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驢十八
破帽遮顏過鬧市，管他冬夏與春秋。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魯迅先生這話可不是空言，感覺是實實在在說著我呢。最近我一開口就滔滔不絕。有什麽必要要滔滔不絕呢？隻有一種可能，就是說不清道理。針尖大的事，枉廢無盡口舌，七匹駱駝八頭象，都被我的話噴得，生生擠過針眼去了。針尖上的事卻還沒有搞定。可不是因空虛而囉嗦麽。囉嗦就是空，空即是囉嗦。
說起囉嗦，以前也是有的。古人做起來竟是這樣：一個孤僧獨自歸，關門閉戶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時分，杜鵑謝豹啼子規。瞧瞧，人家這是怎樣一種典雅，怎樣一種別致。嘖嘖。可現在的年輕人是什麽樣子，他們就會說：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如果妖不是妖他媽生的，是人他媽生的，那就不是妖怪，是人妖。。。雖然也有些好玩，但總覺得差了些什麽，少了點啥？我想起來了，是缺了那份“盎然古意”，沒“國學”啊。這不就是最近熱議的國學的斷層麽？噫！不意被我發現了。沒“國學”真可怕，連囉嗦一個都上不了檔次。
根據一代不如一代的公理，我這一代人，囉嗦起來不及古人，但肯定要比大話西遊的一代強。我們都會異口同聲地說：你怎麽像祥林嫂似的？這都是將魯迅放在中學課本裏帶來的壞處。一個雙輸遊戲。魯迅的東西，不是寫給十幾歲少年人看的。沒有人生經曆是看不懂。大家在教科書裏學了，老師講了，最後隻剩下一句“你怎麽像祥林嫂似的”，也算是個笑話。其實人四十之後再讀魯迅，你會發現是完全不同的文章。
我上了一些年紀，知道了祥林嫂她那不是囉嗦。就算是囉嗦，那也是背後有“真故事”的真羅嗦。兩任丈夫早死，唯一的兒子給狼叼走了。這些都是她的錯，她能說得清嗎？可是，今天我們有些人，為啥要比祥林嫂還囉嗦呢？要說我們不管是洋插隊還是土插隊的，千般苦萬般怨，這會兒能在這上網，沒一個是混到祥林嫂那個地步的吧？成天在網上一如祥林嫂，可能是因為跟她一樣糾結同一個問題。祥林嫂問了一個比形而上還上，又比形而下還下的問題。讓留洋的迅哥兒，寧願掏一塊大洋也不願麵對。正好我抄襲一大段，讓大家重溫一下，是否有新的感覺：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裏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裏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麽，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隻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麽，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麵的？”
“唉唉，見麵不見麵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麽躊躇，什麽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裏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麽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麽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活委實該負若幹的責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麽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麽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摘自魯迅《彷徨-祝福》
反正，我讀了之後，即刻感到需要懺悔了。因為前一陣我說了許多自以為勇敢而得計的昏話。想想我也是年紀一把，論壇裏都有人稱我是大師了。怎麽還像魯迅先生說的“不更事的少年”似的。怎麽就把“說不清”三字經給忘了，怎麽就與真正的大師相差何其遠！真正的大師，從不自己來說自己是大師，從不批評任何人。一貫謙虛，誠敬又燒香。所以各路神仙也不來找他麻煩。這才是保證壽終正寢的王道。真正的少不更事，就是韓寒了。毛還沒長齊，便到處罵人。須知在這紅塵中騰雲駕霧的，雖說九成九是半仙，但難保沒有個把真神。一旦得罪了一二真有道行的，三下五除二就被擱倒了。
更須知的是，大師從來不是競爭上崗的。你不需要罵倒另一個，才能頂替上去。隻要你活得足夠長，學生讀者足夠多，其中有幾個有勢有錢的，想不成大師都難。這麽多人交織在一起，就會追求效率，追求利益最大化，價值最大化。當然，還是古人說得明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沒撿到藥渣的，私淑一下也有與榮焉。真正的江湖，是用來討生活的，不是用來相殺的。不會有華山論劍，有的是講道義，講剃姆我克，大家抬著混。一個雙贏蓋墓。所謂老江湖，江湖老道，非年齡之謂，境界之謂也。
一旦有了這種境界，我又該懺悔了。我怎麽能從祥林嫂的問題就想到網上的諸位大師們呢。如今的大師們，自己識字，親自留洋。囉嗦來的，羅嗦去的都用洋話了，豈可與一個討飯的女人同日而語。簡直是一個二餅，一個幺雞搭不到一塊麽。這次鑄成大錯了，懺悔也無補其萬一。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雖然國學有斷層，而且斷得和千層糕似的，每層裏都滿滿夾著芝麻一般的國學大師。但通向地獄之路從來沒有斷過。到時候我自覺去報道。好像也沒什麽可害怕的。既不曾嫁過兩個男人，又沒橫跨“釋”“道”“儒”三教。在陰曹地府不會有兩個男人爭三個教主搶的，從而也就不用擔心被劈成兩半或鋸成三截。大不了下油鍋滾幾滾，好歹還是根囫圇的老油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