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穴

偶爾寫點東西,總要找個地方存放。嗯,就放在這裏了。
正文

李三高考

(2011-07-02 09:44:48) 下一個
  七七年高考,我們鑄造車間的李三是個積極分子。我去找他交換複習材料,
老遠就聽見他在女工宿舍裏做動員報告。

  什麽?可能性太小?李三說,這次高考就算是千裏挑一,參加了也還有千分
之一的可能性。如果你不報考,上大學的可能性是多少呢?李三問道。他左顧右
盼,深沉的目光掃過聽眾。是零!李三用手往下一劈,斬釘截鐵地說。

  李三點著了香煙,又說,算算看,千分之一是零的幾倍?

  年輕的女工們睜圓了眼睛,扳著指頭算了一會兒。宿舍裏一陣鶯歌燕舞,有
答零的,有答一的,眾說紛紜。李三悠然地吐出了兩個手挽手肩並肩的煙圈。他
用下巴指了指煙圈,說,這就是答案,這個睡倒的“8”字就是答案。

  小白插話說,李三你就別抖草了,8字睡倒了還是個字嗎?

  李三開心地笑了。小白,你站著是個俏姑娘,睡倒了還是個俏姑娘。怎麽8
字睡倒了就不是個字了呢?他興致盎然,接著說,這是個外國字,是無窮大的意
思。你瞧,報不報考,區別就是無窮大。李三說完,又悠然地吐出了兩個手挽手
肩並肩的煙圈。

  小白說,無窮大?李三,下次開爐你得給我鑄一個銅合金的燙發拉剪。模子
我自己做,怎麽樣?小白撲閃著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說,鑄與不鑄,區別可是
無窮大喲!

  李三長得猴瘦,個子高高的。我和他是同一批招工回城的知青,在車間裏做
爐前工,負責銅件的熔煉與澆鑄。這活計又苦又危險。開爐時,旁人要退到十幾
米以外。小地爐有三人合抱粗,矮矮墩墩的,半節子埋在地下。頂上的蓋子一揭
開,熱浪就像一群被捅了窩的毒蜂,嗡嗡地往外湧。地爐中,盛滿銅水的坩堝在
爐火的烘托下通明透亮,好象一輪臥在地表噴礴欲出的太陽。它的光芒映紅了半
邊廠房,刺得人們眼睛發痛。假如你在一旁觀看,你會把我和李三認做是追日的
誇父。我們手持鋼纖逼向地爐,捅開坩堝四周火紅的焦炭,再用抱鉗夾住坩堝,
兩人一左一右把它抬了出來。這輪太陽有二百來斤,手臂的皮肉承受不了它的沉
重,痛苦地向兩邊退去,把抱鉗的堅硬留給骨頭。沸騰的銅水在我和李三身邊翻
滾,烤得工作服滋滋地直冒青煙。熱浪把我們吞沒,毒蜂叮滿了我們露出的皮膚,
麻辣辣的毒針直往皮裏鑽。汗還在皮膚下麵就被烤幹了,皮膚表麵浸出的是一層
層魚鱗般的鹽鹼。假如你在一旁,你會向更遠處躲避,害怕被熱浪的毒舌給舔了。
澆鑄時更要特別小心。澆鑄太快或者沙模太濕會產生大量的水汽,引起沙模爆炸,
銅水飛濺。這時我和李三就扔下坩堝抱頭鼠竄(誇父也是人嘛),以躲避那滿天
的流星。假如你在一旁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炸嚇了一跳,跑得慢了一點,小小的流
星就會追上你,從你的領子口鑽進去,肆無忌憚地穿透你補丁屢屢的內衣內褲,
然後大搖大擺地從你的褲腿裏掉出來,在你身上留下一串讓你坐臥不安的火泡。
對於如今長在我臉上的有礙觀瞻的坑坑窪窪們(其他部位的就忽略不記了),不
能全怪爹娘,那些流星或多或少要負點責任。這些坑坑窪窪使我在廠裏成了反麵
教員。老職工會在背後指著我對他兒子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悲傷。你可不要
像他,長大了吃這碗飯,麻了臉連媳婦都找不到!

  其實最讓我操心的,倒不是找個媳婦,而是吃飽肚子。幹爐前工使我們的胃
口特別地好。盡管政府給這個工種配備了五十斤糧食的最高定量,我和李三還是
不夠吃。食堂裏粗茶淡飯,天天都是清水白菜,我一頓就要糟蹋掉一斤多米飯。
每逢青黃不接,我和李三就得四處乞討。小白和幾個女工總是慷慨解囊,接濟我
們。她們要做燙發拉剪什麽的,我們當然義不容辭全力支持。

  李三對小白說,小白你一句話,我們兄弟能不赴湯蹈火嗎?這事就這樣說定
了!說罷,他從我手裏接過複習材料,和我一起走出了女工宿舍。

  我主要的複習材料是老版本的《十萬個為什麽》,一共八本。第八本是數學,
我翻來複去地讀了好幾遍。而李三專攻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頗有心得。我
倆興趣的交集蠻大的,可以說是誌同道合。李三翻著《哥德巴赫猜想》議論說,
吃別人嚼過的饃沒有味道。哥德巴赫猜想已經讓陳景潤的那張臭嘴給啃了。我們
要胸懷全球放眼世界,對人類做出較大的貢獻。李三問我,數學皇冠上還有沒有
別的明珠在等著我們去摘?我翻了翻第八本《十萬個為什麽》,說,有有有,有
一個費爾馬大定理,沒人知道費爾馬當年是怎麽證明的。現在懸賞十萬馬克求證,
大數學家希爾伯特把它譽為下金蛋的母雞。十萬馬克?金蛋?李三聽了,眼睛發
亮,眉開眼笑。我們立刻定下計劃,每天晚飯後的黃金時段就呆在宿舍裏搗鼓這
隻百年的老母雞。

  飯後一根煙,勝過活神仙。我和李三捧著書本,斜靠在雙層床邊,怡然自得,
一會兒吞雲吐霧,一會兒抓耳撓腮。我們的思緒像夏天的螞蚱,在四維時空中活
蹦亂跳。鋼筆捕捉到螞蚱的足跡,把它們密密麻麻地記錄在香煙殼上。煙殼沙沙
作響,就像是螞蚱跳過田野時青草的呼喚。我們抽掉了一包又一包的香煙,寫滿
了一張又一張的煙殼。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個煙殼上,我發現了費爾馬大定理
和三角形的微妙關係。老母雞要下金蛋了?我連聲喊李三,興高采烈地把煙殼遞
過去,要和他切磋切磋,給老母雞催生。不巧正趕上李三屎急,他帶著這個煙殼
進了廁所。隻聽得裏邊一陣連珠炮響,李三喘著粗氣,長一聲短一聲地讚歎:嗯,
嗯,好,痛快,痛快!等他出來,我問他結果如何。他愣了一愣,說,結果?什
麽結果?我說,我推導的結果呀!他說,噢,我忘了帶紙,隻好忍痛割愛,用煙
殼擦屁股了。他安慰我說,這下子你的證明和費爾馬的一樣,成了千“股”之謎。

  搗鼓費爾馬大定理這隻老母雞花掉我們不少時間。背誦十一大政治報告隻有
順延到夜半三更。隨後,我們又咬著筆頭拚湊作文,題目自然是難忘的一九七六
年大雪壓青鬆我的老師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攻書莫畏難一件小事敬愛的周總
理我們想念您……

  夜深沉。燈昏黃。我和李三和衣而睡。宿舍裏滿地煙頭。

  離考試還有十幾天時,我的身體似乎出了毛病。我有些發虛,不時地頭暈眼
花。我並沒在意,難受時蹲下一會兒就挺過去了。可麻煩的是腳腫得老高,一按
一個窩。廠裏發的勞保皮鞋穿不住了,幹活很不方便。李三告訴我,他的身體也
在背叛革命。

  廠醫務室的張醫生用板子壓住我們的舌頭看了一陣喉嚨,又用聽筒在我們的
前胸後背上聽了一陣心肺。她托著下巴若有所思,說,你們可能染上了腎盂腎炎。
李三說,腎盂腎炎?我們兄弟窮命一條,怎麽會害上這種富貴病?張醫生說,我
也說不準,大概是吃了髒東西。你們先服用一段時間的阿斯匹林再說吧。

  五六天過去了,阿斯匹林不見效,我們的腳腫得更高了,像四隻發酵得鬆鬆
軟軟的饅頭。我們去醫務室開病假條,張醫生說,必須先確診是腎盂腎炎才行。
她讓我們到市醫院去化驗小便,而化驗的結果要兩星期後才能出來。

  廠裏工業學大慶的大會戰正搞得轟轟烈烈。黨支部要大家革命加拚命,苦幹
加實幹,完成黨的戰略部署,全麵實現四個現代化。趙書記找我和李三談話,說
工人階級最有組織性,骨頭最硬,戰鬥力最強。他提來了兩雙大號的勞保皮鞋,
說,黨對你們非常關心,寄以無限的希望。你們可不要辜負了黨的希望喲。趙書
記意味深長地說,上大學不光要考試合格,政審也要合格。現在是考驗你們的關
鍵時刻了!

  事情發生在考試的兩天前。我和李三終於幹完了一天的活計,疲憊地站在像
門窗一樣大小的電扇前麵吹風。李三突然晃了晃,仰麵摔倒。

  我伸手去扶李三,卻眼睛一黑,也向後倒去。

  隱約中我感到後腦勺濕濕的有些疼痛。有人在遠方呼喚著我和李三,聲音漂
浮不定。我來不及回答他們,因為我在竭盡全力忍住小便。我想,怎麽會夜尿了
呢?然後便墮入了無邊的黑暗。

  我醒來時已經躺在市醫院的急診室裏。我急忙坐起來找李三。李三就在鄰床
上,掛著吊針昏昏地沉睡。他眉頭緊鎖,但臉色倒比平常多了一絲紅暈。醫生告
訴我,我和李三營養嚴重不良,打幾支葡萄糖就會好轉。李三個子高,摔得厲害,
有些腦振蕩的症狀,一時醒不過來。醫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你們豁命呀你
們!

  就這樣,李三錯過了這次高考。

  我動身到學校報到的那天,李三蹬著三輪車送我到火車站。街上熙熙攘攘。
三輪車隨著車水馬龍,像急流中的一片落葉,漂過了這座邊陲省城。我坐在車鬥
裏,靠著那隻隨我顛簸流離、開始破舊的木箱。早春的天空像剛洗淨的褪色工裝
褲,濕漉漉的,顏色淺得發白。風還在涼。淡淡的陽光把李三沉默而消瘦的背影
投射在我的身上,沉沉的像塊石頭。我本想說些“生命就是希望”之類的話,卻
沒有開口。蒼海桑田我們都過來了,李三怎會不懂這點道理?

  火車開動了。我從車窗裏向外探出半個身子,向李三揮手,直到那座城市消
失在一個幾何圓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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煥華 回複 悄悄話 蒼海桑田我們都過來了,李三怎會不懂這點道理?
寫得太好了!問好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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