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大姐
(2014-10-05 01:3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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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惦記著寫一寫 我的大姐姐的不幸而永生的一生。我的大姐是一位永遠令她所有的親朋好友們喜愛和心疼的善良純潔的人。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產生寫一寫大姐的衝動,而每一次,總是未動筆淚先流,難以成文。
但我勉勵自己,一定要寫寫我的大姐,讓我的同時代人和後來者對我的大姐有更多的了解,把對大姐的愛和思念深藏在愛她的人的心底。
我的大姐姐比我大十歲,她是父母的長女,曾得到過我爺爺的寵愛。她一出生,我那金銀匠出身的爺爺就親自為她製作了一頂大紅緞子的玲瓏八寶緙絲帽,帽子上綴滿了各種漂亮的小掛件:金銀打成的小鈴當,紅寶石,珍珠,翡翠,小珠片,形象奇特的小人兒小動物等等,帶戴在頭上“隨時可聽到清脆的珠玉金銀的撞擊聲,可以想見我爺爺對他的長孫女兒有多歡喜多珍愛!
大姐是在農曆二月出生的,父親給她取了一個美好的名字,叫杏英,全家長輩都叫她杏英寶,直到我們這些弟妹相繼來到父母膝下,才改稱她為大阿姐。親戚們則稱她為大小姐。
雖然我家家境清寒,但一家大小,都能在父母的教諭和示範下,長幼有序,對大阿姐既親愛又敬重。
大阿姐也確實是我們全體孩子的榜樣。
她從不以長女為大,任性自寵。而是我們六個兄弟姐妹中最善良厚道的一位。她總是自覺挑重擔,吃苦、幹重活在前,吃飯吃好食在後。始終微笑的臉上從無不平之色。
父親有一位學生,頗通相術。有一次到我家拜訪,一見少女時的大姐,就說她國色天香,容貌出眾。但當他得知大姐的時辰八字後,就不再往下細說,隻講了一些抽象的喜話了事。父母也不在意。我們幾個小鬼頭更是莫名其妙其所雲。
待我漸漸長大,大阿姐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一張飽滿的鵝蛋臉,白皙精美,細長的眉毛下一對含笑的杏眼,高挺的鼻子和一張細致的小嘴,更難得的是,她那櫻唇裏有一排緊密的珠玉一般的雪白小牙。
後來吾父的那位學生又來我家拜訪,看見我那美麗且仁厚的大姐總說她可以與宋美齡媲美,可惜......
我父親笑說那位高徒言過其實,並不以為意。大阿姐更似懂非懂,言笑如昔。
她一生都沒有濃妝豔抹過,完全是出自天然,原汁原味的美。
三十歲那年,大姐為了慶祝生日,自己去淮海西路一家照相館照了一幀二寸黑白小照。那時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未加脂粉,穿一件寶藍色綢旗袍,也未戴首飾。她隻為紀念,並無別意。不想,照片印出來,效果非常好。照相師征得留影者本人的同意,竟放成24寸大幅巨影陳列在大櫥窗裏,引起大批觀眾駐足欣賞。大家都說她有點像宋美齡,但比宋更美。她的美質樸大方,毫不做作,也不賣弄。
大阿姐天性敦厚愛笑,她的臉上總帶著笑意。
從我懂事起,我從沒有見過父母對她嗬斥過,也從未見過大阿姐不高興過。她先是像一個小姐姐那樣帶領著弟弟妹妹在家學習,或帶我們去附近城隍廟遊玩,或在弄堂口租幾部小書(即今之小兒書)來看。大家手捧一本以圖為主的小書,屋裏安靜溫馨。
大阿姐可以說是我的啟蒙老師。她從少女時代起,愛看小說,民國三四十年代,上海出版過的“萬象”“紫羅蘭”“大眾”等雜誌,她都愛看,我還什麽都不懂呢,也跟著翻看。我記得,那時候看過張愛玲的“第一爐香”“第二爐香”“金鎖記”等等小說,我實在太小太幼稚,不懂小說的內容,覺得寫得陰惻惻的,後來就不看了。我寧可偷看父親的藏書“紅樓夢”“聊齋”等書,雖然也似懂非懂。
不幸的是,我姆媽在39歲時得了一場叫“葡萄胎”的重病,後來雖然平安無事了,但身體十分衰弱,不能獨挑家務重擔了。於是,作為大女兒的大阿姐,就首當其衝地受到影響。她不得不輟學,分擔姆媽的勞務。在姆媽的指點下買、汰、燒,一應俱全,她都學會了,而且任勞任怨,從不抱怨,仍是一臉厚道的笑容。有時還跟一個孩子王似的,去買一斤幹蠶豆來,放把鹽,在鐵鑊子裏炒得亂蹦,熟了,就盛出來,給我們幾個小饞蟲分著吃,她自己也用她那口美麗有力的小牙,咬嚼得十分開心。大阿姐對每一個弟弟妹妹都非常親熱親近,我們之間沒有年齡的隔閡。到我長大以後,甚至覺得我和大阿姐的感情超過了和姆媽的。
姆媽從小吃苦,性格內向而堅韌。她平日不苟言笑,裏熱外冷。她對子女是親而不熱,愛而不露。
大阿姐似乎更多我們父係的遺傳,性格熱情外露,對人親熱慈藹。她從愛弟弟妹妹起,到寶愛她自己的兒女,直到我們的子女一代,無不親澤過她的溫愛。
日本鬼子侵華,上海淪陷後,窮百姓們被迫每幾天去糧店排隊寫號,買一點限量的粗糙的“戶口米”。這個重任自然又落在了大阿姐肩上。每次,半夜三更,大阿姐就要睡眼惺忪地去糧店門口排隊,免得去晚了空手而歸。可憐一個花季少女不得不為全家生存,空著肚皮,冒著風寒,披星戴月地去乞食般地揹回來一升半鬥的口糧。回到家裏,把破麵口袋裏的碎米倒在八仙桌上,和我們幾個小的一起挑揀細沙碎石,礱糠,才能吃的省事安全一點。說實在的,我的大姐,在娘家也沒有過過多少好日子。唯一可貴的是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和天倫之樂,使她的完美心靈和美德保持了一生。
在上海淪陷期間,父親失業。我家生活一度陷於困境,父親不得不去杭州的博物館任館員。暑假時,父親把我母親和剛剛三歲的小弟接去杭州共度假期。家裏留下我們姐弟四人,交給大阿姐照管料理。那時,十五六歲的大阿姐,儼然像個小當家人似的,把家裏安置得條條枝枝,對我們三個弟妹嗬護備至。雖然每天以碎米粥飯為主,吃不起葷素小菜,隻以醬小菜或鹽炒豆下飯,但姐妹四個過得歡歡喜喜,熱熱鬧鬧,也沒有一個鬧病的。待到姆媽從杭州回家,看見四個小囝一個不鬧,開開心心地活著,家裏整潔安靜,井然有序,把姆媽感動得熱淚盈眶,但又滿意而笑。在我幼小的眼睛裏,看得出姆媽心裏又心疼又讚賞大阿姐的那種微妙心情。
在大阿姐的得力幫手下,姆媽身體逐漸健壯起來,後來竟又意外地添了我的小妹妹。她比大阿姐小十九歲。姆媽對這個“老拖尾巴”的喂養已經力不從心了,基本上交給大阿姐去照顧了。大阿姐像個小媽媽一樣,每天好幾頓用小奶鍋煮熟了奶糕,晾涼,再拿小勺一勺一勺放進自己嘴裏,溫得冷熱合度,再喂進妹妹的小嘴裏,竟然把小妹妹喂得又白又胖,可愛無比。她們一頭一尾,倆親姐妹,卻不像姐妹,倒像一對年輕的母女!
除了照顧小妹,大阿姐依然是家裏的重勞力,全家的衣被靠她洗,一大木盆一大木盆的被麵被裏床單,大小衣物,都是大阿姐雙手洗刷、過清、晾在竹竿上曬幹放好;房間裏的衛生靠她搞,桌椅板凳,地麵也全是大阿姐收拾搽淨;有時還要忙裏偷空,攔點繡花生活來做 ,掙點小錢貼補家用。甚至忙裏偷閑,看點閑書,吃點小零嘴兒,講講小故事。最難得的是,我那樂天的大阿姐,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永遠純潔快樂無怨無悔得像個小姑娘!有大阿姐和我的長兄,我們的童年從不寂寞!
也許由於整天無憂無慮,大阿姐的身體也好,到她十九歲訂婚時,姆媽有點擔心她偏胖,看起來有點“粗氣”了,有些家務就分給我和二姐來做,讓待嫁的大阿姐養得細巧些。
但天性快活的大阿姐依舊是我們的孩子頭,沒心沒肺地吃喝唱歌,那張美麗無暇的臉就像一輪圓月,一朵滴著露珠的鮮花,她美而天真,欣欣向榮,容光煥發,富有青春魅力。但是守舊的父母恨不得這位長女像一個笑不露齒的貞靜淑女那樣,不說不哼。有時看到大阿姐還像個小姑娘那樣嬉笑,父母不免搖頭,說她“癡天啪拉”“癡憨懵懂”。我的性格接近大阿姐,也常常得到父母這樣的“好評”。
直到年長,各自成家,我和大阿姐之間的感情不變。她對我的一雙兒女也愛如己出。依舊保持著當年對年幼弟弟妹妹們的“母愛”。
誰能想到,純潔如花的大阿姐,到了十七八歲時,命運發生了大的變化!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作為長女的大阿姐,似乎影響者下麵幾個妹妹的前程。所以正在像花苞一樣鮮嫩的大阿姐,就身不由己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天網下包辦訂婚了。從不懷疑父母決策的純潔的大阿姐自然隻知聽憑命運的擺布,也多少做個一些天真的美夢。
倒是我們的父母,多少風聞一點男方家庭的令人擔憂的傳言。聽說那家不但有兩代嚴厲的婆婆,還有一位未婚即守寡的大姑子,惡名遠播。但這家門第尚可,男主角--我未來的姐夫不但長得眉清目秀,人品端正,且在商界名聲不俗。經我的舅舅大媒人的一番吹噓,把父母的幾分擔憂疑慮也就刮到爪哇國去了。
到了婚期將臨,父母為了讓心愛的長女出閣風光長臉,竭盡全力,把嫁妝辦得盡善盡美,不遺餘力,以便換來婆家的高看和厚待。父母專門請了一位手藝高超的寧波裁縫到家裏來為大阿姐量身製作各式四季嫁衣。每隔一兩天,一件漂亮華美的絲綢或呢絨、緞子旗袍就高掛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被展覽著,看得我眼花繚亂,簡直就像電影裏的畫麵!
辦事周到的父親,給大阿姐換上了一個優雅的名字“明霞”,還精心挑選了一對白水晶,親自為大姐和大姐夫篆刻了名章,後來在他倆的製作精美、以龍鳳呈祥的錦緞為襯的結婚證書上永遠留下了父親高超的篆刻手藝和他對大姐夫婦的無言深愛。
到了舉行婚禮那一天,我們全家出席。在一家春華大酒樓裏,一對新人隨著優美的“結婚進行曲”徐徐踏著紅氈毯出現在眾貴賓眼前,那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啊。我第一次看見我披著美麗婚紗的大阿姐竟如仙女一般,不,簡直比仙女還真實生動。我的大姐夫也是鳳中之最!真是一對完美之極的新郎新娘!那一天,我的大姐,可謂出盡了風頭,來賓們無不嘖嘖稱羨,可純潔的大阿姐臉上隻有靦腆羞澀的微笑,一點也沒有驕矜得意的模樣。
婚宴散場後,我們全家送別了親愛的大阿姐,回到自己家裏,家裏好像失去了一大半陽光,一大團熱氣,顯得冷清黯淡多了。父母那高興卻有點疲憊的臉上似乎有一種慶幸卸下了重擔的表情。
大阿姐的婚事給父母贏得了了大大的風光,也給家庭經濟留下了一個很大的窟窿。父母不得不更加省吃儉用來慢慢緩解家裏的窘境。有時候,父親不無幽默地對姆媽講:古書說,強盜不搶五女之家,真正勿錯啊!養了四個女兒的父母,眼見得大女兒底下還有三個寶貝女兒正在朝那可怕的年齡發育長大,沉重的壓力還在後麵哩!
到了第三天,新郎新娘回門。那天白天我正在學校,沒有馬上見到我夢寐中盼望的大阿姐。等我放學回家,隻見大阿姐一人留下了。我的姐夫先一步告辭了。姐夫走後,大阿姐才悄悄垂淚低聲告訴姆媽這兩天來的境遇。我從來沒有見過大阿姐有過今天這樣的愁容,她的天真嬌憨的笑容哪裏去啦?姆媽不讓我旁聽大姐的低泣訴說,隻聽見父親在一旁長籲短歎。姆媽是過來人,深深體會得出大阿姐初當新婦的難處和酸辛,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她認為,這就是女人的命!姆媽隻好勸大阿姐忍耐,心寬,慢慢熬,總有一天會有出頭之日的!天黑時,姐夫來接走大姐。家裏一片沉默。
後來,我才慢慢知道,大姐的婆家出身於南京舊家,守舊而慳吝。大姐婆家唯一的兩位男性--公公和丈夫,整天在外麵忙賺錢,家庭的內務部完全由那位刁悍的大姑子執掌,兩代無權的婆婆,一個尚在求學的妹妹,都讓她的統治有些乏味了。現在新來了一隻稚嫩軟弱的小老鼠(大姐確實肖鼠的),正好給了她用武之地和新的專製欲!
新媳婦一進門,她就來了個下馬威,說從此她要歇歇了,全家的三頓飯交給新娘子了。可憐的大姐連個喘氣的時間都沒有,第二天一早,天色尚暗時,就急急奔進廚房。更悲慘的是,“新來人,不摸門”,她根本還摸不著頭腦,這家人早晨喜歡吃什麽,要怎樣去對號侍奉!
我大姐在家雖然也不享福嬌慣,但也從未受過這等刁難。初進一個陌生人家,還不摸門道呢,那大姑姐就橫挑鼻子豎挑眼地嗬斥她,嫌她吃飯吃得多,說話聲音大,做事粗心,不懂規矩,等等等等,整得我大姐戰戰兢兢,頭昏眼花,一口大氣不敢出。難怪她見了姆媽,就像賈元春回榮國府時隻有垂淚語噎!
我的姐夫也因不滿父母包辦婚姻,對我大姐也無多少感情,雖然在旁人眼裏,他們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姐夫每日早出晚歸,不問家事。兩位婆婆太婆也都聽從這位“命苦”的長女吆喝,造成這位年紀不大卻比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後更甚的老剩女飛揚跋扈,為所欲為。一應家務都得聽這位大姑姐的指揮,這還不算,她甚至不讓新夫婦親近。每常在她兄弟麵前挑唆,說我大姐如何蠢笨,如何不孝老人......,總之,動輒得咎,一無是處。攪糊得我姐夫對我大姐也是白眼相加,愛答不理。
如若有時看到他們夫妻有點笑容共處,那大姑姐就變臉變色,甚至歇斯底裏發作,拍手拍腳,拍案哭號,叫祖宗,喊爹娘的,怨命苦,歎孤獨,嚇得大姐惶惶不安,不住地送上一把熱毛巾叫她擦淚擦臉,直到她哭鬧得聲嘶力竭為止。
試想,一支天真無邪的花朵一旦被移植到一塊既無陽光又無好雨的土壤裏,哪還能滋潤結果!女子不能生養更是罪過。姐夫家兩代單傳,渴望新媳婦一進門,就早生貴子。但生兒育女不是女性一方的事。我的大阿姐天性單純,也不知取悅丈夫,一晃兩三年過去了,也無生育的信息。這期間,大姐的太婆、公公相繼去世,婆婆中風,徹底不理家務了。那大姑姐更是大權獨攬。可憐我大姐真是受盡苦楚,除了在親娘麵前偶爾哭訴一番,又能怎樣?
當我聽說了大阿姐的遭遇時,不由得想起了張愛玲小說“金鎖記”裏的人物曹七巧,老天總是在雕塑眾多的美麗善良女性的同時,也不斷製造一些像曹七巧一類的同性異類去折磨摧殘那柔弱無辜的女性!這是自然界相生相克的規律嗎?
我父親畢竟見過世麵,有主意,就帶著大阿姐姐夫,一起去找醫生檢查、打針,推動他們生育。檢查的結果,是什麽問題也沒有!關鍵是缺乏親近。不久我大姐終於生下了一個白胖大兒子,以後,每隔二三年,就插花般地一連生育了五個健壯的孩子(三男二女),一時間,她家門庭顯得十分興旺熱鬧。
我父母原以為他們的大女兒能翻身了。不料,那老剩女仍是變態扭曲,無理取鬧,鬧得全家不安。我姐夫不得不到處托媒求人,為他一向憐惜尊敬的寡姐物色親事。可奈這位女士實在惡名在外,有身份的人家不敢引狼入室,貧賤人家,她又不屑一顧。親事一拖再拖。
世道畢竟變了,這位老剩女也不敢太過分太露骨欺負她的弟妹,眼看侄兒侄女都漸漸長大,自覺無趣。她終於屈尊嫁了一位老鰥夫,他身材矮胖,門第不高,但人很善良厚道。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接受了媒人的推薦,也可能為了那一筆豐厚的嫁妝,他們終於結成鸞鳳。聽說,在姐夫的慷慨主持下婚禮辦得十分隆重,頗遂大姑子的心願。隻是她還不離家門,還留著一隻眼去窺測她弟弟一家的內政。
從此,我大姐多少鬆了一口氣。不料,文革風雲又起。作為資本家的大姐夫被抄了家,降了薪,大兒大女也被迫下鄉插隊務農,家境立時惡化。
這時,那遲遲不肯離家的大姑奶奶,怕受資本家兄弟的牽連,匆匆和別人調換了她長期占用的三樓大房間,安享清福去也。對一向厚待她的兄弟一家,避之猶恐不及。
我的大阿姐,出嫁前心寬體胖,身體十分健康。結婚後,在她大姑子的淫威下,不敢多吃一口飯,不敢多說一句話,整得日益消瘦,落下了病根:慢性膽囊炎。她婆家也不重視,隻胡亂吃點中成藥片,暫時緩解。仗著大阿姐原先的身體底子好,生兒育女不受影響。但文革給她帶來了致命的損害。
姐夫的家底被抄空,工資降級,兩個長子長女,遠出插隊務農,幾個工分遠不足維持溫飽,需要父母不定期給以補給。家裏還有五口人,都是重點照顧對象,唯一能犧牲的能忍辱負重的人就是大阿姐。本來食量不大的大阿姐不得不一再儉省,一再壓低自己的口糧,讓姐夫和三個正在成長的孩子盡量吃飽喝足。
大阿姐的膽囊炎再度嚴重起來。但作為資本家家屬的大阿姐既無財力也不敢聲張去醫院看病。能忍則忍,實在支撐不了,就吃點止疼片壓一壓,或停食一天就過去了。哪裏想到危險正在以奪命的速度向她襲擊!
我從小跟大阿姐一起在父母身邊共同生活了十一年,親密無間,情深如母女。後來她雖然結婚了,婆家離我家不遠,也常來常往,親近如昔日。直到我北上上學,大姐也忙於養育子女,我們之間才拉開了距離。
56年父親突然被腦溢血奪命。從此,我的大阿姐又擔負起父親的職責,為文盲的母親給我們每一位遠在四麵八方的弟弟妹妹們回信。她鑒於自家家務繁重,每為母代筆時,都隻一兩頁信紙。但字裏行間都讀得出她親切簡樸的性情。
每次我回家探親,大阿姐聞訊必第一個來姆媽家看我。她每次人還在樓下,就先大聲喊我的名字,然後,宛若當年的她一步一跳地急急上樓,一見我就親熱地摟我抱我,問不完的問題,聽不夠的我的新聞。一旁的姆媽讓她坐下,慢慢交講,她就說,我不能多坐,還要回去燒飯。事實上,一站就是一兩小時,最後不得不依依惜別。臨走,她總要約我,何時去她家吃飯,或何時一起出去兜兜(逛街)。
我有了長子後,因無人幫助照顧,一度送到上海外婆家去麻煩年邁的老娘。那時還在饑荒時期,但大阿姐家生活比我們強多了。她為我兒織了一件漂亮的米黃色新毛衣,帶他去城隍廟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如今姨、甥兩亡,徒留我一人空悲!
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京津,我不得不把小女兒送到上海外婆家暫住,那時,吾母更年老無力了,她隻好讓我女兒轉去大姨媽家生活。可憐那時我大阿姐已無當年的物力了,但她愛心熱情依舊。對我的女兒照顧得比自己的孩子還仔細周到,常常給她心愛的小外甥女一點特殊的照顧。有時女兒放學回家,她偷偷給小姑娘三五分錢,半兩糧票,讓她自己去弄堂口喝一碗牛肉清湯,或買一個燒餅墊饑。這是她盡了最大的力氣能做到的事。我雖每月給她寄錢寄糧票,但大阿姐為我、為我的女兒花費的心血豈是有限的錢和糧票所能抵償的!她的五個兒女對我的女兒也是親如手足,疼愛有加。至今,我的小女仍對當年大姨媽和她的一家懷念感恩不已。
四人幫垮台後,八十年代,大姐夫得到落實政策,經濟狀況又有好轉。他們夫婦一起到京津前來看望我和大姐夫的親妹妹。我收到大阿姐的來信後,喜不自勝,按時到車站去接他們。火車剛剛停穩,熱情的大阿姐就急不可耐地跳下車廂,一見我,就緊緊摟住了我,興奮得像個孩子。到家後,大阿姐拿出送我和女兒的禮物,並感謝我過去對他們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說實在的,比起大阿姐來,我遠遠不夠盡心,我們五個弟妹對我們的大阿姐都有報不完的恩情!還在她少女時代,她就為五個弟弟妹妹作出了犧牲和奉獻,用自己的花樣年華,換取了弟弟妹妹的成長和成就!
我家兄弟姐妹六人,隻有大阿姐上完初一就輟學了。以後嫁為人婦,一輩子做家庭婦女,不能享受經濟獨立,自由自在的滋味。看到五個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學,都有自食其力的能力,她的眼神裏總是充滿了羨慕和欽佩。
有一次,我利用出差的機會,順道去上海探親。那一次我是坐飛機先去四川成都重慶辦公事,又乘坐長江輪,觀賞了三峽兩岸的壯麗景色,途經葛洲壩,觀賞了葛洲壩的宏偉建設,船抵武漢,我又拜訪了幾位同行。然後,我又改乘火車回到上海。當我向老娘和大阿姐述說我此番的行程時,這一對從未出過遠門,坐過飛機的“家庭婦女”的老母女倆,眼睛裏流露著驚奇羨慕的神色,嘴裏不住地嘖嘖稱羨,最後一致歎息地說:唉,還是有文化好啊,經濟獨立,開眼界,見世麵......。然後她倆相顧而歎息:“伲兩嘎頭(咱倆)這一輩子是嘸沒格種福氣哉!”
她們從不曾想到,正是她們一一我們的偉大敬愛的親娘和大阿姐的無私奉獻才有了我們今天的豐衣足食,神氣活現,走南闖北的好日子!
我的母親生前愛說,人不能忘本!
親愛的娘啊,親愛的大阿姐啊,我沒有忘本,我一直記得,是你們默默無言地為我們付出青春,付出畢生的愛和心血,才造就了我們和我們下一代子孫的幸福和成就!
我們的身體裏永遠流動著親娘的乳汁和母親般的大姐的熱血,我們是踏著父兄母姐的肩背蹬上通向天堂的梯子享受著種種好日子的!
不但我自己要牢記父母大姐的恩情,還要告訴我們的後代們,我們是怎樣成人成材的!樹高千丈,決不能忘本!
在這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上,人心散亂,不辨東西黑白。愛情,友情,親情都在變質,隻有母愛,是永恒不變的啊!我怎能忘記我們那兩位善良儉樸熱情真誠的偉大女性一一我的母親和母親般的大姐姐的自我犧牲啊!
文革以後,中國社會一度出現過短暫的和諧和希望。我大姐家又活躍起來。
大姐夫雖然一生務商,家道富裕,但他熱愛京劇藝術。他人也長得端正俊朗,身材適中。為人正派誠實。青年時,他酷愛京劇,並擅長拉京胡。後來拜京劇名家楊寶忠為師,成為楊的關門弟子,也是楊的得意弟子。因此,我的姐夫也是京劇界的著名票友。他一生都與京劇界名宿交友,身上沒有商人習氣,頗重朋友義氣,他的許多朋友、義兄盟弟,都得到過他的慷慨支助。至今,老一代京劇前輩提起他還都屈指稱道他的人品。
由於姐夫的關係,我大阿姐也結識了幾位京劇名演員,如李薔華俞振飛等人,但我大姐不善交際,平易近人,反倒獲得大家的尊重和喜愛,有的演員主動要求和大姐合影,那相片上的大姐,雖樸素無華,但美麗的形象和那些時髦的演員並肩,毫不遜色!也曾多次被放大陳列在照相館的大櫥窗裏,吸引過無數遊人觀眾!
好日子剛開始,他的大兒大女都回上海就業並成家了,三個小兒女也都成長了,大姐夫雖改業也退休了,一心以京劇票友為樂,家裏經常賓朋滿座,大阿姐的臉上又出現了快樂憨厚的笑容。她依舊保持著她的勤勞儉樸,是全家的主要勞動力。也始終贏得眾親友的讚美。
不幸的是,她的老毛病從未根治。隨著她的年紀的增長,疾病也在悄悄升級。
母親八十大壽時,我們兄弟姐妹為老娘在一家餐廳慶祝,應邀來賓甚眾,場麵甚為歡洽。但是也有一些長輩注意到大阿姐的氣色不佳,麵帶病容。事後,阿姨們都十分關心地詢問母親,大小姐身體阿好,有沒有檢查過.....我的大阿姐從小就深得眾親友之心,她結婚後受過的罪和苦親眷們都感到心疼又無奈,見了麵總是極力安慰撫愛。
現在,大家都為大姐高興舒一口氣,為她慶幸,總算熬出頭了。卻又看到她麵色灰暗,精神不佳,無不為她擔憂。可一向不嬌慣的大姐,仍不把病放在心上,每天仍是大盆大盆的刷洗,買菜燒飯,沒有一刻消停。
在大家的一致勸告下,她去醫院掛了號,登了記,醫生已經發現她的病勢嚴重,必須手術。
接到手術通知那一天,我善良勤勞的大姐,還在不停地搓洗一大盆衣被呢。直到下午洗完收拾完家務,才自己走路去醫院候診。
誰知,醫生打開腹腔,就宣告了大姐的胰腺癌已到了無法手術的程度。醫生們隻得匆匆給她縫好傷口,略事休息就讓家人接回家去了。
這個驚天的噩耗震動了所有愛她的親友,紛紛為她流淚祈禱,送藥,送補品的,看望的客人無數,可誰又救得了她呢?!
我曾專程去上海看望過我深愛的大阿姐,我為我不幸的大阿姐的命運深歎不公!為什麽這樣一個完美的女性卻遭遇這樣不幸的命運?老天爺啊,莫非您也欺善怕惡?
大阿姐身上掛了一個引流瓶,精力已完全被摧垮,枯黃的麵頰上還掛著微笑,還關心著我的一切。
聽說胰腺癌是所有癌症中最可怕最受罪的一種癌症。大姐的可待因在不斷加量,她的疼痛正常人是難以想象的!但她安詳一如往常,還時時關心著兒女家務,惦記著八十歲的白發老娘。她們兩老母女,相伴一生,越老越親,就像一對老親姐妹一樣,一個人感冒,另一個人就會傷風。現在眼看白發人要送黑發人了,老母親和病重的但頭腦始終清醒的大阿姐縱有千種情萬縷愛 ,也要忍痛割斷了啊。
此時,經曆過多少次生離死別的母親克製住心裏的悲痛,很少流淚,她隻想讓她的大女兒安心平靜地回歸天國。後來聽老娘親說,就在她八十生日之後,有一天深夜,屋裏一麵掛在牆上的圓鏡子,突然自己“嘣”的一聲裂為兩半。姆媽在驚訝之餘,心中預感將有不祥之事發生了。但她什麽也沒說,隻在心裏默默禱告老天保佑她的每一位子女平安,她願以自己的老命去換來孩子們的健康太平。卻不料,老天通知她的是她一生依戀的大女兒就要離她而去了!
我的大阿姐短暫的生命隻活到58歲。她付出的和她所收獲的太不相稱了!她不但為父母為弟弟妹妹付出了辛勞,也為夫家奉獻了五位正派有為的兒女。但她和我薄命的老父親一樣,隻有耕耘,未嚐收獲!
聽姆媽說,大阿姐走時,麵容神色還是那麽年輕漂亮,還是一頭黑發!老天爺也舍不得去毀壞一尊天賦的完美雕像啊!
大阿姐這尊不朽的雕像永遠鮮活在我們全家兩代人的心目中!
22/02/2014熱淚奔湧寫完
如此痛徹心扉的失去...逝者已去 生者珍惜...
我們隻能如此前行未盡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