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早上去上班的路上,接到了Danny的電話,他說他在機場裏等著去洛杉磯的飛機,我提醒他每天把發生的費用填上去,不要等到回來了就什麽都記不得了。
“我把收據都留著,回來了交給你。” 他嗬嗬嗬地笑著。
“你最好去你們會計部門看看我收多少一小時再決定是否交給我。”我嚇唬他。
“我請你吃飯。”他笑道。
“上次那頓通心粉可不夠付工錢。”我故意一本正經地提醒他。
“那法國大餐好了,哈哈,你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會計師。”他大笑,然後又問道:“你聖誕節打算怎麽過?你們中國人過這個節嗎?”
“我們沒有這個節日,但是現在既然在加拿大了,就要入鄉隨俗,還沒有具體的打算,到時和朋友們一起燒幾個菜吃一頓吧。”
“那新年你們怎麽慶祝呢?”
“嗯…..。”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心情變得很沉重,來加拿大之後,我最怕過節了。前麵的車子無緣無故地停了下來,我趕緊踩刹車,輪子打滑,晃了好幾下才被我扳正了方向盤,我禁不住罵了一句“shit”。
“你在開車吧?今天早上雪下得挺大的,你要注意安全,我不跟你說話了,聖誕節和新年再給你打電話。”他關心地說道,路上確實很滑,我說了些節日祝福的話就匆匆地掛了線。
聖誕節前夕,小煒打來電話,說他在香港,和阿亮的父母親在一起,從他興高采烈的聲音裏,我猜想他們相處得很好,為他感到高興。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冰凍三尺的多倫多,與兩個怨婦吃著中國式的聖誕晚餐。
“陳文凱,你算很幸運的了,還有弟弟打電話祝你聖誕節快樂,我一個電話都沒有。”林曉燕很悲傷地說著,有時候想想她也挺可憐的,她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人,也不是非常讓人討厭,隻是她的性格剛好是我不喜歡的那種。
我說那我打給你吧,說完去我的房間裏拿手機撥她的號碼,林曉燕應話的時候聲音是哽咽的,我趕緊放下電話去廳裏,看到她在拭擦著眼淚,這下好事多磨了,我本來是想開個玩笑做個好事,沒有想到她真的這麽動情,弄得汪倩雯也眼睛濕濕的,讓我一下子覺得很尷尬 。
我想起了Danny, 他說過會打電話給我,怎麽還沒有動靜?也許他正在和家裏人一起吃飯,要是到10點鍾還沒有他的電話的話,我是不是應該打過去?我心裏嘀咕著,這時小煒又打了電話過來,說阿亮要和我說話。這是我和阿亮的第一次通話,他說話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生硬的普通話裏夾雜著香港人細軟的語調 。
“哥, 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小煒的。”他問候完了之後說道。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浸濕了眼眶,我不想讓汪倩雯和林曉燕看到,便背過身去。我不是被阿亮的這句話感動了,而是心裏特失落,覺得小煒不再需要我了。
“怎麽了?跟你弟弟說著說著就傷心了,想他了,是不是?我有時候跟我妹妹也是這樣的。”汪倩雯估計是發現了我的異常,特意繞到我的麵前, 我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陳文凱,你和你弟弟感情這麽好,從小到大有沒有打過架?”林曉燕問我。
“沒有。”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挺難得的,我小時候老是和我哥打架,大了倒不打了,就吵架,誰都不讓誰,我知道自己脾氣不好,所以要找一個脾氣好一點的男人做老公,否則日子過不去的。”林曉燕自言自語地說著。
晚飯之後,我無意陪她們閑聊,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小煒有人疼他了,不再需要我了,雖然前麵的兩年他一直是被動的,但是現在已經是完全地投入了,好像阿亮是他的整個世界似的,我的心裏一陣酸痛,在這個聖誕節的晚上,跟了我34年的小煒終於要和別人走了。
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思考著我的移民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如果我不出來的話,小煒就不可能有他的愛情,這樣說移民是對的,但是我的幸福在哪裏呢?這幾年來,寂寞就像是一把刀,一點點地在切割著我。
10點了,我還是沒有等到Danny的電話,為什麽要等他的電話呢?他隻是一個剛認識的朋友,去聽了一次爵士音樂,幫他做了一次出差費用表,僅此而已。也許他說的打電話隻是說說而已,就像大多數的老外一樣,是一種禮貌用語。我歎了口氣,開始打開電腦打遊戲。這些年來,打遊戲是一種我解決寂寞的最有效的方式。
聖誕節那天,我像以往一樣7點就醒了,睜著眼睛望著窗簾想著這會兒起來幹什麽,商店都關門了,健身房也停業了,外麵寒風凜冽,這是個朋友家人圍著火爐聚會過節的日子,我孤家寡人能去哪裏呢?還是睡覺吧,然後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聽到的是手機的鈴聲,是小煒,我有一點點的失望。
“小煒,怎麽又是你?阿亮呢?”
“阿亮在和他的親戚們聊天,他們都說粵語,我不是很懂,也不想老是讓他給我做翻譯。”他軟綿綿地說道,我聽著心裏很舒服。
“那你以後要好好地學粵語。”
“哥,你在幹什麽?今天準備去哪裏玩呢?”
“哪裏都關門了,沒有地方可以去玩,我在家睡覺。”
“那你一個人啊?”我沒有回答,他接著又說道:“我給你唱首歌吧,新學的。”這句話,他從小說到大,我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回了,來加拿大之後,他一說這句話我就鼻子發酸,兩眼潮濕。他輕輕地唱了起來,我的眼淚跌落在枕邊。
沒過多久,我聽到阿亮叫小煒的聲音,他沒有停下來,我心裏不安起來,便讓他別唱了,快過去看看阿亮要什麽,他沒有理會,繼續著,直到唱完這首歌,然後問我唱得好聽嗎?
“好聽,好聽,小煒,你以後不能再這樣了,如果阿亮找你的話,你要先答應他,他畢竟是你的愛人,我隻是你哥。”電話那邊沒有聲音,我稍稍提高了聲音問道:“你聽到了沒有?”
他“嗯”了一聲,然後說:“那我先掛了,元旦再打給你。”
我聽著手機裏斷線的嗡嗡聲,往事洶湧而出。
小時候我喜歡他像條尾巴似的跟著我,但是到讀初一那年,我突然間變得特討厭和他在一起,因為那個時候他還是長得很矮小,光滑秀氣的臉,老是讓人誤以為是個女孩子,是大家取笑的對象。
原先上學放學我們倆都是一起走的,後來我怕同學們笑我,就叫他自己走。他問我為什麽,我說你大了用不著我陪了,他說不用陪的,隻是一起走一起說說話,我說你天天晚上來我家,說的話夠多的了,他就嘟著個嘴,不情願地自個兒走了,我心裏不好受,但是也沒有追上去。
人是挺奇怪的動物,我越是攆他,他越是粘著我,一天到晚跑過來煩我,一會兒是“哥,我新學了首歌,唱給你聽”,一會兒是“哥,藝校裏剛教的舞蹈,我跳給你看”,一會兒又是“哥,媽新買的連環畫,你先看”。以前我是很感激的,但是那個時候隻要一聽到他要唱歌和跳舞我就害怕,趕快找借口去城外。
那一年過立夏,我們家鄉小孩子的習俗是撞雞蛋,大家擺擂台,看誰的雞蛋硬。女孩子們會編個小小的網兜把雞蛋裝起來,男孩子們就直接拿著雞蛋來學校撞,撞碎了就吃掉。那天我和班裏的一大群男同學在教室外麵的走廊裏撞著雞蛋,小煒一路跑來,大叫著:
“哥,哥, 我給你帶來了兩個紅殼雞蛋,很硬的。”
大家往他的方向看去,看到他滿臉紅撲撲的拎著女孩子才用的網兜,都笑了起來,還有的同學學著他的嫩嫩的語氣向我叫著:
“哥,哥,我給你帶來了兩個紅殼雞蛋,很硬的。”
我覺得很丟臉,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雞蛋,“啪”地摔在地上,對著他咆哮道:
“記著,你不是我的弟弟,從今以後不許叫我哥。”
他哭著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跑了,我的心揪了一下,望著他遠去的身影,眼淚差點掉了下來,心裏後悔得要死。到了傍晚,他沒有回家,大家焦急地分頭去找他,我也到處去找,還出城到我帶他去過的老鷹洞和果園,都沒有見到他,最後大家在劇院的雜物間裏找到了他,他膽子小,也不敢去哪裏。找到他的時候,他的兩眼呆滯,對他爸媽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就是“哥不要我了。”
我爸打我,那一次是讓我跪下的,打斷了一把尺子,然後拿皮帶抽,我媽和我妹都勸不住他,就哭著跑去找小煒的爸媽,爸邊抽我邊罵我:
“你這沒良心的,人家小煒從小對你那麽好,好東西自己不吃都省下來給你,你還這樣對他?你這種人大了還了得,還不如我現在就打死你。”
我知道自己是錯了,但是我不是那種會求饒的人,打死我算了,我當時是這麽想的,反正我已經做了小煒不可以原諒的事。
小煒一家立即趕了過來,小煒的爸爸奪過皮帶,小煒的媽媽一把把我摟在懷裏,小煒躲在一邊膽怯地看著我,兩行眼淚掛在臉上。
“跟小煒說對不起。” 我爸對我咆哮道。
我沒有說,其實我在心裏已經說了千百遍了,但是我就是那種嘴上很硬的人,爸爸見我不說,又一個巴掌打下來,我的鼻血馬上就飛濺了出來。他們把我爸拉住,小煒的媽媽把我扶到床上,趕快把她的手巾塞進我的鼻孔裏,小煒在門口哭著看著我,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至今記得。
我對他招招手,他膽怯地走到我的身邊,我把手伸過去,拉住了他的手,他笑了,掛著眼淚笑了,那樣子特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