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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簡單而悲傷的故事。

(2015-01-26 11:46:36) 下一個

 

一個簡單而悲傷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立。
我叫立。
記住:我叫立。
 
我曾經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文學青年,做著當作家,當大作家的美夢。一個追夢人。不為世人所理解。但我一直沒有放棄,在孤獨中堅持。直到有一天,幸運女神眷顧於我。我成功了。終於如願以償成為了一名知名作家。

但今天,我並不是要向你講一個年輕人如何通過自身努力而成功的勵誌故事。
我今年45歲了。對於一個超過35歲的成年人來說,如果還相信,成功是通過努力而可以獲得的,那他就相當愚蠢了。成功需要的是才華。而對於一個天才而言,成功需要的隻是一點點運氣。這是我在遇到K以後,才明白的道理。

今天,我其實要給你講的是一個相當悲傷的故事。

天才是被內心的狂熱驅動著瘋狂奔跑的野獸。他們不是努力,而是無法停止。而在我遇到K之前,我就這樣的一頭怪獸。內心狂熱如火,孤獨,痛苦,驕傲而絕望。是K的出現讓我徹底地絕望了。當你每在鏡子裏看到的是一名天才,而有一天在一麵鏡子裏卻看到你自己不過是一個平庸之輩的鏡子時,於是,它就毀滅了過去所有你看過的鏡子裏的幻象。你會怎麽辦?一直以來你都自以為是一個天才。那麽你隻會,要麽想砸碎那麵鏡子;要麽想毀了你自己。這就是絕望。

還是讓我來說說K吧。今天我並不是要講關於我的故事。

當我處於地下狀態,像老鼠一樣生活時,我遇到了K。K也是一名狂熱的文學愛好者。但和我不同,他並不潦倒。K生於一個富有的家庭,父母經商,後來他又娶了一個美麗的妻子。美極了。而且,是那麽的溫柔,像霧,像水,像夜晚的風,像冬天屋子裏的燭光。不,不,這些都不足以匹敵她的美貌和柔情,她像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裏的那塊“小瑪德萊娜蛋糕”。我多想附在她的耳邊為她吟唱,汩汩而出,愛意綿綿,像岩間滲泄的泉水,像山穀裏奔騰的溪流:“我下意識地舀了一勺茶水,把剛掰下的一小塊‘瑪德萊娜’蛋糕泡了進去,送向嘴邊。這帶著蛋糕碎屑的一勺茶剛觸及到我的上齶,就使我渾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裏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一種舒暢的快感傳遍我的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隻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就如同戀愛,以一種高貴的精神充實了我。……”K不需要工作,不需要掙錢,不需要像我那樣為了生活四處奔波,忍受屈辱,在夜晚一個人渴望成功,渴望富足,不求奢華但再也別想為生存而受那些無盡的折磨。而且,一個人在夜晚也渴望著一個女人,甚至愛情。也許,她並沒有那麽美麗。她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美麗的女人。她並不是女神,而隻是我見到她的時候,已經太長時間沒有品嚐過女人的味道了。

好了,不說這些,長話變短,讓我繼續講K吧。

K之所以能和我認識是因為文學。在一個地下文學青年的聚會上,(那是我第 一次進入這個圈子,)我朗讀了自己的幾首詩,博得了一致的叫好。下來後,是K主動找到我的。他熱情地讚揚了我,他對我說,我是一個天才,他說他喜歡我的詩。我當時貪婪地聽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希望他說的慢一點,不要停,一直說下去。在那個時候,我內心十分孤傲,自信自己就是一個天才,將寫下偉大的文字,而世代流傳。但那時,讚揚對於我就像是金子,比金子還珍貴, 是送進因低血糖而就要陷入昏厥的糖尿病患者口中的一小塊甜食。我們從此成了好朋友。後來,他帶我去了他的家。(K的朋友不多,其實非常少,也很少參加聚會,他不善於與人交往,而且,隻帶我去過他的家。)

當我第一次走進他家時,為他家的豪華震驚了。但對我而言,金錢、富貴,一文不名。沒有什麽。我隻鍾愛我的藝術的女神。然後,我見到了他的妻子。再一次,我被震驚了。內心的感受,難以言喻。我非常痛苦。以至於後來很久我都擔心自己那天在她麵前,是否有過舉止失措失去了尊嚴。但是,那天隻有當我讀到了K的文字之後,我內心裏的所有燈才一下子全都熄滅了。

全都熄滅了。

這是一件殘酷的事情。

回到地下室的夜晚,我的心裏爬滿了食人的螞蟻。我開始仇恨上帝。他既然給了K財富,美人,和英俊的外表,為什麽還要給他無與倫比的才華呢?那我,那我有什麽?家境貧寒,相貌醜陋(在過去這是我自信的才華的標誌),然而和他一比竟然隻能算是一個愚鈍的平庸之輩,那麽我日日夜夜在這間泛著酸腐氣味的地下室,和老鼠生活在一起,忍受饑寒與寂寞,日日夜夜發奮創作,是為了什麽?才華,難道不應該是上帝為我這樣的人所準備的獎賞嗎?

這個世界不公平。

我又說多了。激動了。還是長話短說,講K的故事吧。

 那天我在K的家裏,看了整整一個下午他寫的文字。當K再度走進來時,我強裝鎮定,隻是平淡地告訴他:寫的很好,我喜歡。沒想到這樣的評論,竟然讓K喜出望外。他留下我吃飯。我吃的太多了。之後整整一天裏,沒有能吃下任何東西,但還是撐得難受。後來我知道了,即使是在那個文藝青年的小圈子裏,也沒有人能理解K,他們不僅不喜歡他,而且還對他寫的東西感到憤怒。這其實很正常。那些貌似深刻的小文青兒們,隻不過是有著一股子情緒,憤世嫉俗,藐視一切,但他們其實並沒有多少真知灼見和真正的才華。不可否認,他們之中有些人有點小聰明,有些有點小才華,有些有強大的毅力能做出超人的努力,(不過那隻是被對成功和萬眾矚目的極度渴望的野心而驅動的結果,那不是才華,)天才永遠不會像脂肪那樣,可以被攝入,在體內積累,讓一個小瘦子變成一個大胖子。而且,天才永遠是極其稀少的,隻出現在某些上帝垂青的幸運兒的身上,比如我,比如K。那些庸常之輩總是要對天才的作品感到生氣的。因為,天才們的作品為人們帶來的不是歡愉,也不是感動,而是理解上的困難,或者,新的審美方式。而這正是激起那些庸人們不快,甚至憤怒的原因。K不被理解,被誤解,而感到痛苦。但我心裏知道,庸人們可以為天才製造痛苦,(他們一直就是這樣做的,)但庸人們永遠不可能毀滅一名天才。天才,是難以抑製的。我從來沒有把這些告訴過K。為什麽要告訴他呢?他不是我的朋友。恰恰相反,他是我內心仇恨的對象。所以,我從來沒有鼓勵過他。但我知道這些小動作對於K無足輕重。對於K而言,一切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總有一天他要橫空出世,像太陽一樣,噴發出耀眼的光輝。那時,我將黯然失色,永遠生活在他的陰影的籠罩中,被世人和時間所遺棄,或者,

被他的光和熱毀滅。

這些念頭讓我極其痛苦。我恨這個世界。也恨K。但是,我仍然經常去K的家裏。我是K的,不,是K仍然把我當成他最好的朋友。很多時候,他還是一個孩子,不了解這個世界,生活在自己的虛構中。但毫無疑問,我是,可能是,K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知音。盡管,我從來沒有老老實實恰如其分地讚揚過他的作品,(如果那樣不僅太肉麻了,還會讓我死的,)但是,我懂得他作品的價值。而且,現在我也已經離不開他的文字了。它們就是我所追求的,偉大的文字。偉大的文字,是心靈最親密的伴侶,是靈魂的拯救,是生命中不能或缺的東西,如果,你想真正地活下去,而不是渾渾噩噩虛擲時光罔度此生。然而,更重要的是,現在K已經成為了我創作的源泉。我的語言,我作品的結構,我內心的思緒,都被他帶著四處飄蕩。我在模仿他,我在不由自主地模仿他,也就是說,我在文學上已經完全屈從於他,陷入他的漩渦,無法自拔。這正是真正的偉大的文字的魔力。可是,我是知道的啊,真正的偉大的文字是永遠也無法模仿的!任何模仿最終都流於一種可笑的表演。而這場表演最終是寫在讓所有觀眾在記憶裏隨手翻過無足輕重的一頁上的悲劇。

我知道,我完了。

我又跑題了。我是要講K,但我一直在講我自己。還是讓我講K吧。長話短說。

如果有可能,我會很願意讓K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在我的內心裏,我已經一次一次將他殺死。但他在我的心裏,已經是不死的了。)但是,我並沒有這麽做。我怎麽可能這麽做呢。連試圖都沒有過。這不是電影《莫紮特》,也不是小說。而這正是現實的殘酷之處。你別無選擇。你毫無辦法,而且你沒有退路,在命運的城堡裏,你無法自由。我隻能頻繁地去他家,讀他寫的所有的作品,反複地讀。另外一個隱秘的原因是,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的妻子。但是我知道,在這件事上,我也毫無機會。隻能在漫漫長夜裏,在想象中、在睡夢裏,把她占有,或者說,得到她的可憐,……。所以,K是我所有痛苦的源泉。但我無法擺脫這痛苦。我甚至無法給他製造出痛苦和磨難。他還缺什麽呢?他什麽都有了。

他需要的隻是時間。

我又在談我了。你看,連我對K的妻子的那些事兒都講了。這真難為情。還是言歸正傳。讓我繼續講K。長話短說。

的確,K什麽都有了,需要的僅僅是時間。但他恰恰沒有的就是時間。他沒有時間了。當然,我要再一次聲明:我沒有謀害K。那是不可能的。這不是小說,不是一部通俗淺薄的小說。

K是因為原發性肝癌死的。原發性肝癌,號稱“癌症之王”,發現後,平均存活期僅為三個月。三個月,是無法改變命運的。命運,是一種日積月累的過程,但它會突然展現在你的眼前,而你無法改變它。

K隻活了兩個月。

我是在得知K死後的第一時間裏第一個趕到他家的。我要得到他全部的手稿。在路上,我想好了可以說服他妻子的理由。見到她時,再次心動,想一把抱住她,想占有她……。 但我沒有讓思緒偏離軌道,我立即脫口而出:我要為K保存他的所有文稿。可是,K的妻子的回答讓我完全呆住了。

文稿已經沒有了!

這是怎麽回事?我問她。不相信她說的話,但其實我已經相信了她說的話。為時已晚。她把它們全燒掉了。我吼叫道:不! 然後,意識到K的文字已經再也不會有了。還會有偉大的文字,但K的文字,在這個宇宙中已經再也不可能出現了。我無力地問:

“為什麽?”

“這是K生前的心願。”

“所以你燒了?”

“燒了。”

“你真地燒了?”

“真地燒了。”

“全部都燒了?”

“全部都燒了。”

我又吼叫起來:

“你知道不知道這些作品的價值?這是他全部的心血,是他唯一的夢想啊!”

K的妻子的眼圈紅了,淚就要流出來。我不忍再說下去。她平靜了一會, 才告訴我:

“這是唯一一次可以滿足他心願的機會了。”

用毀滅自己,來掌握一次命運。我心裏想:

原來竟是這樣!

我的那些拙略的模仿,使K的作品具有了流行的元素。當然,其內在價值還能剩下多少,我不知道,也已經不關心了。因為,我終於成功了。成功之後,我並沒有占有K的妻子。那又是小說了。通俗小說。我有了自己美麗的女人,而且不止一個,我的美麗的女人們。我發現,對於一個成功者來說,這些都不難,對於一個成功的人,一切都太容易了。但這又如何?我努力過,掙紮過,付出過心血,忍受過痛苦。在後來的一天裏,我想到了卡夫卡,我不禁笑了,都笑出了聲,笑得我皺緊了眉頭,笑得我不住地搖著腦袋,卡夫卡,卡夫卡,現在沒有誰能比卡夫卡更讓我感到厭倦的了,一個作家在臨終前讓這個世界上最理解他作品的人燒掉他全部的作品,噢,他當然知道布羅德是不可能燒掉他的作品的,因為,布羅德是摯愛著他摯愛著他所有的作品的人啊!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比布羅德更熱愛卡夫卡呢!而卡夫卡因此成為了一個神話,還有比這更無聊、更乏味的關於天才的故事嗎?一場令人作嘔的鬧劇,想到這些,我對卡夫卡就實在再也提不起半點興趣來了,現在我都笑出了眼淚,笑得我直咳嗽,笑得我真想大哭一場。世界是多麽的美好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上帝他那宏偉而幽深的意旨。他幾乎給了K一切,但是,他沒有給他運氣。我心滿意足。仍然被視為天才。雖然,在我內心已經知道了什麽是天才,也知道總有一天他還會從世界的某個角落意想不到地誕生。隻是永遠不會是K了。天才永遠不會被重複。而庸才的確被一代一代地重複著。在夜晚的天空中曾經消失一顆星,你如何會知道呢?或者它根本沒有在天空中閃爍過,它在極遙遠的地方曾經默默燃燒過,它然後又默默地熄滅,它的光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很小的一個點中,從來沒有照耀過我們的星球,有誰會知道呢?而又有誰會在意?我承認我是一個庸人,但我成功了。這一次,我的運氣不錯。我又愛上帝了。我終於明白:上帝是愛我們的。他保佑我們這些庸人。未來的世界是屬於我們這些庸人的。

永遠如此!

 
我的故事講完了。 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一些曾經存在過的偉大的文字。而等我不複存在時,它們就真的徹底的不複存在了。這隻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但你說,這能算一個悲傷的故事嗎?
 
 
201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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