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強人在中國和美國的傳奇經曆
康正果1944年出生於陝西省西安市,祖籍陝西臨潼。他的父親曾在抗日戰爭期間畢業於西北農學院,是西安市自來水公司的創建者。
1963年他讀高中三年級時, 他父親考慮到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反右以來的很多事例, 以及康正果生來就無可救藥的強脾氣,滿懷憂慮地告誡他說,在今日的中國,寫文章搞創作是最危險的事情,讓他最好腳踏實地,趁早放棄從事文字工作的打算。康正果卻對父親說,我一定要學自己喜歡學的專業,絕不願僅為求得生活的穩定,幹一輩子自己不感興趣的工作。後來執意報考了文科,父親顯得很失望,憤然指責說:“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等將來你犯了政治錯誤,害了自己又影響家庭,到那時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果然, 1964年,康正果在陝西師大中文係讀書期間,校領導號召同學“向黨交心”,要求他交出他的日記以及和朋友的來往信件。對他來說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 不是像雷鋒那樣寫來登報紙的。於是他拒絕, 結果被扣上“思想反動”的罪名開除學籍。無奈何他進了公安局主辦的一家工廠當工人。1967年,他從報上讀到蘇聯批判“反動小 說”《日瓦戈醫生》,就用俄文寫了封信給莫斯科大學,想要一本俄文版《日瓦戈醫生》來翻譯,這信被中國政府截獲,給他定下“妄圖與敵掛鉤”的罪名判處勞動教養三年。勞教結束後(還得憑父親走後門)去西安郊區農村落戶,當了農民。1975年娶了一位幾乎是文盲的農村姑娘, 生了兩個孩子, 過起了似乎即將終身麵朝黃土背向天, 一米八五高的西北大漢苦死拚活每月平均賺15.22元人民幣的生活。
奇跡出現了,1976年五人幫完了蛋。1979年是他這一生快意之事高度集中的一年:首先,開除學籍和勞教三年的處分先後宣布平反,多年的“反動”帽子一風吹了。其次,參加了兩次招考,先是由農村考到中學教書,幾個月後,又憑著他原本十分紮實的中文功底考上陝西師大中文係研究生。很多遭受迫害的人,在平反後對共產黨感激涕零。老強康則不然。當一位共過患難的朋友向他灌輸對共產黨對鄧小平的感激之情時,老康不肯附和,“我說我根本就沒有犯錯誤,要不是他們給我製造了‘反動’的罪名,我在大學都教了好多年的書了,哪會落戶到農村?捆了人家多年才給鬆綁,又有何感謝可言!”
當時報刊上正流行報告文學,報導了不少平反後得到新生的人物。有曆盡艱辛,卻還忠於黨和國家的受難英雄;有受盡打擊,依然堅持在事業上做出成績的傑出人才……就在此類文章爭相傳閱的過程中,被報告的人物與寫報告的作者一齊出了名。報告文學開始吃香,一時間不少舞墨弄文者都嚐試起這一新興的體裁。
那還是他初入師大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天一位老同學帶了個記者找他采訪,說是打算把他自學成材的經曆寫一篇報告文學。“自學成材” ?他沉吟了一下。就用這四個字來給他定性?聽起來怎麽叫人覺得怪誇張的?他再次沉吟“自學成材”四個字,越想越覺得他的事不像是那回事。自二十歲被踢出大學門,一直在勞改隊和農村幹體力勞動,僅在偶爾有空時讀了些碰到手的書籍,實在不敢奢談所謂的“自學”。就是現在讀這研究生,也隻想由中學跳到大學教書,求個更自在輕鬆的工作環境,更指望將來當了教授,好解決老婆孩子的城市戶口問題。報上說,知識分子的春天到來了,成千上萬的中國人都把入大學讀學位當跳板,好脫離不願待下去的地方或改變不喜歡幹的工作。如此而已。他的導師霍教授不愛給學生上課,指定學生讀幾大本枯燥的《全唐詩》,哪有什麽動人的“成材”事跡值得一談?
“你們真想寫,還是聽我講我被打成反動分子的故事吧,可以寫寫我到底怎麽反動起來,後來又怎麽不反動了。”他向兩位提議。
話說出口,才發覺說得有些突兀。那兩位剛才還很熱心的表情突然低落了許多,好像讓他澆了一頭冷水。他們顯得警惕起來,僅草草提了幾個對不上號的問題,就起身告辭了。原來他們想借用他受辱的經曆,編排那類趨時的文章,沒想到叫他兩句愣話給嚇走了。他心裏不悅地想道,走了也好,哪裏的娃哪裏耍去吧。
這是他處事的一貫方式,凡讓他聞出了餿味的人和事,都是掉進眼睛的沙子,即使是幾分鍾,他也隱忍不了。
當研究生的日子僅僅風光了兩年,他又惹了麻煩。他自己選定的學位論文題目研究晚唐詩人韓偓的生平和詩作,其中重點討論了他的《香奩集》以及與“豔情詩”有關的問題。被學校定性為“宣揚色情”,雖與政治不沾邊,但仍被認為思想傾向上有很大的問題, 導師霍某也堅決反對。這一次,幾乎所有的親友都認為事情怪他,都說唐宋那麽多偉大的詩人哪一個不能寫,何必偏偏要選“豔情"。最後才改寫以《試論杜甫的詠物詩》過關, 並分配到西安的大學教書。
然而他的強性依然不改。到了1988年中國社會思想最動蕩的年頭, 他將一部名為《風騷與豔情》的介紹中國古典詩詞中性愛成分的作品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他在此書後記中說:
“本書的寫作絕非信口開河的趣事,而是一個超越自己,並對男性中心的標準和價值重新審視的艱難過程。”
“我首先閱讀了大量西方女權主義批評的書籍和文章,試圖從中獲得一種對立的觀點和立場,以矯正性別的局限所造成的偏見和短視。與其說目的是女權主義的,不如說旨在突破被人們信以為真的知識和理論裝潢起來的定論,摒棄理論思維的貧乏和抽象,通過尋求男女兩性主體之間的對話,回到人的豐富的感性中,進而直麵生存本身。”
“古典詩詞是一個獨特的‘話語的宇宙’……學者們通常所說的婦女題材或婦女主題並不存在於古典詩詞之中。……把作品的文本曆史地還原到古人的分類中,讓我們所關注的女性諸方麵自動地顯示出來,才能夠觸類旁通,溫故而知新。”
————康正果《風騷與豔情·後記》
這本書出版後立即引起了一陣風暴。 它采用了社會性別研究的理論,對古典詩詞進行了獨特的解讀,填補了該領域的研究空白。喜歡的譽為經典之作, 不喜歡的罵為洪水猛獸。它甚至刮到了大洋彼岸, 1990年,老康突然收到一封來自耶魯大學東亞係孫康宜教授的來信,說她讀到這新出版的《風騷與豔情》很是欽佩,打算秋季學期給她開設的明清婦女文學seminar選用此書作reference materials, 急需給選課學生訂購此書,希望老康提供出版社通信地址及相關信息。從此互相建立了通信關係。1991年即收到她邀請康正果先生參加1993年將在耶魯舉辦的明清婦女語文學國際研討會之邀請信。會中他的發言深受歡迎。次年耶魯大學急需一中文教師,即時聘老康持H 1簽證攜家帶口來到美國。而且知道他基本不懂英文, 該校還特別允許他使用中文授課。這有多優惠?
可老康的強脾氣在北京美國大使館(這應該算美國領土了是不是?)辦理簽證手續時再次暴露無遺。接待他們全家四口的美國移民官說, 你們兩口子和小兒子的簽證現在當場就可以發; 但大女兒19歲了不屬於家庭成員, 就隻能留著中國, 以後再想辦法以其他方式申請。老康懵了,和太太簡單商量了幾句,就對移民官說, 讓大女兒獨自一人留著中國我們不放心, 既然這樣美國我們也就不去了。正站起身來要走, 移民官說等等, 我向上級請示一下看看能有什麽變通方式解決。她出去了不一會就回來了,說上級決定破例接受你們全家入境。
老康此後在美國再也沒有碰到什麽大的麻煩。他說:“也就是說一個人天性上,或者他從小受的教養上,這個人總是喜歡說真話, 比較誠實,喜歡對現實中看不慣的東西、不公平的事情發表一些批評的言論。不願意盲從權威,就是說黨讓我們幹什麽我就去幹什麽。他說這種性格在美國頂多是老板不喜歡,還不至於有FBI找你麻煩,但是在中國,很多像他這樣性格的人,比他的遭遇還悲慘。
2012年7月老康以senior lector emeritus從美國耶魯大學退休在家,現為自由撰稿人。他的著作有:
《風騷與豔情》(1988年)、《女權主義與文學》(1994年)、《重審風月鑒》(1996年)、《交織的邊緣》(1997年)、《鹿夢》(1988年)、《身體和情欲》(2001年)、《生命的嫁接》(2002年)和自傳《我的反動自述》(2004年,台灣重印本改名《出中國記》,2005年)。
老康接受記者采訪:
我們在肯尼亞與黑人司機(兼導遊)合影。右1為老康,他比我(左1)高出20公分:
《風騷與豔情》(1988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康正果昨天發給我的照片。他們兩口子正在巴西當皇帝和皇後:
時日究曷喪,寧及汝偕亡。群咒飛流矢,豈可壽無疆。馬列敕勾魂,孟婆緊備湯。久犯人天怒,二竪入膏肓。挫其朝夕爭,懲其無敵狂。嵩呼徹九霄,終不敵閻王。舉國播哀樂,全民強哭喪。出門佯肅穆,閉戶喜眉揚。烏雲裹銀裡,長夜盼曙光。前途縱難卜,願景恍微茫。動輒得咎日,謹小慎行藏。守七如度歲,行道多倉惶。攔路百足蟲,身死勢未僵。祈彼蒼者天,速投火葬場。
他這一生隻有一位夫人。他父親信佛, 起這名字就是希望他能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