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的兩維空間

我喜歡無聊的事情。而且,我隻做我喜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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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的摩下午5點30分-15

(2012-09-27 15:34:01) 下一個

我來到NIA時,小洪的Large Project剛剛開始不久。Large ProjectNIA的一個大項目,對於小洪很重要。我來後很快就提出了一個新的設計,將我的一些專長結合到這個項目,這可以使研究有一個質的提高。小洪對我的提議很重視,那天在樓道裏拉住我就談了起來。

他每提一條,我就說一個Yes。那是當然了。因為那就是我提出的想法啊!

小洪忽然收斂笑容嚴肅地對我說:“立,我知道,在中國,當然日本也是如此,我們有著嚴格的等級製度,下級要服從上級。但這裏是美國,是民主社會,我們又是在研究Science,我們都是平等的。如果有不同意見,你一定要直接說出來。立,從現在起,不要再對我說Yes!”

唉呀,這可有些難了。這是悖論啊。我隻能看著小洪,盡量表現得真誠而嚴肅地回答:“Yes!”

我隻能這麽回答。盡管每個人都有愚蠢的時候,但指出老板的愚蠢,這一行為本身已經不能被稱為愚蠢,或者更加愚蠢,隻能說“你不要命啦!” 你要明白,老虎之所以敢露出屁部,那是實力決定的。越偉大的人越可以幹傻事,而我們不能,我們必須聰明點。因為我們隻是平凡的小人物,我們沒有愚蠢的本錢。

當我看到小洪聽到了我的回答後的表情時,我十分滿意。

人們對於批評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抵觸,而人們對於讚揚有著一種難以抑製的喜悅。這是身體決定的,身體的決定都是難以抗拒的。抵觸的結果總會產生敵意、憤怒甚至仇恨。這些都有非理性的傾向。如果你能完全理解你的世界和你身在其中接觸到的人和事,那你可能就不再會有仇恨,當然也可能你就再也沒有什麽愛了。

我們中國人曾經經曆過一個特殊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我們每一個人都參與了一場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活動。這聽起來多美妙啊,每一個人都真誠地指出別人的缺點也剖析自己的不足,大家相互幫助共同進步。不過就像很多在這個奇妙世界上流行過的動聽的聲音一樣,最終它導致的是一場災難。因為很簡單,人與人之間無節製的相互批評,最終導致的隻是仇恨,毫無道理的敵視。這是人性,不是幾句美妙的大話或者良好的願望就能改變的。所以在生活中維持一種適度的虛偽,相互讚揚相互吹捧,是十分必要和有益的。它可以維持一種虛假的繁榮,好像春天就要來了一樣。

對於原則當然要堅持。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即便是大是大非的問題,也不應該鼓勵人們用生命去維護真理。任何極端的做法不論目的多麽崇高,最終都會帶來嚴重的負麵作用。日心說的勝利不是因為布魯諾在被燒死前還在呼喊:“就在此刻,地球還在圍繞太陽旋轉!” 而是因為哥白尼發現了這一真理,並且把它告訴了這個世界。你要相信,即使布魯諾在火刑前改口,“日心說”仍然會勝利,而且可能還會更快的勝利。譚嗣同如果在那天晚上跑了,沒有把熱血灑在這片可憐的古老的土地上,那清朝一樣會準時滅亡。即便未來國家消失了,我仍然覺得當年為了抗日而犧牲是值得的也是必須的。但如果國共兩黨在後來能少一點偏執多一點人性和妥協,那麽我們今天的生活未必會更糟糕。生活在今天,今天這個樣子的中國,回想起當年那些為了理想慷慨赴死的青年人,中年人,老人,小孩子,那些男人,那些女人,那些共產黨人,那些國民黨人,那些實實在在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我也隻能說學會有效的反對對於一個人和一個民族都是十分重要的。

說實話,到協和之後,我確實也二了一段。那時興奮啊,經過這麽多年的曲折,終於可以做Science了!這是Science啊!多麽崇高。“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於是不論對老師還是同學,也不分時間地點場合,想說什麽說什麽,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而且態度強硬,好像我就是真理的代言人。凡事愛和人爭論,爭個沒完沒了。幸好老板大度,我倒沒有吃什麽苦頭。但多少搞得人際關係緊張,在我意識到我的問題之後,我開始反思。

真理是研究出來的,不是爭論出來的。在爭論中,往往愚蠢比理智更有能量,煽動總是比說服更有效果。爭論讓我厭倦,因為我發現爭論的最後總是從爭論什麽是正確的變成爭論誰是正確的。可能,理想的狀態是,每個人都自由而溫和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每個人都認真而平靜地傾聽別人的表達,然後再加一點適度地討論和解釋就足夠了。你表達了,就會對外界產生影響;你傾聽了,就會對自己產生作用。改變隻是一時間的問題。不要期望世界會一下子改變,一下子改變的叫做“崩潰”。

在中國曆史上,所謂的好人總是鬥不過所謂的壞人。好人的話不能讓君主接受,而壞人總能說服別人。這裏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真正的忠臣義士很多時候並不考慮說話的方式,更糟糕的是有時他們還會下意識地讓自己言辭過激,態度生硬,因為在我們的史書上,仗義直言,因言獲罪,甚至丟了性命的臣子才是真正的英雄。沒有人去探討他們的策略不當。研究說服的方式,那似乎是奸佞小人的事情。我們的文化有一種欣賞失敗者的傾向,那些末路英雄,抑鬱終生而不得誌的天才總是更能吸引我們,因此,從某種角度說,我們的文化深處有著一種失敗的情結。

在國內我經常聽說西方人比我們更直截了當,出來以後漸漸地發現也不盡然,很多時候他們相當地婉轉,而倒是我們更加直接。比如上次回國,我回到協和,在實驗室裏遇到了郭阿姨,阿姨是實驗室雇的清潔工,因為工作認真,人又好,所以這麽多年來一直在我們這裏幹。阿姨見了我,當著一屋子人就亮開嗓子問:“有小孩了吧?”我說“還沒有呢。”“唉呀,怎麽還不生啊?你都多大年紀了,快生吧!”這鬧得我當著眾人尷尬無比,阿姨是真為我著急,我相信如果我有老婆哪怕是個女朋友在旁邊,她一定當時就把我們倆推進裏屋,讓我們馬上就去開始交配繁衍後代。

經過這些思考,我於是更願意婉轉的表達自己的意見,盡量避免衝突。

但衝突有時難以避免。

小洪采納了我的建議,我於是正式加入了Large Project,在我的實驗的第一步,需要分析大量轉錄因子的蛋白複合物。在我們的細胞裏生命活動主要是依靠一個一個蛋白質完成的。和我們的社會一樣,每個蛋白質都有不同的本領,因此擔任不同的角色,行使不同的職責。他們也有不同的個性,有的個性孤僻,獨來獨往,單打獨鬥,但很多蛋白會聚在一起,形成一個複合物來協同工作。

人是生來不平等的,有著各種各樣的差別,我們細胞裏的蛋白質也一樣。有些蛋白不重要,你把它用基因工程學的方法拿掉,生命活動依然進行,沒什麽影響。如果你不幸研究了這種蛋白,你就倒黴了。有些比較重要,拿掉之後,生命活動就受到影響,不太正常了。還有少數的蛋白質,極端重要,拿掉了,生命活動隨之終止。於是這些蛋白質變成了明星,在科學頂級雜誌Science上還真的評選過的明星蛋白。你要搞到一個明星蛋白,那你也就是明星了。

我的第一步實驗便是想看那些重要的反式因子裏,有哪些會形成蛋白複合物,以及複合物裏都有什麽未知蛋白。這是一個十分有用的方法,從複合物的功能可以推知其中功能未知蛋白的作用,而從功能已知的蛋白可以了解其複合物的活動。為了建立方法,我先選了一個已經被深入研究過的重要蛋白複合物PCG,作為陽性對照,看看我的方法靈不靈。這應該是一個沒有懸念的熱身,我隻想試試看我能不能把別人已經找到的東西重複出來。

但是,機會總是垂青那些沒有準備的腦袋的。當我拿到了複合物分析的結果時,我是喜出望外。沒想到我竟然在分析結果裏發現了兩個新的蛋白組分,他們的含量很大,應該是十分特異的。其中一個叫Jarid2,另一個叫Mtf2Jarid2有一個重要的結構域Jumonji Domian。蛋白的結構域是蛋白上行使不同功能的部分,也可以看作身份的標誌,有重要的結構域一般就有重要的功能。Jumonji Domian是那幾年直到現在都非常活躍的熱點,因為它是組蛋白去甲基化酶的一個重要的標誌。解釋了這麽多,現在終於說清楚了,也就是說在一個重要的蛋白複合物裏我發現了一個重要的新成員。這又意味著什麽呢?

這意味著,現在我有理由去暢想一下未來了。或許,不久之後,我又可以仰望星空了……。

然而當我向小洪匯報了這一結果之後,小洪卻並沒有表現出我期待中的興奮。他隻說:“PCG已經被這麽多實驗室研究了這麽多年,不大可能發現新的組分了。”我說:“但我的方法和他們的有些不同。而且從結果看,這兩個蛋白質含量都很高。”“嗯,含量高並不意味特異性,除非你用這個複合物中的另一個蛋白的抗體把這個複合物再分離出來,如果能得到類似的結果,那才有意義。但是我覺得我們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了,我們還是直接用這個方法去做我們的項目吧。”我有些失望,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實驗室裏另一個PI是做蛋白的大腕,他也不相信在PCG上可以發現新的重要的組分。於是我說:“還是讓我向你說的用另一個抗體重複一下吧。在開始Large Project前還是先把方法砸牢些。”談話多少有些不歡而散的味道。

兩個月過去了,新的結果回來了,出奇的好,幾乎和上次的一樣。蛋白大腕這回相信了,但小洪並不高興,他皺著眉頭看著結果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看我們還是Focus在我們的Large Project上吧。我們實驗室並沒有做PCG的經驗。”我這回可真著急了,“都是調控,方法是一樣的,關鍵是PCG已知是個重要的東西,去年剛出過Nature Paper。把它在整個基因組的分布搞清楚了,Jumonji也是重要的,我們隻要把二者拉在一起,就是一篇Nature Paper了。”“嗯,不一定這麽簡單。”小洪反而溫和起來 “我很高興看到你的方法Work,也很高興你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至少現在看來挺有趣,但是立,”小洪看了看我繼續說下去,“每一個實驗即使看上去很簡單,都會耗費大量時間,精力和錢,而且你永遠不知道最終是什麽結果。每一個人在開始的時候都以為會成功。”“不,”我打斷了他,“這回不一樣,這不是一生隻有一次的機會,也多不了哪去。這次一定行的。”小洪已經變得很不高興了,他看著我說:“你要是非要做,我也不會不讓你做,但是Large Project對於我很重要,對於我們實驗室也很重要,我們實驗室2/3的人都是用這個項目的錢雇的。你看著辦吧。”“好,我考慮一下。”話說到這,還有什麽好考慮的。

任何實驗都有風險,你永遠不知道最終會得到什麽結果,但你知道一定要花錢的。今天的實驗室裏,如果你知道了,每天花掉多少錢,你會感到恐懼的。所以如果老板不支持,實驗是很難做的。而且小洪說得很實在,Large Project對於他十分重要。我更喜歡研究一個具體的東西,但小洪的夢想是System Biology

我在做與不做之間掙紮了兩天之後,決定算了吧。

於是我開始了Large Project的工作。隨著工作的進展,我的這部分內容變得十分重要了,但是我卻卡殼了。這時我感到巨大的壓力,類似的細胞Clone,有的Work, 有的不Work,沒有人知道為什麽。

那天在一個實驗的最後一步,我一下把洗脫下來的液體錯當成廢液扔掉了。這一槍,好幾天的工作全白費。氣得我真想砸東西。我坐在那想著到底是堅持下去把問題解決,還是放棄麵前的努力,直接用現在的方法把能work的細胞係做出來。成功的人都是固執的,失敗的人也是固執的。有時候再堅持一下,就峰回路轉。但在需要變化的時候固守不變,是會死得很慘的。我應該怎麽辦呢?

實驗啊,就是這樣,有了好的結果,你就越幹越帶勁,就像打了雞血似的,想停都停不下來,要是做不出好結果,久攻不下,那可是真累啊,從身到心的累。

我剛搞砸了實驗,正在鬱悶呢,沒想到坐在實驗室另一頭的那個小印又跑來了。這個印度Post Doc是個個頭矮矮的大胖子,他一見我總是愛說:““Li you are working so hard!”。有時候特地從實驗室的那頭跑過來就為了說這句話。其實他和我一樣的work hard,實驗室裏每個人都挺努力的。頂多是實驗性質不同而作息不同而已。我曾分析過這種行為的心理,這不是單純印度人的心理,很多人都有。人們更願意相信自己是因為聰明而成功的,因為不夠努力而沒有成功;同時他們更願意相信別人是因為努力而成功的,因為不夠聰明而失敗的。並且人們都會下意識地給自己找一些理由使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更像是真的。這個小印實際上缺乏自信而處於一種不安的狀態。今天正好撞在槍口上。我一拍桌子說:“媽的,你簡直就是Bullshit。剛才實驗砸了,就是因為你跑過來造成的。” 那個小印瞪著眼不解地說:“這怎麽會呢? 你剛才做壞的,我可是現在才跑過來的。” 我說:“這就是你們印度佛教的因果輪回。世界就是一個圈,你在我前麵,也就在我後麵。” 小印聽了哈哈大笑,“你天天泡在實驗室很好,老板很喜歡你,我來實驗室以後,老長肉了,小洪對這個可不太Happy。” 我說:“我這兒有新搖的大腸杆菌,你每天來一口,就行了。” 小印是越說越開心,我其實是越說越心煩,真想一腳給他踢飛。

其實成功和努力沒有太大關係,關鍵是選擇正確的方向和方法。我天天坐在實驗室,主要是實驗室離家太近,又有空調和免費上網,其實很多時間是在上網,弄照片。有意思的是大家看我老坐在那裏就認為我特別努力,所以人們往往不是從看到的推出結論,而隻是利用看到的證明自己已有的結論。

小洪看我天天坐在那裏更是喜形於色,以至於我覺得小洪認為科學的首要目的是“Keep your chair warm!

整整狂做了三個月,毫無進展。那種剛來時的焦躁心態又回來了,就像澳洲土著扔的那玩意,飛出去了,又飛回來,擺脫不掉,殺人的心都有了,我隱隱的感到危險正又一次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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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零亂的思緒匯成章,太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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