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有一位大姨, 其實並不是我家的親戚, 但是到了後來, 對我們而言, 她比真正的親戚還要親。 剛到鞍山的那幾年, 父母親工作非常忙, 完全無法照顧家事, 就請了大姨來家裏幫忙做家務。 她是哪年來的, 我已經不記得了, 反正是我還在上幼兒園的時期, 記得周末從長托回家, 都是大姨幫我洗澡的, 直到上小學了, 才自己洗。 大姨的名字, 叫方秀珍, 是一個很普通的東北婦女的名字, 她的年齡與我的父母相仿, 來我家時應該還不到四十歲, 所以父母親就讓我們這幾個孩子喊她大姨, 這一叫就是幾十年。 其實在我們四川老家, 這是該叫孃孃的, 但是在東北, 沒有這樣的叫法。
大姨的老家, 遼寧海城, 在西南方向上, 離鞍山不遠。 鞍鋼的很多工人, 就住在海城, 每天坐通勤火車來回跑, 交通很方便。 聽說, 大姨年輕的時候, 長得很清秀, 可是因為家裏窮(雇農), 同村一個姓楊的農民, 妻子死了, 大姨就被家裏嫁給了老楊, 做續弦, 看樣子老楊比大姨要大出二十歲也不止。 後來解放了, 農村搞土改, 老楊被訂了個富農成分, 地也被分了, 在老家不想呆了, 就也到鞍山來了。 大姨在我們住的南北紅樓, 給老楊找了個掃街的工作, 不太累, 有一些收入, 他就在紅樓裏的一個空房間裏住了下來。 因為大姨管他叫老爺子, 我們也就跟著喊他老爺子, 他就笑嗬嗬地答應, 從來都不發脾氣。 老爺子長得高大魁梧, 六十來歲了吧, 腰杆筆直, 站在那兒就像一棵大楊樹。 長方臉, 濃眉大眼, 鼻梁挺直, 隻是有幾顆淡淡的麻子, 並不顯眼, 他年輕時應當是個帥小夥兒。 老爺子每天早早兒就起來了, 把幾層樓的樓道, 大門廳, 和外麵的街道, 都打掃得幹幹淨淨的, 瞧著很舒服。 大姨自己沒孩子, 但是她經常拿自己的工資去資助老楊前妻的孩子, 甚至還一手包辦了老楊孫子上大學的每月費用, 這是後話了。
在家裏, 大姨把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這些事全包了, 非常麻利。 她年幼時曾經被裹過小腳, 後來又放開了,就有了一雙不大也不小的解放腳, 還是穿普通的鞋, 走路也看不出來, 略有些外八字。 隻有在她洗腳的時候, 才能看到, 那腳的骨骼是變了形的。 我問她走路時腳疼不疼, 她說走遠路會疼。 還說, 當初裹腳的時候, 那可是鑽心地疼。 我問為什麽要裹腳, 她說, 那年頭大姑娘不裹腳嫁不出去, 甩著兩個大腳片子, 多難看。 我就納悶, 覺得天生的大腳才好看啊, 搞不懂。 她又說, 隻有在旗的女人, 才不用裹腳, 也聽得我稀裏糊塗。 過了好久我才弄明白, 在旗, 是指的旗人, 也就是滿族人。 東北是滿清的發祥地, 旗人是有特權的, 旗籍女子不需要裹腳, 也沒人敢說她們大腳片子難看。 我的母親和眾多的孃孃們, 都是天足, 可見早年四川也是風氣開化比較早的地區了。
大姨愛說話, 經常跟我們嘮叨些事情, 我們就聽到她好多奇談怪論。 比如, 她告訴我們, 地主富農, 大都是勤快能幹, 才能發家的。 有些貧雇農, 是天生的懶蛋, 那就永遠是受窮的命。 其實東家對扛活的人還是挺好的, 尤其是到了搶收的時候, 都是饅頭大肉, 送到地裏給大夥吃, 吃得飽飽地, 不然誰還有勁兒幹活呢。 我聽了這些話, 雖然覺得有點兒怪, 卻也好像有些道理, 父母也聽到了, 什麽都不說。 大姨是典型的東北人, 說起話來總是一套一套的, 還經常帶著順口溜(怪不得後來東北出了個趙本山呢)。 說到東北的胡子(就是土匪), 說他們是“天不怕, 地不怕, 就怕飛機拉粑粑”, 就是說怕飛機扔炸彈。 看來當年東北的土匪挺多, 張大帥對付土匪也還是挺有辦法的, 可能因為他自己就是土匪出身吧。 還有, “共產黨的會, 國民黨的稅。” 也是大姨常掛在嘴上的順口溜, 不過我們這些小毛孩子, 對這個沒體會。
其實大姨平時說話還是挺有分寸的, 真正太出格的話, 從來不說, 但是她心裏絕對是有是非觀念的。 母親醫院裏有兩位年輕醫生, 卓醫生和韓醫生, 這兩位大夫叔叔以前經常來家裏做客吃飯, 和父母很談得來, 我們這些孩子們也都跟他們挺熟悉。 1957年反右, 兩位年輕醫生都被打成了右派, 後來就再也沒見到他們了。 大姨悄悄地跟我們說:“多好的小夥子, 真可惜了了。” 後來聽母親說, 卓醫生的父親, 是四川著名的老中醫, 於是卓醫生就回四川從父學中醫去了, 可能算是網開一麵吧。 韓醫生是上海人, 被打成右派之後, 不知所終。 父母親都是在解放前有許多政治經曆的過來人, 對共產黨比較了解, 所以他們在反右時很謹慎, 不多講什麽話, 因而得以幸存, 他們在家裏也不對我們孩子們講解放前這些事。
大姨給我們做的飯, 基本上是東北飯, 但是卻很好吃, 讓我們百吃不厭。 後來她還向北紅樓的鄰居們和父母親的同事們, 學了不少南方菜式, 使我們的口福又升了一級。 1958 年以前的市場供應還是不錯的, 再加上鞍鋼是當時全國最重要的重工業基地, 鞍山市委和市政府的主要工作之一, 就是為鞍鋼做好後勤支持, 所以肉蛋海鮮, 蔬菜水果, 供應都很充足, 大姨做起飯來, 就得心應手, 把我們養得胖胖的, 父母親全身心投入工作, 也就免了後顧之憂。 當時我繼續在實驗小學讀書, 大哥已經升入初中, 二哥轉入新建立的鋼都小學讀書, 在勝利廣場那邊, 過了新台町還得再往前走。 因為離家有點遠, 需要住校, 每禮拜隻能回家一次, 所以中午就隻有我一個人回家吃飯了。 於是, 大姨的午飯就做得很簡單, 或者是蛋炒飯, 或者是肉鬆拌飯, 或者是蝦皮拌飯, 再配些朝鮮人賣的狗寶鹹菜, 就是一頓午飯, 我也吃得很舒服。
當時的東北, 由於曆史的原因, 還有一些朝鮮人, 日本人, 和白俄在東北居住, 沈陽哈爾濱最多, 在鞍山也有不少, 不過日本人後來都回國了。 在街上, 經常可以看見一些朝鮮婦女, 穿著長裙, 腳蹬前邊翹起來的膠鞋, 頭上頂著一個大壇子, 用一隻手扶著, 時不時地用漢語悠長地吆喝一聲:“狗寶……鹹菜……。” 於是大姨就會拿一隻小碗去買些回來。 狗寶鹹菜很好吃, 看起來是用蘿卜或芥菜切成細絲, 醬出來, 再撒些芝麻, 鮮鹹脆而微辣, 很下飯。 我隻是不懂, 為什麽會給鹹菜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我猜, 大概因為狗肉是朝鮮人的美食吧。 午飯雖然簡單了, 大姨卻並不清閑, 因為在我剛上一年級的時候, 家裏添了一個小妹妹。 母親工作忙, 奶水也不足, 所以大姨除了做家務之外, 還要照管妹妹的全部事情。 (我後來長大了, 成家之後也有了孩子, 才知道照顧一個嬰兒有多麽累人。)
說到白俄, 我的班上就有一個白俄同學, 名字叫郭爾蓋之類的吧, 同學們卻都管他叫鍋蓋, 他也不在乎, 大家在一起玩得挺好。 鍋蓋個子不高, 跟我差不多, 所以成了好朋友。 他一頭金發, 藍眼睛, 皮膚白裏透紅, 說一口典型的東北話, 當然在家裏他是講俄語的。 我去過他家裏玩, 是在離北紅樓不遠的八卦溝, 那裏算是鞍山的一個貧民區了, 環境有些髒亂, 不過他家裏還很整潔, 我隻記得他家養了一條大狼狗, 挺友好的, 別的就不記得了。 (關於吃飯的事, 我前幾年專門寫過一篇文章, 這次就把它作為附錄, 同時發出, 也節省些筆墨, 不至於重複敘事了。)
話又說回來, 東北人非常恨日本人, 朝鮮人, 和俄國人。 他們管日本人叫小鼻子, 管朝鮮人叫二鬼子, 管俄國人叫大鼻子。 這恨, 是有原因的。 老百姓不懂多少國家曆史政治大事, 但是對自己的切身利益卻是很清楚的。 九一八日本占了東北, 東北人成了亡國奴, 各種痛苦, 就不需要一一細說了, 隻說, 大米白麵不準吃, 隻準吃配給的雜合麵, 小孩子念書, 必須學日語, 這些, 上了年紀的東北人都記得。 至於朝鮮人, 他們在日占期間, 雖然是奴才, 地位卻比中國人和漢奸高一等, 因為日本人用他們作爪牙, 來統治中國人。 這些朝鮮人的殘酷暴虐, 比日本人還凶, 所以被叫做二鬼子。 蘇聯紅軍在二戰末期打進東北以後, 一方麵大肆搶掠, 所到之處, 工廠裏的機器設備都被裝車拉走。 另一方麵, 軍紀極壞, 大量中國婦女被蘇軍強奸, 所以知道這些事的東北人也對大鼻子恨之入骨。 解放後中蘇友好, 官方對這些事提也不提了。
那時父親在鞍鋼煉鐵廠工作, 母親在鞍鋼職工醫院婦產科工作, 我沒去過鞍鋼廠區, 那是在鐵西區的北部, 而我們家在鐵東區。 鞍鋼職工醫院也在鐵東區, 所以母親帶我去過她的醫院, 有時去看病, 有時就是去玩。 其實我小時沒生過什麽大病, 也沒住過院, 有個頭疼腦熱, 在家裏吃點兒藥就行了。 我們這幾個孩子, 偶爾生了病需要打針, 也都是母親在醫院裏開好了藥(多半是盤尼西林之類的), 帶回來, 家裏有注射器和針頭, 以及聽診器, 都是母親解放前行醫時用過的。 大姨把注射器和針頭用紗布包好, 放在一個小消毒盒子裏麵, 加水煮沸消毒, 然後就是那個生病的倒黴蛋兒挨針受苦的時候了。
不過, 我記得最清楚的, 反倒是去醫院拔牙的事。 小孩子長大, 都要經過換牙的時期, 乳齒通常是會自己掉下來的, 人在這個時期, 總會被周圍的小朋友譏笑, 豁牙子豁牙子, 盡管大家都先後當過豁牙子。 可是如果恒齒已經在往出長了, 乳齒還不掉, 會引起疼痛, 就得去醫院拔牙, 我就有過這樣一次經曆。 坐在那個大椅子上, 牙科醫生叔叔就一直跟我聊天瞎白呼, 過一會兒, 他跟我說, 張開嘴讓我看看你的牙吧。 我剛一張開嘴, 他抽冷子一下就把我那顆牙給揪出去了, 我都沒看清楚是怎麽拔掉的。 事後, 我還跟小朋友們吹牛來著, 說我去拔牙, 沒打麻藥, 也沒哭。
母親學的是西醫, 後來也一直從事西醫, 可是那時黨號召中西醫相結合, 於是她也學了一些中醫的知識, 尤其是針灸方麵的。 不過她對中醫的號脈, 一直不得要領。 事實上, 一些庸醫的號脈, 給母親的工作帶來很多麻煩。 聽母親說, 經常有病人找她看病時, 說自己懷孕了。 可是經過正規的婦科檢查, 發現這病人並沒有懷孕, 但是病人卻堅持說自己就是懷孕了, 而且還是某某著名中醫號脈號出來的。 這往往需要母親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 給這些病人解釋科學的檢查應當是怎樣的, 如果誤診會引起什麽後果。 實際上, 有些真正嚴重的疾病是被這些庸醫給耽誤了, 幸好有很多像母親這樣, 有知識有經驗有醫德的醫生們, 盡心盡力地為患者服務, 真是挽救了不少病人的生命和健康。 那時家裏的電話經常在深夜裏響起來, 有時是煉鐵廠的生產問題需要父親處理, 但是更多的時候是醫院裏有急診, 幾分鍾後就會有急救車來家裏把母親接到醫院, 去救治緊急的重症病人。 如果是大手術, 那就可能要做七八個小時才能下手術台。 後來母親患有比較嚴重的失眠, 也是和這樣繁重的工作有關的。 鞍鋼的職工有十幾二十萬人, 加上家屬那就要翻倍了, 由此可以想見病人會有多少, 想到這裏, 我真心欽佩像母親這樣的醫生們。
說到這裏, 好像應當介紹一下鞍山的居民區了。 當時的鞍山市有四個區, 那就是鐵東區, 鐵西區, 對爐山區, 和立山區。 鞍鋼的廠區主要分布在鐵西區的東北部, 其中也有一些居住區。 鐵西區終年煙熏火燎, 空氣質量很差。 鐵東區是平均檔次比較高的居民區, 和辦公區。 對爐山區是日占時期建起來的居民區, 主要居民是那時的工人們。 立山區建成的日期要更晚些, 也是工人和市民的居住區, 這是我當年在市區步行去過的最遠的地方。 從立山再往東北方向過去, 就是靈山和首山了, 那些地方我從來也沒去過。 我們常去的地方是烈士山, 可以走著去, 因為那一帶是市中心, 熱鬧也好玩。 當然也可以坐摩電車(老式有軌電車), 五分錢, 想坐多遠坐多遠。 如果走著去, 就會路過一個地方, 叫做老台町。
在普通鞍山人的心裏, 這老台町是個挺神秘的去處, 值得單獨說一說。 老台町是一片住宅區, 當初的名字裏並沒有那個老字, 就叫台町, 隻是因為後來在勝利路邊上又修了一片住宅, 稱為新台町, 給中層幹部和工程技術人員住, 於是原來的台町就被稱為老台町了。 老台町為什麽神秘? 原因在於, 那裏有衛兵守著大門, 尋常人等是進不去的, 我們這幫孩子們從那兒路過, 也隻能透過鐵柵欄往裏瞧瞧罷了。 老台町裏麵的房子都是一棟棟獨立的日式小洋樓, “樓上樓下, 電燈電話,” 有的還帶遊泳池, 一棟小洋樓隻住一家人。 鬧明白了吧, 這老台町是當時鞍山最高檔的住宅區, 有資格在這裏住的, 有兩類人, 一類是鞍鋼及鞍山市的高級黨政軍領導, 另一類就是蘇聯專家的頭兒, 大部分蘇聯專家是住在東山公寓的, 那地方好像我沒去過, 所以沒有印象。 鞍鋼是當時全國獨一無二的最大的鋼鐵基地, 公司的總經理和黨委書記是副部級幹部, 甚至部級。 而鞍山的市長和市委書記, 要低一個檔次, 屬於司局級(或者叫地級)。 所以鞍鋼總經理要比鞍山市長更牛, 但是, 無論如何, 他們都算是鞍山這個山頭的老大, 所以都有資格住老台町, 這個, 普通老百姓都服氣, 誰讓人家當年拎著腦袋幹革命呢。
至於蘇聯專家的頭兒們, 那當然也有資格住老台町。 人家發揚共產主義風格, 不遠萬裏來到中國, 辛辛苦苦幫著兄弟夥建設新中國, 咱們是應該好好款待人家, 住個老台町是起碼的啦, 此外還得配齊小轎車, 司機, 翻譯, 廚師一幹人等, 廚師還要會做中餐兼西餐, 如果有家眷子女, 可能還得配保育員, 總之不能委屈蘇聯老大哥就是了。 前麵說過, 東北人恨大鼻子, 不過,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如今風水轉了, 俄國大鼻子現在是兄弟朋友老大哥, 領袖導師指路人, 跟1945年不一樣了。 那時是帶槍的丘八, 奸淫搶掠什麽都幹, 現在是肚子裏有貨的專家工程師, 確實是幫咱們蓋大工廠來了。 當年是搶走了無數日式機器設備, 現在是運進來新設備, 傳授新技術, 中國那幾年確實收益不少。 不管怎麽說, 這可能也算是出血本打了一場抗美援朝之後, 得到的一些報償吧。
當時廣播電台裏天天播中蘇友好的歌曲, “莫斯科娃北京, 莫斯科娃北京”, 那旋律我到現在都還能哼出來。 老百姓跟著政府走, 也向蘇聯學習了, 不過草民實在, 想的大多是怎麽整齊全那三大件, 自行車手表縫紉機。 鞍鋼的工人有錢, 尤其是七八級以上的老師傅, 戴手表講究戴大英格大羅馬, 還有戴歐米伽的。 騎車起碼得飛鴿永久, 還有騎鳳頭的。 縫紉機買不到進口的, 那就上海飛人吧。 反正那幾年老百姓生活還算滋潤, 也才有心情追求這些享受。 不過工人們心裏還是有數的, 知道這三大件比起蘇聯老大哥來, 仍然差得太遠, 可能得一直等到共產主義實現那天, 才追得上。 東北人愛說順口溜, 那時鞍山人給蘇聯老大哥編的順口溜也不少, 我隻能記得住一點點兒。 其中之一是這樣說的:“蘇聯老大哥, 掙錢掙得多, 戴著羅馬表, 坐的小汽車。 蘇聯老大嫂, 掙錢掙得少, 穿的布拉吉, 戴著小坤表。” 蘇聯老大哥, 人們還都有機會見, 至於蘇聯老大嫂到底長什麽樣兒, 我還真沒見過, 隻聽人們說, 都又高又胖, 是吃黃油果醬大列巴吃出來的。
日曆翻到1958年, 我們家要搬家了, 從鐵東區東山街北紅樓搬到對爐山區和平路。 北紅樓的住戶是工程師, 對爐山的住戶是工人。 為什麽要搬家, 我們那時不知道, 後來才聽說, 一個原因是對爐山離鞍鋼廠區近, 我父親那時在鞍鋼煉鐵廠當副廠長, 上班可以近許多。 另一個原因, 是黨號召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 這樣做有各種各樣的好處和優點, 雲雲, 我不太懂。 對爐山這邊的房子, 也是三層樓, 外牆是灰色的水泥, 屋頂是個大平台, 可以從樓梯上去玩。 我家住二樓, 麵積卻小了很多, 隻有兩間屋子, 一個廁所, 外加一個小廚房。 水泥地, 沒有地板, 窗戶是鐵框子, 隻有一層玻璃。 做飯雖然有煤氣, 取暖的暖氣卻沒有, 整個冬天都得燒火爐取暖。
後來冬天實在冷得不行, 父親隻好請廠裏的木工師傅, 在鐵窗戶裏麵又加了一層木窗格, 中間的格子鑲玻璃, 有折頁, 可以打開。 兩側的格子是固定的, 可能因為鑲玻璃太貴或者太麻煩吧, 就都糊窗紙, 用的窗戶紙是白色的, 很薄, 不透明, 但是可以被光線照亮, 看到窗戶紙變白了, 就知道天亮了。 加了這層木窗戶之後, 屋裏才暖和些, 不過後半夜爐火熄滅之後還是冷, 早晨總是非常不願意從被窩裏爬出來。
跟著大姨糊窗戶紙, 大姨又給我們說了段順口溜:“關東山, 三大寶, 人參貂皮烏拉靰鞡草。” “關東山, 三大怪, 窗戶紙, 糊在外, 生下小孩吊起來, 十八歲的姑娘叼個大煙袋。” 這三大寶, 人們差不多都知道了, 不用我多說。 這三大怪, 可能需要再解釋一下。 窗戶紙糊在外, 是為了讓冬天的落雪不要積滿了窗框, 也免得化雪時把窗紙打濕, 能夠保持一年。 每年的秋天, 都要把舊窗紙揭掉, 再糊上新的。 生下小孩吊起來, 那是用一個搖籃吊在房梁下麵, 這樣母親做活兒時, 偶爾過來推一把就算是哄孩子了, 孩子就不哭(除非餓了或尿了)。 不是說真把孩子吊起來, 那樣不就成了吊死鬼了嗎。 十八歲的姑娘叼個大煙袋, 這可是真的, 我都看見過。 不過這是說的抽旱煙, 不是抽大煙, 解放後沒有公開抽大煙的了。 所謂“大煙袋”, 是指煙袋杆兒特別長。 有多長? 長到你得把胳膊伸直了, 才能點著那個煙袋鍋子。 早年東北人抽旱煙成風, 所以大姑娘抽煙是尋常事。 據說有錢人家的老爺, 那煙袋杆兒足有三尺長, 自己不點煙, 全靠仆人點, 這是題外話了。 前些年看過電視劇《大宅門》的, 一定知道那活土匪七爺白景琦是怎麽點煙的。 總之, 這三大怪, 想來關裏是沒有的了。
父母親住一間屋子, 擺的是一張大床, 一個辦公桌, 還有書架, 冬天也要生一個火爐子。 我們這些人, 大姨, 大哥, 二哥, 我, 弟弟, 妹妹, 住另一間屋子。 屋裏就是一鋪大通炕, 木板搭的, 從窗戶一直到牆, 大姨和妹妹睡最裏邊, 至於誰靠窗戶睡, 我卻忘記了。 冬天就把火爐搭在炕邊, 靠近火爐的, 就會覺得烤腦袋, 離火爐遠的, 就會覺得冷。 在對爐山住了兩年, 知道工人的生活是怎麽過的了。
對爐山區的生活條件也不如鐵東區, 住北紅樓時, 家裏離鞍山最大的菜市場, 圈樓, 不遠, 步行十來分鍾的路, 到那什麽都買得到。 對爐山就不行了, 那裏隻有個小副食店, 當時叫做合作社, 賣一些蔬菜肉蛋, 種類也不齊全。 於是, 冬天到來之前, 家裏就買了一口大缸, 漬酸菜用, 這就是冬天的主要蔬菜了, 雖然合作社裏能買到一些別的菜, 青蘿卜, 胡蘿卜, 疙瘩白(東北人這樣稱呼園白菜)什麽的, 至於應時的細菜就很難見到了。 大姨是漬酸菜的專家, 我們後來漬酸菜的本領, 都是從大姨那裏學來的。 大白菜買回來, 先擺在外麵曬兩天, 去去水氣。 然後搬回來, 一棵一棵地把頂端的葉子打掉, 主要留菜幫子和菜心, 因為那葉子很容易爛掉。 然後燒一大鍋水, 把每棵白菜下鍋裏燙一下, 再用涼水鎮了, 一棵一棵地碼到大缸裏, 碼滿了之後, 續滿涼水, 找一塊大石頭壓在頂上, 蓋上蓋簾, 再過些日子, 就可以吃酸菜了。 大姨做的酸菜白肉粉條, 那也是確實好吃! 要知道, 她要把每片酸菜幫子, 都片成三四層, 再切成細絲, 五花肉切薄片, 和寬寬的粉條一起, 慢慢地燉, 那能不好吃嗎。
隨想錄:
大姨自己沒有子女, 可是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一顆母親的心, 她把我們五兄妹當成自己的孩子那樣嗬護。 大姨沒有什麽文化, 也不識字, 但是她有很多寶貴的知識是我們在外麵學不到的, 這些知識在日後的生活中帶給我們很多幫助, 終生獲益匪淺。 大姨不參加政治學習, 但是看人精準, 處事公正, 她瞧不起共產黨的很多行為, 也瞧不起偷奸耍滑, 心口不一, 甚至坑人利己的家夥, 她的說法都是很有道理的。 中國的老百姓裏有無數像大姨這樣的人, 這是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