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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衣舞表演

(2016-06-23 12:59:48) 下一個

脫衣舞表演

馬丁至今回想起來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關於那場脫衣舞表演,那一夜,還有那一天。

事情發生在許多年以前。那時馬丁還是個小夥子,單身一人,在海外讀書。有一天,他突然接到了媽媽打來的電話。電話裏,馬丁的媽媽哭著告訴馬丁,他的爸爸去世了。馬丁媽媽當時用的是“你爸走了”這種含蓄的表達方式,以至於引起了短暫的誤解。那一瞬間,馬丁還以為是爸爸負氣離家出走了。在馬丁的心目裏,爸爸一點也不老。從小就身體健壯,聲音洪亮,是個有脾氣的硬漢。但隨即聽到電話那邊媽媽說,他上午突然感到胸悶,然後就一頭栽倒在地上,沒有等送到醫院就走了。馬丁這才知道,爸爸已經不在了。

那天晚上,馬丁來到城市的紅燈區。在那裏他徘徊良久,然後在一家脫衣舞廳的門口買了一張門票。這家舞廳外表頗有藝術氣質,裝潢高檔而有品位。當然,票價是昂貴的。在經濟上,馬丁不成問題。這裏的色情產業是公開合法的,它的紅燈區的脫衣舞表演世界聞名。不過,以前馬丁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

一直以來,馬丁都是一個單純的大男孩兒,埋頭學業。他心誌遠大,夢想要有朝一日成就一番事業。所以,在此之前他隻簡單地談過一次戀愛。那是在大學,曆時短暫。初戀並沒有像書本中寫的那麽玄妙。雖然也美好,但並不是太浪漫,更沒有達到能刻骨銘心的地步。後來,關於這場倉促戀愛的許多細節,他甚至都記不起來了。當時,他們的感覺都很平淡,在一起可有可無。這可能是因為彼此都有些膽怯,或者對對方並不完全滿意還在猶豫,而且當時學習最重要。馬丁吻過那個女孩子。確實,他一直很想把手伸進她的衣服摸她的乳房。那個女孩子有一對優美的乳房。但馬丁不敢。恐懼和渴望交織在一起,給馬丁帶來了痛苦。可並不是特別強烈,不能算是煎熬。它更像是晴朗的日子裏,天空中飄來的一縷陰雲。而且,很快就被風吹散了。因為,在馬丁還在痛苦的猶豫中不能下定決心的時候,兩個人就已經分手。快得似乎都來不及,太心痛。

在白天的電話裏,母親一直在哭,有幾次甚至哭得沒法繼續講話。馬丁一直在聽著,感覺這個電話似乎不會結束了。後來,他變得心煩意亂,但仍然靜靜聽著。掛斷電話後,馬丁沒有立刻陷入對父親辭世的悲痛,卻不由自主地在頭腦裏反複思索起母親在電話裏表達“父親死了”這個含義的兩種敘述方式。母親在漫長的講述中始終沒有說“你爸已經死了”這樣的語句,而是反複用:“你爸走了”,“你爸不在了”,這兩種表達方式。顯然,這是兩個簡單的陳述句。馬丁雖然上學時一直不喜歡語文,但現在他感覺第一個句子是一個暗喻,而第二個句子似乎也有暗喻的成分。於是,馬丁意識到母親今天上午用了兩個暗喻來告訴馬丁,他的爸爸,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這樣的一個事實。但是,這兩個陳述句,它們和它們要替代的那個陳述句的所指與能指是否是一樣的?於是,馬丁就又陷入了另一層語境的迷思裏。在昨天、前天、大前天,爸爸一直不在馬丁的身邊,但他並沒有“不在了”。因為,他仍然存在於世界的某個地方。而今天,爸爸就是不在了。今天爸爸已經“不複存在”於這個世界,而且是在整個宇宙的曆史和空間裏永遠地消失,不再存在了。這樣,我們是否可以說,“他走了”呢?而恰恰是在四個月前,馬丁走了。他坐上飛機離開了這個家,這個家所在的城市,和家中的父母。因此,可以用:“馬丁走了”,這樣的陳述句來表達這個事件。但是,如果轉換一下坐標係,我們也可以以馬丁為靜止物,一個原點。那麽就是爸爸、媽媽、家和家所在的那個城市走了,他們離開了馬丁,遠去了。於是,馬丁想今天上午發生的事件就是,爸爸這個參照物從他的坐標係中消失了。現在即使他坐上飛機在高空中長時間地飛行,無論向著哪個方,他都既不能離他的爸爸更遠,也不能離他更近了。

有幾次馬丁疲憊地想回憶爸爸的樣子和往昔與他相處的時光,發現父親的樣子在自己的記憶裏根本看不清,甚至當他閉上眼就無從看起,而睜開眼就是現實的世界。在回憶裏父親的樣子相當的模糊,而且缺乏確定性,經不起推敲。他這才發現自己頭腦中真正清晰、肯定的是語言和文字。雖然都隻有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散落一地的詞語:爸爸,父親,馬蔚然,1米83,是個大個子,結實,有力氣,酒量驚人,黑紅的,粗糙的,慈愛的,……。他意識到那些文字、詞語是準確的,可靠的。也就是說他的爸爸現在隻是一些語言文字。那麽,他的媽媽說的:“你爸走了”,就是走進文字,變成了一種語言的存在。隻有一次,那是馬丁下午一個人坐在學校的圖書館,有一刻,他恍惚間看見了父親站在陽台,像一個童話中生活在森林裏的巨人,修剪他心愛的花草,陽台的空間裏上上下下擺滿了花盆,鬱鬱蔥蔥,就像一座微型濕潤的原始森林,爸爸正站在那裏,怡然自得。那一瞬間,是清晰的,明亮的,仿佛是真的。馬丁的心頭鈍鈍地抽痛了一下,接著那影像就破滅了。馬丁眼中又看到這個圖書館,頭腦裏隨即出現了“圖書館”這3個字,然後變成了,“Library”,“Bibliothèque”, “Bibliothek”。在剛剛回過神看到圖書館的時候,馬丁反而有一種恍惚不真實的感覺,好像下午這個安靜的圖書館不是真實的,但隨著那些文字的生成,圖書館迅速獲得了真實性。在一整天裏,他都處於這種淡漠的狀態,沒有悲傷,但也快樂不起來,似乎已經無知無覺,卻並不是像佛教中大徹大悟的解脫,而更像是一種近乎於麻木的疲憊感,反應遲鈍。

直到表演開始馬丁才興奮了起來。他幾乎是一下子就勃起了。舞女的身體是全裸的,用一塊紗巾裹著,一邊扭來扭去地跳,一邊舞動紗巾。紗巾很薄,舞起來時在空中徐徐飄浮。那上麵有彩繪。彩繪的顏色在燈光中是暗淡的,裏麵半明半暗地浮現著舞女的身體。有時,在她揮開紗巾的一瞬間那個身體會忽然清晰。但接著要麽她把身體一轉,要麽就立刻把紗巾又合了起來。整個舞蹈是極具挑逗性的,撩撥得觀者焦渴難耐。

馬丁用色情的眼光盯著舞女的身體。那個女人的屁股大而圓潤,向後翹起,急遽收窄的腰部將視線引導向那裏,更加凸顯了這個組織的醒目。她的乳房並不特別大,但形狀性感,有幾次,她麵對馬丁的方向,把蓋在胸前的紗巾完全撩開。頓時間,馬丁有一股放電感傳遍全身,伴隨著一陣混亂的心跳。那對乳房在沒有任何支撐物的情況下,仍然能挺立,整體微微下垂,呈三角圓錐的形狀,下部的邊緣向上劃出一道弧線,延伸為一個小而翹起的乳頭。和屁股相比,乳房是一對複雜器官,具有豐富的細節,和遍布其間的微小的曲線變化;而屁股則是簡單而快樂的組織。這兩處器官,一上一下,一前一後,在女人蓄意的扭動和旋轉中,交替刺激著馬丁,讓他情意迷亂,身體越來越接近熱血沸騰的臨界點。現在馬丁正越來越渴望著,接近她身體那最隱秘的深處,閱讀到那一直被重重禁錮的一本禁書。馬丁似乎終於在夜晚的這場脫衣舞表演中擺脫掉了在整個白天裏語言和沒有語言的空白對他可怕的折磨。現在隻有視覺和欲望的暴力的衝擊在不斷地打擊著他。他下麵的褲子在黑暗裏一直高高地被頂起來,像是裏麵站著一個小生物。

最後,脫衣舞表演就要達高潮。那個舞女麵對馬丁慢慢把胸前的紗巾向兩邊展開。馬丁看見了舞女乳房上那圈顏色加深的乳暈,這顏色刺激了他。還有乳暈正中的乳頭,圓圓地挺立著。但馬丁連忙把目光向下移動,他想到了在下麵的那片大河衝刷出的三角洲。他還從來沒有到過那裏,親眼目睹河水泛濫的季節,蘆葦隨風飄蕩,天空回響著白鷺的鳴叫聲。那生命開始的季節。但這時舞女猛一轉身,上體向前俯下。馬丁豁然看到的是舞女向他撅出的一隻碩大的屁股。那是一片巨大的空白,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混沌未開的史前世紀,但就在這片巨大空白的中間突然出現了一條醒目的,令人震撼的斷裂。那隻大屁股隨著音樂在使勁地抖動著,扭著。而這個體位使得屁股突向馬丁,顯得更加碩大。舞女又把一隻手放在了上麵,一邊撫弄,同時她轉回頭再一次用勾魂的眼神盯著馬丁。

於是,馬丁又想到了語言。他想到語言是一點也靠不住的,它既虛假又無力,它是無濟於事的。語言無法真實描繪出他現在眼前所看見的這隻讓人熱血沸騰的真實的大屁股,這隻屁股赤裸扭動所發出的排山倒海的衝擊波。語言無法真實再現任何一隻屁股,無論是活生生的,還是死的。在所有的語言中屁股都隻是一種虛構,是一個幻影。語言無法真實地說出,他現在的感受,他的身體裏湧動的性欲,激情,和這個夜晚裏幾乎無盡的悲涼。任何語言都無法挽留正在分分秒秒逝去的真實。而人生就是真實性的消亡。語言也無法重現真實,它是虛假的,是一張似是而非的城市的地形圖或者說明書。生活最終隻是一種選擇,而馬丁已經決定了,今夜他要選擇真實,那就是這場脫衣舞表演,舞台上這個即將完全赤裸在他麵前的真實的女人,她的真實的屁股,乳房,和她的整個的即將暴露無疑的真實的身體。隻有這些真實的存在才是他可以依賴的。

這時,脫衣舞的表演已經到達最後的關頭,那個跳舞的女人又一次轉向馬丁,正對著他,雙眼盯著馬丁,在他的麵前把裹在身體上的紗巾慢慢地掀起來,然後,突然把整條紗巾拋向空中,同時把她的腿向馬丁敞開。馬丁猛然一驚,睜大眼睛,感覺心就要蹦了出來。

 

*

在這之後的很多年裏,馬丁時常會回憶起這場脫衣舞表演,回想起演出最後的一刻發生的那件事情,以及這一整天對於他的意義。馬丁現在認為,語言是具有拯救意義的,它是人類的避難所,是人類心靈的救護站,語言就是彼岸,一切隻有轉化成語言,才會變成真實的存在。否則,生命不過是一場虛幻。如果沒有諸如“爸爸”、“爸爸走了”、“爸爸不在了”這樣的語言表述,那麽很難說他的父親、他父親的死,對於他還是否會有什麽真實的意義。而就在此刻,他頭腦中所有的思考回憶也都是語言。同時,馬丁還意識到語言的另一種屬性,即語言是一種古老的集體意識,就像在上述的表達中,“爸爸”,“爸爸走了”,“爸爸不在了”,在所有這些語言裏沒有一個字、一個詞匯是馬丁自己的。馬丁所使用的所有的語言,都是被預定義過的。它們都是一種古老的集體意識,當馬丁使用它們時,他也就被迫的被納入這種古老的集體意識裏。這樣,語言也就是一種約束,是對於使用者的一種限定。所以,語言就是事物的終點。它是具有某種永恒意義的終結,最終所有的存在都將歸於語言之中。

這樣在很多年以後的這個夜晚,馬丁意識到在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他父親的離去,和那場脫衣舞表演,都一直是存在於他意識裏的語言的各種不同形式的一次次的表述中,而正是這種不斷的語言的敘述才使得這些事件保持了真實性,不至於湮滅,化為虛無。於是在這個夜晚,馬丁終於開始敲擊鍵盤,移動鼠標,把它們用文字記錄下來,他認為這樣它們就可以真的變成了某種具有永恒意味的真實的存在了,他,他的父親,和那個非常不同尋常的一天深夜裏的那場意味深長的脫衣舞表演。

一場脫衣舞表演

上午,馬丁在電話裏聽到他的媽媽告訴他,他的爸爸走了。掛斷電話,馬丁意識到爸爸已經不在了。就在昨天下午,馬丁的爸爸心髒病突然發作,永遠地離開了他們。晚上,馬丁一個人來到位於城市繁華鬧市中心的一家夜總會。在這裏,他觀看了一場特別的脫衣舞表演。跳舞的那個女人,全身赤裸,用一塊半透不透的紗布遮蓋著身體。在跳舞時,她不時的掀動紗巾,撩撥著台下的看客,讓年輕的馬丁渾身欲火難耐。那時,馬丁還是個20出頭的小夥子,正當血氣方剛,第一次來夜總會。在此之前,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女人真實的裸體。在這場演出的最後,那個跳脫衣舞的舞女終於麵對著馬丁把遮蓋在身體上的薄薄的紗巾拋到了空中。在這一瞬間,馬丁的興奮達到了極點。他張大嘴,瞪著眼,死死盯著那個完全赤裸的舞女。但就在這時,他卻一下子呆住了。馬丁突然看見舞台上根本沒有舞女,那個舞台在燈光下空空蕩蕩,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這時,一塊紗巾從空中緩緩落了下來。就在馬丁正感覺恍惚的時刻,四下裏突然掌聲雷動,有人還吹響了口哨,跺腳大聲地喝彩。馬丁這才醒悟過來,意識到原來這隻是一場魔術。

 

2016/4

 

這一篇寫的頗不容易。用了很多稿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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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昭明_watch0 回複 悄悄話 馬丁(不好意思,這個名字老讓我想起馬群裏的一個“路人甲")不可能聰明。特聽話,倒是真的。老老實實地上課,最多就是跟著喊喊:

天啊!
瞧啊!
瞧啊!
你們快瞧啊!

不要對馬丁抱很高期待,心就平了。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昭明_watch0' 的評論 :

誰說我們馬丁“從小到大一向頭腦簡單”,我們馬丁從小到大可聰明啦。要能出國讀書嗎?他隻是有“那麽一瞬間”,是潛意識裏的拒絕承認,不能接受嘛。我們馬丁從小就特別孝順,特聽話。
昭明_watch0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立' 的評論 :
不知馬丁的媽媽怎麽想?會不會覺得自己說的雖然含蓄,但也是很清楚的,為什麽馬丁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理解歪了?為什麽接了電話他會有那個奇想,那種感覺?
她會不會覺得,每個詞都有那麽多意思,誰知道馬丁注意到了哪個意思?嗨,怎麽理解都行,隨他去了。語言這東西這麽笨拙,怎麽可能通過它把自己的思想全部地準確無誤地傳到千裏之外另一個人的頭腦裏呢?況且馬丁他從小到大一向頭腦簡單。指給他看都會搞錯,更不要說含蓄地影射了。最重要的是,他掛電話那麽突然,我都來不及告訴他,這隻是我的一個噩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昭明_watch0' 的評論 :

馬丁,中國人也有叫馬丁的。

也許作者寫的並不是什麽親人離去或跳舞這樣具體的事情或情感。
昭明_watch0 回複 悄悄話 語言那麽空洞,怎麽能表達父親離世這樣的震驚,當這消息和脫衣舞娘對他的震驚連在一起,它有了形象,它實在了。這是一種極度的震驚,眩暈中分不出是巨大的悲哀還是狂喜。。。

可是作者有沒有想到,我們這些網上的中國讀者看這樣荒唐的聯係是不舒服的。我覺得作者自己也有點猶豫,他一改往日寫小說用第一人稱,用了一個外國名字做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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