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https://info.51.ca/articles/1027579
女人不僅能頂“半邊天”,女人還能用棍棒打死自己的的校長。
文革打死人的模範,就是從“半邊天”女學生開始的,而且專殺身邊最善良的人。
文革“半邊天”們:殺人償命!
老編的話
百歲老人王晶垚先生走了。他離休老幹部的職業生涯平淡無奇,他的另一個身份卻令人念茲在茲——他是文革中第一個被學生打死的卞仲耘校長的丈夫。
1966年8月5日,卞仲耘校長被自己的學生——北師大女附中紅衛兵打死。次日,王晶垚先生做了這輩子最正確的一件事:他專門買下一部120照相機,拍攝了妻子傷痕累累的遺體和家人哀痛場景,使之成為珍稀的“文革”受難者鐵證。
很多年後,他對采訪者說:“我就是要讓後來的人看看,這是人類曆史上多麽黑暗的一頁!”可歎可悲的是,他等了55年,還是沒有等來妻子被打死的真相。
本號轉載《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幾年前的一篇文章,以誌緬懷。
1966年8月5日,卞仲耘被打致死。圖為卞仲耘遺像及遇害時所穿衣服。王晶垚攝於1966年8月6日
2014年1月12日,在北師大實驗中學一間會議室,宋彬彬宣讀了一篇《我的道歉和感謝》,為自己在文革中的作為道歉。
北師大實驗中學的前身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建校於1917年。不少黨政軍高級幹部、統戰人士、知識分子和社會名流的女兒曾在這裏就讀。
在上世紀60年代,這所學校接待過阿爾巴尼亞友人、工人李瑞環、甚至西藏農奴;隻要開口,她們能輕易借到全套軍裝或傣族服飾來排練歌舞;她們知道許多內部消息,能看違禁的書籍和電影;校園裏的柿子成熟了,掉下來爛在草叢裏,也沒有一個學生去摘——女生們覺得那是可恥的。
然而,1966年8月5日,原北師大女附中副校長卞仲耘,在校園裏一場混亂的批鬥中,被一群純真、熱情又是她心愛的女學生毆打折磨至死,是北京文革中第一個被學生打死的教育工作者。
然而,關於“校長之死”的真相,48年來,始終沒有清晰的描述。
從2001年秋天起,當年師大女附中的同學,葉維麗、於羚、宋彬彬、劉進陸續開始自發地走訪調查。她們希望還原,校長遇難的8月5日前後,北師大女附中到底發生了哪些事,究竟是什麽原因,促成了這起悲劇的發生。
她們將之稱為“八五事件”調查。
她們曾以為真相觸手可及。然而,8年調查中,她們發現:近半個世紀後,有許多感情,已被湮沒;冷漠、遺忘與互相傷害,仍是回憶那個時代的主題。
卞仲耘、王晶垚的幸福一家
我的記憶帶著血跡
明眸皓齒,五官標致,氣質端莊——2002年5月,在北師大實驗中學85周年校慶上,1966屆初三3班學生馮敬蘭看見了副校長卞仲耘的黑白照片。這是她第一次仔細端詳校長的樣貌。卞校長含笑凝視著,馮敬蘭卻渾身發冷。
馮敬蘭有點想不通,13歲時,為什麽總覺得校長是個老態龍鍾的女人?為什麽從沒有發現過她的美麗?2002年,馮敬蘭已經51歲,從一名女中學生變成國企職工,與照片中的卞校長去世時的年歲相仿。
馮敬蘭的同班同學葉維麗,也在這張照片前停留了15分鍾。校友們在身邊來往,她卻沒有聽到一句評論。“一群中國最好的女校的學生,怎麽能在文革開始兩個月內做出殺害自己校長的事情?”葉維麗說,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為此感到困惑。
這時,葉維麗已是美國馬薩諸塞州州立大學波士頓分校曆史係教授。“像很多女附中的同學一樣,‘八五事件’給我帶來巨大的心靈創傷,我的文革記憶是帶著‘八五’的血跡的,是帶著1966年北京‘紅八月’的血跡的。”在2014年1月12日見麵會上,葉維麗說,即便到了美國,卞校長的身影還出現在她的噩夢裏。
為了能夠麵對自己,也解決這個困惑,從2001年開始,葉維麗決定利用每年假期回國的時間,開始一項針對“八五事件”的調查。
1950年代中期,卞仲耘和她的一對兒女
文革中,馮敬蘭出身不好,被列為班上批鬥對象。卞校長遇難當天,她到班上去,發現課桌被分成兩邊,中間拉了一根繩子,懸掛著粉紙黑色隸書體的對聯,上聯是“老子打天下……”,下聯是“兒子鎮妖崽……”,對聯很長,幾乎拖地。
她隨意問一個同學發生了什麽事,那位同學不僅不回答,還不屑地對她說:"我和你的本質不一樣!"
馮敬蘭還記得,班上一個幹部子弟特別蔑視她,“你知道我為什麽討厭你嗎?你跟我討厭的一個小學同學長得特別像!"
馮敬蘭因此更關注文革中顯示出的人性的醜陋,“私欲和野心,過分張揚的個性,強烈的表現欲,女人的嫉妒心、虛榮心和病態的虐待狂心理,都是我們生命的毒素。"
得知葉維麗要調查“八五事件”後,馮敬蘭主動承擔了幫忙組織、聯絡的工作。
葉維麗還記得,卞校長遇難的第二天一早,學校廣播裏傳來一個女同學的聲音:“死了就死了!”廣播裏說了很多,但隻有這冷漠絕情的一句話,一直留在葉維麗的心上。說這話的是劉進。
劉進,原北師大女附中1966屆高三3班學生、1966年6月3日至7月末工作組駐校期間,擔任學生代表會主席。當年,她隨父親劉仰嶠(時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長)從河南來到北京。
“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褂子,褲腿挽到膝蓋赤腳不穿鞋,齊耳的短發紮起一個硬撅撅的刷子,像電影裏的女遊擊隊員”,一位同學回憶這位學生領袖,“全校學生都認識她,她卻不認得我們。"
死者卞仲耘和她的女兒們
時隔38年後,葉維麗才有機會拋出埋藏已久的問題。2002年,一次插隊知青聚會上,她見到劉進。後者頭發已灰白,剪得更短了還是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葉維麗上去就問她:“你是不是說過那句話:’死了就死了’?
“說了。”劉進沒有猶豫。
劉進告訴葉維麗,那是傳達校長遇難當天晚上北京市領導的意見。劉進的父親6月中旬因被打成“蔣南翔的黑副帥”而停職,聽到領導說這話,劉進心裏“咯噔”一下:“難道我爸爸也會這樣?"
劉進說,卞校長死後,她自己也陷入矛盾。她追求革命,卻不理解暴力。“到底是善還是惡?"這之後,她決定隻做自己看得清楚的事情。下鄉插隊4年後,她回到北京,先做教師,後來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至2007年退休。
但是,葉維麗想知道更多答案。比如女附中紅衛兵是什麽時候成立的;卞校長遇難那天的具體過程……劉進發現自己隻記得場景片斷,卻不記得更多細節。
劉進便去找宋彬彬求證。1969年初,宋彬彬去內蒙古插隊,後來相繼考入長春地質學院、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學習,1980年赴美留學,兩人一度中斷聯係,直至2003年宋彬彬回國才重新熱絡。
妻子被害第二天,王晶垚拍下妻子布滿傷痕的遺體
她問宋彬彬,女附中紅衛兵是什麽時候成立的?宋彬彬卻反問她,"我是不是紅衛兵啊?" “你都戴了紅袖章了,怎麽不是呢?”劉進急了。(半邊天殺人,殺人記憶呢?)
她對宋彬彬懷有愧疚。幾十年來,宋彬彬在罵聲中度過,劉進覺得是自己害了她。北師大女附的第一張大字報是劉進提議宋彬彬簽名的;宋彬彬帶隊上天安門城樓,也是劉進臨時安排的。如果沒有這一切,或許之後的曆史會有所改變?
"40多年來,有兩個不同的宋彬彬:一個是老師同學們認識、了解的宋彬彬,另一個是成為文革暴力符號的’宋要武’。”宋彬彬本來一直不願意出麵,2002年,她與“八五事件”的聯係被寫入美國一本學術著作,並被大學課堂引用,她才深感出麵澄清的必要。(她出麵是因為這段殺人曆史影響了她在美國的生活了,並不是她良心發現。她是為自己洗白)
“卞校長的死一直在心裏放不下,她的慘死讓我感受到的不隻是震驚和悲哀,還有一輩子的歉疚和悔恨”,宋彬彬回國後,劉進和她商量調查記錄學校文革初期的情況。之後葉維麗、於羚與劉進、宋彬彬匯合。2007年底,馮敬蘭也正式加入進來。
五人中,葉、宋、劉都是幹部子弟,馮敬蘭與於羚則來自普通家庭。她們組織同學聚會拜訪健在老師,希望能夠最大限度重新記錄當年的事實。
死者卞仲耘和她的四個孩子
遺忘與回避
然而,調查的進展卻遠遠不如預想得順利。
她們遇見不少支持的老教師,“你們頭發都白了,再不記錄就晚了”。但不讚成的人也有很多。有老師說,文革已經定性了,要向前看,沒必要記錄了。
一位原女附中教導主任,給劉進寫下六七頁紙的書麵意見,提出對把細節摳得如此仔細的質疑。“紅衛兵就是一個暴力符號,你們為什麽要分這麽清楚呢?沒有任何意義!"——這位老師對文革如此憎惡,有次在四川吃飯,不小心進了一個以紅衛兵為主題的飯館,立刻拂袖而去。
劉進曾碰見初中部的一位同學。當年,正是這個班同學去卞仲耘家貼滿“卞豬頭”的大字報。劉進問她知不知道這件事。沒想到,對方一拍桌子,厲聲問:劉進,你要幹什麽?( 殺人犯在此)
一次聚會時,一位女同學仍像當年一樣用諧音稱呼一位老師為“王八種”。文革時,這位同學就曾在窩窩頭裏摻沙子、插白旗,說王八種吃!其他同學提起這段,她反駁道:“有嗎?我有嗎?" ( 殺人犯在此)
葉維麗到學校校史辦去查找資料,工作人員竟然不知道卞校長當年是被本校學生打死的;2002年春,為紀念學校成立85周年而印製的校史“大事記”出版,1966到1976年期間,除了提到學校改校名外,其餘一片空白。(學校是掩蓋殺人曆史的幫凶)
紅衛兵貼在卞仲耘家的辱罵大字報
梅樹民老師是當年的教導處副主任、學生黨支部負責人,也是“八五”當天與卞仲耘一起被批鬥的五位校領導中唯一健在的目擊者。1972年劉進插隊回京,第一個去拜訪的老師就是梅樹民。
當時她正在等待分配工作,想自學點日語,便問梅樹民老師能不能教她。梅樹民愣住了警惕地問:你怎麽知道我會日語?
“梅老師居然害怕了,以為這又會揪出什麽曆史問題。"意識到這些時,劉進難受極了,"沒想到文革對老師的精神傷害延續至今。
那次見麵,梅老師留她吃了炸醬麵。之後她時不時去和梅老師見麵聊天,也曾說過“對不起老師”的話,不過兩人卻不多談文革。
2006年4月,葉維麗、劉進、宋彬彬和於羚決定共同去拜訪梅樹民老師。她們雖然做了最壞的打算,卻發現梅老師比預想得還要冰冷。他不說“請坐”,也沒有倒水,反複說:黨內有決議,不便多談。問到“八五”當天的細節,他幹脆回答:“我的腦袋上扣了紙簍,什麽都看不見。"場麵就此僵住了,誰也不作聲。(施虐者問受害者:你看到啥了?)
過了很長時間,梅老師才責問劉進和宋彬彬:”當時你們都到哪裏去了?你們學生黨員都到哪裏去了?"
四個都已年過半百的學生尷尬地坐在一邊。
紅衛兵勒令卞仲耘校長去學校接受批鬥的條子
等到再和劉進見麵,梅老師又問她:"如果是你父親,你也會這樣做嗎?”“我當時特別盼望你們能來救我!”
劉進曾經認為,自己作為一名中學生對許多事情都無能為力,然而梅老師的問題,讓她“感到一個師者、長者責問的分量”。
這次拜訪兩個月後,劉進親筆寫了一封道歉信寄給了梅老師。她曾在電話中詢問老師是否有收到,老師隻是回答:收到了。
直到很久以後,梅老師終於又在一次見麵時主動開口提起:“劉進啊,你寫第一張大字報之前為什麽不跟我說一聲呢?”他還說,"你們當時怎麽就不能想點辦法把老師們集中起來學習呢?這樣不也是種保護嗎?"
這一連串的“為什麽”,讓劉進越來越反思自己與文革的關係,“在曆史的大潮麵前,人們往往來不及思索而表現出自己最本質的那一麵,如果每一個文革的親曆者都能夠真誠地回憶和反思,那麽連接這些回憶的碎片才有可能接近真實曆史。"
(文革中 有很多的人選擇善良,但是你們選擇了罪惡)
1946年初夏,卞仲耘和丈夫王晶垚在晉冀魯豫解放區
真相的困境
即便在願意協助調查的人當中,真相的獲得也不那麽簡單。50年前沒有錄音筆、攝像機,諸如此類的眾多細節,僅靠個人記憶難以取得公論。
劉進記得,得知校長已經“不行了”,被放在一輛手推車上,是自己和其他人扶著車送去醫院的;而卞仲耘的遺屬王晶垚老先生此前對工友王永海的談話記錄顯示,“是兩個老師用擔架把卞校長抬走的”;另一份時任北師大女附中副校長胡誌濤撰寫的《八五祭》中卻記載:“校醫帶著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把卞仲耘用擔架從北門抬出去了。"
另一個分歧在於,“八五事件”發生時,師大女附中到底有沒有成立紅衛兵?劉進、葉維麗認為沒有。調查時,不少同學回憶說,7月31日,學校貼出一張成立“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大字報。因為她們堅決反對工作組,成為學生中的革命左派。
普通家庭出身的馮敬蘭尤其印象深刻,因為“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特別說明,非紅五類家庭出身隻要表現好,也可以申請加入。這讓她心頭一熱。
宋彬彬的記憶則是,臨近“8·18”上天安門前,她和同學們還在匆忙縫製紅衛兵袖章。
北師大女附中90周年紀念文集中的文革部分
2013年,北京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北師大女附中1967屆初中生李紅雲從一位校友處得到一份原始材料表明,1966年8月7日,“文化大革命籌備委員會”開會決定,第二天宣布籌委會成立,並成立“紅衛兵”。然而,這個結論很難得到認同。
“一般而言,凡在紅衛兵三個字前帶前綴詞的組織,如‘毛澤東主義紅衛兵”井岡山紅衛兵’,都是因為’紅衛兵’這三個字已經被使用”,一位筆名“朗鈞”的研究者說。
“想從紅衛兵成立的時間說明卞仲耘的死與紅衛兵無關,沒有這個必要了吧!"一位老師毫不客氣地說,“花那麽多篇幅去解釋“主義兵”和“紅衛兵”不是一回事,人家隻會覺得可笑、可氣。四十年了,還在這裏喋喋不休講這種紅衛兵內部的小分派,能說明什麽?蠢!" (這些女人的目的就是要洗白)
而最關鍵、分歧也最大的一件事,是一張寫有七個人名字的字條。
這張字條最初在紀念卞仲耘去世的獨立紀錄片《我雖已死》中發布:右起第一豎行寫著師大女附中,至左依次是“李鬆文”“徐岩春”等名字,最後兩位是“劉進”“宋彬彬”。紀錄片描述:這張七人字條是王晶垚從醫院處獲得的原件,簽名者都是革委會負責人。
同樣為北師大女附中1968屆高中生、美國芝加哥大學中文高級講師王友琴也曾來拜訪王晶垚,事後介紹這張字條:這張字條是王先生請求當時在現場的女附中師生寫的。王晶垚看後很生氣,對來訪的另一位朋友喊:“什麽請求?應該是我’要求’,’強烈要求’!"
卞仲耘一家與友人出遊
不過,劉進自己卻完全不記得這張字條的存在。
2008年3月,劉進終於聯係上了七人字條上唯一的老師李鬆文。數學老師李鬆文,是工作組期間教師代表會兩位成員之一,也是臨時黨支部的負責人。
李鬆文老師一下子也不記得這張字條的來曆了。“讓我先想想。”他對劉進說。
隔了些日子,李鬆文老師告訴劉進,據他的口憶,這張字條是醫院要求他們開證明時寫的,“當時時間已經很晚了,沒法到學校去開,我就問大夫簽名作證行不行。大夫說可以,但得有老師簽名。”於是,李鬆文老師帶頭第一個簽下名字,征得本人同意後,再依次寫下在場六位同學的名字。
雙方各執一詞。一方認為王先生是訪談後的二次記憶,屬於“孤證”;另一方認為李鬆文老師的口述最多算是案發44年後的一份口供筆錄,並不能成為曆史案件的旁證。
葉維麗有感而發,“人們對卞之死的反應以及她們對’死亡宣告’的記憶,反映出每個人在當時所處的政治地位和個人處境,也說明了記憶的主觀性。"
總有一些不曾料想到的細節,阻礙著讓曆史回歸本來麵目的努力。
2007年9月,北師大女附中幾位老校友倡議為卞校長立一尊雕像,表達對卞校長永遠的歉意,並讓後人銘記。
1967屆高中畢業生羅治作為主要聯絡人,向各屆校友傳達。羅治本以為會一呼百應百分百讚成。不料,有同學聽說後反問她:卞校長不是高血壓心髒病死的嗎?有人說:現在都生活得很好,要和諧,還提那些幹什麽?有人“善意”提醒她:老百姓從來不能玩政治;甚至有人組織聚會發布特別聲明:怎麽瞎鬧都可以,不許談國事文事(文革之事)!
羅治還保留著一張流傳到她手裏的諷刺漫畫:畫中羅治拿著小本做傳達指令狀,旁邊一頭老牛咩咩叫。旁白:快向劊子手和主人們說去吧!
羅治想不通:這群當年從中國名牌女校畢業的、最好的學生,怎麽能對校長之死如此蒙昧和無動於衷呢?
她特意把那個說卞校長因高血壓而死的同學請到家裏,打開電腦讓她看材料。兩人吃了中飯吃晚飯,從上午十點一直聊到晚上九點多,這位同學終於接受了羅治告訴她的情況:"原來是這樣啊。”隨後捐出50元錢。
校方的反應也出乎熱心校友的預期。
校友們最初與校方討論的方案是:在學校裏開一個雕像落成儀式,卞仲耘校長的雕像將被安放在校園的操場上。但最終雕像落成時,校方表示樓板承重不行,安放的位置更改在教學樓一層的一間會議室內。
雕像底座上隻有名字和生卒年月,同學們曾經建議的“文革受難者”沒有刻上。
她們擔心,要寫了這五個字,估計連會議室都放不進去。
在卞仲耘雕像前的懺悔
拚接與真凶
“八五事件”的基本脈絡漸漸從不同人的記憶碎片中拚接出來:8月5日下午的“遊鬥’分為四步:卞仲耘、胡誌濤等五位校領導先是圍著大操場示眾三圈;接著,被押到宿舍樓旁的一個狹小高台上接受批鬥爭;批鬥後,被押到小操場接受勞動性體罰,挑土抬土;最後分散到操場北邊的廁所、宿舍樓等地搬花盆、掃樓道、摳馬桶蓋。
整個過程中,不斷有各年級學生圍觀,人數時多時少,聚聚散散。
有同學看見胡誌濤校長開始穿著白衣服,轉了一圈換成黑衣服,另外的同學補充,是白衣服被墨汁潑成了黑色;有同學記得,在小操場,看見卞校長頭朝下地躺在手推車上!還有人上去踢了手推車一腳,但也有人糾正說,不是踢,是怕校長頭朝下躺著難受,又不敢上前去糾正,就用腳踩了一下車子,以便讓校長的頭變成朝上。
2010年4月13日,走訪百餘位師生後,劉進把調查報告送交北師大實驗中學存檔。內容共有三部分,一是給母校的信,二是《女附中文革初期的一些情況》,三是《“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實驗中學校史”文革部分的幾個問題》,其中第二部分,僅注釋就有100多條。
當月底,調查文章《也談卞仲耘之死》刊發在一個供文革研究者交流的電子刊物上。同年8月,這篇文章更名為《關於卞仲耘之死的另一種陳述》發表在另一家雜誌上。文章以馮敬蘭為主持人,五人交替敘述“第一張大字報”“工作組期間”"後工作組時期”“八五事件”“紅衛兵”等六個要點,講述五人小組8年來的調查情況。
文革初期一起挨打的卞仲耘與胡誌濤
按照通常的邏輯,這種事件的調查,最後都會形成一個明確的指向:校長因何而死?因誰而死?
馮敬蘭說,調查過程中,出現了一些名字但是,也沒有人願意明確地指向這些名字。
當年高一(3)班的學生顧湲告訴劉進,“八五”遊鬥正是由她所在的班級發起,“主要是高一才來女附中的學生,多數是軍幹子弟,文革時特別凶。”
劉進想找到這些同學采訪,但時任高一(3)班班主任也表示毫無辦法。當年,高一(3)班同學之間相互批鬥得也很厲害,彼此心懷芥蒂互不往來,顧湲說,沒有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插隊,至今,該班也沒有組織過一次同學聚會。
也有些曾在不同時間段圍觀的同學,對參與者有如此回憶:一個初二女生,“皮膚黝黑身材高大”;"一個大胖臉,一個瘦高個兒”等。
她們會是校長之死的直接責任人嗎?是否需要披露出她們的名字?五人小組討論後一致同意:不寫。
(這些人打著調差的幌子其實就是幫罪人掩蓋罪行,有不寫名字的罪人嗎?)
卞仲耘校長,約攝於1964年
劉進覺得,“這個話題異常敏感,而所有人隻是目擊沒有證據。是否參與了打老師?隻能靠自己內省。”馮敬蘭則說:“八五事件是一次群體事件,每個環節都對卞校長的生命造成不可逆的戕害,很難真正說清’誰是凶手’。況且,這種民間調查不具有司法意義,沒有權力公布相關者的名字。"
那麽,對於直接參與批鬥校長的同學要寫到什麽程度?她們有了分歧。劉進反對提及他們;葉維麗和馮敬蘭不同意,“一定要給她們一些壓力”。討論來討論去,最終,以五人訪談錄形式出現的調查報告中,出現了“一個大胖臉,一個瘦高個兒”等既有所指又語焉不詳的形象。
(劉進是打著調查的旗號在保護罪犯)
調查報告中還曾出現了一位丁老師的名字。這位老師家人看後,提出異議,說隻能以“丁某”的形式出現。幾番權衡,大家同意了這位老師的請求。
(邪氣是可以壓倒正氣的)
"既要追尋真相,又不願涉及自己,既要回溯構成曆史事件的細節,又要宜粗不宜細。這就是真相的困境”,馮敬蘭說。
卞仲耘丈夫王昌垚的控訴
傷痕難消
調查的過程,既是還原曆史的過程,也是調查者重新認識過去自己的過程。劉進還記得2008年2月4日,她所在的高三(3)班14名同學聚會,多數不是當年的幹部子弟。聚會主題是為“八五事件”調查初稿提意見,但同學們一聊就聊了6個小時,重現了許多劉進自己都遺忘的事實。
有同學說,那時劉進6點多到校,帶領同學們長跑、做60個仰臥起坐、俯臥撐,還要求同學們扮成衛生員拉著一位“傷兵”同學匍匐前進——有同學明明跟不上,卻為了在劉進麵前表現得革命,不得不硬撐著做。
另一位同學說,媽媽給她在上海買了條黃色的褲子。她穿到學校那天,劉進一眼瞧見,就說:哎喲,你褲子怎麽這種顏色。這位同學聽後嚇得再也不敢穿這條褲子了。
(說明劉進是個革命小將,她帶頭的調查就是一場戲)
調查初稿中曾有一句話:"無形之間把我們分開了",羅治看後,抓起筆就把“無形”劃掉了。她告訴劉進,高中時期,往往正上課呢,幹部子弟就陸續出去開會接受接班人教育了,怎麽會是’無形’呢?是非常有形的!幹部子弟在一起就是團結,出身不好的在一起就是反攻倒算!"
(劉進是在刻意模糊淡化關鍵調查細節)
葉維麗也有類似的體驗。在她的印象中,一次學校組織去長安街歡迎外國首腦,班上一個出身特別不好的女生被禁止參加。這位女生就安靜地坐在教室寫作業,像沒事人一樣,葉維麗由此記住了她。
卞仲耘女兒的控訴
一次為調查而舉行的聚會中,兩人相遇了。葉維麗說起這段故事,表示欽佩。沒想到話還沒完,這位頭發花白的女同學竟放聲大哭——學校裏以出身論各種資格,她始終極為自卑,又無人可以傾訴,當時隻是故作鎮定。
在時隔近半個世紀後,劉進、葉維麗等幹部子弟們才第一次知道當年同學們對她們的看法——對自己給別人帶來的壓力,她們此前一無所知。
(劉進是在刻意模糊淡化傷害,用無知做借口)
“今天看來,我其實起到了宣傳偏激思想和一味盲從的作用。”劉進對記者說,“革命事業的當然接班人這種意識,與領袖崇拜造成的盲從意識,和以階級鬥爭為綱造成的仇恨心理結合起來,最終引發了無法無天的暴力行為。"
(劉進是在刻意模糊淡化傷害,自己的罪惡轉移給一個模糊的概念-革命,開脫自己)
最受傷害的人莫過於卞仲耘校長的丈夫王晶垚先生。
92歲的王晶垚與後老伴兒居住在北京市海澱區一套小三居裏。房間裏擠得滿滿當當,一摞摞書、紙箱和各種雜物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主臥室的一個壁櫥上,擺著卞校長的黑白遺像。旁邊擺著白色蝴蝶蘭絹花,有時也換成百合。碰上祭日,門廳也會再掛一張遺像。
家人的悼念
關於“八五事件”的紀錄片以及其它媒體關於此事的報道,被放在遺像前供奉著。
卞校長去世第二天,王晶垚特地去買了照相機,將卞校長的遺容、紀念物都拍了下來。從1966年冬天起,他個人開始對“八五事件”做訪談筆錄,采訪了如校工王永海、副校長胡誌濤等很多目擊者。這些筆錄被記在活頁紙、小紙片或效率手冊上,被裝進牛皮紙袋或扁盒子裏,40多年後,已發黃變脆、字跡模糊。
五人小組中的於羚,就曾連續幾年幫助王晶垚整理過去的曆史資料。每周三次,於羚到王晶垚取回資料,回家謄抄,再去念給王先生聽,逐字逐句核對。為此,於羚在55歲時開始學習電腦打字。
不過,即便對於羚,王晶垚有些物品也不輕易展示:一個寫著“殉難”二字的扁盒子,放著最重要的談話記錄。小皮箱子裏的當年物證:一塊表帶被打歪的手表、一件用墨汁寫了“打倒”二字的白襯衫、一件粘有糞便的血衣……
1973年,卞仲耘遇難7年後,得到了一個“沒有問題"的定性結論,她的死被當作“在工作時死亡”處理,校方依照有關規定,給了卞仲耘家人400塊錢。
1970年,卞仲耘被內部平反
直到1978年,北京市西城區委員會才給卞中耘開了追悼會,為她"昭雪”。王晶垚曾一再要求用400塊錢賠償金在卞仲耕工作過的校園裏種一排樹以示紀念。他的努力一直沒有結果。
1979年,王晶垚開始通過法律途徑為妻子討回公道。他曾向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人民檢察院、北京市人民法院提交控訴書,要求調查直接殺人凶手,控告曾在卞仲耘批鬥會上製造偽證的人……不過各方麵的反饋告訴他:此路不通。
年歲越大,他對自己保存的資料越來越生出種偏執與保守。這也讓他顯得越來越難以接近。王晶垚的一位朋友、北京西城區退休教師徐小棣說,一次他到訪王家,正撞見小皮箱子裏的遺物攤在地上,王先生似乎正沉浸在回憶之中。看見徐小棣,王晶垚像被狗仔隊撞破隱私一樣動了怒:"出去!出去!我在冒火!"
"近距離看他時,他的痛苦特別多。”徐小棣說。
劉進曾對王晶垚的大女兒王學說:“你父親好像一直生活在1966年8月5日那一天。"她曾在一次紀念活動上看到王先生,眼神空空,帶著無法稀釋的悲哀。
王學回答:“你說得太對了。"
王晶垚與葉維麗的父母都相識,2001年葉維麗最初開始調查時,王晶垚還曾給葉維麗看了一張照片。“黑乎乎的,完全看不清是什麽。”王晶垚告訴葉維麗,這是卞仲耘遇難後的手——腫得像戴著拳擊手套一樣。不僅如此,他見到卞仲耘時,臉已經全部變成紫黑色——布滿了被毆打後的血印、腳印。
王昌垚的追思
然而,隨著調查的進行,王晶垚與她們漸漸產生了分歧。
王晶垚堅持認為,劉進、宋彬彬雖然可能沒有親自動手打人,但事發時仍屬於學校的權力當局,負有很大責任。“八五事件”發生時女附中已經有紅衛兵組織且紅衛兵並沒有進行有效的搶救。
王晶垚身體還行,但聽力和記憶力直線下降。問人的名字,通常要問兩三遍;與人交談,總是重複著同一句話,“她們是壞人!"
2014年1月13日,劉進、宋彬彬公開道歉第二天,徐小棣去看望王晶垚。她看到老人正在讀報紙上的相關報道,並自言自語道:“錯?!那是罪!寬容?對罪犯也能寬容嗎?"
“紅衛兵要翻案了!要改寫曆史了!”王晶垚在家裏喊。
半個月後,一份王晶垚先生簽字的聲明流傳於網上:“
一、師大女附中紅衛兵是殘殺卞仲耘同誌的凶手!
二、師大女附中紅衛兵沒有搶救過卞仲耘同誌!
三、在‘八五事件’真相大白於天下之前,我決不接受師大女附中紅衛兵的虛偽道歉!"
王晶垚先生簽字的聲明
公開道歉後,學者徐賁、朱學勤等撰文,"道歉裏缺乏真誠的懺悔,她隻是認了一些小’錯’,而根本沒有看到(或承認)自己在極權之惡中該承擔的那份’罪責”、“毒打卞仲耘致死的直接肇事者究竟是誰?這一要害她和她的團隊還是在回避” ……
來自家人、社會的重重壓力之下,宋彬彬婉拒媒體采訪。
還有同學對馮敬蘭的文章《請放開宋彬彬》提出不同意見:最多是“還原”,每個人都不可能放開。
馮敬蘭深受觸動。她回想起,卞校長去世當晚,她回到家,跟誰都沒有提起這件事。多年之中,就像遺忘了一樣。調查中,她常常想,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結論是:“這就是我對生命的漠視。當時那種教育,讓人的感情變得粗糙、心腸很硬。年紀大了,漸漸恢複了,有了同情心惻隱心,才知道以前是不正常的。"
百歲壽星王晶垚。攝於2021年3月1日
而作為王晶垚的多年老友,徐小棣更關注的是,卞仲耘之外,這些當年的女學生,是否也關注同樣在文革中被侮辱與被毀滅的人。比如,女附中附近玉華台飯莊的一名女服務員,被該校紅衛兵私刑折磨致死,死時隻有19歲,連姓名都不得而知——“這些生命有沒有真正引起過她們的痛苦?"
眾說紛紜下,是這一代人的故事與掙紮。"在中國現代史上,沒有哪一代人像我們一樣,從一出生就被悉心塑造,也沒有哪一代人的生命軌跡像我們的一樣,和這個國家的命運狀態如此重合”,葉維麗說。
徐小棣則認為:“這其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應該重新認識自己。”。(殺人者要被判刑,坐牢,槍斃!)
或許,這是在無法消弭的分裂與隔閡之外所有當事人——所有願意直麵自己青年時代黑暗一麵的、這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們,得到的唯一共識。
1963年,北京師大女附中慶祝從事教育工作卅年以上教職工大會合影留念,前排左起謝瑩、鄧逸真、趙靜園、關秉衡、王明夏、劉希璞、李寶忱、錢德福、許占魁,後排左起卞仲耘、胡誌濤、孫岩、蘇靈揚、江隆基、劉皚風、丁丁、鄧穎超、楊秀峰、林礪儒、閻伯銘、浦安修、於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