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驢十八

破帽遮顏過鬧市,管他冬夏與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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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如何做一個不是惡霸的大地主 (四)

(2017-06-16 08:58:56) 下一個


我爺爺的性格注定成不了大事。他怎麽也想不到酒桌上的幾句閑話會讓他背上人命官司。說到底,還是因為他自己沒擔當。欠債還錢,賃田交租。是自從盤古開天地,天經地義到如今的硬道理。本來你自己的事,該打該搶,惡人要自己來做,國家政權隻會為你背書撐腰。全國成千上萬的地主都好好的,為啥你一個要驚動國家機器呢?


我可以理解縣長的鬱悶。地主不收租子,相當於自帶幹糧幫政府維穩,縣長偷笑還來不及呢。看來真的是為了維護法律和秩序的尊嚴才出手的。再說人縣長有專業水平,首先法理清晰:你租別人田種了十年,一粒租子不繳,還不是搞共產麽?其次程序正當量刑準確:地租糾紛還需要審理,赤化罪則屬剿匪,格殺勿論。


但縣長的殺雞儆猴效果估計不好。我不知道這種大麵積地抗租後麵有沒有共黨在鼓動。考慮到當年佃農的生活狀態,不需要特別鼓動,隻要有可能他們就會這樣做,縱有殺頭風險。殺雞儆猴隻能是少量的。貧困如此,再繳租,每年一百戶佃農中都會有一兩家因饑餓疾病債務而家破人亡。如果不繳租,一年會有一個人被抓去殺頭的話,犧牲“一隻雞”實際上是要好太多的選項。不需要“學家”研究推理,農民整體上本能都知道如何決擇。相當於當年魏國的西門豹見到的用活人祭河神麽。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就是指這種失效情況。


這縣長的一片苦心,注定要被辜負。因為我爺爺這一家,爛泥扶不上牆。他們不是去忙著趁熱打鐵收租子,奶奶跑到那兩家,又是送錢又是解釋,就差磕頭謝罪。我爺爺精神恍惚,叮著縣長嘮叨:為幾石糧食就開殺戒,不值得啊,不至於啊。。。縣長終於不耐煩:x老爺,這不是件小事。往大裏說事關國本。說法律製度契約精神你不懂,但你知道不知道你正在帶壞全縣的綱常禮法,不要讀書讀成名教罪人!


我爺爺再糊塗,自己已經壞了規矩這一點還是知道的。他的社交圈子三教九流,已經多年沒有一個地主了。全縣,不,是臨近三縣的地主,都躲瘟疫般地躲著他。自己的親兄弟們,也恨鐵不成鋼,罵他是敗家的浮浪子。不但斷了來往,還不許自己的佃戶們與我家的佃戶來往通婚,怕被帶壞了。真的是老死不相往來,到了我家最困頓的日子,這些親戚們也沒有接濟過一個銅板。他就是懦弱,在做一個合格的惡霸地主這件事上,邁不出第一步,永遠停在了起跑線上。這事一出,讓他感覺抬不起頭來見鄉親們,於是有一段時間,他不出門也不見外人。


可俗話說得好,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被槍斃人的兩家佃戶,心中仇恨難平,去找了鄰縣的土匪來搶劫我家。這青天白日,土匪們穿縣過鄉,還一路聚集跟隨了成百上千的看熱鬧找外快的鄉民。事到臨頭我家才知道。可見槍斃人這事兒,有多麽不得人心。另一方麵,家中居然一點防範和保衛能力都沒有,可見我爺爺這大地主做得有多不稱職。一般來說,小股土匪輕易不敢去碰高牆大院人家的。無奈我家不設防的底細,被那兩家佃戶賣了。所以土匪們大搖大擺地長驅直入。


我爺爺為數不多的優點,就是特別看得開。事到臨頭,他吩咐家人和傭人,不要和土匪理論,東西隨便他們拿。總算沒有發生流血事件。土匪以及分不清的鄉民們,一通洗劫,對收獲甚是滿意。把地契都翻出來,堆成一堆,一把火燒了。又順手點著了幾間房子,揚長而去。濃煙就是信號,附近認識的鄉民們紛紛趕來幫忙救火,順便把土匪不便帶走的東西,往自家搬幾件,他們住得近麽。這也不算啥,都是鄉裏鄉親的。我家孩子一年沒見著肉了,你家庫房牆上火腿就掛了幾十條。我拿兩條回去給孩子嚐嚐,不過份吧?不過份真的不過份。。。


這下真的家徒四壁了。。。其實不是真的。還有很多家具,大半堆在庫房裏,從分家以來就沒動用過。卻都是些酸枝紫檀什麽做的。土匪不便拿村民也搬不動,要不就是不合適農戶,放在家裏不相稱,一看就知道是贓物。阿Q總惦記的秀才娘子的寧式床,類似的我家也有兩張。沒人會打它們主意,因為一般農家草屋的整個臥室,也放不下這一張床。雖沒被搶我也沒見著過,後來都被賣了。這批剩下的家具,就是我父親一輩兄弟姐妹的學費來源。父親告訴我,有一次為開學籌學費,就賣了幾十張官帽椅。都是跳樓價,每張還賣了五塊大洋。對此,劉姥姥跟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一家之主束手無策之際,一個忠心又機靈的老媽子,眼疾手快,把珠寶首飾等,劃拉裝了一個枕頭,藏在她懷抱的嬰兒的繈褓裏。僥幸沒被發現。這老媽子是當年奶奶陪嫁的丫鬟中最小的一個,嫁出去後又回來做女傭。靠著這一枕頭細軟,全家度過了日占時期,也把她的雇傭期延長了。這個嬰兒是她自己的小兒子,小兒子的大哥,抗戰時投了八路。。。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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