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這是我在2013年寫的一篇文章, 用調侃的語氣描述一下天朝的吃飯問題。因為與我正在寫的回憶錄有些關聯, 所以略加修改, 做為附錄, 插入我的回憶錄中, 既可以節省一些筆墨, 也稍稍調整一下氣氛, 讀起來可能就不會太單調了。 需要說明的是, 在寫此文之日, “腐敗”這個詞剛開始被老百姓借用, 來形容自己也可以大吃大喝了, 應該算是一種黑色幽默吧。 現在, 大批高官的極度腐敗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其規模和醜陋, 達到令人發指的程度, 而這仍然還隻是巨大的冰山露出之一角, 水下的部分人人可以想見。 所以, 今天的老百姓絕對不願意再把腐敗這個詞用到自己身上了。不過, 我的文章已經寫成這個樣子了, 不想再多改, 那就讓此文保留一些當年的時代特色吧。)
古人說: "民以食為天", 還有 "食色性也" 什麽什麽的. 所以呀, 吃飯是每個人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常言說, 人是鐵, 飯是鋼, 一頓不吃餓得慌. 至於談到 "腐敗", 這可能是目前全世界講中文的人們用得最多的詞之一了. 這兩個字兒從什麽時候開始在老百姓那兒變成了"大吃大喝" 的同義詞, 倒真是值得專家們下苦功考證研究一番的. 我盡管不是專家, 卻也還願意盡點兒義務來這兒侃一侃.
按說腐敗這個詞原本是安在滿清八旗紈絝子弟身上的, 帽子正合適, 這鞋子呢也讓裏邊兒的腳丫子覺得挺舒服, 看過小說 "那五" 的人們, 一準兒都知道那股子勁頭兒. 食不厭精, 膾不厭細, 嘿, 那是什麽派! 後來呢, (注: 後來到多久才算是後來, 還真沒法兒細研究哈.) 那些專門講 "為人民服務" 的人們繼承了這一項光榮傳統, 並且進一步發揚光大, 專門吃尋常人們吃不到的山珍海味, 於是在一段時期內腐敗成了那些人的專利. "為人民服務" 隻需要掛在嘴上就可以了, 他們其實並不在乎人民是否能夠吃飽肚皮. 你不是六零年了嗎? 我與民同苦, 不吃紅燒肉了 - 隻吃武昌魚好吧? 他們的邏輯, 是 "你們老百姓沒有飯吃, 為什麽不去吃肉?" 您說邪不邪?
也隻是到了最近這二三十年, "吃飽肚皮" 對多數中國人來說已經不是什麽大問題了, 所以大家琢磨著, 咱們也玩點兒黑色幽默吧, 怎麽著也不能永遠是 "隻許州官放火, 不許百姓腐敗" 啊, 是得改革一下了. 得嘞, 老百姓兜兒裏有了幾個錢, 於是乎腦子裏也想得開了, 腮幫子也掄得圓了, 隔三差五的下趟館子, 管它地溝油不地溝油的, 吃! 吃它個果子狸, 吃它個禽流感! 這才成就了如今的全民腐敗之風. 遠的不說, 就說近的, 你看連咱們這小小的文學城裏, 也有如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了無數腐敗團. 有條件的, 上; 沒有條件的, 創造條件也要上, 在這大洋彼岸, 擺幾桌出來, 其色香味形, 水平之高, 理論之深, 真能把那些國家特級廚師們給活活氣死, 也足以使我等眾看客們口水直流出三千尺去, 恨不得立馬飛過去陪同腐敗一下! (隻可惜我們聖地亞哥這裏, 至今還沒有一個吃喝團誕生出來讓我一飽口福, 唉!) 怎麽樣, 瞧瞧我這高水平的分析, 有點兒道理吧? 這, 就是腐敗, 人之大欲也!
我這個大分析家分析到這裏, 由不得思緒翩翩, 幹脆再往遠了亂扯幾句吧. 話說人們的記憶, 越是兒時的越鮮明. 既然現在是談吃, 就聊聊我從小到大吃過的東西吧. 在我的記憶裏, 中國五十年代人們的生活中, 下館子仍然是非常罕見的事, 通常都是上班時吃食堂 (也有很多帶飯的), 下班後就在家裏自己做著吃. 那時我家住在遼寧省的鞍山市, 父母工作又都特別忙, 下班後也還要抽時間寫文章, 看資料或科技期刊, 所以基本上管不了家務事. 於是家裏請了一位褓姆, 來照顧所有的家務事, 買菜, 做飯, 洗衣, 清掃, 她全包了. 而我們這幾個孩子們, 就都管她叫 "大姨". 後來我們幾個慢慢長大了, 也就越來越能吃, 大姨忙不過來了, 家裏就又請了另一位阿姨幫著洗衣服, 每星期來一兩天, 我對她的印象就不太深了, 唯一留下的印象, 就是她會一邊洗衣服, 一邊唱歌。 唱的最多的, 是電影 "上甘嶺" 的插曲: 一條大河. 對了, 後來還增加了一首, 是 "柳堡的故事" 插曲: 九九豔陽天. 翻過來掉過去地唱, 歌聲停了, 衣服也就洗完了, 我們也能把這首歌背下來了. (就好像後來在文革中唱樣板戲一樣熟, 哈哈!)
大姨是從遼寧海城的農村出來的, 很早就到了我們家. 有多早呢? 這麽說吧, 從我上鞍鋼幼兒園的時候起, 她就來我們家了. 晚上在家裏洗澡, 都是大姨給我們洗的. 所以大姨實際上就是我們家的一個成員, 連戶口都落在我們家. (想來在五十年代, 城鄉戶口可能沒多大差別吧, 或者一開始幹脆就沒有戶口這一說.) 父母親要求我們像對其他長輩一樣地尊敬大姨, 我們當然服從, 因為大姨真是把我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和管教, 溫飽冷暖一手抓, 好的時候會表揚獎勵我們, 不乖的時候也照樣要訓幾句! 大姨實在是我們的另一個母親.
五十年代的中國, 物價很便宜. 父母親每月拿出六十多塊錢的菜金給大姨, 大概合每天兩塊的樣子吧, 我們全家八口人(包括大姨在內), 就可以吃得非常舒服了. 要知道, 當時鞍鋼的一個二級工, 月工資四十幾塊, 就足以養家了, 而一些工種的八級工, 月工資可以超過一百二十塊, 算是有錢階層, 他們手上戴的表, 就都要講究大英格, 甚至歐米伽了. 所以說, 我家每月的菜金在那時是夠得上奢侈水平的. 而大姨做的一手好菜, 我到今天都忘不了. 隨便數幾樣出來, 現在還會饞得流口水. (腐敗吧?)
就說最典型的東北菜, 酸菜白肉燉凍豆腐粉條子, 那真是肥而不膩, 百吃不厭. 她做的紅燒肉, 略放一點糖, 肉皮紅亮, 肥瘦相間, 入口即化, 再加上燒在一起的大個兒栗子, 甜孺鹹香, 五味俱全, 要是用紅燒肉湯拌上用東北大米煮出來的白米飯, 你就可以想象那滋味了! 還有蒜泥白肉, 鬆菇燉雞, 開花饅頭, 米粉發糕, 雞蛋炒飯, 肉炒豆角兒, 每天換著花樣, 吃得我們個個都跟小胖豬似的. 鞍山離大連不遠, 吃河鮮海鮮都挺方便. 大姨就時不時的給我們做些紅燒大黃魚, 酥炸帶魚, 炒墨鬥魚, 蒸海蟹, 非常美味. 我們對大姨說, 太好吃了. 可是大姨卻有點不屑一顧似的說, 嗨, 臭魚爛蝦, 送飯的冤家! (那意思好像是說, 你們這幾個毛孩子, 真是沒見過世麵!)
而所有這些海產之中, 味道最鮮美的, 我要說, 數大姨做的紅燒大對蝦為第一. 那個年代的對蝦, 個頭兒可真是太大了: 比一個成年人的手掌還要長出一大截兒! 兩隻對蝦, 就能把一個盤子給碼滿了. 大姨做的對蝦, 因為蝦太大, 隻好把蝦先切成段, 然後下鍋油炸, 這時你就能眼看著那紅紅的蝦籽流出來, 把滿鍋的油和蝦段也都染得通紅, 最後加入糖, 醬油, 和其它調料, 就齊了. 出鍋之時, 滿屋飄香! 唉, 可惜啊, 我們離開東北之後, 就再也沒有吃過那樣鮮美的大對蝦了! 至於過年時大姨給我們做的傳統食品, 主要是蒸餃煮餃, 有韭菜餡兒的, 有酸菜餡兒的, 還有芹菜餡兒的, 三鮮餡兒的, 蘑菇素餡兒的, 再加上粉蒸肉, 粘高梁炸糕, 還有從菜場買來的關東糖, 凍梨凍柿子, 冰糖葫蘆, 吃得那叫一個美! 吃完了年夜飯, 我們幾個臭小子, 穿上大姨縫的新棉襖新棉褲, 和一幫子小夥伴們跑到外邊放鞭炮, 點跐花, 扔二踢角, 凍得腮幫子都僵了, 不會說話了, 還是不肯回家. 現在想起來那一段童年的時光, 真是無憂無慮, 幸福無邊啊! (很腐敗!)
在鞍山的那些年裏, 父母親也常請單位的同事們來家裏吃飯, 一來就是一大幫. 每到那一天, 就會把大姨忙得夠嗆, 而大姨也就會把我們支使得團團轉, 剝蔥剝蒜, 檫桌洗菜, 我們也毫無怨言, 因為一來有好吃的, 二來也可以聽叔叔阿姨們講故事, 當然高興了! 來的客人們, 都是些工程師, 技術員, 醫生, 護士, 大部分是南方人, 來自四川, 湖南, 江浙, 上海等地. 一來二去的, 大姨又從這些南方食客那裏學會了不少南方佳肴, 象什麽珍珠丸子, 魚香茄子, 麻婆豆腐, 宮保雞丁, 紅油水餃, 上海熏魚, 耮糟湯圓, 椒麻雞, 白斬雞, 等等等等, 我們的餐桌就越來越豐富多彩了. (更腐敗了!)
可是, 到了 57 年底, 58 年初的時候, 物資供應形勢開始緊張了. 最有代表性的, 就是豬肉供不應求, 要排大隊, 人們開始搶購. 有一件事, 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58 年初的一天, 大姨派二哥和我去菜場排隊買肉. 鞍山鐵東區最大的菜市場叫 "圈兒樓", 離我們家不遠, 那是一個圓環形的二層建築, 很大, 你可以在裏邊一直走一直走, 永遠也走不到頭. 圈兒樓裏邊, 隻要是跟 "吃" 有關的東西, 幾乎什麽都能找得著. 不管是雞鴨魚肉, 幹鮮菓品, 燕窩魚翅, 土豆白菜, 蛋糕奶糖, 砍刀菜墩, 鍋碗瓢盆, 應有盡有.
那天我和二哥, 兜裏揣著錢, 在圈兒樓裏找到了買肉的大隊, 就跟著排了起來. 為什麽大姨要派兩個人去呢? 原因很簡單: 肉少狼多, 隻好限量, 每個人頭, 隻賣二斤. 我家人口多, 吃得多, 派兩個人去, 不是可以多買點嘛. 好, 看著看著快排到了, 窗口裏麵卻貼出告示來, 說是剩的肉不多了, 後麵的人就不要排了. 這一下子, 後麵排隊的人全都擁了過來, 要搶買這最後的幾份肉, 我和二哥就立刻被緊緊地擠到了窗口邊上. 那時候我們還都是孩子啊, 二哥還好些, 窗口前的那塊木板抵著他的胸口, 我就慘了, 那塊木板剛好對著我的脖子, 急得我隻好用雙手使勁兒撐著木板, 拚命喊叫. 我身後的人也幫著喊: "擠著孩子了, 擠著孩子了!" 可是更多的人還是擠過來, 關鍵的時刻, 多虧裏麵賣肉的師傅, 把我和二哥從窗口拉了進去, 否則, 我的小命有可能當時就交代在那兒了 , 好險啊! 後來, 脫了險的哥兒倆提著四斤肉回了家, 把情況一說, 大姨嚇壞了, 從此以後, 再也不敢派我們去買肉了! 此後家裏飯桌上的葷菜就越來越少了. (談不到腐敗了!)
再後來, 形勢全麵惡化, 什麽東西都要憑票供應了. 最重要的是糧票, 其它的還有布票, 油票, 棉花票, 線票, 糖票, 香煙票, 甚至花生瓜子票, 等等等等. 到了 1960 年, 我們家搬到了甘肅酒泉嘉峪關, 那時候所有你能想得到的生活必需品, 除了蔬菜水果之外, 全都要憑票供應了. 而所有這些票證, 又都是按照城鎮戶口發放的, 如果你是農村戶口, 那好象就隻能領到布票和棉花票線票, 至於糧票和其它一切, 那就免談了. 所以, 所謂 "三年自然災害" 期間, 餓死的人絕大多數都屬於農村戶口, 因為他們完全沒有糧食供應的保證, 當地裏打出的一點糧食都被上麵收繳了以後, 很多地方連口糧和種子都沒有了, 那些農民除了逃荒要飯, 就是餓死! 在學校後麵不遠的烽火台裏, 我曾經親眼看見過將要餓死的老鄉, 真可憐啊! (可那會兒中央還是有人繼續腐敗!)
60 年到 61 年, 我們全家人在嘉峪關過了一年半極其艱苦的日子. 尤其是在其中一段長達半年的時間裏, 根本吃不到一點肉, 甚至連油星都見不到, 蔬菜供應也基本斷絕了. 大姨空有一身本領, 現在卻是難為無米之炊. 她唯一能做的, 就是把每個月配給的麵粉買回家, 再按照當月的天數, 把麵粉分成 28 份, 或者 30 份, 或者 31 份, 這樣每份就是一天的糧. 再把這每一天的糧用報紙包成三包, 每一頓用一包. 如果算計錯了, 月底那一天就得斷頓. 這樣一包包地包下來, 每人每頓的飯, 就是一個二兩的小餅, 我們都在長身體的時候, 這小餅真是連牙縫也填不滿, 每天餓得眼發藍, 幾乎人人都得了浮腫病, 用手指在小腿正麵按下去, 就會現出一個坑, 很久都平複不了.
我們每天上學時, 根本沒心思聽講, 那種餓得前心貼後心的感覺, 折磨得大家時時都想回家吃飯. 當時酒鋼組織職工到附近的戈壁灘上采來一種名叫駱駝草的植物, 磨成了粉, 發給各家, 摻在麵粉裏吃, 可以讓那個小餅變得大一些. 可是實話跟你說吧, 摻了駱駝草的麵餅是又黑又苦, 真的很難吃. 無論如何, 我們終究捏著鼻子吃上了小黑餅, 可是大姨卻始終堅持他的氣節, 堅決不吃一口駱駝草. 於是每頓飯時, 屬於她的那個小白餅就顯得更小, 也更香氣誘人了. 可就是這樣小的小白餅, 有時侯她也隻吃一半.
不久, 我們發現了大姨的秘密, 原來她竟然把省下的那半個小白餅塞給我們最小的妹妹了! 那時妹妹還在上幼兒園, 所以她的糧食關係轉到幼兒園裏去了, 於是家裏的口糧就沒有了她的那一份. 妹妹個子矮, 吃飯比較慢, 幼兒園開飯時, 往往她還沒吃多少呢, 飯就被別人搶光了. 我們知道了大姨的秘密以後, 就對妹妹講, 你應該在幼兒園裏搶著吃, 不該回來吃大姨的飯. 大姨聽到了, 立刻把妹妹拉到懷裏護著, 又從身上摸出半塊小白餅, 塞給妹妹, 說: "你吃你的, 別聽他們瞎喊." 然後又轉向我們, 惡狠狠地說: "你瞅瞅你們, 你瞅瞅你們, 還有個當哥哥的樣兒嗎? 你們可就這麽一個妹妹啊!" 直訓得我們頭都抬不起來. 這, 就是我們比親人還親的大姨! (這會兒誰還敢說我腐敗, 我 ... 我 ... 沒勁兒跟他急!)
挺過了最苦的半年, 日子稍微好過了一點兒. 主要是在浮腫普遍, 低血糖休克時有發生, 甚至個別職工死亡的情況下, 酒鋼公司下了最大的力量為職工們改善生活. 記得有一次從公司分到了一些肉, 菜, 和麵粉, 大姨破例包了些餃子, 我們幾個放開肚皮, 那一頓每人至少吃了四十個, (都還是小學生呢!) 直撐得坐那兒動不了了, 心裏還想再吃幾個. 現在想起來覺得有點兒可笑, 但是這確實是那時的真實寫照啊. 到了 61 年春天, 有點兒力氣了, 大姨就帶著我們幾個在房後的戈壁灘上開荒種菜. 餓著肚皮刨地, 付出了多少辛苦, 那就不消細說了. 工夫不負有心人, 後來收獲的白菜, 馬鈴薯, 和玉米, 不但改善了自己的生活, 還有多餘的支援鄰居 - 都是有機食品啊! (算是腐敗嗎? 算不上. 頂多, 套用 21 世紀的流行語, 算是 "山寨" 腐敗吧!)
1961 年底, 我們全家搬到了內蒙古的包頭, 物資供應比嘉峪關好了許多, 起碼不會餓死人了. 隻是肉, 蛋, 油, 這些副食品依然緊張, 限量供應, 少得可憐, 人們還是普遍營養不良. 走在大街上看吧, 我敢打賭, 不論男女老少, 你絕對找不到一個胖子! 就拿肉的供應來說吧, 每人每月半斤肉, 我們全家八口人, 隻有四斤的定量. 副食店的刀下秤上再被拐走一些, 你就知道這日子有多難過了. 大姨每次去買肉, 總要 "挑肥揀瘦", 盡量多買些肥肉回來, 好補貼一下食油的不足 - 每人每月隻有二兩油, 哪兒夠啊! (慘啊, 既沒地溝也沒油.) 說來也怪, 那年頭人們一門心思就喜歡吃肥肉, 覺得香. 哪兒像現在, 人們看見肥肉就跟見了鬼似的, 你要是吃了一口肥肉就等於吃毒藥!
是誰說的來著, "餓則思變", 公家配給的那點兒肉實在是太少了, 再加上咱們黨中央不是講究 "自力更生" 嘛, 於是包頭那幾年流行起養豬了, 家家如此, 幾無例外. 62 年初, 大姨也從街上幾十塊錢抱了個小豬崽回來, 我們在後院砌了個豬圈, 也成了養豬專業戶! 這下子我們放學後可有活兒幹了, 剁菜幫子, 煮豬食, 再喂豬. 時不時的還得把圈裏的糞起出來, 施到小院的自留地裏做肥料. 到了星期天, 又騎車到郊外去打豬草, 這一通忙! 小豬越長越大, 也越來越能吃, 大姨和我們天天伺候著這小祖宗, 隻看著豬跑, 吃不著豬肉, 真是勞力又傷神. (隻能在夢裏腐敗.)
好容易熬到了 63 年春節, 小豬崽變成了兩百多斤的大塊頭. 於是請來師傅, 一刀放倒, 死豬再用開水燙, 吹起來, 再刮毛. 折騰了大半天, 終於能盡興開吃紅燒大肥肉了. 大姨卻私下裏和我們抱怨說, 可惜了了, 那兩條裏脊肉, 都被那殺豬的給割走了. (可能這也是那時的慣例, 不然的話大姨怎麽能夠容忍這等劣行!) 我們當時隻顧著興高采烈地大碗吃肉, 哪懂得這裏還有許多道道兒, 忙問大姨, 什麽是裏脊肉, 頭一回聽說. 大姨連說帶比劃地給我們解釋了半天, 才明白了, 原來裏脊肉長在豬脊梁骨的兩邊兒, 一邊一條, 是豬身上最香最嫩最好吃的肉. 我們反正是沒吃著, 到底有多好吃, 不知道, 過後也就忘了 - 大姨卻是把這事念叨了好久. 其實這也難怪, 那些年, 在副食店裏, 從來就沒有看見過裏脊肉, 所以我們沒這概念. 誰知道那些裏脊肉都跑到哪兒去了, 沒準兒別人養的豬都是改良品種, 不懂得長那兩條裏脊肉吧? 偏偏就是我們養的這口豬個別, 還會長裏脊肉, 隻可惜我還沒來得及看就沒了.
不管怎麽說, 這一年養豬的辛苦終於有了回報, 我們家的生活真是大大地改善了. 大姨按照東北的習慣, 用豬血灌了血腸, 於是那酸菜白肉裏又多了一個美味的成分. 同時, 大姨又按照四川的習慣, 做了好多臘腸, 存起來慢慢吃. 一些肉放在小房裏凍了起來, 更多吃不完的肉則用鹽醃上, 再熏成臘肉 - 就像西遊記裏所有的妖怪不約而同地給豬八戒下的判決一樣: 醃起來防天陰! (現在回想起來, 才知道, 那殺豬的師傅, 天天吃肉, 吃得口滑, 早成了精了, 專吃裏脊肉 - 他是真懂得怎麽腐敗啊!)
還有一件事, 現在聽起來也可能是天方夜譚了, 但這確實是真事. 1962 年, 我的大哥已經考到外地上大學了, 放完了假回學校時, 大姨給他裝了滿滿一罐頭瓶的豬油帶走, 原來是想讓他至少能維持一個月, 飯菜裏多一點兒油水. 哪兒想到大哥回校以後, 這一罐豬油, 被他宿舍的幾個同學, 當場用小勺子舀著, 你一口我一口, 哈哈, 一會兒的功夫, 空口吃了個溜幹淨, 都還覺得不過癮! 於是大哥原計劃這一個月的油水, 一下子就報銷了. (請問現在的人們, 誰敢如此豪爽地腐敗?)
另一件事也忍不住要說一下, 就是 "走後門". 其實這種勾當早就存在, 並不是後來才有的, 隻不過我們小時候不懂罷了. 讀一讀水滸西遊, 就知道走後門無處不有, 無處不靈! 不過我第一次知道這事, 是買煤的時候看見的. 誰都知道做飯是要燒火的, 包頭那時不用說沒有煤氣, 就連煤球或者蜂窩煤之類的也沒有. 隻是家家戶戶都有個煤本, 每月拿著本兒按定量去煤場買幾車煤 (是手推車, 不是汽車馬車, 別誤會!) 回來, 再用篩子把裏麵的小煤塊篩出來, 留著引火或者急需大火時用. 剩下的煤麵子就得再摻上黃土, 打成煤餅, 才好燒. 所以誰都希望買回來的煤多些塊兒, 少些麵子. 這時候就顯出 "走後門" 的好處來了. 如果你認識人, 煤場給你裝車時就會先裝很多塊兒, 然後再蓋上些麵子, 拉走吧; 而如果你不認識人 (我們家就是), 那情形就正好顛一個個兒, 讓你有苦難言. 所以每個月總有幾天, 我們幾弟兄都會變成黑炭團兒, 幹的就是篩煤麵子打煤餅這種活計. 那時有才的人還就此編了個順口溜, 說的是: "有麵子的沒麵子, 沒麵子的淨麵子." 橫批: "麵向群眾!" 嘿, 那叫一個絕!
到了文革後期, 全國全麵軍管, 走後門之風大盛, 這股風就是那些到地方上掌權的軍人們帶頭煽起來的. 沒用了幾年的時間, 走後門完全普遍化. 於是乎, 提幹部要走後門, 換好工種要走後門, 插隊的回城落戶口要走後門, 上工農兵大學要走後門, 買火車票要走後門, 瞧病做手術要走後門, 甚至去火葬場火化也要走後門. 一時間手榴彈炸藥包滿天飛, 把個舊世界炸了個紅彤彤一片真幹淨! (正牌腐敗從此正式登場!)
文革晚期, 沒有大學可上了, 我被 "自願", 插隊當知青. 我有一個關係不錯的同班同學, 他家裏有人在包頭市相當吃得開, (就是人稱 "地頭蛇" 是也.) 於是走後門, 聯係到一個好一點的農村. 我也就跟著沾了光, 大家一起湊了一個小組, 下鄉去了. 我們去的地方在河套下遊收口的地方, 所有引入河套的黃河水, 在這裏重新匯集起來, 又流回黃河去. 於是這裏自然形成了一個雖然很淺, 但是麵積很大的湖, 叫做 "烏梁素海". 我們村就坐落在這 "海" 邊, 當時稱做 "烏拉特前旗樹林公社烏海大隊", 下麵就沒有小隊了. 烏海大隊是當時河套地區最富最富的村子之一, 每個工分可以分到一塊二毛錢, 是個令遠近人們眼紅的地方.
我們大隊的黨支部書記王二小, 年紀不過四十來歲, 腦門上已經長滿了摺子, 是個比鬼都精的人物, 當然他不下地幹活, 那雙手比我們的都軟, 可是他楞是有本事, 在那個年代也居然能夠把個村子經營得紅紅火火的. 王二小有個習慣, 不管自己想下達什麽指示, 或者發表什麽高見, 開篇總是說: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 " 後麵全是他自己的話, 一下子就都被變成毛主席指示了, 多少年來也沒人敢說他有什麽不對, 也是一個奇跡哈.
到村子那天, 給知青的專用房還沒影兒呢, 我們幾個就被分別派到社員家裏先住下. 等待分派時, 抬眼看到了一戶社員家門上貼的對聯, 是這樣寫的, 上聯: "千村薜壢人遺矢", 下聯: "萬戶蕭肅鬼唱歌", 橫聯: "發展生產"! 我們第一天離家插隊到村裏, 雖然還來不及想家, 卻也是滿肚子的不高興, 可是猛一看到這付對子, 真還是憋不住在心裏邊樂. 過幾天, 大夥兒分析, 沒準兒是哪個老地主, 因為字寫得好, 被拉去寫對聯, 成心這麽寫的. 再一想, 又不太像, 諒那老地主, 借他兩個膽子也不敢如此造次. 那就隻剩下一個可能了, 就是農村人那些年文化不高, 寫對聯時, 又不能寫四舊了, 幹脆抓一本毛詩詞來, 不管三七二十一, 從頭到尾, 兩句兩句地抄下來. 再抄一些時髦口號配上去, 就光明正大地貼到門上去了. 我是貧下中農, 誰敢說個不字! 如此這般, 陰錯陽差, 終於成就了這幅千秋大作, 我們稱之為 "絕對"! (這好像跟腐敗沒什麽關係啊? 別急, 接著往下看!)
沒有知青專用房, 也就沒有知青專用灶. 於是我們被派到哪家住, 就在哪家吃, 大隊再從知青專用款中付錢給那家社員. 我們剛下鄉, 無親無故, 就互相串門, 也就吃起了百家飯. 鄉親們淳樸好客, 並不在乎多個把人吃飯, 再加上好奇, 都想看看城裏人到底是甚樣, 我們就串開了. 沒幾天就發現, 其實家家都吃得差不多. 糜米飯, 白饅頭, 大燴菜, 沒什麽葷腥. 大燴菜也是"老三篇", 土豆, 園白菜, 胡蘿卜, 加點兒辣椒, 蔥花油鹽, 熗鍋, 齊活. 村裏沒有副食店, 更沒處買肉. 隻有碰到哪家有紅白大事, 蓋房上柁, 這時才會有殺豬宰羊的盛事, 自家享用之後, 賣些肉給其他鄉親. 除此之外, 就隻有等過年了.
農村的夥食, 隻有一樣是好的, 蔬菜是新鮮的, 麥子是新打的. 蒸出來的饅頭, 又白又暄, 就著鹹菜吃都挺香. 社員門不吃陳年糧, 陳年糧和生芽的麥子, 那是賣給城裏人的. 話又說回來, 內蒙地區的農村還是有些好東西的, 用老鄉們自己的話來說, 叫做 "後大套, 三件寶: 蓧麥, 山藥, 爛皮襖". (悄悄地說幾句: 解放前另有一套說法, 是 "蓧麥, 山藥, 大煙膏". 後來大煙的名聲臭了, 這才換成了爛皮襖.) 這三件寶, 我得分別說說. 蓧麥, 磨出來的麵粉叫蓧麵, 壓出來的麵條叫紇絡, 顏色紫中透一點兒黑, 吃起來有一種特別的香氣, 拌上一些調料, 確實好吃. 更獨特的是, 吃了蓧麵紇絡, 人特別經餓, 可能是蓧麥中的油性較重的緣故吧.
每年夏天割麥子的時候, 早起四五點鍾就得下地了, 一直幹到晚上七八點才收工. 最緊張的那幾天, 隊裏會把蓧麵紇絡送到地頭, 給大夥補一把力氣. (現在北京的一些北方風味的餐館裏, 還可以點到蓧麵紇絡呢.) 說到山藥, 人稱山藥蛋, 其實就是土豆, 或馬鈴薯. 山西有一批鄉土作家, 自稱 "山藥蛋派", 此其根源也. 河套地區的土地帶有沙性, 很適合種山藥蛋, 特點是, 個頭大, 沙瓤, 耐儲存. 至於爛皮襖, 其實並不爛, 那是老鄉們的幽默自嘲而已. 河套農民的皮襖都不配布麵, 俗稱白茬皮襖, 那是人們冬天必需的裝備. (爛皮襖跟腐敗無關, 就不多說了.)
我們烏海大隊, 占著一個地利: 村裏的土地, 一直延伸到烏梁素海邊上. 村裏有一些河北人, 是解放後被政府從河北白洋澱移民過來的. 他們會使船, 會捕魚, 是屬於村裏的特權階層. 每年烏梁素海開海的時候, 他們就可以搖著船進海捕魚. 捕魚的方法, 一般有兩種. 第一種是下掛子. 烏梁素海的水不深, 大部分就是一米多, 清澈見底. 老鄉們用極細的尼龍絲, 編織成一米多寬, 幾十米長的網, 網的上麵拴上浮漂, 底下捆上鉛墜, 下到水裏, 就成了一張魚兒們看不見的垂直的網, 這就是掛子. 魚身如果和網眼的尺寸差不多的話, 魚鱗就會被網卡住, 進退不得. 我曾經和老鄉進過幾次海子. 每條船帶上很多掛子, 一路搖, 一路下掛子. 下完了再繞回來, 就可以起掛子摘魚了. 用掛子打到的魚, 都是差不多一般大小的.
另一種捕魚的方法是紮障子. 用高粱秸, 像編炕席一樣, 編成一米多寬的長席, 卷成漸開螺旋線的形狀, 在魚多的地方, 栽到海子裏. 魚們隻要遊進了入口, 就隻能一直遊到中心區. 大家都朝一個方向遊, 永遠也出不去了 (魚特傻, 不會逆向遊). 老鄉們到時候隻需要跳下水, 下罩笠撈就是了. 紮障子撈到的魚, 就什麽尺寸的都有了. 海子裏所產的, 大部分是鯉魚 (就是所謂的黃河大鯉魚), 也有些鯽魚. 還有些小雜魚, 打到就都扔回去水裏去了. 打來的魚, 在船上架起火, 加點兒鹽,煮著就吃了. 因為新鮮, 味道很好. 當然, 大部分的收獲是拉回去, 在全公社的範圍內出售.
聽老鄉說, 公社的黨委書記姓史, 就常來吃魚. 史書記長得方麵大耳, 頗有些張飛的氣概. 據說他吃魚, 專門要吃魚頭. 當然魚身子他也吃, 吃起來像表演特技一樣: 一條魚從他嘴的左邊進去, 吹口琴一樣, 從右邊出去, 就隻剩下魚刺了, 這個絕招兒誰也學不了! (早期的腐敗, 水平也是: 高, 實在是高!)
各位不要看了這些, 就錯以為知青插隊是多麽愜意的事, 我隻是在這裏沒去說那種種身體和心裏的苦處罷了. 沒聽說有多少知青真的是心甘情願要在農村幹一輩子的, 相反, 多數人從下鄉那天起就一門子心思, 想回城的, 我當然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嘛, 或遲或早, 知青們絕大多數人都回城了. 包頭的人回城較早, 主要是因為包鋼招工時, 會優先招自己的子弟. 北京天津來的孩子們, 天可憐見, 隻能多熬幾年了.
人哪, 就是這樣, 誰都想過得好點兒, 辦事順點兒, 如果有捷徑可循, 都想試一試. 至於這捷徑是否正路, 那就難說了. 而真正自覺自願拒腐蝕永不沾的 "雷鋒", 其實是很難找到的. 我覺得這種事應當從兩方麵來看. 對我們平民百姓而言, 追求美好的生活是再正當不過的了. 如果按正常途徑能夠解決生活中的各種問題, 誰願意去走後門?! 隻要有正常合理的法律, 規章製度, 和全民共同遵守的道德觀念, 百姓門都是希望在一個合理的製度下安居樂業的. 即使有個別人走上了邪路, 也很容易得到管製和糾正.
可是另一方麵, 對於當官掌權者來說, 這個問題就嚴重得多了. 一朝權在手, 便把令來行. 搞腐敗開後門這種小事, 對當權者而言, 簡直就像喝涼水一樣順溜, 容易, 舒服, 就跟抽大煙一樣, 上癮. 更何況, 上有好者, 下必甚焉. 一旦有一個貪官上了這條道兒, 必然是黃鼠狼下豆芻子, 立馬兒就能帶出一大幫小貪官和小小貪官來. 到時候法不責眾, 靠紀檢委那兩個半人, 哪兒製得住啊. 再說了, 您要想靠小偷兒抓小偷兒, 靠強盜打強盜, 那整個兒就是一個馬歇爾計劃, 開玩笑嘛! 瞧瞧當年中顧委的八大佬兒, 還有誰誰誰之流, 他們的後代子孫, 把巨額國有資產明搶暗奪, 據為己有, 有誰能管? 一無權力製衡, 二無輿論監督, 三無公眾參與, 這官僚腐敗的問題, 長此以往, 就是一個癌, 一個定時炸彈, 一座休眠火山, 早晚是要爆發的. 真要是到了那一天, 就是任誰也擋不住的了. (想不腐敗? 晚了.)
說到這兒, 已是杞人憂天, 離題萬裏了, 趕緊拐回來, 侃一侃我的正題平民腐敗吧. 2007 年那次回北京, 滿打滿算隻呆了一個星期零一天, 幾乎是天天跟著親友們下館子, 原想去幾個著名的小吃街開開眼的計劃全泡湯了. 得, 既然是下館子, 咱就得玩兒個效益最大化, 所以每次吃飯前, 我都要厚起老臉皮向桌邊列位打個招呼, 每道菜上來之後您先別下筷子, 請把菜轉到我眼前, 讓我攝一個影先, 以為永久的紀念. 還好, 親友們都沒駁我的麵子, 心說誰讓你是打美國回來的老土呢, 就讓你過把癮吧. 如此這般, 我才有機會在下麵擺出八大碟八大碗來, 與大家分享. (平民腐敗開始嘍!)
在北京吃過一家店, 名叫“孔乙己”。點了一道菜, 叫茴香豆。 等端上來一看, 這是什麽啊? 那麽, 想想孔乙己是怎麽說的來著: "讓我來考考你, 你知道回字有幾種寫法嗎? ..." 對了, 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茴香豆, 在那家 " 孔乙己餐廳" 裏吃到的. 壓根兒就是個鹽水煮蠶豆嘛, 還呼悠得挺凶. 我沒去過紹興, 不知道這茴香豆夠不夠正宗, 先存疑吧. 不過, 如果說連這個也能算腐敗, 那隻能算是最低級的腐敗吧. 這 " 孔乙己餐廳" 就在複興門外, 廣播大廈隔壁, 不知如今是否安在?
還去過前門, 吃那著名的北京烤鴨。 在前門外, 看到老北京火車站, 就是魯迅先生在打油詩中寫過的那個前門站:
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餘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複返,古城千載空悠悠。
專車隊隊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生。
日薄榆關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
後來, 經曆了文革和插隊, 我也曾經跟著魯迅打過一次油, 寫的是:
風華已隨革命去, 此地空餘文革城。
文化一去不複返,古城千載空悠悠。
專車插隊校門站, 哭聲陣陣中學生。
日出東方何處是, 青紗帳裏使人愁。
寫到這裏, 突然想起, 某一位名人說過的話, 大意好像是, 曆史經常會重演, 第一次是悲劇, 第二次是鬧劇。
細細琢磨, 還真是如此, 現在的反腐, 確實就是一場鬧劇。
:)是該謝謝你的分享。
“真是奇跡哈”這腔調好像接近四川話(還是重慶話)?
我在舞陽鋼廠時, 那些392和包鋼的人剛來時河南的物價便宜吧他們高興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