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的兩維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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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2013-04-08 14:36:39) 下一個

 
意外
[1]
“欣欣就要來了!”老婆走進書房,略顯神秘地說著,臉上帶著一種微笑。
“噢,”我隨口應道,有些茫然,腦子裏“轟”的一下遠了。
“欣欣,你還記得吧?就是陳淑的女兒啊。咱們在大熊城時認識的那個做會計的。你肯定記得吧,咱們還去過她家呢!”就在老婆進來前,我還思如泉湧,現在什麽也沒有了。我有些生氣,但沒有辦法。跟老婆說過多少次了,她過後就忘了。她沒有體會過靈感轉瞬即逝後,腦子裏空空蕩蕩什麽也說不出來的苦惱。她還在繼續說著:
“欣欣今年大學畢業,想找個實驗室,實習兩三個月,然後再決定是讀醫學院今後當醫生呢,還是讀研究生今後做科學家。”“哎呀” 突然她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撇撇嘴,“陳淑才多大年紀啊,人家孩子大學都畢業了。”“唉,”她歎氣,“要是咱們能有個孩子該多好啊!真快啊,我記得那時去她家,欣欣還是個孩子。你到底記起來了沒有啊?可現在欣欣大學都畢業了。”我們過去一直住在大熊城。老婆是學醫學生物學的,在實驗室做科研。後來她的老板要去飛魚市,我們就跟著一起離開大熊城來到這裏。老婆跟著這個老板幹了很多年。我嘛,在哪都一樣,換換環境也許會更好。
老婆突然眉毛一挑,一驚一乍地說:“我跟你說過沒有啊?欣欣長得可真漂亮!她可真是一個大美女啊!” 老婆看著我,把“大”字故意拉長,“人家小姑娘不僅長得好看,身材也棒極了,又苗條,又好看,” “那兒很大!”老婆比劃了比劃,好像在炫耀,她把“那兒”說的意味深長,停頓一下,把“大”說的簡短有力。然後小嘴一撇“唉,”轉眼又有些沮喪,“人家那兒大,可腰是細的啊。”的確,老婆那兒也大,但腰和肚子也很大,像一塊已經烤熟的麵包。“我可真應該減肥了。”
“嗯,好。”
“好什麽好,” 老婆突然歪下頭,用審視的目光觀察著我。“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人家小姑娘了吧?她來咱家住你會不會跟她搞在一起啊?那我不是就把人家小姑娘給害了嗎。你老實交代有沒有企圖?”她臉上露出嚴厲之色。“什麽企圖不企圖的,神經病。”我搖搖頭,轉身想繼續寫下去,但我預感到什麽也寫不出來了。
“唉,看看人家小姑娘,女人一過40就完了,簡直就是爆胎,”“嘭!”老婆雙手一張,頭向上一仰,立即又恢複原狀,繼續說:“我最近胖得不成樣子了,真成大媽了。不行,我要減肥!今天不吃晚飯了。”
全世界的女人都在減肥。女人說不吃飯就不吃飯,像兒戲一樣。她們吃飯好像不是因為餓,而是因為愛,但總是始亂終棄,不過最後又是回到老路上,欲望還是抵抗不過需要。老婆已經走向廚房,這次似乎又是意誌堅定。的確已經是大媽了,雖然臉上並沒有一點皺紋,但看著總是有些兒不那麽新鮮了。老婆每天早晨都要貼在鏡子上,拚命地往臉上拍打著護膚品、化妝品,然後用一把大海綿刷子上下翻飛地滿臉掃蕩,還有一些小刷子、小畫筆用來在臉上精雕細畫,漸漸地在鏡子裏就出現了另一個女人,如果我這時走過她的身邊,她會從對著鏡子裏的那個女人的凝視中瞟來一眼,那時她的樣子就簡直有點楚楚動人了。老婆今年38。30歲是人生的一次大崩潰,一敗塗地,對誰都一樣。 “女人一過40歲簡直就是爆胎”,我喜歡這個比喻。稍稍想了一下,我起身走到門口,倚住門框,對著廚房說:“我覺得不能說女人一過40就是爆胎,應該說是慢撒氣兒,氣球的氣兒撒到一定程度就出現折子了,所以你應該打氣,衝起來,而不是減肥。”我聽見老婆的笑聲傳了過來。
老婆在做飯,我關上門,繼續寫作。
我要把她寫下來,但我應該怎麽寫呢?
又是這個聲音,我又聽到了這個聲音,這是什麽聲音?它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和上次醒來時聽到的一模一樣。“滴答,滴答”像是什麽在一滴一滴地滴下來。我坐起身,下床,走進一個黑暗的大廳。那個聲音很微弱,但十分確定。它似乎正從四麵八方傳來。我的眼睛漸漸開始適應了這裏的黑暗,我正依稀看見前麵仿佛有一扇白色的關閉著的門……
[2]
葬禮正在進行。這是秋天裏一個陰雨的日子。墓地一片肅殺,細雨紛飛。我穿著一件黑色風衣,坐在雨中一條石頭搭的長凳上,注視著遠處身穿黑衣的送葬的人群。最後的告別正在進行,棺木已經無可挽回地被放下去了。我知道一隻花蕾緊束的玫瑰扔了下去,落到棺蓋上,然後一切就會被潮濕的泥土掩蓋。有人開始抽泣,牧師正讀著《聖經》。地上鋪滿了被細雨打濕的落葉,偶爾會在風中,無力地翻起,混著斑斑點點的泥濘。墓碑上會寫些什麽呢?要過多久那些文字又會被磨平然後和石頭一起消失呢?
那時我對她說:“我要寫一部小說,講一對中年人的故事。”我告訴她,“那是一個平淡的故事,可能看起來會有些乏味。”
老婆總是忙,實驗室裏好像有幹不完的活兒。她通常周六都會去加班,以前星期天也去。我們為此爭吵過好幾回。好像實驗很難,她的心情總是隨著實驗的進行起起落落。我對老婆的工作一點不感興趣。我是一個作家。默默無聞,收入菲薄。我成天坐在書房裏寫,不停地寫。我和老婆都是勤奮的人,雖然有房有車,但生活並不容易。身邊的朋友都是有房有車,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感到生活這麽艱辛。我還在憧憬有一天我的書會變得暢銷起來,那時我也會成為名人。但老婆對此毫不關心,她仍然在做著當自己實驗室老板的美夢。我不知道當老板有什麽好的,也不覺得打工有什麽不好。總之,我的業餘時間全部用來製作魚類標本了。我媽說我從小看到別人宰魚,就拉也拉不走。我喜歡製作那些色彩斑斕的死魚標本,然後把它們懸掛在我的書房裏。魚好像仍然遊在深海裏,但一動不動,當明媚的陽光照進屋子時,感覺更加奇妙。
我說過生活並不容易,盡管我們都非常努力。剛剛幾個月前,我們就又經曆了一場危機。那時候,老婆的合同就要到期了。本來她的老板申請了一個課題,以為十拿九穩,但最終沒有拿到。如果沒有這筆錢,那老婆的合同可能就沒法繼續了。那些日子,老婆天天看廣告,給各個實驗室發求職信,但沒有回音,經濟不景氣,科研經費裁得厲害。關鍵是我寫作收入微薄,也不穩定,如果老婆突然失業,那房貸就是個大問題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簡直不敢想象。而且讓別人知道了也會很丟人。這真讓我們沮喪,又煩心又緊張。那些天老婆再也不能興高采烈了。我們也知道擔心害怕都沒有用,但仍然禁不住每天憂心忡忡,想象著各種最可怕的後果。人類其實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那段日子我們真的感到生活太難了。心情不好,就會缺乏耐心和寬容,所以更容易吵架。一吵起來就會想到以前的種種不快,一次次對方對我們的傷害,都還沒有忘。其實,發生過的,都不會就那麽容易的過去了。但我們也不至於想到離婚。至少在那時,我們不可能離婚。人都是在可以離婚的時候才會想到離婚,至少得有一方具備了離婚的條件。有時我會想可能正是恐懼使我們在一起。恐懼使人類生活在一起。我們因為恐懼而活了下來。但我們由於恐懼又把苦難一直延續下去。
然後,像過去一樣,突然的峰回路轉。老婆獨立申請的一個課題,居然批下來了。本來老婆對我說這個肯定沒戲。結果現在她又開始給我長篇大論地分析她怎麽的勢在必得,怎麽的理所當然,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像個先知似的笑話我,說我根本不必那麽擔心,這麽一點小小的困難算什麽呢。其實那時主要是我在安慰她,讓她不要過於憂慮,一切自然會好起來的。那時她會煩躁地說:你就是胸無大誌,苟且偷安。如果我現在自己是老板,那哪還會有這些麻煩!我隻能忍氣吞聲,繼續安慰她。艱難時刻要共度難關。又不是我讓她當不上老板的,而且總不會所有的人都當老板吧。在這個安靜的夜晚,老婆的聲音有些太響亮了,聽著有點陌生,有點奇怪的感覺。她竟然對我說:“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接著又說:“萬事開頭難,隻要開了這個頭,今後就會越來越容易拿到錢了。我要讓他們看看,我不會比任何人差。我一定會比他們幹得更好。”我說:“那你們老板不是今年沒有拿到他的項目嘛?”老婆躺在我的身旁,仍然像個充氣娃娃一樣,對著房頂之外的天空說:“我很快就能建立起自己的實驗室,自己當老板!”我覺得那個聲音穿透了薄薄的屋頂正向著夜空中那些遙遠的星星飛去。然後,老婆的聲音又從宇宙中傳回來,傳進我的耳朵。“到時候,我就雇你到實驗室。你什麽都不用幹,我把你包了。你吃我的軟飯就行了。”我發現充氣娃娃的手正在拍著我的肩膀,我抖開她的手說:“滾,小人得誌。”
老婆的話讓我心裏麵有些不舒服。當然沒有必要告訴她,但我其實希望她能知道我的想法。好在生活又可以平穩地繼續了。以前傷心時老婆也曾對我說過,她最受不了我對她不屑的樣子。但我們都改不了,過一段又是老樣子。你不想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吧。一回家你總是想渾身一鬆,希望她能縱容你,讓你為所欲為。而她也如此。為所欲為的結果就是我們總是會彼此傷害。關鍵是如果我們能知道對方到底是怎麽想的就好了。有些話我們不想說,沒法說,不知道怎麽去說,或者還沒有來得及說……其實這些是那天晚上,我轉過身睡去之前想到的。我應該把這些話告訴老婆,但我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我總是在做著同樣的一個夢。這個夢的恐怖之處就在於,我總是夢見自己在夢裏被驚醒,然後就聽見一個非常奇怪的聲音,很輕微,但清清楚楚,關鍵是擺脫不掉,怎麽擦也擦不去,它無處不在。現在我又聽到了這個聲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這是什麽聲音,我必須找到它,然後把它關掉。
[3]
第二天老婆又跑進我的書房告訴我:欣欣今天沒來,計劃改變了,她後天才到。
“噢。”我點點頭。
我的這間書房寬敞,但很淩亂,隻有一張巨大的書桌,沒有書架。有很多書,就隨便堆放在地上。這樣更方便。有些書已經很陳舊了,書頁暗黃,厚厚的,落在一起,有高有低,一堆一堆的四處堆放著。地板上到處扔著我寫過的稿紙,空中靜止著一條一條死魚的標本。那些魚都顏色豔麗,閃閃發光,真令人著迷。
她微微張著嘴,在我的身體下蠕動著。她的身體涼涼的,有一點點硬,還沒發育起來。眼神迷離,越過我的肩頭,消失在我身後的空中。她的呻吟聲在屋子晦暗的書籍和閃著微光的死魚標本間穿巡著。
“你在寫什麽啊?”她還躺在地毯上,我已經坐在她的身旁。她用孩子般的聲音在問我。
“我要寫一部小說,講一對中年人的故事。”我告訴她,“那是一個平淡的故事,可能看起來會有些乏味。”
“你還用鋼筆寫字,真有趣兒。我的爺爺是用鋼筆的。”
“你的爺爺在寫些什麽?”
“不知道,他早就死了。”
她撿起了一張稿紙,好奇地看著。
“我比你大那麽多,整整30歲。”我把稿紙從她的手中抽出來,扔向空中。
“我知道。”
那頁紙晃動著落下來,又輕輕落在她的身上,好像被她的身體吸附了過去。
“不可思議,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
“我們在幹一件壞事嘛?”
“是破壞了一個禁忌。”
“邪惡,對嘛?”
“我想是的。人們是不會允許我們的。”
“但它美極了。”
“我老了。”她突然又說,很認真的,那天她16歲。“我老了”,是的,我聽見了她說出的這句話。在30年前,我也已經老了。現在坐在她的身邊,我們一樣的衰老,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蒼老的。我們的身體裏都種植著古老的恐懼,我們因為恐懼在這樣的夜晚偎依在一起,就像我們生活在曠野裏的祖先。他們在夜晚的蘋果樹下,隻有恐懼、敬畏和火。她一張一張撿起地上的稿紙蓋在自己的身體上。她的蒼白瘦小的身體在紙的間隙時隱時現。我看見一條晃動的細細的腿,大腿薄薄的皮膚下透出網一樣的血脈。我們又一次開始。這次我變得粗暴。我把她弄疼了。“我很快就會死的。”她流著淚,輕聲說。
門在響。我抬起頭聽,是老婆在開門,好像還和什麽人說著話。
我走出去的時候,她們已經進來,正站在門口換鞋。老婆很興奮,喜滋滋地向我介紹:“這就是欣欣。欣欣,這是我老公。”
我向欣欣點點頭:“你好。”
她有點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點點頭,隨即又低下頭:“你好。”
“噢,進屋吧,別站著了。”
並不像老婆渲染的那樣。她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子,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不過是年輕。清瘦的身材,個子比較高,人有些羞澀。老婆總是這樣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真煩人!見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子,就大驚小怪地喊“美女”,在街上總是拉著我看那些毫無吸引力的女人,真要是來了美女,她就悶在一旁一言不發,偷偷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女人在心裏隻會對那些對她們不構成威脅的女人產生好感。我想在潛意識裏她們對於真正的美女可能是有著一種仇恨的。母親們在內心深處可能並不喜歡看見有一天兒子領回一個漂亮的女人,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更有能力占有屬於她們的男人。
她的確還是一個孩子,說話時臉會輕輕一紅,一閃而過。
晚餐桌上隻有老婆在不停地說著。
“飛過來累不累啊?”我覺得似乎也應該說些什麽。
“還好。”
“這兩天好好休息休息。”
“嗯,沒事的。”
老婆每天和欣欣一同去實驗室,周六周日全被安排的滿滿的,帶著欣欣到處去玩。漸漸大家在一起熟了起來,相處似乎自然多了。
有一天老婆說:欣欣身體有些不舒服,明天不去實驗室了,要在家裏休息一下。“你可別圖謀不軌啊!”老婆似乎突然警覺起來,審視著我。
“那我明天就出去好了,晚上再回來。”
“那可不行!你在家要照顧欣欣。”她說。
“你心裏要是沒有鬼,為什麽這麽不坦蕩?肯定是喜歡上小姑娘了。別裝了!人家又年輕,又漂亮,那麽瘦。”老婆想起一出是一出,又在胡攪蠻纏,真是沒有辦法。
“有個屁鬼。你也很年輕,我看你最近瘦了。”
“真的嗎?”
“真的。”
“胡說!你盡敷衍我,你都沒看我。”
“好吧。”我隻好放下筆,做關注狀,凝視著老婆。
“嗯,瘦了,真的瘦了。而且越來越好看了。可能被人家小姑娘給傳染了。”
老婆撲哧一下笑了。笑得很開心。好像她真的相信了,正表現出一種與她的年齡和身材很不相稱的清純。
“你已經好久沒有親我了。”她竟然扭捏著把臉伸了過來。這麽大年紀還撒嬌啊!我伸出手,指向門口:
“出去!”
“嗯,”她的聲音和腰臀一起來回地拐著彎,揚了揚著下巴。
沒辦法,我隻好親了她一下。
老婆走到門邊時,我故意逗她:
“那你就不怕我和她那個啦?”
“諒你有這個賊心也沒有那個賊膽。再說,”老婆停下來,“人家小姑娘也不會看上你啊!人家的fiancé是個醫生!”她故意把“fiancé”和“醫生”加上重音。
一下子興致全無。我有些悶悶不樂。
“那你明天在家幹什麽?”老婆似乎絲毫沒有覺察。
“還能幹什麽?寫作唄。”我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婆走了。那個吻仍然像是沾在我的嘴上。老婆好像很滿足,但我的感受卻糟透了。也許老婆隱瞞了她的真實感受,對我,也對她自己。失望之中竟然生出一些隱隱的不安。可能再也不會有了,第一次在夜晚親吻自己心愛的女人的那種感覺。顫栗的甜蜜,從惴惴不安的興奮漸漸衍生出放肆的快樂。轉瞬間都無影無蹤,再也不沒有了。那時的吻,完全陌生的,打破了一個長久以來的禁忌。是對過去的全部否定,不,不,是對未來的全部否定。那時我們不知道。而現在,再也沒有了。今天的吻隻是兩塊肉的接觸,僅此而已。一種無聊的模擬,對於已經存在的秩序的馴服。分開的一刹那,我幾乎感到了一種蠱惑,一種隱隱的東西在動。它讓我突然看到了某種危險。
這個夢越來越頻繁了。每回都是在夢中夢見自己被驚醒,然後就去尋找那個聲音,然後就又被驚醒了。一夜之中會做好幾次這樣的夢,漸漸的就分不清,哪次驚醒是在做夢,哪次驚醒是真的醒來。也許都是夢。但那個聲音太真實了。“滴答,滴答,滴答”絕對的均勻,是一種可怕的靜寂之聲,響徹在所有的夢中。我必須找到它,把它關掉。可能就在前麵的這扇門裏,隻要我能走過去,一推開這扇門,可能一切就全結束了。
[4]
“你還在用鋼筆寫作。”是她,現在正在我的身後,我能聞到極輕的香水的氣味。空氣精妙的平衡被攪動。我回身,她正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仔細地觀察著懸浮在空中的魚。“你在寫些什麽?”後來她竟坐在地上,略顯隨意地和我聊了起來。她屈著雙膝,隨手拾起一張稿紙看著。那天她穿了一條天藍色的牛仔褲,細細的腿,小腿尤其修長。
書房外是院子,院門外一條蜿蜒的小路。如果沿著它跑下去,左拐,右拐,最後在小路的盡頭,再一拐,就會跑上另一條街,豁然開朗。那裏有一條主路筆直地通過。路很寬,像一條河。
“我在寫小說。”我離她很近。陽光下能看見她臉頰晨霧輕浮的一層光暈。左耳耳廓被陽光照得透明,分布著淡紅色的血管,還有一顆淺淺的痣。外麵的藍天上一大片雲正從太陽前麵飄過,地麵隨著變暗,陰霾轉瞬又消失了,她的臉重新明亮起來。雲飄過去了,我看見她的趾甲染成了亮亮的紅色。
“爸爸過去也是個作家,他也愛用鋼筆寫作。”
“現在沒有幾個人人還用鋼筆寫作了。”我淡淡一笑,“你爸爸現在還寫嗎?”
“他已經去世很多年了。”“不過”她停了停,又說:“我想他現在一定還在寫,在那裏寫。他熱愛寫作,可能他正在寫我的故事呢。他會嗎?”她放下手中的稿紙,歪頭枕在膝蓋上,好像若有所思似的地看著那些魚。
魚,停在空中,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你一定要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用我們真實的姓名。”
“人們不會理解的,他們會詛咒我們。”
“不,不要讓他們理解,讓他們詛咒我們吧,用最刻毒的話罵我們,讓我們死後無人埋葬,讓我們的亡靈遊蕩在曠野,永無歸宿。”
“為什麽要這樣?”
“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
“因為我老了。”
這聲音從我身邊的這個16歲的單薄的身體裏傳出來,年輕而蒼涼,它走過了整整46年的漫長的路程現在終於擊中了我。
“我就要死去了。我不想讓人們忘記我,變成一片虛無。”
在河的對岸,是熱鬧的城市。
各種各樣的小店,來來往往的行人。賣衣服的,賣鞋帽的,形形色色的珠寶首飾,美麗而沒有用的小玩意兒,還有一個個食品店,新鮮烤製的麵包、點心、酒、肉,櫥窗裏掛著一根根風幹的香腸。咖啡館外坐了三三兩兩的客人,卡帕齊諾的濃香飄的很遠很遠……
那就是主路的另一邊。從我的院子穿過花叢,跑上小路,沿著光滑的鵝卵石,婉轉著,跑下去,左拐,右拐,跑到小路的盡頭,再一拐,就會跑上另一條街:
前麵是一條大馬路,像一條寬闊的河,
對麵是彼岸。
半夜我醒了,身邊傳來老婆輕微的鼾聲。窗外是遠遠的靛青色的夜空。
我悄然起身,穿好衣服,走進客廳。經過欣欣的門前時,我停了下來,門在暗中緊閉著,側耳傾聽,廚房裏偶爾傳來了一下不知什麽發出的響聲,然後屋子又重歸寂靜。
夜正深,時光流逝。
我走進書房,擰亮台燈,眼睛一下子眯了起來,還不能適應這光亮。在這樣的夜晚,有人熟睡,有人醒來,有人正在離去。我展開一張稿紙開始寫起來,燈光逐漸變得柔和,茫茫的虛無之中傳來了靜靜的講述話語,深藍色的字跡向前迅速地挺進。
我能感覺到,她來了,她現在就站在我的身後,填補了我身後的那片空虛。夜色中襲來淡淡的香氣,明亮而活躍,那是衝破了夏奈爾的圍困,躍然而出的青春身體的氣息。情欲彌漫在這個子夜的空氣之中。
“你怎麽來了。”我有些吃驚。
“這麽晚了。”我側耳傾聽,夜色安寧。
“我們去跑步吧。”
“你瘋了,這麽晚。”
“來,跟我來。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她已經跑上院外的小路。
月光把小路照白。我看見花叢間的黑貓被驚醒,猛然抬起頭,瞪大驚恐的眼睛,黑暗中兩盞滾圓的綠光亮起來,亮得驚人。她赤著腳踏在光滑的白月光上,輕盈地跑出去,一條暗紅色的裙子,在夜中飄動。
“到底是什麽。”我追出去,在她身後壓著嗓子喊。
街上空無一人。
她已經跑到了小路的盡頭。我也快要追過來了。她站住了,回過身,大聲地喊:“一個意外的驚喜!”恍惚之間她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她的聲音、她的笑容正從剛剛她似乎曾經存在過的地方傳過來……
“欣欣明天就要走了。”老婆告訴我。
“噢,不是還要再住一周嗎?”
“她的fiancé明天就要過來,他們要在市中心的豪華賓館度個周末,”老婆知道的一清二楚,說的意味深長。“然後下周就一起出去旅行。” “你不知道嗎?”又是神秘兮兮,睜大眼,“她的fiancé是個醫生,這麽年輕就做醫生了,很有錢。”
已經說過了。真煩人!
“明天用我們開車去接嗎?”
“不用,她自己打車去機場,然後他們就直接去賓館了。”
家離機場很近,打車很方便,停車費很貴,這樣安排最好。
第二天上午欣欣走了。屋子裏仿佛一下子空了下來,一道無形的禁令解除了。今天是周六,我們去中國城購物。周六去中國城購物才是我們的生活,最終我們還要回到我們自己的生活中,中午找個館子吃午飯,然後到各個店裏轉轉,最後采購一下下一周的生活物品,開車回家。一周就會這樣過去。然後,就會又是一周,又是一周,一周接著一周的過去。
我猛然從夢中驚醒。我不知道我是醒了?還是又跌進了那個夢裏。聽,又是這個聲音,“滴答,滴答,滴答……”我又聽到了……
[5]
中國城裏一切照舊。店鋪林立,一個緊挨一個。一條街從空中到地上到處都是錯雜共處的條幅,旗幟,巨大的廣告照片,各國的文字,各種毫不相關的音樂從不同的屋子裏飛出,混進街道上的車聲和人聲之中,幾步之外就消失了。人流絡繹不絕,身體時而碰在一起。滿街裸露的肩、背、手臂、和大腿,有人紋著滿身的花紋。十字路口,紅燈亮了,漸漸聚起一堆行人,隔著路,從穿行而過的車輛間,遙遙注視。綠燈一亮,兩股人流頓時相對著湧過來,慢慢接近,然後,瞬間,又擦肩而過,漸行漸遠。路口空了。紅燈再次亮起。紅燈綠燈,明明滅滅,行人車輛聚散不息。中國城是這裏最繁華的一條街道,有百年的曆史,從來就是這樣。我們沒來的那幾周,肯定也是一樣。人流熙熙攘攘,百年不斷,浮華如雲煙。
我們站在擁擠的街頭。老婆突然揚起臉看著我,欲言又止地說:“他們現在會不會……?”老婆停住了。
我抬頭看去,接近正午,陽光刺目,街上到處冒著熱氣,噪聲煩擾。這時候賓館裏應該很安靜,開著空調,應該非常涼爽。我看著老婆,點點頭,“完全可能。”
我們進了一家越南店吃午飯。我們常來這裏,每回老婆要一碗什錦幹粉,我要一碗牛肉湯粉。我們會調上很多辣子,這個店的辣子非常棒。“真好吃,好久沒吃了。”老婆一邊吃,一邊說,不時還從我碗裏挑上一筷子,我偶爾撈出幾片牛肉給她,然後從她那裏夾出點幹貨。我們吃得滋滋啦啦的,不停地用餐巾紙擦著鼻涕,時而互相看一眼笑笑。最後,我們換過碗,老婆喝口湯,我再掃掃幹貨。
回來的路上,有些累了。我打開調頻,車裏響起了爵士樂,2分鍾後我又關上了音樂。爵士樂我最多能聽5分鍾,全都是一個調調,一個味道,聽久了非常乏味。有人能聽一個晚上,甚至一輩子,真不能理解。有人的確能夠享受單調的樂趣,還有人在大街上能聽到上帝的聲音。
我們一直沉默著,車子在安靜地行駛。突然我看著前方說:“他們會不會還在幹?”老婆馬上轉頭瞟了我一眼,又立刻看著路開車。她麵色略有些驚恐,點了點頭,“嗯,有可能。”
一進家,我們就把東西往地上一扔,頓感輕鬆。欣欣走了,家又有了家的感覺。盡管欣欣很懂事,沒有給我們添麻煩,但家裏住一個外人,總像臉上架副眼鏡,身體裏多了一個異物。一身汗,心裏燥熱,我打開空調,脫光衣服,隻穿條內褲,然後開了瓶冰啤,坐在沙發上喝。老了,轉一圈就累了,卻看見老婆連衣服也沒顧上換,一頭坐下,就在那裏拿著手機在微信上聊天。真煩人!我把頭扭開。老婆這絕對是病了,早上一睜眼就抓手機,連吃飯,上廁所都在查信息,發短信,這絕對是病。我覺得現代人正變成一種技術動物。網絡上的一個智能零件,她們這些人都是網絡奴隸,網絡螞蟻,網絡寄生蟲,網絡垃圾的製造者和消費者,自己生產的垃圾自己又津津有味地吃下去,相互吃,相互喂著吃……我越想越煩,不禁又扭回頭向老婆看去。她還在低著頭,飛快地移動著靈巧的小手指頭,笑眯眯的不停地點著。她的手指竟然能移動得那麽快那麽靈巧,真有些不可思議。我心頭冒火,喝斥道:“放著一大堆東西不收拾,也不換衣服,天天就是微信微信微信。微信比你娘還親!一個大博士天天泡在網上,看那些垃圾新聞,垃圾短信,丟不丟人!”老婆根本沒理我。我可以想象手機那邊的網絡節點上,同樣的一群小生物,正相互不斷地點著對方的G點,欲罷不能。真無聊!我搖著頭,放下啤酒,穿上衣服,走進書房去了。
那天晚上我們睡下了,躺在床上,背對著背。然後我睜開眼,我知道老婆也沒有睡著。“嘿,” 我轉過身,輕聲呼喚著老婆,“你說他們會不會又幹上了?”老婆也轉了過來,又是有點驚恐的神色,接著微微眯了眼,點點頭,“有可能。”然後說:“他們還年輕。”
“我們也搞一搞?”
“你想嗎?”
我有點煩,“你不想嗎!”
“人家還沒準備好呢!”
我已經開始脫褲衩,“快脫吧!”
“還沒有濕呢。”
“捅捅就濕了。”
我們開始了,其實已經濕了。
窗外可能是夏天的夜晚,可能已經涼爽下來了。紅色的月亮放出冷豔的光輝,銀白的浮雲像夢一樣的移動。黑暗中的花圃,色彩繽紛。臥室的鏡子裏,內褲,被單,枕頭,紛紛飛落到地板。雲翻霧湧,兩團模糊的白光纏繞在一起。鏡子開始震顫了,床在震顫,窗子在震顫,雲在震顫,月亮在震顫,月亮下麵一條條紅通通的河,也在震顫,鏡子一樣的河麵,倒映著顫巍巍的新月。金殼蟋蟀跳出來了,站在庭院中,駕馭著金屬般的嗓音,大聲的歌唱。葡萄架下,晶瑩的紫葡萄,正發出醉人的芳香。花叢間,黑貓的影子,突然醒來,抬起頭,驚恐地睜大了雙眼,一對圓溜溜的眼珠,在黑暗中,放出閃亮的綠光。遠處城市裏四處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衝天,嗶嗶叭叭地爆響著,救火車在飛馳,警笛尖鳴……
[6]
他們仰麵躺在床上,並排在一起。那天他們到高潮了,很久沒有這麽成功了。
“這是個意外。”她說。
“年輕多好啊,他們都那麽的年輕。”她繼續說。
“我們那時也是一樣啊。”他仍然仰麵躺著。
“還記得我們的紀錄嗎?”他在接著說。
“五次。”
“嘿,把它發到微博上,再加兩次,一日七捷。”他突然心血來潮了。
她咯咯地笑了。然後,
就睡去了,睡得很甜。但
他仍然醒著,無法入眠。
那時他們還年輕。她輕盈,苗條,喜歡在夜晚的操場上跑步。年輕的麵龐,年輕的笑容。他為她寫下了一首情詩,一首隻屬於她的情詩。每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都應該有一首隻屬於她們自己的情詩。而她有了。那天晚上,星河燦爛,他在她的耳邊,為她輕聲朗讀了他的蹩腳的情詩。她哭了。然後開始奔跑,她跑上了一條很長的路,一路清脆的月光,院外,小徑曲折,暗紅色的裙擺,冷的火焰,燒過去,燒到路的盡頭。她停下來,回身,對著他大聲地喊:“來啊,我要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夜色靜謐,他追了過去。隨著道路一拐,他看到了:
那條寬闊的馬路,像一條平坦的河
她正輕盈地跑在路的中央
另一邊,一輛重型機械
飛馳而來,一下子把她
撞飛了
她落下來,就安靜地躺在那裏
一動不動了
 
[7]
 “我能在這坐一坐嗎?”
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坐在公園的一張長條椅上寫作。陽光明媚,青草如茵,遠處有人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有人在跑步,孩子們正歡快地嬉戲著。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問我。
我笑笑,點點頭。
“啊,這可比坐在樹根上舒服多了。”
“這就是為什麽人們要發明椅子。”
“你在寫什麽?”
“小說。”
“說的是些什麽呢?”
我想了想,
“關於人們怎樣在平淡的生活中活著或者在意外的驚奇中死去。”
[8]
我又一次從夢中驚醒。我又聽到黑暗中彌散著的那個輕微的聲音,如一塊巨石壓迫著我。我走進大廳,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大廳的盡頭就是那扇門,岸一般靜立在我的麵前。這一次,我終於走過去了,沒有半途而廢。現在我站在他的前麵,我伸出了顫抖的手,我終於推開了這扇門,這扇門打開了。滴答聲驟然變大,響徹空中。我走進去,恍若走進異度的空間。我終於知道了。我看見空曠的雲中立著一隻時鍾,聲音就是從那裏流出來,彌漫於整個空間。
絕對的均勻,絕對的流逝。
它就是時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我走過去,一下子隨著它
飛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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