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慶齡去世三十五周年前後,坊間流傳宋美齡晚年評價她“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但無人給出任何史料來源
近段時間,網絡上流傳著這樣一則宋美齡晚年對宋慶齡的評價:
“二姐生性好強,一生每逢大事必糊塗,最終於國未盡忠,於民不稱仁,於父母未盡孝,於夫妻未盡節,於親朋未盡義,於大義未盡思,於天地無一敬,於暴君未盡諫,於凶民未盡撫。可不悲哉!究其原因,皆因生性倔強,又得父母溺愛,自高而不學,見識淺短而好蘸大事,終至於眾叛親離,孤苦無依,上辱父母先祖,下愧多災黎民。”
該評價將宋慶齡的一生歸納為“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可謂全盤否定。據筆者的搜索,這段文字開始在網絡上廣泛流傳,始於2016年上半年(即宋慶齡去世三十五周年前後),但沒有任何人給出過該評價的史料來源。而在此之前,則很難搜索到相似內容。
那麽,宋美齡真講過這樣的話嗎?
這段“咬牙切齒”之言,不符合宋美齡對二姐的感情,也不符合宋美齡的宗教信仰,乃是偽史
就常理而言,宋美齡對二姐宋慶齡感情頗深,絕無可能說出如此“咬牙切齒”之言。
宋慶齡早年因政見而厭惡蔣介石,曾一度與宋美齡關係疏遠,彼此以“孫夫人”、“蔣夫人”相稱。但終究血濃於水,因二姐的緣故,宋美齡常與蔣介石發生衝突。如1931年,“因蔣殺害鄧演達事,兩人鬧得最烈”。①抗戰期間,宋美齡曾指示俞濟時給二姐裝過一部不對外公開的電話,以方便二人直接溝通。因宋慶齡與共產國際關係密切,蔣介石曾指示戴笠對其實施監控,宋美齡又打電話給宋子文,特別囑咐:“你關照他們(戴笠)一下不準在阿姊那裏胡來,如果讓我聽到有什麽,我是決不答應的。”宋美齡的意見讓軍統在監控宋慶齡時縮手縮腳,“戴老板對此非常為難,很傷腦筋,照委員長的意旨辦嘛,夫人不答應,鬧出亂子來,委員長還是拗不過夫人,大家都有所顧忌。”②
抗戰期間,宋慶齡對三妹的看法也有所改觀。埃德加·斯諾回憶說:“我初次會見宋慶齡時,她說,這一婚姻(蔣介石與宋美齡)的雙方都是出於投機,其中絕無愛情可言。……一直到了中日戰爭,她們才有了點和解,而孫夫人對宋美齡的婚事的看法也有所改變。‘開始時他們的婚姻並不是愛情的結合’,1940年的一天,宋慶齡在香港對我說,‘但是,現在我認為是了。美齡真心愛蔣介石,蔣介石也同樣愛她。沒有美齡,他也許會壞得多。’”③
宋美齡在1927年嫁給蔣介石,確實未必完全出於對蔣介石的“愛情”——宋美齡青年時代感情經曆豐富,挫折也多。1917-1918年間,在給大學好友Emma DeLong Mills女士的私人信函中,宋美齡曾多次感慨:“既然我不能和我真正在乎的人結婚,我也不會和其他任何人結婚,除非是為了名聲和金錢。”“我不介意告訴你,如果我終於結婚,也不會是因為愛。因為很不幸,我愛的那個男人,已經結婚了。”④宋慶齡當年對蔣宋結合之動機所下的斷語,並非全然無因。但蔣自與宋美齡結合,即傾注心力欲經營出一種“純潔至誠之愛”,二人感情於婚後升溫迅速。⑤宋慶齡能體察到這一點,承認蔣宋二人乃是真愛,可見姐妹間的芥蒂已有所消解。1943年宋美齡訪美歸來,送給二姐一麵鏡子,宋慶齡在給友人的信函中說“我很寶貴它”。對三妹的訪美之行,宋慶齡也不吝讚賞:“不管人們怎麽說,她為中國做了最廣泛的宣傳,並且正如她自己在一次集會上對傾慕她的人說:‘我讓美國人看到,中國人不全是苦力和洗衣工人!’我想,中國必須為此而感激她。”⑥也可見二人關係日趨親密。
內戰爆發,姐妹倆再度因政見分道揚鑣,但親情仍在。1949年5月19日,宋美齡曾致信宋慶齡,內有“最近,我們都經常想起你,……希望你能平安、順利……如果我們在這兒能為你做些什麽的話,隻要能辦到,請告訴我們”之語。⑦此後,二人天各一方,再無書信往來。但宋美齡仍時時牽掛二姐。五、六十年代,曾與宋靄齡等人計劃將其接往海外全家團聚,且一度與北京取得了聯係,有所進展。唯此事詳情限於史料仍不明朗。宋慶齡去世後,有人自大陸給宋美齡帶去一本畫冊《紀念宋慶齡同誌》,“蔣夫人坐在那兒,一幅一幅認認真真地看了兩個多小時,一動不動,而且旁若無人。看完之後蔣夫人什麽話都沒說,就把那個畫冊收起來了。”姐妹感情如此,豈會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責?
此外,宋美齡晚年對宗教的信仰相當虔誠。常言:“這世上除了上帝外沒有完人。因為大家都會犯鐠。”“我不怕別人怎麽講我,我也不求怎樣,因為我的一切行動上帝都知道。”“上帝留我到現在,一定還有他的用意。我現在就是揣測上帝的意思,做我應該做的事。至於其他,我對自己已無所求。”⑧因此種信念,宋美齡晚年不接受口述訪談,將自己的一生交付給上帝評判。如此心境下,自亦無可能對二姐做出那般“咬牙切齒”的苛刻評價。
1981年,廖承誌曾致函宋慶齡,告知她“您妹妹是怎樣看您的”,惜資料尚未公開;宋慶齡晚年也留下了一句自評
雖然坊間流傳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責,乃是偽史,但宋美齡對宋慶齡,還是留下了一些評價。在宋慶齡去世前夕,主持對台統戰工作的廖承誌,曾給宋慶齡寫了一封信,信中說道:
“隨信附上的東西您也許會有興趣。這些消息是從美國工作的同誌那裏得來的。我相信來自可靠的人,盡管是間接的,但他們是用了大力氣,從您的親戚和妹妹那裏得到這些消息。有趣的是知道您妹妹是怎樣看您的。而我相信這並不是不可想像的。不僅如此,在一個美國人——裏根的信使,和一個中國人到過北京後,她表露了她的感情,而這種感情,我相信,要比家庭感情的含義更多些。更有趣的是,大衛·金把您妹妹的地址和電話告訴了我們。如果沒有弄錯的話,我想大衛是為您而這樣做的。”⑨
廖承誌提到“有趣的是知道您妹妹是怎樣看您的”,這部分內容當是在“隨信附上的東西”之中。可惜的是,這些“隨信附上的東西”下落何處,迄今仍是一個謎(未解密或遺失,前者可能性較大)。惟據廖信的前言後語,宋美齡的評價似較為正麵。此外,宋慶齡臨終前夕,曾致信中央,言道:“請不要把我和國父放在一起,我不夠格。”⑩這也可算作風波曆盡之後,宋慶齡留下的一句自評。
1981年5月,宋慶齡去世,宋美齡為之流淚禱告,但拒絕回大陸參加葬禮。在致蔣經國函中,宋美齡如此解釋自己的抉擇:“骨肉雖親,大道為重,我等做人做事須對得起上帝、國家、民族及總理主義、父親在天靈,其他均無論矣。”這一抉擇讓宋美齡的內心充滿了遺憾,故又對蔣經國感歎:“深信若大陸撤退時,餘在中國……或大姨母不在美國而在上海,必可拖其(宋慶齡)離開。”(11)
注釋
①孫宗憲,《為蔣介石當侍衛時的回憶》,收錄於《浙江文史資料選輯 第38輯 蔣介石家世》。②王正元,《聽宋美齡和宋慶齡通話》,原載《聯合時報))1987年2月6日。收錄於《回憶宋慶齡》,上海市孫中山宋慶齡文物管理委員會、上海宋慶齡研究會/編,東方出版中心,2013,P802頁。③埃德加·斯諾,《中國的喬治·華盛頓夫人》,收錄於《回憶宋慶齡》,P253-254。④諶旭彬,《宋美齡少女時代的幽怨:“我愛的男人已經結婚”》,《短史記》第37期。⑤諶旭彬,《蔣介石對宋美齡究竟有多少真愛》,《今日話題曆史版》第232期。⑥《致格雷斯》(一九四三年七月十六日),收錄於《宋慶齡書信集》,宋慶齡基金會、中國福利會/編,人民出版社,1999,P237-238。⑦《宋美齡、宋子良致宋慶齡》,1949年5月19日,收錄於《宋慶齡來往書信選集》,上海宋慶齡故居紀念館/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P199。⑧熊丸/口述,《蔣介石私人醫生回憶錄》,團結出版社,2010,P96-98。⑨廖承誌,《致宋慶齡》,1981年2月27日,原件為英文。收錄於《廖承誌文集》,三聯書店有限公司 , 1990,P865-866。大衛是宋藹齡長子的英文名。⑩尚明軒/主編,《宋慶齡年譜長編 下1893-1948》,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P1404。(11)何大章,《晚年隔海相望的宋氏三姐妹》,《世紀》201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