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了時光快車之後,我回家倒頭就睡。當我一覺醒來時,已經是周六的下午了。我內心靜下來,感覺心中澄明。這是暴風雨過後的風平浪靜,忽然一下子,天高地遠……
不久,我又開始車,上路了。
這次我沒有上高速,隻是在Baltimore的市區裏隨心所欲地開著。車平穩前行,窗外一條條街道緩緩地變幻著。不知不覺中我又來到了Greenmount Cemetery粗重石牆外的那個十字路口,我把車子停在斜對公墓的那條荒蕪巷子的路邊,搖下車窗,坐在車裏,看著反光鏡中的Greenmount。
現在又是Baltimore的下午5點30分。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這個時間已經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個結,一扇門,隻要我一推開它,世界頓時亦真亦幻。就像此時反光鏡中的這個黃昏,一個如歌的黃昏,一天之中最後的一段行板。傍晚時分,遠方的那片墓地在鏡中漸漸顯出生機。落日的餘輝讓一座座蒼白的墓碑流露出紅潤的色澤,煥發了容光,像是一張張安詳的笑容,又像是一聲聲遙遠的呼喚,回響在這個正在黯淡下去的城市的天空。
現在我終於可以平靜地思考關於死亡的問題了。
我在很小的時候,還在上托兒所,就開始為“死亡”所困擾。有一次想到死後我將消失於茫茫無形之中,再也感知不到這個活生生的世界,我頓時感覺到莫大的悲哀與恐懼。爸爸抱我去睡覺時,我竟對他說:“爸爸,我愛你。”我能感覺出當時我爸對我的這一舉動的不適應。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奇怪,因為尤其在過去,中國人並沒有對家人說“我愛你”的習慣,特別是在兩個男人之間。然而,現在我卻突然覺得愛與死亡有著某種莫名的聯係。或許,愛是從死亡之域伸出的一隻罌粟花。
第一次親身經曆的死亡是奶奶的去世。我爸是個有名的大孝子。奶奶腦溢血在床上癱了整整五年,那五年間我爸伺候得真辛苦。我記得在那些漫長的下午,經常看到奶奶躺在床上摸索著,用手指把垂在牆邊的燈繩彈開,燈繩蕩出去,又蕩回來,直到慢慢地停下來。這時她就再一次把它彈開……。一天淩晨,我爸慌慌張張地把我們都叫起來,說奶奶走了。五年了,這個時刻的到來並不意外,可是爸爸還是有些慌亂。他啊,就是從小被奶奶嬌慣過了,太Weak!在奶奶要被送進火化爐時,爸爸非要再看最後一眼,一看就渾身一軟昏倒在地了……。奶奶走了,爸爸媽媽戴上了黑紗。那時親人去世還有在左臂帶一段黑紗的習俗。而我對爸爸媽媽戴的那段黑紗印象特別深。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那段黑紗特別的黑。幾個月以後,我和爸爸騎車去取奶奶的骨灰,我們騎了很久。在進入存放骨灰盒的房間時,我一下子被震懾住了。巨大的架子沿著牆停放,從天花板一直到地麵,一層一層密密麻麻的格子裏塞滿一個一個的黑色的小盒子,盒子上用刺眼的白字寫著每個人的名字。有的盒子上還有一張黑白分明的笑臉看著我。。當時我一直是困惑,我想怎麽那麽大的一個人竟能放進這麽小的一個盒子裏?後來,我們終於找到屬於奶奶的那個小盒子,把奶奶抽了出來。這時爸爸臉上竟露出好奇的神色,他說:“我們打開看看吧?看看奶奶是什麽樣子?”於是他把盒子放在地上,我們倆蹲下來,看了一會。爸爸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我看見裏麵盛了些白色的小塊塊。爸爸竟又好奇地伸出食指撥了一下一隻小白塊,隨後臉上抽動了一下,又趕快關上盒子。
上次從美國回家,吃飯時,我隨口說,“現在想吃什麽就有什麽,可惜奶奶去的早,沒有趕上好日子。”我又看到爸爸臉上像當年那樣抽動了一下,都快80歲的人了,他還在想著他的媽媽。
如果能在時光之流中跳躍,像驚散的鹿群,輕快地淌過一條蜿蜒的溪水,濺起一串水花,晶瑩閃亮,化作白色的霧,模糊了鹿的身影、草地、溪水和遠方連綿不斷的群山。那麽在霧氣散去之後,站在我麵前的,就是她,一個標準的美人兒。
如果奶奶能走進未來,生長在今天的社會,她一定是一個大美女。我的奶奶,瘦瘦的身材,一米七幾的個子,典型的瓜子臉,眼眶凹陷,鼻梁高挺,有一雙美手,手指纖纖而修長。但在那時卻是個醜女,因為腳大。而姥姥不高,但胖,圓臉還有一些坑坑窪窪的疤,但姥姥卻是個美女,因為腳小,裹得極小。奶奶聰明得很,生長在農村,可能識字會畫畫,懂得事理人情。姥姥則隻是一個善良老實,好心卻辦糊塗事的鄉下人。我小時候背地裏不聽話,或者逃學出去玩,姥姥發現了就去告訴我媽,然後我爸暴打我時,她隻是嚇得躲在一邊。而這時奶奶就會摸索著上前,阻止我爸。有一次,在氣頭上的我爸差點把奶奶掀倒。那次可把我爸嚇壞了,他是全村聞名的大孝子啊。我當時用餘光看著,心中高興。真希望我爸能一下子掀倒奶奶,摔得她爬不起來,讓我爸內疚一輩子,不,內疚它二十年就行了,到時候我就長大了,時勢易也!
對的,奶奶每回都要摸索著上來保護我。因為她的眼睛瞎了。因為三個大兒子都被拉去參加革命。後來,第一個死了,奶奶哭了很久。後來,第二個又死了,這次奶奶又哭了很久。再後來,第三個也死了,都死了。隻剩下我爸這個最小的,奶奶的眼就這樣哭瞎了。姥姥那邊也死了整整三個兒子。我們家一共六個。幸好都是被共產黨拉走的。要是被國民黨拉走了,那後來活著的人就還要遭罪,生不如死。他們也不是有覺悟,兩邊都來拉,哪邊拉走了就是哪邊的人,想不去也不成。養大的兒子,一個接著一個都死掉了。孩子都是一天一天養大的,從那麽小變得一個個又高又壯,但嘎嘣一下就沒了。爺爺死的也早,奶奶一個人瞎著眼拉扯著我爸,就特別寵著他。奶奶的眼睛瞎了,但也許和哭沒有關係。一場戰爭,幾百萬上千萬的人就沒了;一個錯誤、一種思想、甚至一個愛好,曾經在我們的社會,都可以讓一個人就沒了,甚至讓家人朋友跟著沒了。每一個孩子沒了,父母親人都會哭,但他們的眼睛都沒有瞎。所以好像並沒有什麽用,連奶奶的眼睛可能都不是哭瞎的。那哭過之後,有什麽改變了呢?我那時就覺得,中國人其實對於死亡相當麻木。對於死麻木,對於生也就麻木。但麻木並不等於不怕死,或者不痛苦不哭泣。聽奶奶的故事時,就像經常聽到的國內的那些沒完沒了的新聞一樣,我感到的隻是一種悲哀,但並不是痛苦。別人的痛苦,永遠是別人的;你的痛苦隻屬於你自己,沒有人能為你分擔。
那時奶奶還抽煙,爸爸媽媽不在家時,我們倆就坐在一起,我給她點上煙,她抽兩口就給我抽一口,然後又說:“可不要多抽!得省著點。”然後就開始給我講那些像是埋在化石裏的遙遠的故事。
我從來沒有去過農村,奶奶的那些故事,讓我的心在眼前的煙霧中開始飄忽,飛起來了,飛向那遠方,藍色的遠方。在那裏有一條蜿蜒的溪水,一個像我一樣的小男孩,正在那裏抓鱉。他也是敏感、孤獨又充滿了好奇,和我一樣。終於抓到一隻大鱉,他開心地跑回家。而那時他的媽媽,年輕美麗,摸索著捧起一碗早已為他涼好的水,遞給他。他看也沒看就是一大口,然後哇地一聲吐了。媽媽拿錯了,那碗裏裝的是油。媽媽看不見的。晚上,那個小男孩喝了一大碗鮮美的鱉湯,甜甜地睡去。而現在他正在這清澈的小溪中一個人專心地尋找著那隻命運已定即將到手的鱉。遠處,群山環繞,天空蔚藍。
但突然一聲驚響,驚散了那群鹿。於是鹿開始奔跑,踏過了那蜿蜒的溪水,驚起水花四散。水花在空中慢慢地散開,化作一團白色的霧,漸濃又漸淡,在化去之後,我看到了滿頭白發的爸爸正坐在那裏,衰老而疲憊地繼續吃著碗中的飯。
轉眼間,爸爸竟然這麽老了。讓我吃驚。我也老了。在美國的這幾年,我已經從青年步入中年。而我卻混混沌沌的仍然像個孩子。為什麽在家裏的那天晚上會突然說起奶奶呢?奶奶早走了,我甚至很久很久都沒有再想起過她。但爸爸還經常會看見她,年輕的奶奶拉爸爸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踏上那條回家的鄉村之路,在他的夢裏,在他的,那一個又一個,蒼老的夢裏……
天已經黑了,我沒有打開車子的頂燈,隻是依舊靜靜地坐在車裏繼續著我的回憶。
我雖然還年輕,可是經曆過很多死亡。
在寬街針灸病房時,治的都是腦血管病,腦血栓,腦出血。都是些老頭老太太,治了一段就出院,過一段又回來。死是件平常事,就像我們改善生活出去下館子撮一頓,一周總要來幾回。老人的死和孩子的死不同,老人的死,對於家人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解脫,腦血管病對家人是一種很大的負擔,如果有三個孩子還行,否則真的有些難以承受。所以在我們病房從沒有醫療糾紛。但是每回在最後時刻來臨之際,生者仍然籠罩在莫大的痛苦之中難以自製。
有一天晚上,我管的一個老頭死了。他隻有一個兒子,年齡不小了,也沒結婚,一個人在那兒不知所措,我就和他一起弄。先把老頭身上穿的一件一件扒下來,把身子用水擦一遍,再擦幹淨,再把嶄新的一套衣褲一件一件套上去,還有一雙新襪和一雙新鞋子。換著換著,老頭的身體就漸漸的涼了,兒子的眼淚也慢慢地流了出來。身體還是軟的,隻是沒有了往日的溫度。老頭的手挺大,那雙大手應該在年輕時撫摸過很多次兒子的頭吧。死人的身體真重,一輩子扛著這麽重的身體可不輕鬆。現在好了,全交給他兒子和我了。老頭解脫了。以前上解剖時前後左右全是屍體,但那時身體、生、死全是抽象的概念,這次是實實在在的。老頭的身體就在我們溫暖的手中一點一點地涼了下去,兒子的淚就那麽慢慢地流出來,然後一滴一滴地掉了下去……
還有那一次我去老鍾家出診。老鍾腦梗塞,癱瘓伴發皮層受損。人變得糊糊塗塗的還很容易激動,每天動不動就咧著嘴哭。鍾阿姨這個年齡了,還是很漂亮。她總是反反複複地問我老鍾會不會痊愈,我每次隻能尷尬地告訴她,“我隻能幫他改善症狀,同時在一定程度上預防血栓複發。” 有一天鍾阿姨終於控製不住了,在我麵前失聲痛哭。她說她就是不能接受,怎麽一下子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她哭著拿出相冊給我講每一張照片。那些照片是在老鍾發病前兩三年照的。當我看到照片時愣住了。照片裏老鍾和鍾阿姨站在海邊,老鍾開心地笑著,顯得那麽英俊,年輕,像個小夥子,頭發還沒白。而現在卻是滿頭白發,癱在輪椅上。鍾阿姨哭著反反複複地說她就是不能接受,怎麽一下子就變成這個樣子了。老鍾這時也裂開嘴傻哭起來,不斷地用含混的聲音說著:“人生如夢,人生如夢……”
在醫院的那段日子裏,死亡就是這樣伴隨在我的身邊,像是一個也在這座醫院某個地方工作著的同事或者相熟的朋友。他離你太近了,有時你就麻木了。尤其是我們科,都是一些長年癱在床上的老人,他們早就走不動了,又是那麽老,髒兮兮的一身的尿騷味兒,孩子們都在外麵忙著,死了又怎麽樣呢?但是老金在臨死之前卻給我講了他一生之中的最後一個故事。
老金在抗日時就算大知識分子了,隻不過那時他在北平卻給日本人當翻譯。老金說開始也就是混口飯吃,但後來看著日本人欺負咱們中國人,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最終有一天和兩個小日本出去辦事回來,他一進屋就用粗粗的鐵釺從後麵把兩個小日本撂倒了,然後就跑吧。老金說:“我也不知道那兩個鬼子死了沒有,反正我幹倒他倆就跑了,我那時年輕,能跑,一口氣就跑出北平。在學校踢球時一下子就衝到對方門前了,他們別想追到我。” 他直到抗戰勝利後才回來。老金告訴我他在日本讀書時在學校的足球隊裏踢前鋒。 “那時中國人有幾個踢過足球?見都沒見過。”說著老金撩開被子,給我看他腳上的肌肉。的確那肌肉的輪廓仍然顯現,隻是他想再抬起來的時候卻不能動了。
老金解放前用一根金條在現在百盛大廈的旁邊買了一棟漂亮的大四合院,五個孩子都住在一起。庭院當中是一個大大的葡萄架,我去時正是枝葉茂盛。後來胡同要拆時,老金一急就中風了。“我哪也不去,就要死在這裏,他們要拆就把我埋在這裏。”這是老金那天對我講的,最終他如願了。本來恢複得挺好的,但有一天晚上突然就死了。他死後,那座漂亮的大四合院也在推土機的狂叫聲中轟然倒下。
以前出診,很少有病人給我講他們年輕時的故事。老金卻給我講了很多。老金有文化,講得栩栩如生的。他的黑呢子製服、金絲邊眼睛、細皮子手工縫製的公文包,裏麵還裝了一隻14K金的在英格蘭製造的美國派克筆。我仿佛看到這個精神的小夥子正走在古老的北平城那溫和的陽光中,徐步走進一間茶館,茶館的小夥計一看見就放開嗓門“金爺,您來了您呐,快屋裏請了”。
老金到死都是強悍的,但也死了。
在這之後,每當又有老頭死了,我就會想象他們在年輕時候會是什麽樣子?他們有什麽樣的故事?而現在他們一個一個都走了,煙消雲散,什麽也沒有了。那他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呢?於是我又聽到老金在說:“我那時年輕,能跑……一下子就衝到對方的門前了。”那時老金講他的故事時,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就像今天我回想起這一切時,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的。
坐在昏暗的車裏,這是我突然明白了。當年在我準備報考協和分子生物學的博士時,每天晚上我都要在北中醫的操場上奔跑。我當時隻是想跑,想聽到耳邊風的聲音,想告訴自己你還能奔跑。而現在我想那可能隻是出於一種對死亡的恐懼。在你青春行將逝去之時,你突然意識到了死亡。你們奔跑過嗎?你們是否有過為了擺脫死亡而在黑暗的夜中奔跑的時刻?
死亡,愛和生命,它們究竟意味著什麽?它們對於我意味著什麽?我也說不清。我不禁又想起了小田。在她的一生中,這三者曾經有過一次短暫地交會。那一刻是多麽的美麗!一個純粹的瞬間,是死是愛是生命。
天已經完全黑了,星星開始閃現在美麗的夜空。多麽美麗的夜晚,而美是因為什麽?因為愛?生命?還是死亡?
我曾經看見夜空中的星星,一顆一顆地墜落,最後天空變成了一張黑色的幕。我也曾看見一個城市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淬滅,關閉了一隻巨大的鐵盒。那裏麵有一顆跳動的心,正在一片一片地碎去。最終隻留下一聲慘淡的笑,回蕩在黑暗裏,我的夢裏。
人生是什麽?又是為了什麽?難道人生就是這樣:先是愛你的人一個一個離你而去,然後你再離開所有你愛的人……
一個個非常powerful images:被奶奶彈開的垂在牆邊的燈繩,蕩來蕩去;奶奶抽兩口煙,就給我抽一口,然後又說:“可不要多抽!得省著點”;專心在溪邊找鱉的小男孩,和轉眼間這個滿頭白發的父親,“衰老而疲憊地吃著碗中的飯”;……
還有那個奔跑,為了擺脫蒼老,那個“那麽老,髒兮兮的一身的尿騷味兒的樣子”;擺脫死亡,“身體沒有了往日的溫度”,然後成為骨灰盒裏的“白色的小塊塊”,放在火葬場裏排列整齊的小盒子裏,前麵是黑白分明的驚人的笑臉。
太可怕了,我們想躲,我們拚命地跑,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那是時間在過去。
我們在往哪個方向跑呢?
關於愛情,關於生死,總是停止不了的思考.
文字太重要了,記錄下每一個思考的片刻.
或許,人生,就是為了一個片刻吧.
感謝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