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穴

偶爾寫點東西,總要找個地方存放。嗯,就放在這裏了。
正文

柿子麻瘋

(2011-06-29 13:00:06) 下一個

貴崽是我們知青戶的常客。他來了就坐在我的床邊,土黃的臉上隱隱約約帶著一絲微笑,聽我們在那盞十五瓦的燈泡下東拉西扯地胡聊。那絲微笑淡淡的,像土塊一樣凝固在他的臉上。人多的時候貴崽不愛插話,隻是呆呆地坐一陣,就抬起屁股帶著他那凝固了的隱隱約約的微笑走了。負責試驗田的小諸葛撇了撇嘴巴,他來幹什麽,來傳染麻瘋病?小諸葛對我擠擠眼睛,你們可得小心點,他爹是個麻瘋。小諸葛加重了語氣,他爹害的是柿子麻瘋。

我們知青戶的女生雲妹一副神往的樣子,說,這事聽倒聽說過,就是從來沒見過貴崽他爹本人。

貴崽爹極少出門,偶爾出來走動走動,也多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碰到他的人都要說聲活見鬼,往地上吐口唾沫避邪。知青裏隻有我見過他,而且是在大白青天之下。那陣子生產隊組織搞大寨梯田,男女老少全體出動。我卻混得一份閑差,留在村裏趕寫一篇《敢叫日月換新天》的稿子,說是公社催稿催得很急。晌午,村子裏靜悄悄的,知青戶的門縫裏飄來一波波忽高忽低的蟬鳴。知了剪去翅膀,用花椒鹽焙一焙,是一道絕好的下酒菜。我坐不住了,把《敢叫日月換新天》推到一旁,三下五除二拆掉蚊帳,在最長的那根帳竿頂尖裹上一團窯泥,提著它兜到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樹下去沾知了。

年代久遠的老槐樹龍磐虎踞,蒼勁的枝幹指向天穹,抖開了一蓬碩大的樹冠。傾瀉的陽光穿過鬱鬱蔥蔥的樹冠,沿著碧翠的樹葉滴溜溜地灑落下來。樹蔭裏的青石板上,茫然地坐著一個嬴弱的老人,任憑斑斕的陽光徐徐地流過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軀。他的臉浮腫殷紅,皮膚薄得透明,似乎用指頭輕輕一捅就能戳個窟窿,好像一隻熟過頭的柿子,往外滲出點點滴滴的黃水,招來幾隻綠色的蒼蠅在上麵飛飛落落。他淡而稀疏的眉毛和貴崽一模一樣。老人見我,渾身一抖,吃力地伸出右手撐起身體,歪歪斜斜地消失在小巷深處。我看見他右手的兩個指頭已經脫落,黃色的膿汁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個類似雞爪的印子,透出一股腐草般的氣息。我避若蛇蠍,繞開了那灘黃水。

聽見雲妹發話,小諸葛嘻皮笑臉,怎麽,你想嫁給貴崽爹?正好正好,貴崽爹打光棍二十來年了,陳年的乾柴好燒,見火星就著。

貴崽三歲的時候,貴崽爹的眉毛開始脫落。有經驗的長輩們看到後說,造孽造孽,掉眉毛可是麻瘋病的症兆哩。貴崽他媽是外村嫁來的,她哭天喊地,說貴崽爹騙了她,成親時沒告訴她害了病的事。貴崽媽鐵了心,死活要離了婚回娘家去。這可是沒治的絕病,染上了死路一條,她抹著眼淚說,死前還得缺胳膊短腿的,怎麽見人呀。

新社會了,婦女鬧離婚誰又擋得住呢?小諸葛議論說。

貴崽媽臨走時,被貴崽爹攔在門口。貴崽爹柔情似水,咱倆夫妻一場,你就再給我們父子做頓飯吧。貴崽媽長長地歎口氣,放下包袱,提起籃子往村邊的菜園子去了。貴崽爹從兜裏摸出一顆水果糖,含在嘴裏,讓唾沫泡軟了,取出放在灶頭的火柴旁邊。水果糖在這個窮鄉僻壤的村子裏可稀奇了,這顆糖是貴崽爹專門跑了十幾裏山路到鎮上買來的。它在嘴裏產生的甜味像一根絲線揪住了貴崽爹的心髒,讓他打了個哆嗦,也讓他感到踏實。他相信他的唾液裏含有那種致命的麻瘋病毒,他相信貴崽媽無法抵抗這鑽心的香甜。他心滿意足地蹲進了茅坑,就是在那裏他也聞得到水果糖從灶頭上飄出的細細綿綿的香味。他像漁人一樣靜靜地等候魚兒上鉤。

那股細細綿綿的香味斷了,貴崽爹提起褲子跑進灶房。貴崽媽還沒有回來,卻見小貴崽站在昏暗的灶房裏,腮幫子鼓鼓囊囊的,使勁地咂著嘴巴。貴崽爹如雷轟頂,伸手到貴崽嘴前,快,你快給我吐出來!小貴崽眼珠惶恐地轉著,一伸脖子把糖囫圇吞了下去。貴崽爹翻手就是一巴掌,把小貴崽打得踉踉蹌蹌坐在地上。小貴崽的臉上現出了五個淡紅的指印,貴崽爹趕緊伸出胳膊把小貴崽摟進懷裏。父子兩人抱頭痛哭,哭聲像淫雨一樣悠悠地彌漫了整個村莊。

沒事少讓貴崽來玩,小諸葛講完故事,又說,誰知道他染上了沒有。

其實,貴崽幫了我們不少忙。我們知青戶的活計平均分配,男女平等。廚房裏大家輪流值班,輪到誰做飯,誰就負責解決柴火問題。雲妹上山砍柴的事,幾乎全讓貴崽包了。到了山裏,我就找個背靜的地方,放倒一棵鬆樹完事。而貴崽總是苦笑著對我說,生產隊封山育林,亂砍亂伐要不得的。我點著香煙,翹起二郎腿躺在鬆毛上,看著貴崽猴子似的爬上樹去,一點一點地修剪枝條。

不過,貴崽的眉毛確實少得有點可疑。每次給他理發,我都要暗中仔細地觀察,以便精確地估算其消減的速度。我發現,貴崽頭皮上汙垢的數量是和這個速度成正比的,那些層層疊疊深不可測的汙垢常常使推剪陷入不能自拔的困境。我在事後用酒精給推剪消毒的次數理所當然地隨著汙垢的厚度而急劇增加。

村裏的姑娘都不理貴崽,小諸葛用眼角瞟著雲妹,說,他想到這裏來哄媳婦。

雲妹的臉紅了。我想必定是因為那件事情。

那天,我們到山坡上的雷響地種油菜。我和貴崽扶著木犁,吆喝黃牛翻開了鬆軟的紅土地,雲妹她們隨後一把把地撒開菜子。溫熱的紅土蓋住了秋天落葉的涼意,散發出一種醉人的酒香。收工時天已經黑了,幽幽的月亮薄得像張剪紙。渾厚的群山化成淡淡一筆,若有若無地塗抹在墨藍的天際。山穀裏滿地銀輝,一條不遠不近的小溪叮叮咚咚地流淌。我扛著犁頭漫不經心地往山下走去,貴崽牽著牛跟在後頭。前麵的人群漸漸走遠,轉到山梁那邊去了,隻留下一首古遠的歌謠在山穀裏蕩漾:小乖乖哎那個小乖乖,我來說你來猜,哪樣團團在天邊,哪樣團團水中間......

拐過山梁,卻猛然看見有人蹲在路邊方便,原來是雲妹。清風徐來,樹影婆娑。月光涼涼的,搖搖晃晃地照著雲妹的臉,照著雲妹露出的那段侗體。我的呼吸短促了。我覺得雲妹的臉如同蘭花那樣清新秀麗,雲妹的侗體如同玉石那樣光滑圓潤。我趕緊轉過頭去,急切的心跳撞得嗓子直冒青煙。雲妹沒料到後麵有人,像一隻嚇呆了的小貓蹲在地上一動不動。隻有貴崽坦然如故,淡淡一笑,徑直向前走去,一付大將風度。

貴崽的表現,讓我很懷疑小諸葛的斷言。也許,貴崽到知青戶來是為了尋找久違的友誼?我不敢肯定。貴崽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對他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我對腳下的這片土地一樣。

一天夜裏,貴崽敲開了知青戶的房門,他的臉失去了往日那絲淡淡的微笑,土黃中泛出一層堿白。

我爹走了,他說。

是病走的,他又連忙補充說。

停了一會兒,他問我,出葬那天你能不能來幫幫忙?

小諸葛對貴崽爹的死因另有看法。病走的?鬼才相信!小諸葛說,他爹滿臉青紫,是給憋死的。

村裏有個習俗,要給死者的口腔鼻孔塞上麵團。小諸葛認為,貴崽他爹的麵團是在死前就塞進去的。貴崽爹是給憋死的,小諸葛一再對我闡述這樣的看法。

貴崽爹出葬時天氣陰冷。淒麗哀婉的嗩呐聲驚動了老槐樹上的一群小鳥,像是一陣冷風吹起了滿樹的秋葉,秋葉在灰色的雲層下飛行。一柄孤寂的招魂幡在前邊飄搖,我和幾個青年扛著沉重的棺材跟在後麵。貴崽披麻帶孝,叩頭跪在村口。棺材緩緩從他身體上方移過。棺材的蓋板半開著,為的是讓死者記住回家的路途。蓋板下麵,我看見了貴崽爹青紫扭曲的臉龐。

死人是白喜事,送葬後自然要大吃大喝一頓。貴崽擺出的酒菜實在是沒滋沒味,人們很快散了夥,隻留下我和貴崽坐在那間昏暗的灶房裏。灶房的格局依舊,一盒火柴隨隨便便地躺在布滿灰塵的灶頭。我似乎看見火柴旁邊有顆鄉間稀罕的水果糖,似乎聞到了那股細細綿綿的甜香。

憔悴的貴崽醉眼朦朧地看著我,說,你信不信是我把我爹給弄死的?

我看著貴崽淡淡的眉毛,說,閻王爺的事我哪猜得準。

貴崽臉色一暗,流出兩行淚水。他說,你不知道,他那會兒喘得有多難受,憋得青頭紫臉,還不如死了安逸。

死了幹淨,他又說。

我抬頭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食管好像點著了的導火繩,一寸一寸向身體深處燒去。我扯開衣襟,帶著汗腥味的熱氣湧了出來。我知道,這是我的生命燃燒所釋放的。我感到在我悲涼的心中,蕩起了一絲莫名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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