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爐山的新家, 也不是全無是處。 我們住的那間屋子, 窗外有一棵大槐樹。 春天, 潔白的槐花開出來, 一串一串地掛滿了樹梢。 隻要一打開窗子, 那清甜的香氣就一陣一陣地飄進來, 令人微微地陶醉。 伸手摘一串槐花, 取幾朵放在嘴裏嚼一嚼, 舌端就會有一股神秘的味道掠過, 微甜中含著輕澀, 難以忘懷。 聽說有人確實是以槐花入膳的, 但是大姨從來沒給我們做過, 不知道什麽原因。
我們的樓裏, 住了一位工人,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隻知道他兒子叫黃新, 於是我們就稱這位工人兩口子, 叫做黃新他爸和黃新他媽。 黃新他爸是鞍鋼職工樂團的成員, 他演奏的樂器, 我後來知道叫雙簧管, 音色柔美而華麗, 像人唱歌一樣。 夏天的傍晚, 暑氣消散之後, 便常常聽到那雙簧管的樂聲飄逸出來, 似在耳邊又似遙遠, 旋律悠揚婉轉, 讓我心向往之。 黃新他爸並不吹那些革命歌曲, “咱們工人有力量”什麽的, 可見那時的音樂並沒有被革命完全占據。 他吹的曲子, 留給我印象最深的, 是“牧羊姑娘”。 憂鬱而纏綿的主旋律之後, 是一段高亢歡快的變奏曲, 與主旋律相映成趣, 這是我後來在其它任何版本中都沒有聽到過的。 因為我家有“牧羊姑娘”的唱片, 所以我熟知那淒美而憂傷的歌詞:“對麵山上的姑娘, 你為誰放著群羊? 淚水濕透了你的衣裳, 你為什麽這樣悲傷, 悲傷? 山上這樣的荒涼, 草兒是這樣的枯黃, 羊兒再沒有食糧, 主人的皮鞭抽在我的身上。”
除了聽這免費的音樂, 在對爐山還有免費的夜景好看。 這裏離鞍鋼廠區很近, 十裏鋼城, 各工廠一字排開, 所以高爐出鐵和焦爐出焦時的紅光, 在夜裏足以映紅半邊天, 非常壯觀。 有的人常說“鋼花映紅半邊天”, 其實這是外行話。 煉鋼廠的平爐車間, 通常是比較封閉的, 人們隻有在車間裏, 才有機會看到出鋼時的燦爛鋼花, 稍微遠些, 就看不見了。
搬到對爐山以後, 北紅樓的老朋友們逐漸少了來往, 但是在我們住的樓裏交到了兩個新朋友, 都是工人的兒子, 與我們年齡相當, 挺能玩到一起去。 除了玩北紅樓的那些遊戲之外, 我們還會在樹上捉蟲子玩。 一種是那肉嘟嘟的大青蟲, 皮膚是有些透明的綠色, 挺漂亮, 很容易捉到。 它的頭頂, 長著細細的兩條紅須, 用手一碰, 就縮回去了。 青蟲的身體是一節一節的, 每一節下麵都長了一對小腳。 每一節的背上, 有一個深綠色的線條, 從頭到尾連在一起, 能看到裏麵的綠色液體, 也是從頭到尾, 一波一波連續地流著, 我猜, 這就是青蟲的大血管吧。 把青蟲放在手上, 一開始它不敢動, 過一會兒就開始往前爬, 那一連串的小腳, 就在我的手心上一收一放地挪動著, 癢癢地很好玩。
另一種昆蟲要小得多, 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隻有指甲蓋那麽大, 又長得跟樹皮一個顏色, 所以是很難發現的。 捉到之後, 把肚子底下幾條細細的小腿揪掉, 放在桌子上, 那小蟲張開兩隻翅膀想飛, 卻飛不起來, 就隻能在桌子上麵兜圈子了。 現在想起來, 這種玩法挺殘酷的, 不過小孩子們並不在意, 隻要好玩兒就行。 除此之外, 我們還捉蜻蜓和蝴蝶, 都是玩一玩就放掉了。 這兩個新朋友的名字, 我現在都還記得, 一個叫劉廣沛, 一個叫張士昌。 後來我家搬到嘉峪關, 臨走之前還曾合影留念, 他們的音容笑貌, 在我的心中, 就永遠定格在那個少年時代了。
搬了家, 就得轉學, 原來的實驗小學太遠, 去不成了。 於是, 在鋼都小學讀四年級的二哥, 在實驗小學讀三年級的我, 和剛上一年級的弟弟, 就一起轉到對爐山的和平小學讀書了。 到了新學校, 沒過多久, 二哥和我就又被各自的班主任老師指定為學習委員, 我們又繼續幹這種隻當官不幹活的差事, 放學回家繼續玩個昏天黑地。 和平小學占地挺大, 校舍有兩棟樓房, 都是解放後新建的, 一棟呈 L 形, 另一棟是長方形, 兩棟教學樓的中間是一個很大的操場, 我們仍然可以踢那個心愛的足球。 老師們都很年輕善良, 我們和新同學也很快就玩熟了, 有幾位小同學後來在嘉峪關和包頭和我仍然是同學, 以後也一直是好朋友, 人生有時真是很奇妙的。 我的班主任挺喜歡我, 有時她會摸著我的頭說, 聰明的腦袋。 其實我真沒覺得自己有多聰明, 不就是上課和寫作業嘛。
不過有一件事對我打擊挺大的, 那是1959年的夏天, 班主任老師決定讓我去參加沈陽的夏令營, 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幸福。 沒想到, 快到放暑假的時候, 我的幸福破滅了, 因為我淘氣了, 被取消了資格。 得到這個機會的是一個女生, 當時她是我們班的班長, 叫袁莉萍。 那次我到底幹了什麽淘氣事, 沒多久就被我忘掉了。 但是有件事我卻一直記得, 就是聽班長回來說, 那個夏令營有一個活動, 是到沈陽的一個軍用機場, 參觀戰鬥機。 更刺激的是, 所有的小朋友們居然還有機會, 輪流坐到戰鬥機的駕駛艙裏呆一會兒, 這簡直是我做夢都在想的好事啊。 (好多年以後, 我在美國看航空表演, 才有機會坐進一架戰鬥機座艙裏, 過了一把癮。) 好在生活裏還有很多大事不斷地發生, 沒多久我就把夏令營的事扔到腦後去了。
1958年,大躍進開始了。 我們在報紙和廣播中知道了很多新名詞: 三麵紅旗, 總路線, 大躍進, 人民公社, 一大二公, 公共食堂, 大煉鋼鐵, 深耕密植, 放衛星, 超英趕美, 好多好多, 幾乎每天都有新詞兒出來, 每天都有新鮮事出來。 首先, 老師教給我們知道什麽是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鼓足幹勁, 力爭上遊, 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 這個是必須背會, 隨口就能說出來的。 至於這總路線到底是什麽意思, 連老師也講不清楚, 因為那都是虛的, 比起唐僧孫猴兒豬八戒要難懂得多, 所以我們就更沒興趣去摳根問底了。 不過, 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可就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了, 不但看得見, 而且摸得著, 因為我們這些小學生也參加進去了。
大躍進, 頭一個, 就是大煉鋼鐵。 這是黨中央排出的“四大元帥齊升帳”, 鋼煤糧棉中的第一位, 這“鋼”字叫得最響, 超英趕美就靠它了, 其它一切都得給它讓路。 我們這些三四年級的小學生, 也要響應號召, 學習哪吒和羅成, 大顯神通才行。 小學生能幹什麽? 什麽都能幹! 搬磚頭, 砌高爐, 煉生鐵。 其實這都是老師跟我們說的, 我們哪裏懂得什麽高爐低爐生鐵熟鐵的呀。 唯一能懂的就是搬磚頭, 不就是把磚頭挪個地方嘛。 說搬就搬, 三四五六, 四個年級十幾個班, 幾百號小學生, 排起大隊去磚窯搬磚。
可是, 我的天, 磚窯在鐵西區, 從對爐山走過去, 十幾裏地呢, 大太陽底下, 等我們走到那兒, 就已經個個臉紅筋漲直喘氣了。 沒關係, 我們人小誌氣大, 既來之, 則搬之。 老師在磚垛邊上給我們發磚頭, 每人兩塊, 三塊, 或者四塊, 根據男女之別和個頭高低而定。 我逞能, 要了三塊, 捧在手裏, 就跟著稀稀拉拉的隊伍往學校走。 沒走多遠, 三塊磚就剩兩塊了, 走了不到一半路, 手上隻有一塊磚了。 再瞧瞧別的同學, 也比我強不到哪兒去, 有一塊的, 也有兩塊的, 還有不少練空手道的。 天快黑了, 我硬撐著把這塊磚捧回了學校, 累還在其次, 兩隻手被那死硬死硬的磚咯得, 疼了好幾天都緩不過來。 我不知道走在最後麵的同學是幾點鍾才回到學校的, 隻知道校長和老師們急得直蹦高兒。
這一天, 我們全校大煉鋼鐵的成績, 就是操場上的那一小堆磚, 裏邊還有些半截兒的。 於是, 1958年, 鞍山市對爐山區和平小學的小高爐, 終於沒能壘起來。 我們學校對大煉鋼鐵的貢獻是零, 沒法兒敲鑼打鼓地去市委報喜, 更放不出衛星來, 讓校長主任和老師們臉上無光。 不過, 我們這些孩子們倒沒把這當回事, 還是該玩玩該鬧鬧, 隻要別讓我們再去鐵西搬磚就行。
我們三年級學生沒能煉出鐵來, 可是二哥他們四年級的就煉出鐵來了, 這四年級學生就是比三年級強。 聽二哥講, 他們是到二一九公園附近的小山那邊去煉鐵的。 那裏已經有砌好的小高爐了, 足有五六米高, 是誰砌的, 他沒說, 我猜他也不知道, 因為這種事根本用不著保密呀。 二哥幹的活兒是把料運到小高爐邊上去, 兩個人, 抬大筐, 好重啊, 個子又小, 真是抬不動, 可是那也得抬。 把料抬過去, 由年紀大個子高的人把料從爐頂扔進去, 就是煉鐵啦。 等功夫到了, 把小高爐底下的出鐵口捅開, 鐵水流出來, 引到地上挖出來的小溝裏, 冷卻了, 就是地條鐵。 這地條鐵非常脆, 往硬地上一扔就會摔碎。 二哥煉完了鐵回家, 父親問了他們煉鐵的情況, 然後對我們說, 造孽呀, 好好的鐵鍋都毀了, 煉出這些廢品來, 我們有先進的大高爐, 煉出的鐵質量多好的。 原來, 這些地條鐵的成分中, 高硫高磷高灰分, 給大高爐做原料都不合格。 (二哥長大以後, 繼承父業, 真的在包鋼煉鐵廠當了煉鐵工人, 這是後話了。)
大哥那時已經上初中, 他參加的大煉鋼鐵, 又跟我們不一樣了。 他們是打起背包, 離開家, 到鞍山附近的弓長嶺鐵礦, 去煉土焦炭, 住的是地窨子, 比起我們住在家裏, 條件那是要艱苦得多了。 他們是怎麽煉焦的, 沒跟我說過, 我就不知道詳細情況了, 反正看他回家以後, 使勁兒地吃飯, 好像很餓的樣子。
我們雖然煉不成鐵, 但是還可以幹別的呀。 大躍進的內容裏有除四害這一條, 而除四害就要用蒼蠅拍, 那好, 我們就做蒼蠅拍, 這個, 老師一教我們就會。 這裏要解釋一下, 所謂四害, 一開始的定義是蒼蠅, 蚊子, 老鼠, 和麻雀。 這前三者, 自然毫無爭議地當選了, 可是麻雀獲選為四害的理由, 有些牽強, 據說是因為它們偷吃糧食。 但是有人說, 麻雀主要是靠吃害蟲謀生的, 所以為了多消滅害蟲, 還是應當保護麻雀。 那時的領導可能還是相當地從善如流, 就欣然放了麻雀一馬, 然後從若幹候補隊員中, 選出臭蟲參加四害的隊伍, 使得很多麻雀幸免於難。 不過, 很多大人用氣槍打麻雀已經上了癮, 所以還是有些麻雀不幸上了人們的餐桌, 因為烤麻雀畢竟還是很鮮美的一道菜啊!
好了, 還是回來說說做蒼蠅拍的技術吧。 那時做蒼蠅拍還是需要高技術的, 蒼蠅拍的兩大組成部件, 拍子和杆兒, 我們自己做不了, 需要外購, 那是老師們的任務。 我們的任務是把拍子和杆兒訂在一起。 那竹製的杆必須先鑽兩個小孔, 才能釘進釘子去, 鑽孔的工具也得自己做。 你別說, 做這個小手鑽還是挺麻煩的。 朋友們小時侯可能看見過鋦鍋鋦碗鋦大缸, 我們做的鑽就和鋦鍋匠用的鑽很像, 隻不過是袖珍型的。 先找一根小木棍, 大約一尺長, 再用一根小釘子, 把大頭兒砸扁了, 釘進木棍的一端, 再把露出來的那截釘子尖, 在水泥地上細心地磨啊磨, 磨成尖尖的三棱形, 這鑽頭就得了。 再拿一個小木尺, 中間弄一個洞, 以便套在鑽杆上, 鑽杆的頂端穿一小孔, 木尺的兩端也各穿一個小孔, 再找一根細皮繩, 穿過這三個孔, 兩端打上死結, 一把鑽就做好了。 用的時候, 把鑽頭對準小竹竿上需要打孔的位置, 再把皮繩繞在鑽杆上, 雙手一壓一壓的, 鑽杆就會快速轉起來, 很快就能鑽好一個孔, 然後再鑽一個孔。 把小竹竿劈開一個縫, 再把蠅拍子插進去, 釘上兩個小釘子, 打平, 一個蒼蠅拍就完工了。 我們每個人一天能做好多個蒼蠅拍, 想象著, 人們用它可以打死許多可惡的蒼蠅, 心裏挺高興, 老師也猛表揚。
做完了蒼蠅拍, 又去做蠟燭。 因為大躍進, 用電量大增, 就經常停電, 所以蠟燭都脫銷了。 神通廣大的老師們, 不知道從哪裏搞來了做蠟燭的設備和材料, 於是和平小學在校園裏辦了蠟燭廠, 我們就去那兒當小工, 做蠟燭。 在我看來, 做蠟燭要比做蒼蠅拍容易些。 你隻需要把蠟燭芯(那是一根細細的棉繩)在模具裏麵穿好, 固定住, 再用大壺座在火上燒, 壺裏裝入大塊的白蠟, 白蠟熔化後, 澆進模具的小孔中, 蓋好。 模具外麵是冷水槽, 等冷卻以後, 把蠟燭從模具裏取出來, 剪齊了蠟燭芯, 就可以裝盒了。 做蒼蠅拍和做蠟燭, 跟玩兒似的, 比手工課還有意思, 大家都很高興。 要知道, 小學生不需要上課, 那就跟過節一樣, 高興就行, 管它大躍進小躍進呢。
我們不太高興做的事, 是那些需要完成任務的活兒, 主要就是除四害。 這都是有硬指標的, 你每天要打多少隻蒼蠅蚊子, 要挖多少蒼蠅蛹, 都要裝小瓶裏帶到學校給老師驗收, 這是多麽惡心的事啊。 尤其是挖蛹, 要帶著瓶子鏟子筷子, 到糞堆或田野去, 撅著屁股挖, 瞪著眼睛找, 又髒又臭又熱, 最不願意幹這個了, 可是還得幹, 你敢不響應黨的號召嗎! 至於打老鼠, 然後交老鼠尾巴, 想想都惡心, 家裏也沒有老鼠, 所以我根本完不成任務。 另外, 家裏也沒有虱子臭蟲, 沒處找, 除非我是孫悟空, 揪幾根猴毛嚼碎了說聲變, 才能製造些虱子臭蟲出來, 算了算了, 這任務永遠完不成。
還有一個任務, 是種蓖麻, 據說蓖麻用處非常大, 到底有哪些用處, 我也說不出來。 這個活兒沒有指標, 先從老師那兒領一點兒蓖麻子, 自己隨便在哪裏找個地方種下去, 很容易就發芽長出苗來了。 蓖麻生命力很強, 你都不用去怎麽管它, 自己就會很快長成一片綠蔭, 比人都高。 小小的花朵開過之後, 就結出長著尖刺的綠色果實來, 成熟之後, 果實的外皮爆開, 就可以收獲飽滿的蓖麻子了。 蓖麻子穿了一身漂亮的有黑褐色斑點的光潔外衣, 我們都喜歡把這收獲自己留起來一些, 平時好玩, 並不全交給老師。 玩法之一, 是比誰的蓖麻子外殼最硬, 交戰雙方各選一粒自認為最硬的蓖麻子, 用手指捏緊了, 去跟對方的蓖麻子用力地頂, 誰把對方的蓖麻子外殼頂破了, 便得勝還朝, 被頂破的蓖麻子, 自然是扔掉了, 不會再去交給老師充數。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 小一點的蓖麻子居然比大的還硬, 屢試不爽, 而真正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卻並不多。
另一件好玩的事, 是趕廟會。 東北人有趕廟會的習慣, 正常年節, 那通常都是吃喝玩樂的熱鬧事, 人山人海。 廟會裏有演驢皮影的, 有踩高蹺的, 有跑旱船的, 有唱二人轉的, 有說相聲的, 有拉洋片的, 有打拳的, 有摔跤的, 還有吹糖人的, 每一樣都對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們有極大的吸引力。 除此之外, 還有賣各種好吃的, 花生瓜子山楂榛子, 包子餃子餡餅油條, 煎餅炒飯豆腐腦, 豬肉酸菜燉粉條, 兜裏揣點兒零花錢, 轉一圈就能吃個肚兒圓。 不過, 大躍進一來, 這些就都沒了, 逛廟會看到的, 就是另外一些東西。
鞍鋼的廠礦眾多, 大躍進辦廟會, 就把廠裏的設備都拉來了。 車床銑床刨床衝床, 一擺就有好幾個胡同。 看著那些黑糊糊的鐵棒, 轉眼間就被變成光彩奪目的機器零件, 覺得真是神奇。 就連那些車下來的鐵刨花, 卷成長長的螺旋形, 上麵閃爍著紅藍紫色的迷幻虹彩, 真想拿一根回家去, 可是工人師傅不準我拿, 因為那東西剛出來時極燙極燙, 能一直燒到骨頭, 即使涼了以後, 也非常鋒利, 跟刀子似的, 很容易割破手腳, 萬一傷到眼睛, 就更不是鬧著玩的了。 還有一些東西也讓我看得入神, 比如一台冷鐓機, 是生產洋釘(東北人把釘子叫洋釘, 把火柴叫洋火,把蠟燭叫洋蠟, 把煤油叫洋油, 把西紅柿叫洋柿子)和螺絲釘的機床。 從一端喂進去鐵絲, 另一端就會快速地吐出一個一個小釘子來。 如果喂進去很粗的鐵絲, 就會做出又粗又長的大鐵釘來, 足有手巴掌那麽長。 工人師傅如果做一些調整, 釘子就會變成螺絲釘, 那上麵的螺紋都是被機器硬擠出來的, 卻整齊而又光潔, 這機器真是太有意思了。 那些大大小小的釘子, 我都抓了一些回去玩, 男孩子天生的就喜歡玩這些玩意兒, 沒辦法。
廟會裏還有小土高爐, 是用耐火磚砌起來的, 鞍鋼有的是耐火磚, 都是大石橋那邊生產的, 所以這土高爐還長得像模像樣的, 足有三四個人那麽高, 邊上有個小鼓風機往裏麵送風, 爐頂上呼呼地冒著紅藍色的火苗。 據說煉一爐鐵需要好幾個小時, 我沒有那麽大耐心法兒, 這煉鐵也沒有車床好看, 我就沒等著看出鐵了。廟會裏還有農產品的展覽, 我看了一圈, 沒發現什麽特別的, 有些蔬菜倒是個兒大些, 卻也沒像報紙上畫的那樣, 農業放衛星, 一個倭瓜(東北人管南瓜叫倭瓜)需要一輛大馬車才能拉走。 所以我就對農產品的展覽有點兒失望, 還是去看工業的了。 當時三百六十行都要放衛星, 我對科技衛生教育這些都沒什麽概念, 也就完全不記得這些衛星了。
這裏也得稍微解釋一下這個放衛星, 別以為真的就把衛星扔到天上去了, 這隻是大躍進的時髦語言罷了。 1957年, 蘇聯把人類曆史上第一顆人造衛星扔上了天, 在全世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中國作為蘇聯最大的朋友, 當然對這件事情大加宣揚和稱讚, 引以為自豪, 搞得好像這衛星也有我們一份似的。 到了大躍進時期, 所有的報紙和廣播全都拔高了嗓門, 大唱讚歌, 我們每天聽到和看到的, 都是各種豪言壯語, 和無數向黨中央報捷的喜報, 用得最多的詞匯, 就是這個“放衛星”。 這樣一來, 所有的成果, 就都是衛星了。 不過, 我們做的蒼蠅拍和蠟燭, 一直沒有得到衛星的稱號。 對這事我們真還都沒往心裏去, 隻要不上課, 盡情地玩, 就高興了, 管它衛星上不上天呢。
大躍進也讓人們的文才盡展, 詩興大發。 鋼煤糧棉, 被稱為四大元帥。 至於在大躍進中叱吒風雲的人們, 老年人是老黃忠, 小夥子就是羅成, 婦女們都是穆桂英, 娃娃們就是哪吒, 英帝美帝都成了白骨精牛魔王。 此外, 孫大聖, 楊六郎, 嶽飛, 梁紅玉, 薑子牙, 等等等等, 也都紛紛登場, 各顯神通, 齊放衛星, 真熱鬧。 我們的語文課, 也把作文改成了作詩歌, 歌頌我們的三麵紅旗, 歌頌黨。 我的詩寫得不好, 沒入老師法眼, 所以我也就不記得寫了些啥東西了。 但是, 二哥寫詩的成績不錯, 老師給報了上去, 有兩首居然發表在鞍山團市委印發的小學生詩抄上了, 讓我很羨慕。 其中一首是描寫兄弟倆在白菜地裏捉迷藏, 大白菜長得比人還高, 弟弟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哥哥。 另一首是寫大煉鋼鐵的, 我就不記得了。
還有, 我到現在卻還能記得一個數字, 畝產水稻36,956斤, 這是當時湖北麻城縣一個公社放的衛星, 在人民日報上用大字套紅的標題印出來的。 我當時很小, 也沒當過農民, 不知道一畝地到底能打多少糧食, 也沒想起去找大姨核對一下 (她是農村出來的, 肯定是內行)。 覺得這數字念起來挺順口, 不知不覺地就記住了, 一直到現在都沒忘, 也是一個比這衛星還牛的奇跡哈。 (到後來, 六十年代末, 我被自願插隊, 在內蒙河套當農民, 老鄉們每天累死累活, 才達到小麥畝產四百多斤, 這還是拔尖的地裏的產量。 其它地區, 小麥畝產一兩百斤就不錯了, 還有的同學插隊到別的地方, 那裏小麥畝產隻有幾十斤。 這 36956, 用東北話來說, 純粹是吹牛B。) 還有更牛的, 也是人民日報上看到的照片, 一片稻田裏, 結滿了密密麻麻的稻穗, 稻穗上麵居然還站了一個小娃娃, 周圍一群人鼓掌歡呼, 這照片也是讓我永遠無法忘記的, 當時覺得這真是黨領導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創造的人間奇跡, 我們的生活離共產主義不遠了。
可是沒多久, 我們就離副食品供應緊張不遠了, 這可是在飯桌上實實在在地看見的。 關於這方麵的情況, 大家可以去看我不久前發出的“風雨如磐 附錄1 平民腐敗”, 那裏介紹得比較詳細, 我就不在這裏重複了。 這種緊張形勢, 在當時大躍進放出的衛星裏麵, 已經有反應了。 一個衛星是小球藻, 這是一種水生綠藻, 產量巨高, 曬幹了之後再磨碎, 就可以摻到麵粉裏做饅頭, 特別抗餓(據說哈)。 另一個衛星是超聲波, 那是把一截粗鐵管的一頭打扁, 然後打扁的這一端嵌入一個刀片, 這超聲波發生器就做成了。 它的用法是, 在超聲波發生器的另一端, 接一根橡皮管, 再連到高壓蒸汽, 而把超聲波發生器放到廚房的大鍋裏, 打開蒸汽, 就可以蒸米飯或者饅頭了。 據說, 這樣, 用同樣的米和麵, 這超聲波可以做出更多的飯和饅頭來。
還有一個衛星, 是增量法, 這是一種做飯的新工藝。 具體是怎麽個流程, 我已經記不清了, 反正是做飯之前, 先把那些米或者麵翻過來掉過去地折騰一個夠, 然後再配合上麵說到的那兩個衛星, 三下五除二, 就能用十個人的口糧做出夠幾十個人吃的飯來。 這仨衛星, 前兩個我是看見了實物樣品, 後一個隻是看見了報紙的宣傳, 卻都沒機會親口嚐試, 因為那都是需要工廠大食堂裏的設備才能做的, 麵對這樣有價值的新技術, 我家大姨實在是無能為力, 我們也隻能咽口水了。
再過了沒多久, 史無前例的大饑荒, 像黑色的死神, 降臨神州大地。
隨想錄:
反右派, 反右傾, 是老毛分別在1957年和1959年炮製的兩貼大狗皮膏藥, 屬於他的諸多發明中非常著名的兩種。 反右派這貼狗皮膏藥, 糊住了所有黨外人士的嘴(當然也有不少黨內人士)。 而反右傾這貼狗皮膏藥, 則糊住了黨內所有公正而敢言者的嘴。 更有甚者, 這狗皮膏藥的效用, 絕不僅限於堵嘴, 它使成千上萬的人, 妻離子散, 家破人亡, 用這殺雞嚇猴的辦法, 讓所有人不再敢講真話。 如果有人再敢講真話, 立刻就會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 落入十八層地獄。 從此, 這三麵紅旗, 總路線, 大躍進, 人民公社, 就如同三座大山, 重重地壓在中國百姓的頭上, 多年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