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的摩下午 5 點 30 分
在美國拍的最多的就是 Baltimore 了,有一段時間,每天下班就拿著相機一個人走到街上,看看街景,拍拍照片,一直到天黑。在夏天 , 會走得很遠。
晚上回到家,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打開照片,在 photoshop 裏創世紀。那些日子可真喝了不少威士忌。
一直想把這些照片整理出來做一個係列,就叫" Baltimore 下午 5 點 30 分 "。(雖然有些也是上午拍的)那些時候,我覺得我的生活開始於下午 5 點 30 分。
我愛在 Baltimore 的這段時光,就像我愛生命中的其每他一段時光 . 我也愛我犯過的那些錯誤。它們也許讓我顯得很蠢,讓我付出代價,但我的生活也因此而栩栩如生。
2.
我想要編輯的這個係列應該是幾個主題交替出現,不是故事線,而是旋律線。像巴赫的複調。但在電腦裏做有點困難。最好把照片都打出來再編輯。想到這激情就像是擰開的煤氣灶呼的一下就燒起來了。接下來的就是做頓大餐啦。照片很快擺滿了一地,屋子很大,而且沒有家具,是工作間。我沒有穿衣服,隻穿了一件睡袍。頭發已經很長,而且已經淩亂了。我站在那,手裏拿著一根細細的木棍,就像托斯卡尼尼那樣,但比老托的更長。用手一指,我的助手就應聲趴過去把那張照片挑出來,於是用手再一指,助手又應聲向另一張照片趴去。當然我大部分時間是端著一杯 Jack Daniel , 在思考。
沉思良久,旋律線終於清晰。於是我用堅毅的目光注視著遠方的一張照片,把手中的木棍果斷地一指,咦,奇怪,助手沒動,是我的思路不對?旋律再次在耳邊響起,沒錯!於是我又用堅毅地目光注視著遠方的那張照片,用手中的木棍再一次果斷一指。咦,怎麽助手還不飛快的趴過去?我剛要發雷霆之怒,助手竟然站起來,走到我麵前,伸手擰住了我的鼻子。我大叫一聲,酒也灑了一地,猛一睜眼:隻見助手,我老婆,正捏著我的鼻子,溫柔的說,“下班回家不做飯,還睡覺,你要當大爺啊?”她的聲音好溫柔呀。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毀就毀在這溫柔的聲音裏了。於是我收拾起那殘破的藝術夢,趕緊起身往廚房走,心中充滿了淒涼:這個時代搞藝術是丟人的,除非你能拿你的照片換回一個大 house, 哪怕是一個個 LV 的包。藝術已經受不到應有的尊重了。
3.
第一次進入巴爾的摩,可真被嚇著了。我開車走在破敗的街道上,黑色的塑料袋在風中幽靈般飄蕩。一些黑人無所事事的站在街上盯著車裏的我。當時腦子裏蹦出兩個字“鬼城”。
後來在街上拍照時我發現這個城市其實並不乏詩意。生活中時常會閃現一些優美的瞬間,有些竟被我的 DP1 捕捉到了。那些瞬間是如此的優美,以至於讓我忘記這是一個危險的城市。我一有空就開車到處亂跑,有些很亂的地方也敢在晚上逛一逛。
可笑的是在這些地方我安然無恙,然而一個午夜當我從實驗室裏疲憊的走回家時,身後突然衝出兩個家夥,一白一黑,怪叫著上來揮拳就打。我也一邊怪叫著 - ‘ help ’一邊招架。可能是緊張,所以音調都變了。當時心裏還算清醒,我迅速地分析著‘他們沒有要錢上來就打這可遭了怕是遇上種族主義分子了’。那幾天剛看了一則當地的新聞,一所中學裏的一個白人學生殺了幾個有色人種的同學,隻是因為他們是有色人種。“靠大事不好難道要掛了必須想法擺脫可怎麽辦呢?”不容多想了,必須往大路上跑。於是招架中我一側身撒腿就跑。但還是被他們倆從後麵生生拽住了我的背包,把我撂倒在地,那個白鬼騎在我身上。這時奇跡發生了。這白鬼居然說,‘把錢包拿出來’,我靠!這不符合打劫的規矩!搶錢,你應該先說‘站住’再說‘把錢包拿出來’,拿到錢再說聲‘謝謝’就走人。這下我放心了,沒有性命之憂了。這一放鬆後果是嚴重的。當他們搶過錢之後,我正準備起來,這家夥突然猛擊一拳,正正打在我的鼻梁。我靠,崩潰了。這是什麽邏輯啊!這一拳真重,頓時我眼冒金星,滿臉熱乎乎的全是血了。
在醫院當得知鼻骨骨折時,我都要哭出來了。
‘為什麽?為什麽又是鼻子啊?’
說到鼻子,想當年還在北京的一個市重點中學讀書,一天中午我和兩個哥們吃過飯,坐在那窮侃,侃著侃著,一個哥們突然對牛頓萬有引力定律表示出極大的蔑視。他站起身,徐徐走到窗台前,一手叉腰,一手指向窗外,說,‘你們丫的信不信,我能從這裏跳下去,一點事沒有?’。這哥們也太有調調了,那形象整個就是當年偉人在西柏坡的大地圖前指揮千軍萬馬的範兒啊。我們班當時在學校教學樓的二層,要知道學校的房間都很高的。但是話聲落地,在我們的嘲笑聲中,這哥們就從窗台上消失了。我們的笑容立刻消失,轉而肅然起敬。你也能想象得出,我們 No Choice 了。 稍一停頓之後,我倆就爭先恐後的跟著跳了下去。要說我們仨當中,隻有我顯示出了科學的天賦,我成功的證明了牛頓萬有引力的存在。落地後,我的鼻子繼續以不太清楚的初速度,但 9.8 準確的加速度撞到膝蓋上。
晚上老媽發現我的鼻子歪了。那些年每到夜晚來臨,在父母警惕的審視下,我都有些坐立不安。令人沮喪的是那麽多年我就沒有成功的在老媽麵前隱瞞過什麽。接下來的記憶是一隻白色大口罩上麵的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然後一隻黑漆漆的鋼板插進了鼻子,然後就是兩眼一黑,接著‘哢’的一聲輕響。鼻子複原了。
從醫院出來,我媽帶著我去學校找到班主任想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很不理解,我已經告訴她發生的一切,但她不知為什麽就是不信。我不知道她是也不相信牛頓萬有引力定律,還是覺得她的兒子至少應該從三層以上跳下去才會摔成這樣。
當我們的那個神經質的具有歇斯底裏氣質的更年期中的女校長知道這件事後,問題就嚴重了,它被定性為嚴重的違反學校紀律。我屢屢被指責違反學校的紀律,但到現在也不清楚學校的紀律到底是什麽。我們受到記大過處分。離開學校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一個未成年學生在學校受了傷,應負責任和受處分的恰恰是老師,校長而不是學生。每當回想起學校,我都既氣憤又悲傷。在那裏,我的心靈被他們按照他們的意願塑造。這不是我所願意的。這些年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我會想看一看我自己的心靈,和他聊一聊。但不可能了,我隻能和一個被他們塑造的我在一起。
那年頭學校就是改造學生的地方。這裏有各種懲罰的方法。其中他們最喜歡的就是讓你寫檢查,然後當眾宣讀。在一天早操時,全校領導都來了,而且不讓學生為了祖國鍛煉身體了,讓我們為大家讀檢查。我真不想上去讀啊!我真的為我愚蠢的行為後悔啊!你要知道,那麽多的小妹妹們都站在底下,我的形象肯定全毀了!我讀得聲音幹澀,無精打采。讀完之後,女更校長對著小妹妹們說:“你們聽到了吧,他現在的聲音就是因為鼻子造成的!”我當時差點一頭栽倒在領操台上……
氣消之後,我媽欣慰的拍著我的頭說:‘要不是我發現了,你啊,歪著鼻子,一輩子也找不到媳婦!’她哪裏知道,自從那天早上讀過檢查,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在我心中都死了……,當然了,後來又逐漸生長出了一些……,當然了,再後來就又長得像野草一樣茂盛了。
4.
長大之後,當我讀過一些書看過一些文章之後,我發現有一段時間在我的國家裏很流行跳這啊跳那啊的。有些人跳樓了,有些人跳湖了,也有跳江的跳海的。還有的連跳也懶得跳,幹脆就嗑藥了。他們幹這個的時候都已經和我現在這麽大了,有些比我還大,但也有些比我小。隻是他們都比我有名氣也成功多了。他們更猛,而且跳完了,就都掛了。也不用做檢查了。這個真棒!那可真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於是我想應該寫點什麽紀念一下我的和他們的一跳。於是我就寫到:
或許,墜落
也是一種飛翔
有時
那是你
獲得自由
的,唯一
方式
總之,他們挺有種的!
來到實驗室,大老板一見我就把我一把抱在懷裏,一邊說“對不起,你受苦了”,一邊不停的撫摸我的後背。這讓我心裏十分感動。我能感覺到大老板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懷,不是出於禮貌,也不是隻是在做一件應該做的事情。我說,“這個沒什麽,來美國不被搶一次那不是白來了嘛?”大老板說“這真是美國的恥辱。對不起”,接下來,他又說出讓我吃驚的話“我知道這種事情對於一個人的心理會有很大影響。你需不需要去看心理醫生,我們可以幫你請一個。”又被感動了。這麽一會兒被感動兩次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可不喜歡被這麽關心。於是我說“真的沒事,我很strong”。作為一個中國人嘛,我們能自豪的就是我們經曆過多少苦難,你們一個小美理解得了嘛?
不過事實證明大老板是對的,這件事對我的心理的確產生了影響。有一段時間,隻要一個人走在街上,就會覺得後麵有人。這證明我並沒有以為的那麽strong,但積極的一麵是我還是有心的。看來我媽說的是錯的,以前她老是說我沒心沒肺。嗯,現在想來,大人們說的很多話都似乎不太靠譜。就像我媽一直說我是世界上最棒的。現在我也相當的懷疑這一點。唉,認識自己是困難的。就像認識別人一樣的難。在這件事兒上我老婆可真行。前兩天她還瞪著眼對我說:“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今天總算把你給看清了。”我看著她心生感慨。她卻說,“看什麽看,你還想說什麽?’”我結結巴巴地回答說 “這,這太好了,我,我做醫生這麽多年,你,你是我唯一治好的一個病人。我治好了你的失明。”我又上前一步,拉起她的小手說“祝賀您,您,您的眼睛痊愈了”。
我的老板小洪見到我,就立刻把我招呼進了他的辦公室。小洪是日人美籍。他名字的日文寫法就是“洪實”。他向我表示慰問,又給我講了很多在美國發生的悲慘故事。故事裏的主人公無一例外的都死了。“你很幸運,還活著。”小洪總結性地說。這讓我很羞愧。我遇到的幾個老板都很nice,對我也非常好。但說真的,這讓我很失望。我希望遇到一個邪惡的老板,對我很harsh。因為在和那些nice老板分手時,我不免感覺愧疚。我總是覺得,我辜負了老板的期望,我應該做得更好些。這種感覺一點也不好。如果是一個mean的老板,那就簡單了。我幹活掙錢,走的時候一拍兩散,誰也不欠誰的。
你看就像現在,我又辜負了老板的期望。我應該像所有故事裏麵的主人公一樣悲慘的死去。但是我卻活著回來了。我可以想象得出,當小洪再對下一個postdoc講這些故事時,最後隻能停頓一下說“unfortunately, Li came back, alive.”這多麽令人掃興。不過,自始至終,小洪都沒有說,“最近這片比較亂,你晚上別加班了。”要知道研究所附近在那一個月中,連出了三起類似案件。這讓我多少有些失望。
不過這失望也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在接下來的那個周六,我照常加班,小洪也照常貓在他的辦公室裏。中午時他開車把我拉到四川號司(house),我們點了半隻肥美的北京大個(duck),又叫了一大盤宮保雞丁,眉開眼笑的大吃了一頓。
我有著一顆寬廣而博愛的心。心胸寬廣總是招人喜歡的。記得在大學有一次我們宿舍的哥們一邊喝酒一邊討論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應該是什麽樣的。老程說他喜歡心胸寬廣的女孩子。我當時在一傍低著頭,正自顧自的大口大口喝酒大把大把地吃花生米。聽到這句話,眼睛一亮,不禁脫口而出“對呀,我也喜歡大胸圍的女生。”老程是個聰明的糊塗人。大學裏有一門主課是中國革命史,這真他媽的是個中國式幽默。我們一群醫學生學什麽革命史,而且你又不允許人家革命,到頭來培養了一群反革命。總之,大家都抄,這是不應該的。但更不應該的是老程在監考老師走到他身後時,從座位裏抽出一本教材。你也不耳聽六路眼觀八方一下,你這是要幹嘛?你要革命啊?這本書是這位監考老師編的教材,不幸的是書封麵上這位老師的名字被畫了個大黑框子。老程曾委屈地對我說那不是他幹的。嘁,這還有個吊用啊。那個假期老程沒能回家,被悲劇了。多少年就這麽一晃就過去了。一直沒有聯係,也不知道老程現在怎麽樣。時間過得真快啊!你找到大胸圍的姑娘了嗎?現在還好嘛?
我的寬廣的胸懷使我能夠用悲憫的眼光從高處俯視老板這個群體。你要相信我,他們也不容易。從一方麵講,能當上老板必然有他過人之處;從另一方麵來看,絕大多數老板並不比我們更聰明或者更勤奮,他們隻是令人羨慕地在一個正確的時刻把屁股放在了一張正確的椅子上。我相信,在他們當老板之初還是想善待手下的。但是當一次次看到像立這樣的postdoc一邊幹活還可以一邊上文學城,攝影,寫詩,也就是說,還有life,而他們自己隻能從早到晚找funding改paper,倒像是給立在打工。於是他們的目光就越來越猙獰了。更不用說還會被一些低素質postdoc耍了,騙了。所以即使是變態的老板,也沒什麽不可以理解的。老板畢竟是老板,postdoc也隻是 postdoc,他們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但一定不要成為敵人。因為最後吃虧的總是 postdoc。和老板相互理解,保持一個合理的關係十分重要。而且從心裏說,我對老板心存感激。畢竟他們每天配我們錢,而我們又能生產出多少有用的data呢?
就像我和小洪,也有些不快。小洪肯定認為我花了那麽多錢應該生產出更多的paper,而我以為我已經發現了很重要的東西,生生被他給耽誤了。最終隻能幹他安排的一大堆stupid的活,累個半死。不過在吃鴨子的那一刻,我們誰也不會想到這些。我們愉快的咀嚼著烤得鮮嫩的鴨子的肢體,談論著《史記》和李白。而且最後在我的循循善誘的說服下,小洪終於相信他不是日本人,而是祖籍於中國南方的某個地方。
北京烤鴨是我們山東人對於人類的一大貢獻,盡管它叫北京烤鴨。北京烤鴨用桃樹枝熏烤而成。鴨子在吊爐內不停地旋轉,直至表皮焦黃內裏綿柔。然後再由掌刀的師傅片成片兒。每一片都因部位不同而有肥瘦老嫩之變化。但片片都要帶著脆皮。吃時需用山東的薄餅敷上山東的新鮮大蔥絲、甜麵醬把一片烤鴨細心地卷裹起來。這時味道因包裹而開始積聚於內,就等待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的到來了。
吃過北京烤鴨的人比比皆是,但吃得其法的真的寥寥無幾。這徒然浪費了古老的中華文明那精微細膩的神韻。實在是可惜。你一定要用我現在正教小洪的這種吃法:首先正身危坐,把一卷精心裹好的烤鴨送到嘴邊。然後雙瞼微合,用切齒輕而流暢無滯地咬下去。這時隨著薄餅的破裂,你能感到切割鮮蔥的吱吱聲。於是一股早春曠野的清新之氣迎麵而來。隨著牙齒的進展這氣息立刻混合了麵醬的那發自大地泥土的甘甜與醇和,因而使大蔥的辛辣暴烈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不要停下,千萬不要停下,馬上你就接觸到那期待中的一刻。“哢嚓”一聲輕響,你切斷了那鴨的脆皮,牙齒一下落空,立刻跌入綿綿的鴨肉的包裹之中。它來自四麵八方進而化成無邊無際。這是一種純粹的世俗肉欲,簡單而強烈,豔麗又浮華。有如黑夜裏落入佳人懷抱,無盡的暗香浮動。這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層層疊疊,反反複複,明明滅滅,延綿不絕。但是此時你一定要把持住,可別陷入溫柔鄉而不能自拔。你隻能稍稍停頓,接下來就要堅決果斷地用你的臼齒大口地咀嚼。宇宙大爆炸的一刻終於到來了。高山為穀,低穀為陵。各種味道在你的咀嚼下頃刻間噴薄而出!它們在口腔裏相互碰撞著、混合著,從唇齒向著喉咽浩浩蕩蕩洶湧而去。大量的甘甜口水分泌,潤滑著你口中之物。你終於可以咕咚一聲一咽而下。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我和小洪一下子睜開雙眼,互視著對方不敢相信這美妙的時刻竟如此的真實!我們的人生觀也隨之明亮。在身體裏甚至有了一種衝動,讓我們忘掉SCIENCE,忘掉李白。我們隻想談一談女人談一談我們那些遙遠而又清晰的花樣年華……
在這個故事中,隻有那隻鴨子是不幸的。她永遠想不通為什麽在Baltimore的街上一個Chinese鼻子上挨了一拳,就要讓她賠上老命。或者她一生的目的就隻是為了成為那個Chinese劫後餘生的一頓大餐。這個世界公平嘛?她不能理解這個荒誕的世界。其實,我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