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穴

偶爾寫點東西,總要找個地方存放。嗯,就放在這裏了。
正文

桃花瘋

(2011-06-22 16:38:38) 下一個

省城來的知青中流傳著很多“賊言子”,也就是知青自己瞎編亂造的警句,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其中一句說,遠看綠水青山,近看牛屎馬糞。

我插隊的鎖溪渡前後皆山,一條小河從村前流過。河堤兩旁是一塊塊倒映藍天的水田。再遠一點的旱地盤著山腳往上爬去,象是給前山後山穿上了一條農婦的大花褲子,色彩隨著四季變化多端。山巒高處鬱鬱蔥蔥,林中多為鬆樹和栗樹。

村子沿河的盡頭有一座兩層樓的四合院,紅泥土牆,灰磚瓦頂,鬆木板窗。雖然年代久遠,有些破舊,但在村裏仍算上好的房子。四合院的石板天井不大,正房的一樓是敞開的堂屋,堂屋側麵開了一道小門,通向廚房和後院。院中鑲著一對寬淺的鴛鴦井,井水清冽。水底悠悠地遊著一群不知名的小魚。後院沒有牆,一條潺潺的小溪環繞而過。小溪對麵便是綿綿的農田。早春時節,田裏蠶豆苗綠,肥土味厚。

我們下車後就被迎進這座四合院。堂屋的牆上掛著大紅的最高指示: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幹閑時吃稀。地上鋪了一層新鮮的鬆毛,鬆毛上支著幾口熱氣騰騰的大鍋,陣陣雞香從大鍋裏飄出。我眼睛一亮,長途跋涉的勞累一掃而空,有肉吃了!眾人圍著大鍋席地而坐,用海大的土碗盛飯,用同樣海大的土碗喝酒,一會兒便杯盤狼籍。可惜鍋中雞少湯多,幾雙眼睛盯著同一塊肉,來不及細細品味。

吞咽之間,大隊幹部告訴我們,東西兩側的廂房是大隊部和小賣部,正房的二樓加上廚房分給我們作知青戶。

酒飽飯足,天已經黑了。我們送走大隊幹部,搖搖晃晃地上了樓。大家來自不同的中學,先前互不認識,就作了自我介紹。一個個正年輕,都不到二十。我們準備床尚未送來,隻能打地鋪。我和兩個高中生睡在靠門一邊,四個初中生睡在門的斜對麵。顛簸的旅程和劣質的甘蔗酒使我們很快進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哐嘡”一聲爆響把我驚醒。隻見睡在對麵的王春木雕似的站在鋪上,一把手電筒砸在門檻邊。門隨著春夜的冷風忽開忽合,電筒光陰陰地照著王春的臉。我迷迷糊糊地想:這小子半夜起來練樣板戲,在那裏亮相哩!你他媽長得象洪長青還是李玉和?點起燈來,才覺得有些不對。王春臉色鐵青,兩眼翻白,緊張的肌肉把他的嘴巴向後拉成一條細縫,關不住的口水長長地掛在嘴角邊。

“狗日的,咋個了?”在一片吆喝聲中,王春的臉色開始轉紅,嘴也慢慢鬆開,卻不回答。沉默一會,他似乎下了決心。“管他媽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他邊說邊往外走。“你出去搞哪樣?”我問。他不理會,繼續往外走。我起身攔住他:“你到底要出去搞哪樣?”“老子要撒尿!”他喊道。睡在他旁邊的李輝自告奮勇地陪他去了。

王春撒尿回來,大概因為身上輕鬆了,滿麵笑容。問他剛才的事,他說:“有一張日本指揮刀,在門口晃來晃去。”我鑽進被窩,暗自笑他睡花了眼。王春卻一聲尖叫,哆哆嗦嗦地指著他翻開的被子,說:“在裏邊!在裏邊!”臉色又開始泛青。眾人一湧而上,被子裏什麽都沒有。王春抖成一團,已不能講話。我們隻好讓他擠在李輝和鄭誌榮之間,三人共用一條被子。他剛躺下,臉上肌肉一緊,眼中透著絕望的恐懼,指著空空的大梁又尖叫起來:“在上邊!在上邊!” 他篩糠式地抖,我們知道沒法睡覺了。於是翻出了象棋和撲克,大呼小叫,玩了起來。王春神不守舍,總是攪局,出牌不按牌理,下棋不守棋規。看他那怯怯的樣子,大家除了罵幾句娘外,也就不和他計較了。

漸漸熬不住,我們東倒西歪地睡著了。一覺醒來,王春的衣物留在鋪上,人卻不見了。村裏村外,千呼萬喚,找不到這小子的一點蹤影。

正午,大隊接到十幾裏外公社的通知,說是有情況。王春隻穿了條小褲衩在公社大門口轉遊,渾身凍得青紫。問他什麽都不知回答,口中隻是念叨著“回家,回家”。估計是神經病,現由公社監護,等候家人接去調養。

一個多月後,王春滿麵笑容地回來了,笑得如同上次撒完尿那樣輕鬆。他舉止正常,病象是好了。村民們卻嘀嘀咕咕,說他染上了桃花瘋,和女人有關,隻要桃花一開就瘋。這不是封建迷信是什麽!我們一笑了之。

賊言子說,光陰好混,日子難熬。混著熬著就到了夏收夏種的農忙季節。這是西南農村最忙的時候。知青被分在不同的小隊,和村民同工同酬。我們早上四五點鍾就摸黑出工,把地裏的小麥和蠶豆收回來。白天則翻耕已經收掉莊稼的田地,旱地施肥下種,水田放水栽秧。晚飯後要把收下的小麥和蠶豆打出來,入倉,以免下雨泡湯。出晚工時我往往已經疲憊不堪,好在打場上人多熱鬧,不至於睡著了。女人圍巾包頭,分成數排,上下動著連枷,一遍遍抽打鋪開的莊稼。小孩跟在後麵,半蹲半爬,把打過的杆子推開,麥杆堆垛,豆杆碾糠。杆子推開後,留在地上的就是忙時多吃閑時少吃的對象了。它們經過揚灰去土,裝入麻袋,沉甸甸的百十來斤一袋。男人光著肩膀,用寬腰帶紮緊了肥襠的褲子,開著粗俗的玩笑,把麻袋扛進倉庫,一袋袋堆到房頂。粉碎機卷起糠皮和塵土,滿場飛揚。人從打場出來,灰塵和著汗水,臉上黑花黑花的,把眼睛顯得熒熒賊亮,走在幽長的村巷裏活象夜遊的鬼魂。

那天半夜收工後,我昏昏欲睡,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青石板路回到知青戶。路上沒有狗叫。狗日的,你們也累了。

大隊在幾天前已把床送來。床上掛著蚊帳,知青們仿佛都已睡下。我和老張是鄰居,兩張床中間隔著我的木箱做書桌,批林批孔用的。進了屋,我覺得有點怪,卻也沒有細想睡覺要緊,顧不得那個多。一盞忽悠忽悠的小燈漂浮在蚊帳之間,火苗如豆。一個女人坐在王春的床尾,麵對房門,隨著蚊帳一上一下,好像在打秋千。她一頭秀發,皮膚白,容貌清麗,三十五歲開外。一身的絲綢,上麵是鮮紅的秭妹裝,下麵是碧綠的燈籠褲,完全是舊社會的打扮。你不怕挨鬥你!拐過老張的床,我看見我的床邊也坐了一個女人,似乎正在讀書。她年華正茂,小家碧玉,模樣很像那個年長的女人,一樣的衣飾,隻是顏色正好相反,上身碧綠,下身鮮紅。

知青戶常有青年男女串門,玩得很晚,我沒見過的也不在少數這兩個陌生女人大概是其他小隊的,何必在意呢。我拉了草墩子坐下,隨手翻著一本書。功夫不大,實在困不住,我起身對那少女說:“太晚了,我要睡覺了,你明天再來玩吧。”少女抬頭無聲地笑了笑,沒說話,又低頭讀書。聽見話音,那中年婦女翩翩而至,也衝我無聲地笑笑,在少女身邊坐了,陪她一起讀書。我急了,說:“你們可是聽不懂人話?”說完便伸手去抓她們的衣領,想把她們提出門外。手沒伸到,腦袋卻“轟”的一下,天旋地轉,我跌倒在老張的床和我的箱子之間,渾身發麻,動蕩不得。屋裏一片漆黑,兩個女人無影無蹤。老張在我的耳邊打鼾,把濁氣吹到我的臉上,味道不好聞。對麵有人放了一個長屁。我拚命喊老張,聲音聽起來很討厭,還不如蚊子叫得響。得自己解放自己了,先試著動動眼睛吧。使了很大的勁,眼睛終於能轉了。頓時身子鬆活,腦袋也清晰了。挑燈看鍾,快一點了。媽的,我是在哪裏睡著的,在打場還是在路上?我咋個做夢夜遊了?

第二天,知青戶輪到我做飯,我提前收工。灶裏添上柴火,用鬆毛引著。一大鍋水把米煮到還剩下兩三顆米心,瀝出米湯做飲料,米則盛入木蒸籠,上麵放一海碗臭豆腐,蓋上麥草鍋蓋蒸熟。燒熱菜油,煸軟一盆青綠的長角辣,撒一點鹽,起鍋,拌上醬油和薑絲。飯做好了。我就著草墩子坐在矮腿的飯桌邊,心裏有些發虛,害怕聽見女人的聲音。感覺不踏實,想找人商量商量。

老張回來了。我說了昨夜的事。他怔了一怔,說不要再把這事告訴其他人,但要問一問王春,逼他吐出真情。正說著,王春和鄭誌榮進了廚房。我對鄭誌榮說:“你出去一下,我們有話問王春。” 他乖乖地出去了。

王春怯怯地看著我們。老張說:“王春,我們剛到的那天晚上你到底看見了哪樣?”王春臉色一凜,眼睛爆出光芒,梗著脖子衝我們叫道:“憑哪樣要告訴你們這兩個雜種?”“憑這個!”老張猛地抽出牛角刀,白光一閃,插進飯桌寸許深。

本來就強悍的高原民風,在慘烈的文革武鬥之後火色更足。佩戴匕首要進公安局,於是我們幾乎人手一把牛角刀。這是高原的特產。刀片用精鋼打成,鋒利而堅韌。刀把是黑色的牛角,圓潤卻不滑膩。刀打開後,刀背上的小釘會扣住刀把,往人身上捅時刀刃不會折回傷了自己的手指。

“你狗日的到底可說?”老張又問了一次。我擋在門口,把奪而逃的王春按倒在飯桌上,並把他的臉向刀刃推去。王春眼中的光芒退去,又是怯怯的樣子。“我說,我說。”他求饒道:“我看見兩個女的!”“多大的年紀?”“穿哪樣衣服?”王春回答後,我和老張麵麵相覷:他見到的正是昨晚那兩個女人!

在後來的幾個星期裏,我和老張夜夜枕著牛角刀,睡覺不敢睡死。然而,那兩個女人再也沒有出現。四合院從此風平浪靜,沒了故事。唯一有點意思的,是西廂小賣部的牆角一夜被挖了個鍋口大的洞。營業員小吳一大早就守在洞口邊,保護現場,不讓任何人靠近。縣公安局來人看了,小賣部少了些糖果煙酒。洞口靠裏一邊掛了一張蜘蛛網,網上斑斑點點地沾著一些蒼蠅蚊子,軀殼焦脆,肉汁早已被吸幹,顯然不是頭天晚上被謀殺的。公安局的人開會討論,說那洞是早就挖好的。所以小吳被五花大綁,進了勞改隊。他偷的可是國家緊缺的戰略物資,最高指示稱之為糖衣炮彈,對老百姓是限量供應的。我用來轟過大隊幹部,威力很大。

我向村民打聽四合院過去的主人,他們大都吞吞吐吐,避而不談。就連快嘴的支書老婆,也隻吱吱唔唔地說,看我們是農民,我們也有覺悟。這房子解放前是村裏一戶殷實人家的,土改時當家的已病死,留下母女二人。母親被劃為地主鎮壓了,女兒從此瘋瘋癲癲,不知所終。

全村的女子,就她們兩個認得字呢!”支書老婆悻悻地說也許,這是一種幻覺,支書老婆連這些話都沒說。

村民們的預言果然應驗了。王春的病沒有斷根。第二年開春,桃花剛綻開,他就瘋了。他夜裏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他那把大號牛角刀,嘴中喃喃自語:“老子非要宰他幾個!老子非要宰他幾個!”白天則隻穿了一條小褲衩,把牛角刀別在褲腰上,在村裏毫無目的地竄來竄去。高原的早春還很冷,露在外麵的皮膚常常會凍皴,裂開一條條口子。一天,我在村裏的民辦小學代課,王春闖了進來。他裸露的身體凍得發紫,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腰間的牛角刀蒙著一層寒霜,冷冷地透著光。我迎了過去。他伸出雙手說:“夏舟同誌,你辛苦了!”我趕緊握住,不敢鬆開:“不咋個,不咋個。首長辛苦,首長辛苦!”說著把他送出教室,留下滿屋嚇呆了的娃娃。

王春踉踉蹌蹌,向村後走去。拐過幾棟土屋,一條小道彎彎曲曲通往山巒深處。起風了,隱隱約約聽得見鬆濤聲。支書老婆說過,人們最後一次看到那個四合院的少女,就是走在這條羊腸小道上。

小道兩旁,山草已青,桃花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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