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應康
原標題:“石”隕華西:“教父級”醫院院長自殺之謎
5月11日早上,石應康像平常一樣與妻子告別,說是去上班。然而他並沒有下樓,而是從他在8樓的家上了20樓——他95歲的母親就住在這一層。平常的時候,整日忙碌的石應康也常常會到樓上來看看母親,坐一坐、歇一歇便離開。這段時間,母親和保姆去了老家重慶。所以,石應康這一次並非來看母親,而是要完成一次和任何人都沒有訣別的隕落——從20樓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65歲的生命。
事後有人在石母的住處發現,地上散亂地丟棄著二三十個撚滅的煙頭。患有多年糖尿病的石應康解下了一直攜帶在身上胰島素泵,把它留在了房間裏。
“他的臉非常完整、幹淨,也沒有縫針,這說明他是仰著跳下來的,他在表達一種意思——死也不低頭。”在給石應康的遺體整容的時候,唐玲麗就守在旁邊。她的這種解釋不僅出於一名有經驗的骨科醫生對人體創傷姿勢的了解,而且還因為她和石應康是四川醫學院(後更名為華西醫科大學,2000年並入四川大學後改稱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華西醫院為其附屬醫院暨臨床醫學院)74級的同學——石應康是班長,唐玲麗是團支書。
“幹這一行的,如果想要離開的話,可以選擇很多方式讓自己保持完整,並且不痛苦,他為什麽選擇這種方式?”作為醫生,唐玲麗談起老同學的死有超出一般人的冷靜,但她也有無法解開的疑問。
“石頭”墜落
和唐玲麗一樣,所有認識石應康的人都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5月10日,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天下午,石應康主持了華西醫院管理研究所的所務會。和往常一樣,他滿懷激情地講述了自己在醫院管理上的心得和新思路,還向眾人分析了未來發展可能麵對的種種困難。會議一直持續到下午五點半。臨近結束的時候,幾個學生約定在第二天預答辯結束後和石應康一起吃飯,他當即答應了這個要求。
然而,5月11日中午,石應康沒有應約出現在飯局上。學生們從12點等到下午一點多,在等待期間還特意給石應康加了菜,同時給他打了許多次電話,均無人接聽。參與當天聚餐的一名學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石老板是個非常守時的人,跟人約定的事情他一定會按時做到。”有人隱約覺得,石應康可能出事了!
被學生稱為“石老板”的石應康2013年卸任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院長,但他仍擔任華西醫院管理研究所所長。從1993年開始掌管華西醫院始,任期長達20年,石應康也因此成為中國公立醫院任期最長的院長。因為在醫療改革和醫院管理方麵的成就,有人將他稱為“中國醫院管理教父”。
這一次,石應康爽約了。正是在學生們等待他共進午餐的那段時間裏,他在抽掉了二三十支香煙以後,最終做出了決絕的選擇。不久,學生們就得到了他死去的消息。
5月11日23:50分,華西醫院通過官方微博宣布:該院前任院長、中國著名衛生政策與醫院管理專家、著名心髒外科專家石應康教授,於當日下午不幸辭世。
實際上,從發現石應康跳樓身亡到最終發布上述消息的十多個小時裏,華西醫院試圖說服家屬將他的過世歸結為“健康問題”,但這樣的想法被石的家人拒絕。在醫院官方發布消息之前,當天晚上19:58分,石應康的女兒、華西醫院腎內科副教授石運瑩就在她的朋友圈和微信群裏寫道:“他心涼了,厭了,想走了。”“勤勤懇懇為華西奉獻20年,換來的是這樣的結局,不得不說是社會的悲哀,製度的悲哀。”石應康的妻子王蘭蘭也稱:“他選擇離開的方式就是他的性格。”
然而,石應康最親密的家人的這些說法並不能解除外界對他的死的疑惑。
在逝世的前一周,石應康的時間表還像往常一樣排得滿滿的。就在前幾天,他還去了唐玲麗學生所在的社區醫院視察,推廣分級診療的事情。這是他卸任院長之後的重頭戲之一。
5月4日,石應康赴北京參加了“十二五”規劃課題的結題答辯。在他回到成都以後,5月8日,“2016年大數據背景下的醫療運作與物流管理國際研討會”在四川大學舉行。作為大會的第五個發言者,石應康報告的主題是“三級醫院推動建設分級診療體係”。在報告中,他分析了分級診療體係的參與要素;全科醫療的特點;全科醫療與專科醫療的區別與分工。最後,結合華西醫院推動區域分級診療的經驗,提出了一些建議。他的演講獲得了一片掌聲。
會議結束後,石應康參加了合影。穿著灰色西服的他坐在第一排中間偏右的位置,雙手交叉放在腿上。周圍的人沒有誰能夠想到他三天以後的結局。然而,這卻是他最後一次出現在公開的照片裏。
談起幾天前與導師的最後一次見麵,已是華西醫院心髒外科主任的郭應強雙眼哭得通紅。那天,郭應強向偶爾回到心髒外科的石應康“顯擺”了一下自己最新的技術突破。聽完之後,導師破天荒地拍了拍他說,“你現在終於長大了。”這讓等著被“挑刺兒”的郭應強頗為意外——他已經習慣了導師對他“失敗時狠狠地罵,成功時輕描淡寫地肯定”的風格。“有時候我覺得手術設計很完美,他還是會罵我。但那天他真的誇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麽了。”
唐玲麗不僅知道石應康的做事風格,而且還知道石應康不怕死,但絕對沒想到他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她記得,1975年,他們和一眾同學被分配到基層實習。有一天,他們宿舍隔壁的一棟農房著火了,大火迅速燃燒起來。石應康爬到房頂,將同學們遞過來的水一桶桶地澆下去。那間農房有三米多高,唐玲麗在下麵看得膽戰心驚,大呼石應康的小名,“石頭,石頭,你下來!快下來!”
“他就是不下來,他是真不怕死啊!”提起當年的情景,唐玲麗覺得仿佛就在眼前。盡管如此,她如今也解釋不了石應康的死。“我猜想,多半是當天有人給了他壓力。”
家世輪回
5月15日,石應康遺體告別儀式在成都市東郊殯儀館舉行。從上午八點開始,來悼念的陸陸續續有超過5000人,主要包括他的同學、親友、同事以及患者。
唐玲麗是隨第三撥人群進入悼念大廳的。據她估計,整個四川醫學院74級的學生來了接近三分之一。看著石應康的遺體,她又想起初次見到他的時候:穿著藍色的布褂子,背著一個黃綠色的軍用包,邊走路邊啃饅頭。“長相一般,個頭也不高。”
石應康在同學中的威信很高。每次病例討論的時候,隻要他確認的問題,很少有人會提出反對意見;遇到什麽難題,同學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石應康。甚至連老師都分外偏愛他,凡是有手術,都會將石應康安排為第一助手,而其他的同學往往隻有站在旁邊看的份兒。
唐玲麗解釋說,“他來自醫學世家,在我們什麽都不懂的時候,他就立下了要做胸外科醫生的目標。他就像我們74級的一麵旗幟。”在當年那些從農村或基層推薦上來工農兵大學生中間,石應康是讓他們仰望的人。在很大程度上,這是由於石應康非同尋常的家庭背景。
在當天的遺體告別大廳裏,石應康的遺像兩側掛了一副巨大的挽聯:“來去皆雄傑彰石門剛烈風骨,俯仰無愧怍建華西不朽勳章。”這不僅是對石應康的悼念,也暗含了對他的家世的一種概括。
祖籍福建的石應康於1951年5月21日出生在上海,他的父母是在上海解放前夕乘坐最後一班軍用飛機從台灣飛回大陸報效祖國的。石應康的父親石美森畢業於國立上海醫學院(後更名為上海第一醫學院,於2000年並入複旦大學),並供職於該院兒科係。作為知名的兒科醫生,石美森1958年“響應國家號召”轉赴西南地區工作,加入重慶醫學院(今重慶醫科大學),並成為該院兒科學院的創始院長。
石應康的母親淩蘿達是婦產科名醫,她是國內“頭位難產”及“頭位分娩”方麵理論與實踐的開創者。
石應康的大伯石美鑫則是著名心胸外科專家。曾擔任上海第一醫學院院長,並負責周恩來等重要領導人的保健工作。
除此之外,很多人所不知道的是,石應康的另一個伯父石美瑜曾任國民政府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庭長。罪大惡極的日軍戰犯穀壽夫、酒井隆,“百人斬”殺人競賽者向井敏明、野田毅等都經他審判,並最終伏法。
王蘭蘭是石應康的結發夫妻。和石應康同是重慶醫學院子弟的她,後來成為華西醫院實驗醫學科主任、博士生導師。在石應康遺體告別儀式上,王蘭蘭看起來十分哀痛和虛弱,走到哪裏,都要有人攙扶著。作為與石應康青梅竹馬的伴侶,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目睹石家“頂梁柱”的坍塌了。
就在50年前的1966年,“文革”一開始就強烈衝擊到石家。由於不堪眾辱,石美森自縊身亡。當時,石應康才15歲。而實際上,他幾乎從不在公開場合談起父親。如今,石應康宿命般的結局,讓很多人重新提起石美森的遭遇。而95歲高齡的石應康母親淩蘿達遠在重慶,迄今還不知道喪子的噩耗。告別儀式後,石應康的骨灰被送到青城山寄存。本來,青城山有石應康為父母買好的墓地,石美森就葬在那裏。
石美森除了醫術高超之外,也是一名很好的醫院管理者。在複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編纂委員會編寫的《厚德尚學,精醫濟世》一書中,有對石美森在醫院管理方麵才幹的記述。當時,石美森提出,創建國內外一流的兒科醫院,單純從醫療上有所提高還不夠,必須加強醫療、科研、教學及優秀人材的培養。而許多年後,石應康對華西醫院管理的基本思路與他父親的主張如出一轍,而且卓有成效。
石應康的突然離世,震動了整個華西醫院。一位醫生說,當聽到石院長逝世的消息時“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還有人稱,石應康是華西的“旗幟”“舵手”“是迄今為止華西最偉大的院長,沒有之一”。然而,對於石應康自殺的原因,所有人都對這個巨大的隱秘閃爍其詞。
在石應康去世後第二天,華西醫院網站上發出紀念文章。截圖|華西醫院官方
“動了所有人的蛋糕”
進入位於成都市錦江萬裏橋頭的華西醫院,道路兩旁排滿了人。越往裏走,人越多。門診樓大廳人頭攢動。華西醫院這艘“巨輪”,並沒有因為石應康的離去而有什麽變化。一切都在繁忙而有序地運轉著。
華西醫院的曆史,可追溯至美、加、英等國基督教會於1892年在成都創建的仁濟、存仁醫院。作為全國範圍內地位崇高的知名醫院,素有“南湘雅、北協和、東齊魯、西華西”之稱。
盡管如此,上世紀90年代初,地處西部地區的華西醫院處於發展的低潮時期,當時其規模和醫療服務量在中國大約隻能排在前50名。
1993年,42歲的石應康被任命為華西醫院院長,成為當時中國最年輕的三甲醫院掌門人。石應康後來解釋說:“當時醫院發展遇到瓶頸,學校決定重組醫院領導班子。院長原本讓我做院辦公室主任。那時我年輕氣盛,跟當時的(華西醫科大學)老校長說,要當就當院長。”
帶著這股衝勁兒,石應康上任後從醫療服務管理,到後勤部門,再到科研規劃的製定都有創新和發展。甚至連反對他的人也不得不感慨“石應康是個管理天才”。華西醫院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幹部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石應康幾乎動了所有人的蛋糕。”
當電腦剛剛普及的時候,石應康就規定掛號人員必須在短期內學會電腦。而當時那批人大多是40歲以上的老員工,他們紛紛對這個規定表示不滿。石應康的回複是,必須學會,否則開除。半年之後,華西醫院完全實現了現代化的門診服務體係。
華西醫院如今有序的運轉得益於石應康一手設計的各種創新製度,其中包括“醫生跟著病人走”“係統疾病聯合診療”“臨床檢驗服務整合平台”等等。通過這些措施,他對這座龐大的醫療機構實施了流程再造,並強化了學科交叉和臨床重點專科的建設。
2003年,為了推進醫院的科研發展,石應康在華西推出新的製度,規定所有新入院工作的博士生必須進站做博士後,兩年之內發表SCI文章或者申請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否則一律不得成為醫院正式員工。當時,不少博士生已經進入科室臨床工作,但依然被召回做科研。這種做法遭到了不少學生的反對。他們紛紛通過各種途徑來表達不滿。
那個時候,郭應強剛剛博士畢業,作為石應康的學生,他不敢將那些反對意見反饋給導師。當時郭應強已經在華西醫院待了十年,但是畢業後要想留在心外科,還要獲得三個認可:科室對其臨床技術的評價、護理團隊對其協作能力的評價、獲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對於上述要求,郭應強覺得,“他就是不想留我,所以才提了根本遙不可及的條件。”
在博士後工作兩年就要結束的時候,郭應強又碰到了一件他難以理解的事情:石應康讓他借調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半年學習科研管理。郭應強對此很不以為然。他對石應康說,“老板,我不想去。”坐在他對麵的石應康猛地拍起桌子,隻說了一句話就走了,“郭應強,你今天必須去!”後來,郭應強再次體會到石應康的用心,“從科研的組織和管理來講,很多東西是在這種專業的管理機構之外永遠學不到的。”
石應康的強硬體現在管理醫院的各個層麵。根據《解密華西》一書記述,輔助石應康管理工作數年的華西醫院科技部部長姬鬱林表示,跟隨石應康做事“特別累”。在她眼中,石應康對很多大方向的把握很準,但小的管理手段經常變化。石應康每想到一個事情,就要求中層管理者馬上去做,必須跟上他的節奏,可是下麵剛按照他的思路做出方案,往往又會接到新的通知。
以結果為導向,是石應康毫不妥協的標準,他也在努力將這種標準灌輸到全院,並將其列為引進人才的四個標準之一。經過多年的努力,在科研上,華西醫院SCI論文量常年居國內醫療機構第一名;在國內較為公認的複旦大學“中國最佳醫院”排行榜上,華西醫院的綜合排名緊隨北京協和醫院而居全國第二。
“磚頭院長”
上世紀90年代末,經過改革開放十餘年的發展,國內的社會經濟狀況得到了普遍改善,公眾對醫療服務的需求逐漸增大,公立醫院的醫療改革則處於以市場為導向的摸索階段,為石應康這種敢幹敢闖的性格提供了發展空間,同時也使得他變得頗具爭議性。
當時,已經任院長5年的石應康意識到,隨著病人的增多,華西既有的規模已經不能滿足潛在的醫療服務需要。他專門請來一家美國公司,分析了華西醫院從上世紀70年代到1998年期間近30年的醫療數據,根據門診量、住院病人數、手術量的增長幅度等,推算出就診患者數量未來的增長情況。最終得出結論:華西醫院至少應該設置3400張床位,才能滿足未來25年的發展需求。而當時華西醫院剛剛建設完第二住院大樓,實際開放床位也僅達到1400張。
於是,擴建成為醫院在短期內得到大幅提升的最好辦法。就連石應康自己也曾公開表示,“大醫院擴張始於華西。”他甚至因而獲得了“磚頭院長”的稱號。
隨著醫院規模的擴張,病人資源成為華西醫院發展的掣肘。石應康領導下的華西醫院開始與周邊的醫院爭搶病人資源。畢業於華西醫學院、後來進入成都另一家公立醫院工作的曾明(化名)說,“華西醫院就像一棵大樹,而樹底下則是寸草不生,這種影響從2006年左右就開始凸顯出來。”
快速擴張和種種內部管理措施的加強,很快使華西醫院病床數超過4000張,發展成為中國西部最大規模的醫院,並一度成為世界規模第一的綜合性單體醫院;醫院門診設專科、專病門診200餘種,最高日門、急診服務量18000餘人次,2015年醫院門、急診量高達506萬人次。
在任之時,石應康就一直聲稱要推動中國醫療分級診療製度的進行,並借助醫療IT技術實現患者在不同醫院間的在線轉入和轉出,以及醫患之間的在線交流。“他其實在練吸星大法,所謂的分級診療、基層醫療都是要達到一個目的,即吸引病人到華西醫院。”曾明說,“華西醫院的績效考核很嚴,每個醫生都有固定的任務完成量,他們的口號就是分解任務。而要完成這些任務,必須要有足夠的病人。”
曾明發現,華西醫院通過對病人進行大數據分析,按照季度、半年、年度統計,關注病人從哪裏來,城市病人占多少,農村又有多少,為什麽有的地方來得少。而這很大程度上依靠其在2001年開始建設的華西遠程醫學網絡。截至2012年底,其接入的遠程網絡醫院總量達到530家。
種種做法,帶來的是成都市其他醫院對華西的抵製。成都市政府甚至曾呼籲組織一家大的醫療機構來與華西醫院抗衡。“我們覺得華西真的是太過分了。他打的旗號很高調,事實卻非如此。”麵對各種質疑,石應康並不以為然。曾明說,“他太高傲了。”
在主導醫院擴張進程的同時,石應康對於華西被合並到四川大學的舉措卻表現出不滿。在很多人眼中,2000年與川大的合並,或許是石應康最終命運的一個節點。
高校合並是上世紀90年代後期到21世紀初中國高等教育管理體製的一個動作頗大的舉措。數據顯示,從1992年到2003 年,中國對近600所高校進行了合並調整。然而轟轟烈烈的高校合並,也帶來了很多問題。華南師範大學副教授瞿華在《我國高校合並中存在的問題及對策》一文中指出:我國高校合並很大程度上是政府行為,這使合並高校難以超越條、塊的界線而擇優自由組合,客觀上存在“拉郎配”、硬結合的短期行為。
四川大學和華西醫科大學可謂上述情況的一個典型代表。兩校的合並遭到了華西醫科大學幾乎所有人的反對:2000年,四川大學總體學科排名位列全國12名左右,而華西醫科大學則已在醫學院校裏名列第三。
如果兩校沒有合並,按照當時附屬醫院院長會成為校長的慣例,石應康很可能成為華西醫科大學的下一任校長。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將對兩校合並的不滿表現出來。
比石應康小十多歲的梁彤稱石應康為“石叔叔”,梁家與石家是幾十年的世交。石應康曾經對梁彤說,“領導就是消化垃圾的地方,下屬給他倒苦水,倒垃圾,他卻沒有地方倒。”梁彤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他對四川大學不感冒,也不太願意和他們發生很大關係,更不太希望外界來插手華西的事情。”不過,通過此次合並,石應康也將原有任期清零,以新的四川大學華西醫院院長身份重新計算任期。也正是這種情況,使他成為中國任期最長的公立醫院院長。
據知情者聲稱,合並之初,華西醫院每年隻需向四川大學上交少量經費即可,量級為“百萬級別”。2011年,華西醫院總收入就接近37億。隨著華西醫院的發展擴大,四川大學開始試著插手華西醫院的管理。然而由於石應康的把控,川大很難將水潑進去,兩者的矛盾也逐漸凸顯出來。2013年,在石應康離任的時候曾向四川大學遞交一份離任報告, “但是卻被以‘將自己寫得太好’為理由打了回來。”梁彤說,在長達十年的控製和反控製過程中,可以想象石應康身上的壓力有多大。
與此同時,華西醫院內部的矛盾也日益突出。據《解密華西》一書介紹,石應康的強硬、霸道,使得一些負麵意見層出不窮,有教職工開始抱怨石應康利用員工辛苦賺來的錢搞政績,通過醫院規模擴張給自己撈取政治資本。甚至有不少威脅開始出現,曾經還有人給他打電話聲稱要殺他全家。
據華西醫院內部人士透露,在石應康長達二十年的任期內,不止一次有人期望他下台。而當時曾經和他一起奮鬥的同伴,也因為院長接任的問題而最終與他分道揚鑣。“當時本來已經有院長人選,但是石應康堅持不下台。”
石應康曾經將他的連任歸結為等待醫院管理的見效。他曾告訴梁彤,“一個醫院要做好,不是一屆兩屆連任就能做好的,十年之後才是一個醫院管理見效的時候。”
2015年,石應康在公共場合大談公立醫院院長職業化的話題:國內院長隸屬於行政編製,基本是按照屆數履職,到了規定的最高屆數必須要下台,這不是職業經理人的生存環境。“一個健康、合理的職業經理人製度,應該是院長不必為自己的出路問題而頭疼。隻要院長做得足夠優秀,資產所有人就會聘請其繼續做院長而不受所謂的屆數限製。即便被這家醫院解聘,也有可能被其他醫院聘用。”
在離任之際接受采訪的時候,他曾向媒體表示“(離任之後)肯定會存在一部分製度難以延續的現象,因為我卸任後就變成(推動華西醫院發展的)外因,以前是內因。世界上的規律是,外因要通過內因起作用。”
而石應康所推崇的采用“民投公營”模式運營(即由民營資本投入,由華西醫院全麵負責管理運營)的華西醫院上錦院區,據稱也將被新一屆領導班子收回來。而在石應康看來,這種方式,很好地解決了公立醫院投入不足的問題。
石應康並沒有因為離任而變得清閑,他開始投身於互聯網醫療。“我已經64歲了。互聯網雖然是年輕人的事,但其確實有它的好處,可以體驗交流,打破很多機構的壁壘,體製機製的障礙。可以改變生產方式和生產關係。”石應康曾如是告訴媒體。
2014年11月,他擔任了醫聯眾惠醫療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長,並開發了一個產品,名為“眾醫幫”。“本以為他退休之後能夠閑下來,但是他依然很少能完整地陪他母親吃完一頓飯。”石應康的一名親屬說。
5月15日上午8時,石應康遺體告別儀式在成都東郊殯儀館悼念大廳舉行。圖|華西醫院官網
“心涼,還是心虛”
在石應康去世後,“共識網”頭條推出了一篇署名白蘭的文章《石應康自盡:心涼,還是心虛》,在網上獲得很高的轉載率。文章標題中的“心涼”直指石運瑩對其父之死的含糊其辭的反應。在白蘭眼中,石應康集官、學、商、社會、經濟地位於一身,是西南地區乃至全國醫療市場的主要玩家和醫療界既得利益者的代表。作者在文中提出,“功可以抵過嗎?製度有缺陷,個人就不用承擔行為後果嗎?”
白蘭本人自稱“生活在華西醫院所在地的四川成都,有醫院及醫療衛生主管部門、醫藥行業從業經曆,是病人、病人家屬”,而且“同石先生本人,也有過交道”。
實際上,作為一個龐大的體係,不少醫藥公司都以產品能夠進入華西醫院的采購目錄作為“旱澇保收”的保障。也正是因為此,在藥企的工作人員眼中,石應康就像一個“超級明星”。
李贄(化名)是一家上市醫藥公司的市場總監。他說,白蘭的描述很符合他對石應康的感覺。2008年前後,他曾經為了向華西醫院推廣一種麻醉藥物而去見石應康。當時,他心目中的華西醫院院長應該頗具學者風範。而他實際見到的石應康則是,“一身名牌,西裝革履,說起話來‘霸氣側漏’。”在了解了他的意圖後,石應康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既然是上市公司,就應該懂規矩。”最終,他們的產品還是以金錢作為敲門磚打進華西的。
“在與四川的醫院談合作的時候,每次請醫生吃飯,華西醫院醫生的檔次總是要比其他醫院高幾個量級。”李贄如此解釋石應康在某個範圍裏受到讚許,是因為他給一部分人帶來了利益。
有知情者說,石應康的自殺可能與前段時間審計部門進駐川大有關係。而華西醫院宣傳部部長廖誌林否認了這種說法,“巡視組確實有進川大,但並沒有來華西。”
從公開渠道上看,石應康接受過兩次審計,但審計結果均未公布。最近的一次是在2013年,發生在他從華西醫院院長職位卸任的時候。由四川大學審計處委托致同會計師事務所進行。川大審計處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石應康的審計早已結束,但他表示無法透露審計結果。
事實上,審計給石應康帶來了巨大的煩惱。一位石應康的親屬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經常有人找過來,讓他回憶十年前、二十年前做的事情,如果記不清,還讓回去想。這麽長的時間讓他不斷解釋原來做過的事情,簡直不得安寧。有這樣的嗎?這是在整人。”
盡管未有明確的結論證實石應康是否有問題,但是從2005年到現在,關於審計出問題的傳言一直層出不窮。有消息稱,石應康之所以能夠撐到現在,是因為有某些領導庇護。“他與上麵領導的關係處得非常好。”一位知情人士如此表示。曾經也有一位華西的工作人員向同行炫耀石應康的能力,“我們石院長能力大,李春城和魏宏都倒了,他卻沒有任何事情。”
白蘭在文章裏,對石應康的這種“能力”進行了肯定,“在他當著周永康保健醫生、如日中天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張狂與忘形,並親自提醒過他約束自身行為。”白蘭在目睹石應康不斷地逢凶化吉中,一次次感慨其“關係太硬了”。看到石應康自殺的消息,白蘭表示並不吃驚。在《中國新聞周刊》(微信ID:china-newsweek)聯係到白蘭本人後,她表示之所以寫這篇文章,是表達“想說、該說的話”,並“盡社會責任。”但她並不願意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也不願談論更多。
有“巴蜀鬼才”之稱的四川作家魏明倫比石應康大10歲,兩人是摯交。石應康稱其為“明倫老前輩”。2007年,華西醫院建院115周年的時候,魏明倫曾撰寫了《華西醫院賦》。在石應康遺體告別儀式之前,魏明倫見過石應康的妻子和女兒。王蘭蘭告訴他,對石應康的多次審計,都是做了結論的,沒有太大問題。但是總是來找,他很煩。
“石應康陷進了這樣一個體製,一個染缸,怎麽可能一點灰色收入都沒有?”魏明倫對《中國新聞周刊》(微信ID:china-newsweek)說,“他和周永康、魏宏、李春城有關係,他們也是需要醫療服務的。任何一個院長,都要給領導做保健服務的,哪一個不是這樣?這是石應康的工作。我住院,他都會來看我的。那他們住院,他肯定也是要去的。住院也罷,檢查也罷,他們是正常的工作關係。”
2013年,石應康獲得“最具領導力中國醫院院長終身成就獎”,魏明倫對此發短信表示祝賀。石應康在回複致謝時向魏明倫表達了他的信條: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寵辱不驚,去留無意,誌存高遠,追求奉獻。
這24字信條也是石應康離任時送給自己的“禮物”,他又進一步解釋說,“(關於我的)好壞評價都有,我覺得還是把評價留給曆史,時間距離越遠,給出的評價就越真實也越全麵。”
對石應康的不同側麵的評價的確令人困惑。例如,另一位與石應康打過交道的醫藥公司高管說,“他從來不避諱自己的權力,說話很幹脆。醫藥企業的很多人跟他關係很近,他也很敢拿。”不過她也指出,“石應康也會考慮醫院的利益,覺得對醫院有好處,就會下決心落實。”
對於石應康的自殺,這位高管並不吃驚,“他已經習慣了前呼後擁的場麵,也沒有人約束他,而且他也不是謹小慎微的人,所以難免會出問題。”
這些年來,唐玲麗也不時聽到石應康“出問題”的傳聞。在2014年的一次同學聚會上,她把石應康悄悄拉到一邊聊起這個話題。石應康的回答她至今還記憶猶新,“唐崽兒,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不會出事的。”
石應康沒有兌現他對老同學的這個保證。而唐玲麗迄今也不知道,“石頭”到底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