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歲時,因為父母的關係,我認識了幾位1978、79級的大學生,有時去他們宿舍玩。那時的大學男生與後來一樣,私下裏好像總在想女人、談女人。一次幾個人在議論,其中一位當天在公交車上遇到了個漂亮姑娘,寥寥幾句友善的對話後,姑娘得知他是大學生,竟然一直跟他到校門,希望與他進一步交往。他嚇得趕快跑進校園躲起來,讓門衛攔住了姑娘。1980年代初的東北非常保守,女孩在馬路上倒追陌生男生,極端罕見。高考恢複後,社會女生覺得大學生都是天之驕子,趨之若騖。那個敢於倒追的姑娘很勇敢,而那位男大學生也算撞到了桃花運。我不懂他為什麽跑,就問你何必跑?他回答,我是鞍山人,畢業後要回鞍山,哪有辦法把一個吉林姑娘弄到鞍山?
那時的中國城鎮老百姓,戶口、工作、居住的公寓等,都是國家指定或分配,個人沒有多少選擇或改變的餘地。所以要結婚,就不得不考慮雙方的這些條件,因為如果一方是農民、或兩個人的戶口不在一地、或者戶口在一地,但工作地點相離很遠,都會造成結婚不現實。當時奉行國家全麵控製經濟的信條,個人的工資極低,男性一人的收入不夠養家。而國家嚴格限製每個城鎮人買食品和必需日用品的數量、地點和時間,每個人隻有勉強夠一個人用的配額。而廣大的農民連這點配額也沒有,他們事實上不能在城市裏購買食品和很多常見日用品。
我有一個小學同學,也是同一所大學的子弟。他父親教數學,是1960年代的大學畢業生。從1960年代到70年代末的大約20年裏,東北老百姓沒有漲過工資,所以他父親工資不高。他母親沒有工作,家裏姐弟三人。他們家生活就很困難,每到月底,家裏經常沒有錢買菜,他就會跟著母親到郊區挖野菜,以補飯桌上的不足。記憶中他父親瘦高,母親顯得很衰老。三個孩子成年後都很矮小,大約一米五左右,明顯營養不足。一個中年大學教師,如果太太沒有工作,當年的生活就可能如此悲慘。
那個年代的大學生談婚論嫁,需要考慮的遠不止對方的戶口和工作。當時國家剛從幾十年血腥的政治運動中走出來,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麵麵,還存在很多政治掛帥的遺跡。比如所有政府、單位、和學校的人事表格裏還要求填寫家庭出身和政治麵貌等。一個人進了大學,就代表國家擁有和主宰他以後的人生。如果配偶本人或家庭有政治瑕疵,就很可能影響自己的工作與升遷。所以大學生婚戀,還得考慮各種政治因素。
這些名目繁多的條條框框,各個猶如通了高壓電的鐵線,使得每個人的“可行婚戀對象範圍”變得很狹窄。但是來自內心的天然愛情,從來不會被這些物質條件限製。隻有極少數人運氣好,愛情碰巧發生在這樣的範圍內。更多的人如果膽敢追求愛情,就會與現實嚴重衝突,經常帶來一輩子的懲罰。在腐朽愚昧的中國王朝時代,製度剝奪個人的婚戀自由,把決定權交給父母。在毛時代及之後的很長時期裏,政府大張旗鼓地宣稱個人有婚戀自由,但那些條條框框嚴重侵害了這個自由。絕大部分婚戀決定權實際上轉移到了政府和具體領導手裏。而政府和領導對個人的愛心、了解、或遷就,都遠不如父母對兒女。
也許對中國沒有深入了解的觀察者,比如外國人或涉世不深的青年,會以為當時的社會這樣壓抑,連戀愛和結婚都如此限製,老百姓一定會憤怒和反抗,但實際情況卻相反。到了1980年代初,毛式體製已經主宰中華大地30多年。它嚴密而野蠻,對異己毫不心慈手軟。暴虐之下,中國老百姓整體臣服。絕大多數人在心裏早已“跪下”,接受了這些限製,覺得理所當然。有點地位和權力的人,為了得到或保持他們的地位和權力,還經常主動支持和維護這些限製。隻有很少的人內心不服,有反抗行動的人就更少。比如,當時的官方莫名其妙地敵視幾乎所有民間的男女交往。這本是權力的任性之舉,社會各基層卻奉為天條,嚴格貫徹執行。當時在東北,一般老百姓把正當的男女交往也看作醜事,連“愛”都被認為是髒字。
記得初中時,父親為我買了一本世界兒童教育名著《愛的教育》。我帶到學校,被同桌發現。他看到封皮上有一個大大的“愛”字,就認定是黃書,煞有介事地報告給老師。班主任是位中年女教師,教語文,得知後非常緊張,立刻沒收,即使我辯解也沒有用。過了幾個星期,她才把書還給我,可能因為沒有在書裏找到色情描寫。但給我時,她還是麵帶狐疑,並沒有完全解除戒備。這件事害得我有了心理陰影,後來一直沒有讀完那本書。就連童稚未脫的初中男孩也見“愛”色變,就連中學語文教師也不知《愛的教育》。這兩個人無權無勢,是再普通不過的老百姓,卻時刻監視周圍的人,自覺提防任何關於“愛”的蛛絲馬跡,主動維護著這個壓製老百姓自己權利與自由的社會秩序。那個時代的中國是多麽閉塞和扭曲!
在這樣的社會裏,我們這代人早就本能地懂得,自己內心的愛情萌芽很危險,如果不嚴加壓製,會直接影響到以後的升學、工作、城市戶口、幹部身份,等等,後果不堪設想。我們從小接受唯物主義的灌輸,被告知所有感情都受製於物質,這為我們提供了借口去接受環境限製愛情。而且大家也知道,強調心靈或神的重要、甚至隻要談及,都會被批判成唯心主義,惹來政治麻煩。但是另一方麵,我們又從電影和小說裏得知愛情是褒義詞,如果承認自己的婚戀裏沒有愛情,就是自認落伍,在人前臉上無光。於是為了生存和麵子,很多習慣了向霸淩的社會屈服、又具有高智商的年輕知識分子,就選擇了一條狡猾的道路。他們卑微地否認自己內心的純真萌動是愛情,轉而指鹿為馬,不知羞恥地撇開心靈、基於物質重新定義愛情。他們認為,“愛情”就是在社會允許的、經常很狹窄的婚戀對象範圍內,按利益最大化挑選配偶的心理。
這種挑選過程,也經常精妙複雜、也注重對方的長相、也會考慮到雙方在性方麵的和諧,隻是選中的人不是自己心裏的那個“最好、最美”,就好像賈寶玉自願接受了薛寶釵、撇下林黛玉,朱麗葉委身於帕裏斯、拋棄羅密歐。持這種唯物主義愛情觀的人,如果順利婚配,會覺得自己既避免了與現實衝突、也得到了愛情。他們把婚戀帶來的好處,比如生活的舒適和性的歡愉,當作“愛情的美好”。但是,與不愛的人朝夕廝守讓他們壓抑,愧對心底裏的那個人與那份感情讓他們自責。他們在內心深處為自己不值。為了維持表麵的正常,他們依靠從眾心理麻痹自己、衝淡隱藏的空虛與遺憾,因為在他們周圍經常有很多類似的人,也沒有與最愛的人結合,但是看上去過得很“正常”。如果社會上少數人如此,那麽他們個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如果很多人這樣,那就是製度出了問題。 我們年輕時的那個體製,把有靈有肉的人看作無生命的螺絲釘一般處置,嚴格而係統地懲罰和淘汰敢於追求真愛的人,自然造成了很多生存下來的人隻能這樣懦弱、猥瑣地活著。
“物質決定愛情”的觀念,有時顯得很實用。比如當大家都很貧窮、工作和居住地都一輩子不變、生活中都沒有多少選擇時,按物質條件取舍配偶,經常簡單易行,並能帶來婚姻的表麵穩定。但實用不代表正確。愛情最終來自心靈、不是物質。社會開放後,人們遷徙更多,發展事業的機會也更多,建立在物質條件上的婚戀就經常顯露出弊端。比如丈夫發達了,就覺得“女人如衣裳”,想換老婆。劉備的這句名言冷酷無情,卻是對物質婚姻的貼切總結。因為在這類婚戀裏,雙方視彼此的心靈與人格為次要,本來就冷酷無情。類似地,漂亮人妻來到美國後,就覺得老公不再有吸引力,想重新找有美國“戶口”的丈夫。因為原來選他,是要他幫自己弄到大城市戶口、或帶自己來美國,並沒有覺得他本身特別好。到了美國後,他的優點消失了,自然不再是最佳人選。總之,相信“物質決定婚戀”的人,環境或個人條件大變後,經常會覺得喜新厭舊是順理成章的事,於是威脅婚姻和家庭。
記得在交大讀書時,很多本來玲瓏剔透的女生,到了畢業季節就思想迅速“成熟”。她們開始考慮自己的未來,為適應社會而主動向現實低頭,為出國和上海戶口等目的婚戀。我理解和同情她們,她們無力改變社會,隻好屈從。但她們的靈氣就消失了,身上的光彩也暗淡了,如同美玉變成頑石。年輕時不懂,現在想起,就理解更多。即使這樣的女生接受了你的追求,也隻是因為她看上了你能帶給她的利益,而不是你本人。所以即使得到她,也沒有什麽意思,她的吸引力就降低了。當然還有更多的女生,從來都物質,一直都是頑石。信奉物質決定愛情,使女人俗氣、失去魅力。
為什麽要重溫我們年輕時的社會人心呢?雖然幾十年過去了,中國已經富裕很多,人們也有了更多自由,但社會觀念裏還有很多那時留下的痕跡。我們這代人已從青春少年變成了白頭,每個人的家庭和事業情況都已不同,但很多人在年輕時形成的思想,到今天也沒有大變化。重溫往事,希望讓大家看清為什麽我們這代人裏,無論生活在快速發展的中國、還是在自由民主、以基督教價值為根基的美國,還有那麽多人相信物質決定愛情。
我在《雪梅和我》裏講到,“因為養育孩子需要多種物質條件,所以未來的媽媽在談婚論嫁時要求男方能賺錢,就合情合理。我不再那麽憤世嫉俗,覺得對於那些戀愛時在乎對方物質條件的女生,自己曾經過分苛刻了。我逐漸接受,在婚戀時女方考慮男方的物質條件,是人之常情。隻要掌握好優先等級,不把那些條件看得高過真情就好”。
作者回複:我的另一篇文章《不是所有愛情都一樣美好》就是回應你這樣的問題。如果有興趣,請你讀後我們再繼續討論: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7482/201903/23516.html
多少萬年人類進化的過程中,物質對繁衍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就是在現在,物質對婚姻質量的保障,對下一代的撫養教育都極其重要。包括人們對異性審美觀念的產生和成型,都和有利於人類的繁衍有關係。
愛情很美好,但並不是絕對的神聖,除非這種愛情不是以婚姻為目的的。任何婚姻考慮物質條件都是正確的,不該被奚落,或責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