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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逃港故事(上)
我中學時代的好友偉少江(筆名,我們都叫他阿偉)所寫的《我九死一生的遊水逃港亡命記》在《文學城》讀者中引起了廣泛的關注。這篇文章是他用了大半年醮著血淚寫成的,很難得。恰好在幾個禮拜前,香港鳳凰台也播送了《逃港者》專輯:http://v.ifeng.com/documentary/history/201301/430b282c-6252-4190-87fb-d6ed9b3321f4.shtml 這段曆史震撼人心,看過後久久不能平靜。其中有些細節似與我們所知史實不符。譬如:1973-1974年,香港水警並不遣返偷渡者。阿偉的太太就是1973年初遊水到香港管轄的東平洲島的。到達後警察將她和其他偷渡客一起送到市區由親人領走,非常優待。可能當事人因年代久遠而記憶有誤。所以我在博客文章《毛死那天我結婚》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6881/201112/28668.html 中大聲疾呼:“海外像我這樣年紀的老人寫博客的不太多,希望有更多的人把自己親身的經曆寫出來。不然,等到幾十年後,都成《三國演義》了,隻剩一些帝王將相在打仗廝殺和勾心鬥角;老百姓吃什麽穿什麽做什麽想什麽沒人知道,那是曆史嗎?”每個人因為記憶模糊或故意隱瞞,誇大,歪曲而造成回憶錄部分失真,是很正常的。當然我們希望回憶錄要盡量準確,但即使做不到,千千萬萬部分失真的回憶錄匯集在一起,卻也能反映一段相當全麵而真實的曆史。
作為曾經計劃逃港和實施過探路者,我在這裏也把我所知道的逃港故事講出來。
在1950年廣東全境解放後到1951年2月15日廣東省政府關閉省港邊界前一年多的時間內,廣東人是可以自由進出香港的。阿偉的姨媽就是這一期間去香港的。在阿偉回憶錄的最後一章,將述及他遊到吉澳島後,就是這位姨媽接他回市區的家。上世紀末我曾和他姨媽在多倫多北郊的RICHMOND HILL詳談。姨媽說:老八(解放軍)進城後,她家遭清算,無奈便與親戚雇了4輛自行車走了5天“官路”(解放前未有公路時鄉間約1.5米寬的混凝土路)到深圳再入香港。那時香港警察也腐敗,塞上百把元“港紙”(港幣)立即放行。
我的表哥是一位較早的逃港者。我舅舅隻有他這一個孩子,當醫生的舅媽將他當心肝寶貝。1957年他讀高中三年級時正逢大鳴大放,少不更事的他輕易地中了陽謀被開除學籍(中學生不劃右派)。此後的五年他到處找工,流浪,試圖逃港,失敗接著失敗。他曾對我說,假如揭陽和香港之間有一條讓人爬過去的通道,他會毫不猶豫地去幹。1962年夏天,他終於成功了。舅舅花了大價錢買通了海豐縣的一個蛇頭,讓他在船艙中得到一個座位。不巧船進香港水域時遇到風浪而傾覆,全船人攀著翻覆的船幫漂浮,被香港水警抓獲後用貨車遣返。當黃昏接近邊界時,一向嬌生慣養的他突然爆發驚人舉動跳車逃亡,並迅速滾入深圳河藏匿於草叢之中。他高度近視,眼鏡偏又摔丟了,夜裏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最後憑著聽到河兩岸巡邏警察說中文英文才判定該往哪邊鑽鐵絲網。越過幾座山後,他敲開一戶農家。那家人收留了他,第二天打電話通知我另一個在香港當牙醫的舅舅(他的叔叔)接他回市區。很不幸,兩年後他死於白血病。消息傳來,我舅媽傷心致死。
表哥的同學陳子X比他幸運得多。陳的父親叫陳紹輝,內科醫生。母親叫黃貞靜,婦產科醫生。大哥叫陳子達,曾留學印度和美國,海歸後在南京國民黨中央醫院任職,是國內著名的熱帶病學專家,解放後編入南京軍區總醫院任熱帶病科主任,中校軍銜,文革中自殺身亡。陳紹輝本是不關心政治的人。1948年的一天,一頂轎子停在他診所門口。說城外某村有急病人請陳醫生前往救治。陳不疑有詐,提藥箱坐上轎子。當晚一人送來陳親手寫的條子給黃貞靜,說速交來人一千銀元,才能救我一命。在黃籌集齊款項交後,陳被釋放。回城後陳向縣政府報案,綁匪在某村。軍隊往剿時綁匪逃脫。解放後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時任廣東省副省長的古大存到揭陽視察,特意命令縣公安局將陳紹輝抓起來。原來綁匪竟是土八路(遊擊隊),古的老部下(1948年古已去東北)。因革命經費不足,想出吃大戶的妙計。在古大存的關照下陳紹輝判了無期徒刑,不久病死獄中。陳子X當然無緣讀大學,1961年逃港成功。文革中,七十來歲的黃貞靜竟也學著年輕人去“屈蛇”想和兒子團聚,惜失敗被抓回。進了“學習班”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老太太命大,竟然捱過那非人歲月活到94歲。
這裏離題一下介紹什麽是“學習班”。它的全名是“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源於毛在文革中的一段最高指示(還需不需要解釋什麽是“最高指示”嗎?就叫聖旨好了):“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得到解決。”說白了就是官督民辦土牢。與國營監獄不同之處在於打手是“群眾”而非警察(也源自另一段最高指示:“專政是群眾的專政”)。另外,“學習班學員”的家屬得每天送飯。釋放時要先交清學費以發“群眾”的工資。這些都為監獄所無。70年代我在雲南工作時,階級鬥爭的高潮已經過去,學習班的學員大多是拒絕墮胎或絕育手術的農村婦女及其丈夫,公婆等。基本上是貧下中農,因地富根本不敢公然違抗“基本國策”也。這幾年的截訪辦事處,大約應和當年的學習班相似。誰說文革一去不複返呢?
1965年,我考上中山醫學院,次年文革爆發。1968年夏天,一位楊姓高中同學突然來找我。他因家庭出身問題沒能考上大學。那時全國尚未運動式地強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他在一家街道民辦小廠當推銷員,對我說是來出差的。在我宿舍住了兩天後告別了,不久就聽到他逃港成功的消息。他的父親和弟弟因而進了學習班,弟弟被打死。代價實在是太慘了。
1968年底,我們在軍宣隊和工宣隊的帶領下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年級去的是惠陽,惠東,博羅三縣。同時,全國範圍內的大規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也開始了。大批廣州和潮汕知識青年來到惠陽專區安家落戶。這裏毗鄰香港,本是廣東省較富庶的地區,但那時卻相當貧窮,糧食也不夠吃,不到一年知青中就興起一股逃港熱潮。連我這個大學生也主動卷入了。(待續)
下麵請看 我所知道的逃港故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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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太好了。謝謝分享你的經曆。
謝謝。
老百姓自己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