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的兩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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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

(2015-10-08 12:21:22) 下一個

旅途中

*

8月31日上午7點,開車從布裏斯班出發,目的地悉尼,路程927公裏。開車前,突然想到距離第一次在美國開車跑長途已有十年。那一次的目的地是巴爾的摩。十年轉眼過去,生活發生了巨大、徹底、從未料想到的變化。十年前特意在午夜12點開車上路,那一刻,現在想來,實為自己人生的一大轉向。隻不過,這些在十年之後我才知道。如果這十年中除去那些偶然事件,或者說,如果現在重新開始一次十年前的旅程,那麽十年之後的結局是否還會一樣?如果還會一樣,那麽今天無論我把車開向何方,十年之後的結果也不會有絲毫或者太大的不同;如果結果不會一樣,那麽我今天的這次看似可行可不行的旅程,實則對我至關重要。而這個問題,我是無法回答的,就像我今天的這次旅程,是我決定的,也不是我所能決定的。但在車子啟動的一刻,我卻有那麽一瞬間沉迷在了對我那人生路上跨越十年的一弧的遐想中。十年之弧,如雨後天空中的彩虹。當你遠離一些事物的時候,你一定離另一些事物就近了。我踩下油門開向悉尼。

路上停車休息時,在手機裏看到了一位素不相識的網友發出的一篇評論《巴爾的摩下午5點30分》的文章。讀罷之後,一人坐在路邊的車裏,沉默良久。再次開車上路時,我把汽車的音響打開了。路上的景觀不時變換,有時突然開闊,遠處群山環繞,周圍是起伏的綠色田野。在傍晚時,我看見右手天際邊群山的上方,布滿了層層厚重的鉛色積雲,離山頂很近,中間隻露出一條帶狀的藍天。當夕陽落到山後看不見的地平線上時,接近山頂的雲層竟被映照成玫瑰紅的顏色,越接近山頂,雲的顏色越豔麗,越遠,越高,則越淡雅。一瞬間,那玫瑰紅的雲朵發出了明麗柔和帶著生命氣息的光澤。美豔絕倫!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玫瑰紅顏色的晚霞,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麽會知道世間還有這般美麗的存在?那時,我的車仍然在飛馳,雲朵像一塊漂移的大陸漸漸向我身後移去,但同時也在黯淡。還未等它們從我的視野中消失,夜幕就開始降臨。不久,天空變得漆黑,旅途變成了一種可怕的經曆。

因為,在夜晚路上的車都亮起了大燈,而GPS的屏幕在黑暗裏又顯得過於刺眼。很快,我的眼睛就開始作痛,頭有些發暈。這在高速路上是十分危險的,尤其這裏很多路段狹窄,有時隻有兩車道,而對麵經常有駕駛室懸在高空的大車傾斜著呼嘯而過。於是,我不得不屢屢把車停在路邊休息。有時下車站在高速路旁,那時不斷有車輛從身後飛馳而來,像一顆顆子彈,如果是大貨車還會掀來一陣勁風,吹得你微微有些晃。這時才感覺到現代生活的速度。如果在古代從布裏斯班到悉尼可能要翻山越水花費一、兩個月的時間。但從另一方麵來看,我們這些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一生中花費在旅途上的時間,可能又遠遠多於古人。我們在過著漂浮般的生活。

晚上,終於到達悉尼,又迫不得已隻能找一家汽車旅館過夜。入住後,本想寫點東西,但一則疲勞,二則心緒不佳,因此,思路全無。於是,洗個澡,早早睡下了。

*

淩晨4點鍾時,我醒來了。感覺異常清醒。昨晚睡得很好。我打開燈,環視這間小客房,與昨天晚上在煩悶的情緒中所見不同,今天在這個靜謐的時分,我發現這是一間樸素的房間,像一個在鄉村遇到的女孩子,從來沒有見過大都市,但也長得安靜恬美。這種樸素的美感是城市裏大賓館所沒有的。我喜歡這種質樸的氣息。簡單但不簡陋,隨意又不隨便,我需要的這裏都有了。那這裏簡直就是天堂了!有時候,看到宗教裏描繪的富麗堂皇的天堂,就感到可笑。那顯然不是我的天堂。天堂,可以非常簡單,就像一家汽車旅館。但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堂,而事實上好像就是這樣,那天堂裏豈不也很孤獨嗎?

這些想法給我帶來了平靜和愉快的心情。但我不是那種愛躺在床上想事兒的人。可能也就有三、兩分鍾吧,我便下了床。看到昨天睡前打開的那隻便攜式電熱器。現在,它把房間烘的暖烘烘的。我拿iPhone給室內拍幾張照片。我其實一直想重新攝影,如果我的眼睛能好起來的話。在拍到牆上的一麵鏡子時,我停了下來,看著鏡子,腦子裏突然有了一個奇妙的構思。我立刻扔下手機,在有著另一麵大鏡子的桌前坐下來,拿出Montblanc的筆記本和那隻我心愛的Montblanc的金筆,開始寫作。我喜歡Montblanc的本子和我的這支金筆,但這種時刻,你可不能多想你的什麽金筆啊、本子啊,這種時刻,你要快,手腳麻利些。因為,幻滅的速度有時候快的你想都想不到,剛一開始就已經結束。那就是稍縱即逝吧。我飛快地在本子上,寫下了一篇小說的開頭:

“你注意到了嗎?在每一間旅館的房間裏,都會有一麵鏡子。如果有一天,你住進了一家旅館,而那裏沒有鏡子,你一定會覺得非常奇怪。如果你沒有感覺到奇怪,那一定是你忽略了。而實際上,後果可能比這更糟糕。這就是一天夜晚,我在從布裏斯班趕往阿德雷德的路上發生的。那天,我有些緊急的事情要開車趕往阿德雷德。但到了夜晚卻困得不行,幾次在開車時睡著。對麵的大車傾斜著呼嘯而來時,把我驚醒。大車的車燈瞬間刺瞎了我的眼,然後,就一閃而過。我重新恢複視力,看見了車外黑色的夜,心卻被嚇得的撲騰得按也按不住,身上在不覺之中已經冒出了冷汗。於是,我不得不在深夜,把車開下了主路,在GPS的指引下,開到荒郊野嶺外。那裏有一家汽車旅館,隻有在門口亮著一盞像一隻渾濁獨眼的燈。四下一片漆黑。我是一個路盲,開車一刻也離不開GPS。每回在它的指引下到達目的地時,我都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它。進到房間裏,我沒有洗漱,就匆匆睡下。不久,卻醒了。我感覺臉上好像被貼上了一個什麽東西。我摸了摸,卻摸不出它是什麽。它讓我非常不安。我於是下床,打開燈,想找一麵鏡子來看一看。這才發現,這間屋子裏沒有鏡子,沒有任何一塊可以反射出我的影子的介質。我忽然意識到,自從我走進這家旅館就再也沒有看見過自己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這讓我更加不安。我連忙掏出手機,想用手機給自己拍一張照,或者,哪怕隻是從手機中調出幾張自己從前的照片,看一看我的樣子,這樣,也會讓我安心。但我的手機卻竟然死機了。現在,我到底變成什麽樣子了?我的臉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完全不知道。這樣,在這間深夜裏沒有一麵鏡子的汽車旅館,我醒來了,手裏拿著一隻死去的手機,站在屋子中央。接下來就是我要給你講的,那天夜晚發生的可怕的事情。”

寫完後我讀了一遍,修改了幾個地方,想:我可以就到這裏結束,也可以日後把它鋪陳成一個複雜的恐怖小說。但現在不行了,現在我的腦子裏已經開了鍋。許多毫不相關的字和句子紛紛從大腦深處冒出來,在我皮層的灰質裏又跳又叫大吵大鬧。我隨手抓過來一個句子,它說:“我寫詩,我有權寫很多錯別字。”我一聽這可是一個有趣的句子。於是,想把它寫成一首詩,全部用錯別字寫的詩。這會很妙,但我卻卡殼了。看起來這並不容易,而且我的腦子現在也無法靜下來去想。不過,先放在這裏,也許有一天它自己就變成了一首詩,然後就嘩嘩地流了出來。接下來,我又抓到了另一個句子,這回我把它變成了一首詩,“我們愛月亮勝過愛太陽”。它的開頭是這樣的:“我們愛月亮勝過愛太陽。因為它出現在夜晚,我們最孤單的時候。”是用“孤獨”還是“孤單”我猶豫了好一會兒。在這之後我又抓來一個句子,把它放在本子裏。“遠東的海,每一年的十二月,那裏,海水會被凍成一整塊巨大的冰”,或許我還可以再加上,“白色的北極熊,像一粒粒肥胖的花生米,在冰上滾動”,然後再加上,“有時候,冰塊斷裂,就成為一座漂浮的山,冰山,向著溫暖的地方漂去,那些危險的旅程,那些注定要消逝在旅途中的山。”我這時就看見了西密克陰險的笑臉。顯然,我是受到了他寫的冰山的影響,我喜歡他的那首《冬夜》最後描寫冰山的句子,“一座冰山是一塊巨大的,漂浮的冰,從一條河中折斷。”如果我不加最後一段,或許會偽裝得更好一些,不至於讓人一下子就想到那個該死的西密克。但這時我又寫下新的句子,“用筆尖擦拭一麵塵封的鏡子。”我知道這個句子的含義。那一定就是白色的滾滾紅塵了,所有的聲、光、色都是一種均一蒼茫的白色。那就是一張紙,“展開一張白紙,你就打開了無數的可能。一個世界,所有世界”,但也許,“展開一張紙,展開了一片遼闊的白色莽原,一支筆尖,就可以是一個夜行人搏動的心”,那麽“一生就是一張白紙,你就是命運手中的筆”,或者“你是命運的虛構”,但也許“你虛構出你的命運,然後信以為真”,不,我要調整一下,把這句子打磨打磨,“是你虛構出你的命運,並信以為真”。但是,說到了紙,我還可以寫一個有一點色情的句子。對於一個在今天還用筆在紙上寫作,掙的錢不多但還買Montblanc的本子的家夥來說,怎麽表達對紙的愛都是不過分的。“一張紙,有太多的溫情,任由你把她填滿,或者,撕碎。”但是,撕碎會不會太殘酷?要不要改成,“永遠地保守著你的印記。”嗯,“印記”可能不如“留下的痕跡。”但或者,改做“把自己變成屬於你的記憶”更好。再聽一聽它們各自的聲音吧,“一張紙,有太多的溫情,任由你把她填滿。然後,永遠地保守下你的痕跡”,這個呢, “一張紙,有太多的溫情,任由你把她填滿。她的身體為你化為承載記憶的船。”唉呀,我說不好。我現在可真有點頭疼了!可這時,我的腦子裏又呼地憑空翻著跟頭蹦出個家夥,我一眼就看出這可不是一個平常的小角色。於是,一個箭步衝過去,飛起一腳將它踢翻,接著,上前一手抓住它的脖領子,一手掄起巴掌狠狠打它的屁股,把它製服了。我定睛一看,“沒有什麽比錯誤地愛上一個人更合情合理了。”這可是個好句子!我連忙把它扔進了我的筆記本。這以後可以用在我的文章裏,或者送給某個女孩子。但這樣一來,天上就劈裏啪啦地下起了一陣句子的疾雨。我有些應接不暇,連忙手忙腳亂地記錄。不久,寫成了一個小故事。這是一個關於小女孩兒談戀愛的矯情的小故事。在寫它的時候,我不停的哈哈在笑。

就這樣,不知不覺外麵天光已經大亮,街道變得生龍活虎,而我也該check out了。我已經寫了5個小時,喝了兩包免費的速溶咖啡,和一袋立頓紅茶。在收拾東西之前,我又翻開筆記本。昨天晚上我寫下了一小段話。因為,這是一次出現諸多問題的旅程。為此,我還損失了好幾百塊錢,又要住汽車旅館。昨晚一時氣惱我寫下:“每個月總會發生一些事情,把你要存到銀行裏的錢花掉,這就是生活”。但現在我的心情開朗,簡直是神清氣爽,心滿意足。沒有必要為生活煩心。你看,在我的生活裏,並沒有太多世俗意義上的痛苦和煩惱。隻要認真生活,不陷於瑣碎和無聊,生活總是會用各種方式滿足你的。生活本身其實是非常浪漫的!就像這間小小的汽車旅館。它慷慨地給予了我溫馨的記憶和那麽多的快樂,比家都溫暖。

*

我喜歡這種感覺。這種你深夜來到一家亮著燈的小旅館,最簡單的check-in,留下你的姓名、電話,然後,你就拿到了鑰匙,打開門,你看見了一間整齊的小屋子,鋪好的床鋪,衛生間裏有一摞疊好的幹幹淨淨的白毛巾時,的感覺。有一天,我想我就要這樣,獨自開著車,橫穿美國,或者環繞澳洲。在旅途中,寫下一本關於愛情的小說。

在離開時,我特意把已經被我弄亂的床鋪弄得更亂些。然後,才走出旅館,想象著身後的一片狼藉,開車上路了。我覺得現在我離某些東西已經很近了。並不是總會有這種感覺的。我仍然在路上,仍然在慢慢地尋找著我的命運。

*

“我的旅途啊,就是我的《追憶似水年華》般的生命,比普魯斯特的還要棒。因為,我寫的比他短很多。我知道你要在讀者厭倦之前,結束這種有些乏味,自言自語的嘮嘮叨叨的文字,就像在太陽落山之前你一定要加緊開出這山峰間,不可在黑夜裏留在這危險的盤山路上。追憶之旅可以和生命一樣漫長,但我可不想像普魯斯特那樣用一生去追憶,去完成一部無法完成的作品,去留下一本沒有幾個人會真心讀完的書。普魯斯特是真的不害怕孤獨啊!我能寫出更吸引人的東西,也許,我真的比普魯斯特更棒;也許,我隻是比他更膽怯;也許,是比他更孤獨。”——立

 

 

2015/9/1於悉尼Thoroughbred Mot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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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曉芮 回複 悄悄話 我的旅途啊,就是我 《追憶似水年華》》般的生命,就是那正在如飛般消縱即逝,似夢還醒的春雨秋霜。
夏如生花 回複 悄悄話 又重讀了一遍。
“你虛構出你的命運,並信以為真”。
突然想到,一切都是虛構,隻有我是真的。
立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其實很精彩。
影雲 回複 悄悄話 well-written!

when I experienced a relationship change last year, I did something similar: thousand-mile road trip to the city where I lost my heart, lived in a motel for three weeks, carried a notebook and a pen with me, and wrote whenever I must write . . .

very honest words!

take c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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