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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妙的時刻將來臨

(2015-02-26 11:52:51) 下一個

 

美妙的時刻將來

我剛三十幾歲,就買下來這套大房子。它真漂亮。隻是有點大,說實話是太大了,足足2千多平米,隻有我一個人。單身一人住在裏有時會感到孤零零的。這並不容易,你肯定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想得到點什麽都不容易。在小的時候,我曾經和我的小哥為了一把更舒服點的椅子發生爭執,最後我的小哥麵目猙獰地吼叫著:“這是我的!”隨後一拳打到我的左眼上,結束了這場爭執。他比我大四歲,那時我們還都是孩子。他的那一拳可真不輕,小哥是有著一股子狠勁的。但都過去了。現在在這樣一個明亮的下午,回憶童年往事,真讓人感到愜意,尤其在這麽寬敞的大廳裏。四壁潔白,陽光照進來,溫暖而安祥。一片光明。

那時候,爸爸總是籠罩在煙霧之中。爸爸相貌英俊,他強壯有力,手裏永遠捏著一根粗粗的燃燒著的雪茄。那樣子酷極了。我私下裏曾經偷偷地模仿過很久,但總也學不像;而媽媽呢?媽媽總是倚在窗口,看著外麵出神。媽媽總是很安靜。我永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那我呢?我又在哪裏?我會躲在床邊的小沙發裏,抱著我的那隻寶貝。它挺大,有重量感,像是一台真正的機器。外殼是漂亮的深藍色的塑料。有兩個像耳朵一樣的黑色旋鈕,但長在了同一側,很可笑,像一對倒黴的孿生兄弟似地靠在一起。腦袋頂上還有一顆小小的銀白色的金屬頭,可以拉出一根長長的天線。那樣子像是一個火星人。盒子裏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很好聽。有一次我竟然在裏麵聽到了恐龍的叫聲。在每天的晚上那裏麵都有小說連續廣播,那是我最喜歡的,嶽飛,楊家將,還有好多外國人的故事,……。有時抱著收音機聽著聽著我就睡著了;有時不想聽了,我就來回擰它的耳朵,像教訓一隻小動物,那樣所有的聲音就連在一起,忽上忽下,像過山車,好玩極了。

後來,事情來的很突然。爸爸像瘋了一樣對著媽媽吼叫,跺腳,撕扯自己的衣服。媽媽低著頭,什麽也不說。收音機被摔在地上,彈起來在空中翻了幾個藍色的跟頭。爸爸罵媽媽不要臉,他指著這個家讓她看,“這一切都是我,是我給你們掙來的”。的確,這個家,寬敞漂亮,住著很舒服。爸爸在喊叫著“他到底有什麽好的”。媽媽不說話,後來,爸爸開始哭了。當他圍著媽媽不停地問“你為什麽不愛我”時,那個強壯有力的男子漢就再也沒有了。我覺得他完了。果然,有一天一切就突然結束。我和媽媽搬進了一間很小的屋子。我不喜歡那裏,那裏總有一股子黴味。然後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個陌生男人。媽媽讓我管他叫爸。他看著我似乎在期待著。但我不知所措了。於是,他又馬上顯得窘迫,忙說:不用了,不用了。他的大手伸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這時,我看到了他身後的那個男孩子。他比我大很多。我預感到了真正的威脅。媽媽讓我管他叫哥。他向我走過來,友好地笑著,我看見他比我高很多,有一定更有勁。沒有等我說話,他抓起了我手,和我握手,暗中攥得我的手生疼,我抽不出來手,隻得勉強向他笑了笑。就這樣我多出了一個小哥。我們搬進了他們的家。我的收音機沒有了。他們倒有一台,但不好看,而且它是小哥的。他們有很多東西,但都是些破爛,把家裏塞得滿滿的。

我不喜歡屋子裏擺放很多東西。我喜歡讓房間顯得空曠。在我的這個廳裏,中間放著一組圍成環形的沙發,像是孤島。這是一組白色的真皮沙發,在下麵鋪著一塊巨大的不規則的地毯,也是白色的,很大,像是從一隻巨獸身上剝下的皮。我在大廳裏慢慢地走著,牆壁很白,夏日的陽光照進來空氣中變成一片白光。大廳裏正播放著莫紮特的歌劇。

我的記憶裏隻有夏天。

他們的家是陰暗的。白牆已經不是白色的了。當小哥揪住我的頭發頂在牆上時,我能清楚地看到牆上的汙點,令人惡心。有一次,他揪著我的頭狠狠撞到暖氣片上時,我的頭撞破了,流出的血滴在了地上。我一直想也給他搞那麽一次,但不行我打不過他。他其實並不強壯,隻是比我大了幾歲。當大家都在的時候,家裏就安靜了。小哥這時會顯得格外的老實、聽話。我看得出媽媽喜歡他。我也不知道媽媽為什麽喜歡他和他。小哥很會討好媽媽。如果小哥的壞事敗露了,他就會狠狠訓斥他,甚至打他,但這時媽媽卻會上來勸他。他聽媽媽的。我知道媽媽也喜歡他。而我想我的爸爸。媽媽總讓我要聽小哥的話。媽媽經常和爸爸吵架。但他和媽媽從來不爭吵。他也很奇怪,總是坐在那裏,沉默寡言,有時長長地歎口氣,或者突然莫名其妙的說一句什麽。他不強壯,走路的樣子仿佛背了很重的東西。他對我不錯,我有時挺可憐他的。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可憐他。我想念爸爸強有力的樣子。他竟然不抽煙不喝酒。這真讓人掃興。爸爸晚上喝完酒,就會爽朗地大笑,然後用手捏捏我的肩膀或者胳膊,疼得我大叫。我也希望能像爸爸那樣有力,把小哥痛打一頓,活活打死。有時候在心裏我挺想把一個人剖開,就像媽媽在廚房裏剖開一條魚。但這需要有一把好使的剪刀。我一直也搞不懂媽媽是怎麽想的。

窗外是草坪,遠處有幾棵大樹,夏日的中午,一切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好像都在飄動,草坪,樹木,飛過去的小鳥好像都是白色的,白晃晃的一片。音箱裏正傳來莫紮特的《費加羅的婚禮》。我從茶幾上的盒子裏拿出了一塊奶糖。奶糖的彩紙也閃出細碎的光,五顏六色的。我剝開一塊,放進嘴裏,大口地嚼。奶香頓時溢滿口中。奶糖嚼起來即柔軟又富有韌性,漸漸地在溶化,像女人的身體,又香又甜。

在那個家裏,所有的好東西都是小哥的。小哥比我大四歲,這意味著我毫無希望。那時候糖果全部被小哥霸占了。他要是發現了我的糖被小哥搶走,就會罵小哥,讓小哥把糖還給我,並且讓我當著他吃。但這並沒有什麽好的,因為之後小哥就會給我吃更大的苦頭。媽媽總是不讓我和小哥爭。媽媽也被小哥搶走了。

我應該少吃點糖,吃糖太多不利於健康,而我吃得太多了。不知道為什麽糖對小孩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對於成年人來說,一塊奶糖是無足輕重的。那扇微微打開的門吸引了我,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和讓我恐懼的興奮。我躡手躡腳走了過去,穿過屋門的空隙我看到了一雙黑色的髒兮兮的足球鞋,一雙粉紅色的散布著白色小花的跑步鞋,三隻散落在地上的襪子,黑色的運動褲,天藍色的運動上衣,床單的下擺在微微地顫動,快要觸到地麵了,四隻腳在動,在床上有兩個赤裸的身體摞在一起,一個是醜陋的小哥的背影,一個是美麗的蘭蘭,她真白,像一塊奶糖,一定又香又甜……

當時我就像著了魔一樣,沒有走開,反而湊得更近,透過門縫盯著他倆看,眼睛一眨都不眨。後來我被小哥發現了。他把我抓進屋子,撞上門,反鎖住鎖,然後把我推到牆上,抵住。他對我笑了,很和氣,我想他一定是害怕了。這回可有他好受的了。果真他好聲好氣地對我說我是他的好兄弟,這件事對誰也不能說。他又從兜裏掏出一塊奶糖,很友善地撥開。我看見撥開的糖紙間露出了一塊白白的東西,就像蘭蘭的身體一樣,我禁不住撇了一眼床上的蘭蘭。小哥把糖塊塞進了我的嘴裏。“對誰也不能說,知道嗎?”他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告訴我。他害怕了。我貪婪地嚼著奶糖,不停地點頭。小哥還在和藹地笑著,看著我,他的笑容離我的臉越來越近,我滿嘴的口水,奶糖又香又甜又軟。我的下麵硬極了,因為我眼睛的餘光一直看著床上的蘭蘭……

那些事情都是發生在夏天。我從不記得天空飄雪的日子,我的記憶裏沒有雪,寒冷,黑暗的夜晚,隻有夏天,溫暖的,陽光出奇的明媚。

 “知道了嗎?”小哥還在問。我點點頭,剛要說“知道了”,那張笑臉突然又變得猙獰,他一把攥住了我的睾丸,差點被他捏碎了。那時,我正看見陽光中蘭蘭白皙的肩膀延伸出一條豐腴的手臂。我一聲慘叫。

蘭蘭也被小哥奪走了。他奪走了我一直暗戀的女孩,他奪走了我生活中的一切。是什麽使這個和我毫無關係素不相識的人嵌入了我的生活成為了我的小哥?對此我能做些什麽嗎?我的媽媽在一次學校的聯歡晚會上,或者是在一次回家的途中,一個光線昏暗的書店裏,第一次遇到了我的未來的爸爸,一切在那時就已經決定。我能怎麽辦?那一刻決定了媽媽將要在不久之後愛上我的爸爸,然後在後來的生活裏背叛他,決定了我將要來到這個世界,這座城市,這條街道,這間屋子,決定了他將成為我的小哥,也決定了後來有一天當我終於壓在了蘭蘭身上,就要奪回我所失去的也同時完成我對小哥的報複時,卻發現失去的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我能怎麽辦?

隻有一個人在這間大廳裏,我的內心才有安寧。可是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潔淨的牆上竟然有一個黑點。它很小,但很清楚,那是一隻蒼蠅,髒乎乎的。我走過去,它卻飛了,但不久又重新落下。我又走過去,它又飛起來,然後又落下。我心中湧起難以忍受的不快,像鞋裏麵進了一粒帶著尖兒的沙粒,硌爛腳底的皮膚又開始摩擦著露出來的嫩肉,而我還要不停地走下去。

如果小哥現在回來,和我一起站在這裏。那將會是一個多麽有意思的時刻。我,現在高大強壯,聰明英俊,就像我的父親。我成功了。而他,瘦小猥瑣,一臉對於生活的無可奈何,他一定是一個失敗者,讓人同情而厭惡。那樣我可以原諒他對於我所作的一切。時間會讓事情改變。

我悄悄走過去,手裏拿著一本雜誌,它還在那裏,我慢慢舉起了雜誌。我必須打死它,這隻可惡的髒兮兮的蒼蠅。它好像已經覺察到了空氣中的危險,我有些緊張了,手臂的肌肉繃得有些過緊,變得僵硬。我猛的一下用力拍過去。感覺它已經飛了,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掀開那本雜誌,底下什麽也沒有。我茫然地向空中看去,尋找著,但什麽也沒有,仿佛屋子裏根本不曾有過一隻蒼蠅,剛才隻是一種幻覺。

小哥死了。是的,他死了。他已經永遠不可能和我站在一起。

我終於又發現它了。再次輕輕走過去,但是這次我一揮手中的雜誌,它飛了起來。我的目光立刻緊緊地追隨著它。這時發現屋子裏實際上有兩隻蒼蠅,幾乎一模一樣。

那是一次我們一起到一座被廢棄的大樓裏玩。那條街道整個的荒涼了,沒有人,即便偶爾有一個人匆匆經過,也影子似的,一閃就消失了。那座爛尾樓停止在那裏,像是一副豎立著的恐龍的化石,風吹過時,它的胸腔裏就發出嗚嗚的聲音。我們爬進樓頂的一間屋子裏,看到門窗都已經破爛了。我走過去,坐在了空窗口上,把兩腿伸出了窗外。

跟住蒼蠅的飛行是困難的。它們的飛行近乎完美,它們身體輕盈,穩定,可以在空中隨心所欲地飛,忽快,忽慢,上升,下降,接著連續快速地上下左右轉出一大串複雜的曲線,然後就突然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我已經關上了所有的門窗,它們出不去了。但它們不知道。這間大廳那麽大,幹燥涼爽,陽光充沛,對於它們簡直就是天堂。 我坐在窗子上還把雙手鬆開,然後從窗子上下來。我知道他不敢這麽做,並且不屑地告訴了他。是他自己要逞能,是他自己爬上了窗子,他自己把雙腿搭都窗外,然後,也鬆開了雙手。我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做這一切。是他自己最後一不小心掉了下去。他就是這樣又愚蠢又自以為是。一隻蒼蠅落在了茶幾的桌麵上。強烈的陽光正直接照在那裏,桌麵上的所有細節都看不見了,隻剩下一片晃眼的白光,蒼蠅停在白光裏,一動不動,變得一點也不真實,它的身體投下一道極黑的影子。我離它很近就在旁邊看著它。小哥確實是從十幾層高的樓上自己摔下去的。他要逞能,我又能怎麽辦?他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占為己有,他打我,欺負我,我能怎麽辦?我比他小那麽多,又沒有爸爸的保護。我能怎麽辦?這時另一隻蒼蠅似乎想親近我,居然繞著我的腦袋飛,我能聽見它的討厭的嗡嗡聲,感覺到它翅膀扇動的氣流衝擊過來,我使勁揮揮手,它飛走了,但我一停下來它竟然又飛回來。是的,我能怎麽辦呢?在這個白色的宮殿裏,我無疑是強大的,我是這裏的主人:“這是我的!”現在我將決定它的命運。莫紮特的音樂在繼續,伴隨著蒼蠅的優美飛行,我輕輕揮舞著手中的雜誌,像是一位樂隊的指揮。

現在,我再次慢慢舉起了雜誌,對準了一隻停在牆上的蒼蠅。這次我知道,不必太用力,也不用太快,過強的氣流會驚動它。這一次我隻是隨手一拍,它就從牆上掉了下來。我蹲下去用雜誌撥了撥它,它很輕,沒有血。我搬動過死人的屍體,屍體非常重,有時會流很多的血。他把我的頭撞到暖氣片上時,我流了很多血,鮮紅的。我看見蒼蠅的腦袋幾乎被兩隻大眼睛完全占據,我知道蒼蠅的眼睛是複眼結構,它由上千隻小眼睛構成,像密密麻麻的蜂窩一樣。如果我的眼睛也是這樣的結構,那麽那時我就會看見千百張床,千百雙鞋,和千百條大腿,千百個疊在一起的男人、女人的赤裸的身體,千百隻小哥的拳頭向我打過來,千百張小哥猙獰的麵龐,千百張小哥張張合合的嘴,每一張嘴裏都吼叫著:這是我的,這是我的,這是我的……。還有成千上萬塊雪白的奶糖,成千上萬條雪白的腿,密密麻麻地張開的洞穴,那時我就要找回我失去的一切原諒我的小哥了,但我卻突然感到一陣睾丸的劇痛,渾身一軟,眼前發黑……但小哥確實是從十幾層高的樓上自己摔下去的。那年,我和小哥一起進到了一座荒廢掉的大樓裏,大樓的門窗全爛了。整座大樓裏沒有一個人。我和小哥走進了樓頂的一間屋子。我要讓他相信我比他膽大。是他自己逞能,但是一失手掉下了去。我又能怎麽辦?我又能怎麽辦呢?

現在隻剩下一隻蒼蠅,我已經看到它了。它還在飛,和過去沒有什麽兩樣,它不知道在這間屋子裏還有我的存在。我一直在注視著它。它的命運將是它永遠無法理解的事情。

《費加羅的婚禮》已經接近尾聲,現在蘇珊娜正在唱著《美妙的時刻將來臨》,這是一首非常動聽的詠歎調。



 
2013
2015/2/23

*
這是2003年寫的短篇中的最後一篇。一直陰錯陽差沒有貼出。現在整理03年的短篇,這篇寫了很久,但一直不喜歡,不過一直想貼出來,做個紀念,這樣我的2003就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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