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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記憶的碎片-插隊生活(下)

(2013-02-04 11:14:36) 下一個

(四)

        在黑山寨插隊期間,有兩次難忘的經曆:騎驢和打荊條。
        先說騎驢。
        秋高氣爽的一天,隊裏派我和另一個女知青跟著一個老哥去很遠的北邊收杏兒,並給我們每人一頭背上搭著兩個大竹筐的驢。遇到這新鮮活,我們不清楚細節,隊裏也沒人有興趣給解釋,跟著幹就是了。
        早上4點多,我們上了路。一上路老哥就一偏腿一歪屁股斜著坐驢身上了,就像小媳婦騎毛驢兒,晃晃悠悠走在前頭。我們倆哪兒會呀,隻好牽著驢跟著。老哥說,你們還是騎上吧,路遠著呐,現在驢帶著空筐,還能馱得動人,回來筐裏裝上杏兒,人就不能騎了。我們還是不敢騎。
        在山上的羊腸小道走了半天兒直到中午,到了一個沒幾家人的山溝裏。老哥把我們帶進一家農戶,略顯得意地給那家人介紹說,這是我們隊的知青,和我一塊兒來收杏兒。那家人眼裏充滿好奇,問什麽是知青,老哥忙不迭地解釋,說知青就是從北京來的城裏人,是讀書人有文化。聽到“北京”倆字他們很高興,像接待貴賓似的把我們讓上炕,隨後忙著去燒柴鍋做飯。過會兒,端上來幾大粗碗黑黑的麵條,裏麵混著一些生辣椒。他們麵帶歉意地解釋,說他們這裏沒好東西,這辣椒麵你們將就吃,辣椒是自家種的,用鹽醃起來,吃什麽都就著它吃。從乍到這窮鄉僻壤,到看到這碗麵聽了這番話,我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很遠很遠且與世隔絕的地方。這裏的生活如此簡陋閉塞,這裏的人如此孤陋寡聞,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這樣過一輩子,我的心裏像是混了五味:同情、憐憫、慶幸、知足。。。比五味要複雜的多。麵條很辣,我們吃得很慢,臉上卻滿是笑容。我們知道,農村的全麥麵盡管黑,但十分珍貴,一般自己不舍得吃,都是留著過年包餃子或招待親戚朋友,在隊裏幹活時遇到帶飯,我們總把饅頭和社員的黃米麵蒸糕換著吃,他們視饅頭為極品吃食,我們則把蒸糕當成點心。所以,在這偏僻山溝,鄉親的麵條著實感動了我們,盡管很辣,我們倆硬著頭皮全吃了,這要是給人剩下哪怕一根兒麵,都得給人家心疼壞了,我們於心不忍。
        飯後去了一片荒野地裏的杏林,說是一片,其實沒幾棵樹,樹上也沒什麽杏兒。老哥一看掉頭就要走,我們很驚奇:怎麽回事?這麽遠過來了看看就走了?仨驢仨人一天的工分兒,回去如何交代?再說,隊裏怎麽到這小山溝兒來收杏兒?見我們一腦門子糊塗,老哥平靜地說:收不著杏兒不新鮮,多數年成都這樣。接下來簡單不成文兒的幾句解釋,讓我們大致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這小小山溝裏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姑娘嫁給了我們隊的人,我們這兒別看也是山區,對他們來講已經算是嫁到了好地方,所以就送了這片杏樹做為陪嫁。多年的變化後,這幾棵樹歸了隊裏,但因路遠不值得去打理,就變成現在這樣每年去收一次果,有沒有收成就不管了。這下子我心安理得了,難怪沒長果兒,這果樹常年不打理,不結果那是理所當然的了。
        回來時,驢身上沒加一兩份量,我們倒長了本事,敢騎驢了,可還不是像老哥那樣“坐”驢。不光會騎了,還得出了寶貴的經驗:全身放鬆,身體雖著驢的搖擺扭動。扭動一旦變自然,就像有了韻味。韻味帶來輕鬆,帶來舒服,帶來得意,最後美得恨不能明天還上哪兒去摘杏兒。正享受著騎驢的幸福,隻見我同伴那驢不知看見什麽了,頭猛一低,同伴沒留神,一下就跨過驢頭出溜到地上,幸好驢矮,人完好無損。瞬間人從驢身上變到地上,這情景弄得我們仨先驚後樂,樂得我差點兒也從驢身上掉下來。到家時天已黑了,當我從驢身上下來時才感覺出不舒服,兩條腿不聽使喚,一時並不攏,走路像鴨子似的。後來想想,當時我們也應該學會像老哥那樣歪著騎,就避免危險和不舒服了。

這驢真像我騎過的那頭

留下記憶的碎片-插隊生活(下)

        再說打荊條。
        1976年7月28日淩晨,唐山發生了強烈地震,全市頃刻間夷為平地,光死亡就24萬多人。地震時,我們這裏有很強的震感,房子也有不同程度受損。地震之後,全國掀起了支援唐山的運動。
        數日後,我們這裏的支援行動下達了,是為唐山人民打荊條,用於在災區搭臨時住所。隊裏給我們布置了三天打荊條任務,並規定了每人每天至少要打多少斤(具體斤數忘了,好像是三四十斤)的指標,回來交供銷社登記報數量。
        不知任務下達的最高機構是哪兒,也不知什麽時候下達的,反正當我們隊行動時,近處山上已經沒有荊條了,看到的隻是一堆堆從荊條上捋下來的葉子,第一天的任務泡湯了。
        見此,我感到了情況的嚴重性:全村人都在找荊條打,就知青這點兒本事,即便有荊條也搶不過那些村民。我和同伴商量,幹脆咱倆獨立行動往遠處走,有了荊條沒別人搶,不愁交不了差。經合計,我們決定第二天去西北邊的“帽兒墩”-離我們村忒遠忒遠的山梁。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倆就揣著幹糧帶著鐮刀背著梯架子出發了。一路上,我們惦著美事:今天肯定能打不少,沒準兒連明兒的都有了。人需要什麽,就視什麽為寶。荊條,這在平時沒人多看一眼的東西現在可是寶貝了,見著它眼睛就放光,以至於支援活動結束後見著荊條還想砍。那天,我們把腳走出了泡,天擦黑時還迷了路,站在大山裏的羊腸小道上,我們那叫一個悔,怎麽就衝動到這兒來打荊條!正著急害怕時,見遠處來了一個人,當時用“見到了救星”形容真是一點不誇張!過來的人是一放羊的農民,他告訴了我們回黑山寨的路,指完了路嘴裏一個勁叨咕:黑山寨的上這幹嘛來了,天都黑了,快點兒走吧,得走一氣呢。。。不記得那天晚上到家幾點了,隻記得是第二天去供銷社交的活兒,份量離指標還差得遠呢。幾個男知青知道了這事直笑我們,說我們倆傻,還說他們根本就沒去交活兒,沒人管(意思是沒人管你打沒打,打多少)!聽了這話,我嘴上樂嗬嗬,心裏剩下的全是憋屈!

(五)

        前麵的那些回憶隻是插隊中的瑣碎點滴,黑山寨這方土地最初給我的恐懼,和這裏文革時發生的慘劇,才最讓我刻骨銘心。
        剛來時,總聽村裏人說哪兒哪兒常鬧鬼,哪兒哪兒“鬼打牆”(人走到這裏會在原地轉圈,走不出去),並囑咐我們別去那些地方。說話的人語氣低沉、麵目嚴肅,聽得我們這些知青毛骨悚然,天黑了就不敢一人出門,上廁所都要結伴。
        插隊前曾經來過一次黑山寨,那是69年12月份學校進行一個月拉練,這裏是沿線的一站。老師帶著我們在這兒訪貧問苦,聽老農憶苦思甜、講當年這裏怎麽打土匪打遊擊,還在這兒住了一夜。那一夜我們集體住在一個窗戶紙破破的大屋裏,寒冬臘月,蕭蕭北風吹得人幾乎要結冰。隻那一夜,黑山寨如“惡魔”種在我心裏。所以,當聽村民們說起這些“鬼事”,心裏更多了緊張和害怕。經過和村民聊天兒,才知道這裏“鬼事”的真像。
        文化大革命中,在這裏發生了一場鏟除黑五類運動,不僅除掉那些地富反壞右,還要對他們的家庭鏟草除根,使得這裏人為地變成“一片紅”。於是,就有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殺人行動,除了不能“傳繼香火”的女孩兒外,全家成員統統被打死,包括幾個月大的男嬰。由於當年打死的人都埋在了一處,所以此處在夜幕時常有藍色磷光忽閃,就像夜晚的螢火蟲,這,就是村裏人所說的“鬧鬼”。對村裏發生的殺人事件我雖沒經曆,但我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一片紅”,那是活生生的人的鮮血染紅的土地和河套!我看到了自己接受再教育的這方水土的畸形,這裏的村民的畸形:在土地下,是慘遭迫害的無辜人的屍骨,在老鄉笑容的背後,是已麻木了的神經。

結尾

        在對插隊生活的回憶結束時,我得說說高興的事。
        來黑山寨插隊讓我最感欣慰的,是這裏沒稻田。因為在插隊之前的所有學農勞動中,我最怕的是稻田裏的螞蟥。記得一次插秧時螞蟥爬到了我腿上,當同學驚叫著告訴我時,它正死命往我皮肉裏鑽,我驚慌失措得大叫,這時有人喊趕緊拍,我在腿上玩了命地拍,半天才把螞蟥拍下去。打那以後,下稻田總讓我心驚肉跳。
        插隊的隊友有一部分是來自京城的部隊大院,他們的最大特點,是經常穿著那個年代最時髦的舊軍裝,言行舉止帶著特定的“範兒”,有意無意的,透出的是一種出自骨子裏的驕傲。他們也的確驕傲:去和回有部隊的車接送-這車,在山村鮮見;他們吃飯時會在自己的菜盆兒裏撒上一小撮“鹽”-後來讓人家給我指正為是“味精”,嚐了一口放了味精的菜後,我再也忘不掉那鮮味-這味精,在山村沒有。諸如此類,人家有很多驕傲的資本。
        令我沒料到的,是我也有驕傲的一天,這一天就是當時在外地工作的大哥來到黑山寨。那年大哥回京探親,見我不在家,便找到了我插隊的地方。那時沒電話,沒法事先告之,當時的那份驚喜恐怕現在再難出現。見到大哥我喜出望外,手足無措,他給我帶來的好吃的,一夥兒功夫就讓我興奮的和同學分享完了。我的驕傲、我的炫耀,就是我的大哥來看我了,工作在外地的大哥居然來到這裏看我,這比小汽車比味精都好。。。我記得是用炒飯招待的大哥,還帶著大哥上山看我們勞動的地方。那是我插隊的所有日子裏最快樂的一天。
        1976年年底,我有幸成為了黑山寨公社的第一批返城知青,從此結束了知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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