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五歲以前,家都住在成都西城區的一個市局機關宿舍裏。那是我母親工作單位的宿舍。它不是以後常見的宿舍樓,而是一套很大的老宅子。那一帶解放前是成都達官顯貴居住的地方。直到文革結束,市政府省政府的宿舍都還有不少在這一帶的老宅子裏。
這套宅子就在以前四川總督年羹堯主持修建的“滿城”,也叫“少城”的東城牆牆根前麵。前門在一條大街的街口附近。有兩扇高聳厚重的木門。小孩子們好奇,常常合力把它們推來推去,經常引來大人的嗬斥。跨出大門,是一座近兩米的高台。站在大門口俯瞰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很容易覺得自己威風八麵。如果是上門的客人,可能還沒有踏上門口的台階就已經產生了些許敬畏。可見這宅子當初的主人,不僅僅是個富貴之人。
一進大門,便是一個照壁。進門之人需要轉九十度,順著一條小小的過道再往裏麵走。這過道彎來彎去,兩邊的高牆很高。沿路兩旁有幾個獨立的院落。走到盡頭,是一個寬敞的天井,三麵都是一排平房。而另一麵則是一棟二層小樓。這小樓與對麵的平房形成了一個丁字形布局,並往另一方向延伸。和小樓平行前後又是平房。這些平房的後麵有些後門,通往一些不知名的胡同。可以想象,這宅子裏曾經住著多大的一戶人家。
那時,這些平房和小院子裏都住著好幾戶人。都是我母親單位的同事,從上到下大家都在一起。當時一般的上下級住房的待遇差別並不大,居住條件都差不多,無非領導的麵積稍微大一點。後來母親調到郊區機關後,同一棟宿舍樓裏還有幾個大廠的廠長和工人。大家的房間都是一樣的設計和布局。
在那座老宅子裏,我家住在那棟小樓的上層。這棟樓有一條寬敞輕緩的樓梯,中間還有個轉角。樓上半邊是陽台,半邊是房間。陽台有好幾米寬,從頭到尾,一個很安逸舒適的地方:上麵是高高的屋頂,四周三麵空曠透風。在成都悶熱的夏天裏,這是非常實用的設計。
這座小樓每層約有七到八個房間。盡管我記憶中家裏隻有一間房,現在想起來,覺得那房間很寬大明亮,不太像臥室,應該是原主人的起居室或客廳。當然也可能是我那時太小,看什麽都會覺得很大。
由於位於小樓的盡頭,我家裏三麵都有窗戶。其中一麵正對著那個大天井。樓下的牆邊有一段幾尺寬的台階。下雨時天井會積水。大家就沿著這台階走。晴天時,這裏就成了大家聚會和休息的地方,隨時都可能有人坐在天井四周聊天曬太陽。
雖然在父親出事以前,我父母在各自的單位都深受領導賞識,似乎都有大好的前程。但“落難的鳳凰不如雞”這句話一點不假。由於我母親拒絕與被打成右派的父親離婚“劃清界限”,就憑“立場不堅定”這一條,在機關就逃不脫被連累被邊緣化。那兩年我母親不是被派去基層支援“大躍進”,就是到郊區去協助“建區”,以後更被“順勢”留在了郊區的機關,再也沒有回到市局機關,但這都是後話。
母親不在家的時候,隻有我和外婆。可能因為成天跟外婆待在家裏被憋得慌,那幾扇窗戶對我有非常強的吸引力。以至於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從那窗戶望出去的天空。以我那時的身高,自然看不到外麵的景色,隻能看到茫茫的天空。成都的天往往都是灰蒙蒙的,很少有藍天白雲的時候。但就這樣的天空,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之中。
一天,外婆大概在忙別的事,沒人注意我。也許看窗外的天看得太入迷,鬼使神差地,我推了一把椅子到窗邊,再把自己平時坐的一個小板凳放上去。然後我自己爬到椅子上,踮著腳非常費力地把小板凳舉過頭頂,放到窗戶邊沿,再小心翼翼一點一點把那小板凳推向那片藍天。
然後,樓下響起一聲慘呼。
我的小板凳並沒有飛入藍天,而是砸到了樓下的一個老太太頭上。那老太太是我母親的一位同事的母親。我的小板凳讓老太太去醫院縫了好幾針。
在以後幾十年裏,每次見到母親這位同事,她都會提起那隻板凳。盡管這麽多年過去了,那一刻的情景仍然曆曆在目,像電影一樣清晰。我還能看到那小板凳被一隻小手一點一點推過窗沿,消失在天際。
我今年夏天回了一次成都。一天的傍晚,乘坐出租車經過一個路口。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那所老宅子所在之地。出租車慢慢滑過路口,朦朧的燈光下,遠遠地也看不清那座老宅子是否還存在。隻是冥冥中我好像又看到了那隻小板凳,又看到了當年的外婆、母親和父親。幾十年的光陰,仿佛隻是一個街口的距離。。。
雖然想起逝去的親人很傷感,但覺得這大概也是一種緣分。雖未刻意相求,盡管物是人非,幾十年人生天南地北走了一大圈,還能回到這樣的時空重溫往日的點點滴滴,再次感受親人們的音容笑貌,也是難得的天賜。
寫到這裏,我上網試著查詢了一下那個我記憶中的街道名和門牌號。意外發現,那個老宅子居然已被列為成都的曆史建築文物保護對象。或許,下次再回成都時,真的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