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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沈菲睡去後,小峰又想起了白天的討論。每一種氣味都有一種特定的受體去感知它。也就是人類在幾萬年前,幾十萬年前就已經把所有能感知的氣味寫進了基因組。也就是我們的可能性已經被預定,寫在了我們的基因組裏。我們隻能對可以反應的產生反應,我們隻能感知可以感知的,我們隻能理解可以理解的,我們隻能想到可以想到的,我們隻能說出可以說出的,而這一切都被編碼在我們的基因組裏。他提起窗幕,把手指觸摸在窗戶上,可以感覺到外麵的高空很冷。他想起一個句子:宇宙在熱寂,接著就自然而然地對出:細胞在凋亡。凋亡是沈菲研究的領域,他研究基因調控。凋亡,Apoptosis,源自希臘語,是飄落的意思,falling,但不是無依無靠地飄落,而是一種程序化地脫離,離開群體,按設計的藍圖死亡。和細胞壞死不同,它是一個主動的過程,或者說是一個注定的過程,一些細胞在發育的特定時期啟動了細胞核裏一組特定基因的表達,然後這些細胞就被送上了死亡的列車,它們最終不是產生炎症的壞死或腐敗,而是逐漸萎縮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它們的死是機體發育必需的。這些細胞的凋亡在生命的藍圖裏已經被預先設計好了,隻等時候一到,就會被程序化地清除。而這一切聽上去是多麽地富於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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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機艙裏的燈光滅了,人們紛紛睡去,周圍安靜下來。這樣,小峰就注意到了飛機發動機傳出的巨大而含混的隆隆聲,原來一路上它一刻也沒有停止啊!
飛機正飛過太平洋的上空。夜晚的太平洋,黑色的波濤翻滾,遼闊無垠。世界是物理的,受著冰冷的物理規律的支配。上帝並不存在,就像這架飛機,它根據空氣動力學的原理而設計,依靠大氣的浮力和發動機的推力,飛行在黑暗的高空,身邊是一個不停旋轉的藍色的星球!它的表麵覆蓋著80%的是水,H2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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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沈岩執意要為女兒辦一場隆重的婚禮。沈岩一生行事低調,從不張揚,但他太愛自己的女兒了,並一直為自己的女兒感到驕傲。
沈岩的爺爺當年是個大地主,性格十分強悍,聰明又有學識。在鄉裏主事,比地方官員還有威望。他做事雖然公道,喜歡扶危濟困,但也專橫,睚眥必報,而且報複時心很硬。所以,鄉裏有人敬他,有人愛他,也有不少人怕他恨他。老頭子一生崇拜曾國藩,世事動蕩,他反對革命,認為革命黨是暴民作亂。種田人隻要勤勞總會吃上飯的。如果有天災那誰也沒辦法。窮不是因為懶就是因為笨。他斷言就是共產黨掌了權分了土地財產,50年之後,照樣還是有窮有富。他痛恨暴力革命,因為亂了規矩。他認為本分人再窮也不敢拿刀殺人,真正起來做亂的都是鄉間的地痞、流氓。於是老頭子就效仿曾國藩積極組織民團,要剿滅共匪。
沈菲沒有見過自己的爺爺,對於沈岩的爺爺就更知之甚少了。
沈菲的爺爺從小喜歡琴棋書畫,對於經世之道沒有興趣。老爺子這一點倒很開通,他不強求孩子學什麽有用的東西,隻要喜歡的不是邪門歪道就行了。於是,沈岩的爸爸長大後,老爺子送孩子去了法國學習繪畫。
在老爺子小的時候,曾患過一次怪病。那段時間他每天子時開始腹痛。先是隱隱疼作痛,然後逐漸加重,最終疼得讓他哭嚎撞牆。但隻要一過子時,就出一身大汗,肚子立刻不疼了。白天時,看著和別的孩子沒有什麽兩樣,隻是有些發蔫兒,那是因為沒有睡好覺。家裏為了給孩子治病,請遍了遠近的名醫。每位名醫一來,診察一番後,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隻是開出的藥吃了不管用。
有一天,外麵下大雨,家裏住進來一個避雨的遊方僧。晚上沈岩的爺爺照常鬧了一個時辰的肚子疼,然後自然是全家人一夜沒能睡好直到天明。第二天,和尚表示自己略通醫道,願意試著為孩子治病。家裏人那時已經是有病亂投醫了,覺得這個和尚是個異人,聽了自然求之不得。孩子叫來了,和尚卻隻是看看麵相,簡單問了幾句,然後就開出一張方子,叫隻服一劑。家裏人這時就有些懷疑,因為好大夫隻有什麽都不問,一搭脈就全知道的,沒有聽說隻看病不號脈的。沈岩的祖爺爺很有些學問,他告訴大家:診脈始於扁鵲。《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說,扁鵲能“盡見五髒症結,特意診脈聞名耳”,也就是說,其實扁鵲是有特異功能能直接看見患者的病患所在,診脈不過是他發明用來做做樣子罷了。那時的文人多少都通些醫術。可他拿來方子一看也猶豫了。方子是張仲景《傷寒論》中的大柴胡湯,倒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其中有一味生大黃後下,用量還不輕。給小孩子下如此猛藥,他不敢啊。但想來想去,總是覺得這個和尚有些說不出的特異的地方,最後還是拍板讓給孩子照方抓藥去吃,好在隻是一劑。同時留下和尚好好款待。但是沒想到晚上沈岩的爺爺吃過藥後,不久就覺著肚子開始隱隱作痛,和平時發病的症狀很像,隻是時辰不對,而且疼痛越來越重。家裏人慌了,連忙去叫和尚,可那和尚盤腿在屋裏正打坐入定,不好打擾,隻得又回來。疼了一會兒,孩子要拉屎,結果拉出了許多又黑又硬的屎球,臭氣熏天,家裏人簡直不相信這孩子肚子裏竟然能裝那麽多屎球。拉完之後,沈岩的爺爺覺得一身輕鬆,肚子竟然不疼了。那一夜,酣然入睡,平安無事。第二天,全家人大喜過望。和尚隻是簡要地解釋說:子夜發病是陰陽不能交通,陰陽不通是因為中焦淤積,中焦淤積是因為少陽之氣太盛。他又開了一服小柴胡湯加全瓜蔞讓孩子再服六劑,即可永不再犯。然後起身就要告辭,家人懇請大師留下,表示願意為大師修一座寺。和尚自然一笑置之。家人無奈,於是請大師為孩子看相。但和尚並不看相,隻給孩子講了一個故事。故事是《增一阿含經》裏佛陀乞討時躲避提婆達多的故事。講完,和尚對著孩子又特意把經文中的四句話重複誦讀一遍:我終無此心,使彼在他方,彼自當造行,便自在他方。誦完又道:隻怕你聽了也記不住,記住了也沒有用。說完之後,笑一笑,飄然而去。
那時,家裏是也有人讀過佛經的,隻是從來沒有念過《增一阿含經》。於是他們隻是對孩子講,大師是教你要和氣忍讓,不要在外麵蠻橫霸道惹是生非。但和尚最後說的那四句話,可連沈菲的爺爺的爺爺也不清楚到底做何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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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岩的父親在家裏是次子,沈家老大性格像沈岩的爺爺,沈岩父親的性格像沈岩的奶奶,溫和,順從。自法國回來後,他同情窮人,認同共產主義的理念。(盡管沒有讀過馬列讀著作。)為此父子倆經常討論。兒子懼怕父親;父親性格雖暴躁,但一來不是渾人又十分精明,二來兒子留洋回來是見過大世麵的,因此父親十分重視二兒子的意見。所以,兩個人雖然道不同談得卻是心平氣和。現在外麵的世界大亂,他倆對於未來心裏都沒有底。兒子認為社會製度不公平,富人剝削窮人才造成了窮人越來越窮,所以需要革命;老子認為富人不是從來就富,很多富人家的後代不勤勉一樣會敗落,而窮人通過努力也能致富,因此哪有什麽剝削不剝削?誰有本事誰賺錢而已。並且,無論怎麽說把人家殺了去分財產,總是不對的吧。兩個人討論到最後,都覺得反而更糊塗了。兒子說現在的世界,到處都流行暴力革命。蘇俄已經取得成功了。在那裏工人農民都當家做主過上了幸福的日子,資本家和地主都被打倒了。歐洲不久也會這樣,中國最終也要這樣。這是世界的大潮流,大勢所趨啊!就像百川最終要納入東海,誰也擋不住。這一下讓老爺子頓時醒悟。他深諳乘勢待時氣數運命的道理。可這個大勢讓老爺子心虛啊。想當年曾國藩都救不了大清,他能剿得了共匪?於是,當機立斷,他隻給了兒子少量的錢財,讓他離開家到外麵去闖蕩。老爺子說亂世,錢多隻能招災,有一技之長才是寶。他讓兒子在外麵凡事小心,千萬不要參加革命,也不要反革命,不要惦記家裏。等太平了,如果家還在,你回來家都是你的;家不在了,你就在外麵把沈家的香火傳下去吧。那時沈岩的爸爸不太理解。老頭子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怎麽突然變得如此膽小。但實際上還是老爺子理解什麽是大勢所趨。他同時也就回想起了當年大師說的話,終於明白了“我終無此心,使彼在他方,彼自當造行,便自在他方”的意思了。老爺子解散鄉團不再剿匪,而且鄉裏的事情再也不出頭,反而多做一些賑災救困接濟窮人的善事,暗地裏有機會還時時幫助共產黨。當然,為的是討好,能屈能伸嘛。但是大師臨走前還說過“記住了也沒有用”,這是什麽意思?他可還是搞不懂。但隱隱地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壓在心頭。他想自己一生得罪的人太多,還組織過武裝剿殺過共產黨,這些債沒有那麽輕易就了了的,恐怕最終他還是要被共產黨給革去這條老命。那樣他的這個家怎麽能夠保全?老爺子開始到處散布二兒子在外麵不幸遇難的消息。同時天天想著如何保全這個家。但這次老頭子晚了。他還沒有想妥辦法,就死了。不是被共產黨革了命,而是突然病倒。醫生診斷是中風。臨走前,老頭子心裏才明白了,“記住了也沒有用。”的確,記住了也沒有用啊。人再硬也硬不過命。可他臨死前還是惦記著這個家。所以,他到底也沒有悟。
後來,家裏的老母和大兒子都因反革命罪被槍斃;女兒在下嫁的另一個地主家裏上了吊;小兒子則更慘,後來是被革命群眾活活給打死的;一個大家就這樣完了,隻有沈家二公子保全住性命。
還是有用的,二公子活下來了。
水寧 :這樣一層一層相互交織的鋪墊,會帶來怎樣不同凡響的故事?等待中
“能理解時,小峰發現安慰其實是廉價的,無濟於事;不能理解時,小峰就會更加痛苦,覺得人在本質上是孤獨的。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並不能像寒冷的天氣裏靠近爐火就可以驅散寒氣變得溫暖,相反,有時相愛的廝守,反而襯托出孤獨的絕對,讓孤獨更加孤獨,就像把堅硬的石頭放進水裏想讓它消溶。”何其貼切!每個人都地住在自己的世界裏,卻總幻想與人相依相守就可抵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