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燦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永遠對生活心存感恩,對生命充滿敬畏。相信普希金的那句名言:一切過去了的,都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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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林呐

(2013-08-05 01:08:31) 下一個
懷念林呐

在慶祝百花文藝出版社誕辰五十周年的盛大紀念活動之後,我讀到了一本百花同仁的憶舊集。之前,我也料到一些人會借此機會給自己樹碑立傳,吹噓自己一番。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自然,也有少數幾位令人尊敬的老百花人,懷著真情實感回顧了百花建社初期的艱難曲折而閃光的創業曆史。遺憾的是,一位最有發言權的百花社真正的"法人",卻如星辰隕落,沒有留下一句豪言壯語,就過早地長眠地下了。

他,就是百花文藝出版社的創始人林呐。

我從任希儒、張德育等幾位百花前輩以及後來者魏久環等人的回憶文字中讀到了一些百花創社和複社初期的曆史真貌和林呐其人的可敬品格,心裏又一次湧現出林呐老人的音容笑貌和我對他的無盡敬愛和懷念,又一次情不自禁老淚縱橫!

從1958年,林呐奉命創建天津的文藝出版社起,他就立誌高遠,喊出"辦第一流出版社,出第一流的作品圖書"的響亮口號,並切實付諸行動。他廣羅人才,不遺餘力地撲在"百花"這塊園地的播耕事業上,先後出版了郭沫若、茅盾、孫犁等一流作家作品,推出了富有獨創性的散文書係,很快就在全國打造了"百花"這塊出版界的名牌!

遺憾的是我生也晚,沒有趕上百花的初創時期,少長了不少見識。幸運的是我趕上了百花複社和複興時期,親曆了林呐領導的百花中興繁榮進程。

1973年我從下放的工廠被調往天津人民出版社做編輯。在我前去報到之前,就聽說,天津人民出版社人事關係複雜,不懂關係學的人難以存身。但是我想,我一不想入黨,二不想做官,隻求做我一向所愛好的文藝專業工作,想必也無需搞什麽關係去鑽營投靠,還是決定去了。 那時百花還未複社,隻是人民社的一個大組一文藝組。起初,我被安排在文藝組編一點文藝評論等類似剪報一類的雜書。我和林呐沒有多少接觸,也毫不了解他。後來從我的文研所的老領導吳火那裏得知,林呐曾在我調去出版社之前,到吳火那裏了解我的情況,這是他用人慎重之處。我的前任領導向他推薦了我,他才高興地接受我到他的麾下,但我們接觸很少,他隻在一旁默默考察著我。

初去文藝組不久,我就感到這裏的工作環境比較寬鬆,氣氛比較融洽自在,並不象傳聞所說那麽嚴重。但是實際情況也不象我獲得的膚淺感受那麽簡單。隻是因為文藝組是在林呐的直接領導下,風氣較正。就整個人民出版社而言,那確是陰雲籠罩,危機四伏的。即使林呐也處於被窺視的壓抑狀態中。但是林呐對他所分管的文藝組,卻管理得十分寬鬆,既嚴格要求書稿質量,又處處與人為善,不以"政治覺悟"為唯一標準。那時,文藝組人數不多,組長顧傳菁,下麵有陳玉剛,呂德華,陳景春,張建貴,高維晞,孟淑湘,劉國良,申文鍾、郭一臣,鄧元惠,謝大光、張雪衫等編輯。雖置身於嚴酷的階級鬥爭的大環境,但文藝組內的小氣候,還是比較寬鬆正常的。 1973年在林彪墜機事件後,社會上小道消息,政治笑話頻傳,我們幾位年輕人免不了戚戚私語,互換信息。組裏有位新轉業來的軍人,他受軍隊的熏陶,以左派自居,經常陰暗地警惕地豎起耳朵聽我們幾個口無遮攔的年輕編輯在那裏嘻嘻哈哈嘀嘀咕咕地交談著什麽,聽說他曾在黨內生活會上,或單獨向林呐打過小報告,但林呐不以為意,組裏的"自由主義"沒有被堅決封殺,個別左派密探也沒有立功的機會,使我們這個小"王國少了很多政治"煞氣"。

有時候,有幾位編輯通過寶坻、薊縣等鄉鎮作者買到些許難得的土特產,讓全體組員分享。林呐深知我們這些工資很低的窮編輯過著如何匱乏的日子,他雖有耳聞,也未加阻止。隻要不越出原則,不觸動那根最敏感的政治神經一"反黨反社會主義",對一些純屬小"自由主義"行為,他是非常寬容大度的。我們哪裏知道,他為了鼓勵尊重普通編輯們的選題和想法,保護一些缺乏政治頭腦的年輕編輯,經常在黨內受到"右傾"、"重專輕紅"等謗議!他其實是背著一副無形的十字架在在維護著那塊生氣猶存的"百花"園地。而且永遠是那樣從容熱誠,淡泊官場名利。也由此,他在全社編輯和職工心目中擁有極好的讚譽和由衷的愛戴。

1976年粉碎四人幫,舉國歡騰。文藝組為了歡慶這一盼望已久的人心大快事,在家住大理道的小孟家舉行慶祝聯歡宴會。那天下午,大家各自帶著一份佳肴早早來到孟家,如出席盛典一般。傍晚時,林呐忙完公務,也欣然出席,還奉獻了一瓶茅台酒。大家一點兒沒因他在場,而肅然拘謹起來,照常地高聲談笑。林呐也如我們中的普通一員一般,毫無領導架子身段,和我們全組編輯,滿麵笑容,滿麵春風地談笑風生。那時,我們全組編輯也還年輕,不知深淺輕重,經常直呼林呐其名,或以"老林"相稱,當著他的麵指手畫腳,毫不拘束,林呐也從不介意,隻是笑著聽著,有時也會幽默地應和幾句。他是我生平遇到過的最慈愛最親厚的領導和長者。那天晚上,大家興奮異常,互相舉杯歡飲,也不知喝了幾瓶白酒和啤酒,說了多少壓抑已久的心裏話,席上一片喜氣洋洋,杯盤狼藉。那位新調來的平時很政治化的轉業軍人編輯,那天也喝多了,竟酒後失態,指著林呐胡說起來,引起大家的狂笑。不一會兒,林呐已不勝酒力而醉了。幸而他家離小孟家不遠,就由兩位年輕男編輯先把他扶送回家休息了。從這一次的歡聚中,我初次體嚐到林呐那顆熱血沸騰的心是和百花同仁禍福同在的。

1979年,我家突然大禍臨頭。我的年方二十的長子竟因慢性腎病導致晚期尿毒症,幾經轉折,住到天津一中心醫院的"三衰病房",那裏的主任和主治醫生都表示回天無力了。有一天,我在社內大院(那時的社址在赤峰道124號)遇見林呐,他關心地問我孩子的病情,我哭著回答,醫生說已經沒有希望了。林呐卻真誠地鼓勵我說:沒有希望也要治!不能放棄!每次我去找他簽字批準借醫藥費或輸血等費用時,他都毫不猶豫地簽字同意,並關切地讓我注意自身的健康。吾兒去世後,我終日昏迷,不知人事。後來聽說,林呐曾親自去我家吊望過,我卻從未對他表示過感激感謝。

1980年,由胡耀邦開創的民主年代帶來了全國百花齊放的欣欣向榮的局麵,也帶來了令人振奮的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複社的大好消息。 作為一位來自冀中老革命根據地的三八式幹部和富有文藝創作經驗和業績的專業人才,和原百花社的創始人的資曆,林呐自是當仁不讓的新百花社社長和黨組書記。當年,他親手營造澆灌培育的百花出版社這塊園地,是灑出了他的心血和全部感情的。現在,他又像一位久違家園的老園丁,又和這塊百花盛開的園地血肉相連了,老人家內心裏的喜悅激奮是可以想象的。 恢複重建"百花",對於林呐,是件駕輕就熟的事。他手下有一支鐵杆部隊:老於出版編輯業務的副手徐柏容,曾秀蒼,周艾文,任希儒等人,美術裝幀水平一流的張德育,王治華,陳新••••••還有,熟悉校對出版發行財務管理諸種業務的孫英西、辛培樹,徐嘉祥、孫寶泰、塗華一等人,全都是一呼百應的老部下和他的忠實粉絲。很快,"百花"這個老營盤又似一輪明月當空照了。靠著老百花的往日聲譽,和濟濟一堂的人才,那些國內外著名的新老作家們都熱情洋溢地支持給稿,撰文打氣,是百花社的強有力的依靠力量。 我很有幸,被林呐選為他的新部下,分配到百花的重鎮"散文編輯組",學到不少老編輯的良好傳統,也鍛煉了我獨立組稿編書的能力,順利組來並編輯出版過王朝聞、秦牧、新鳳霞、孫犁等名家的書稿。 在資深老編輯李克明的帶領下,我們到北京吳祖光、新鳳霞家拜訪組稿,吳祖光二位熱情豪爽地把原擬給三聯出版社的由新鳳霞撰稿吳祖光把關的一部自傳體散文書稿交付百花社出版。書名就叫"新鳳霞回憶錄"。但是,當我讀完全稿,向三審等領導推薦時,一位編輯部領導覺得書名不妥。在他看來,隻有尼克鬆這樣的大人物才有資格用"回憶錄"這樣的書名,新鳳霞竟也以此為書名,未免有點托大了。他建議換個書名,我通過書信跟吳老商量,吳頗為不快,堅持不改書名,甚至表示,百花不出,他們可以拿到"三聯"去出。"官司"打到林呐那裏,林呐經過一番考慮,同意用"新鳳霞回憶錄"做書名,並將此稿納入選題出版。不料,到了三審那裏,又有幾處打了紅杠和問號。一者,認為大詩人艾青為新鳳霞所寫之序有些語病,需改;二者,對新鳳霞書內寫到她被紅衛兵剪去長辮一段內容,不利於黨的影響,應刪。還有其它一些提法,瑣瑣碎碎,今天看來全是笑話的問題。更令我失驚的是,那位資深散文組長兼三審,竟然把文內寫到的"陰曹地府"改為"陰朝地府",還在多處打了問號。我無奈,隻好又去北京跟新、吳商量改動。這次吳祖光大不耐煩了。他說,艾青老人肯給鳳霞寫序,已很難得了,憑什麽要讓他修改!不改。一切文責皆由我們自負。至於寫紅衛兵剪辮子那是眾所周知的事情,為什麽不能寫?當他繼續翻看原稿上劃的杠杠問號,和改錯了的字,不住地撇嘴說,你告訴我,這是你們哪一位審查官幹的。我當然不能違反本社原則,對他說,你不要問了,我會處理的。 回社後,我又一次向林呐匯報了新、吳二位的意見,請他指示,這書到底能不能出。林呐當即拍板說,出!就遵照他們的意見,不再修改,發稿吧。當然,事情也不那樣簡單。事後,林呐又跟那位思想保守、謹小慎微組長及編輯部領導婉轉表達了他的看法和指示,"新鳳霞回憶錄"才得以經過重重阻難出版問世了。我從這次的編稿過程,深深體味到兩種不同風格的領導的明顯區別,感受到林呐身上那種目光深遠且又尊重普通編輯尊重作家作品、敢於力排眾議和勇於負責的出版家風度;同樣,在多次的接觸後,他也看到了我的心直口快,簡單急躁和真誠率性的性格特點。

我在百花,因著林呐的寬容寬厚,和我一向說話沒把門的習性,是出名的大炮。常常不管大會小會,我都不計後果地根據事實議論批評社內的不正常現象。造成了某些"涉案"領導者對我的惱怒,我的"明槍"必然換來"暗箭"。在某些待遇上有著明顯的厚薄之差。某些對我又愛又恨的同仁說我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楞子"。林呐也心知肚明,卻也愛莫能助。 後來,我因編輯著名小說家散文家孫犁的散文集"晚華集""秀露集"時,跟孫犁老人有較多接觸,也很熟悉了。他在肯定我的基本功時,也同時跟我訴苦似地說,xx,你不知道,有時有些年輕氣躁的編輯來了,我真不敢把稿子交給他們。有一次,一個編輯把我的一篇稿子弄丟了,他也不當一回事!還有的人瞎亂刪改,校稿也不仔細••••••。我聽著他的由衷之言,把他當作一次警鍾時時提醒自己,要多傾聽尊重老作家們的心聲,嚴格把好每一份書稿的文字關,不出現錯字和紕漏之類的問題,同時我也在和吳祖光、孫犁、林呐等眾多第一流名家的接觸過程中深深品味出他們不但有很高的文化品位,且都有善良正直的一流人品。我從編輯實踐中不斷接受名家們的文化熏陶和諄諄教誨,懂得了出版事業的神聖責任,也體省出編寫之間不僅僅是編輯和作家的簡單關係,更不應有任何利益交易的庸俗作風。

孫也針對我的直率性情,說過一些語重心長的話。一次,談到百花社長時,孫叫著我的名字說:xx,你很幸運,遇上一位像林呐這樣的領導,工作上順利多了••••••。我聽出來,孫犁老人語含深意,一方麵隱含著對我的天真憨直性格的開導,另一方麵也流露出他對他的來自冀中的老戰友林呐的深情和敬意。從而也加深了我對林呐這位仁厚長者的感戴愛敬之情。

由於林呐平時待人接物平易近人,親切寬厚,而且不乏幽默,編輯部及行政部門的同仁們在他麵前都是無拘無束談笑自若的。詩歌編輯張雪杉性喜諧謔,每多調侃之語。有一次休息時,雪杉把身材瘦小的林呐,曾秀蒼,和略為矮胖的周艾文三位尊者和年輕美編趙中令四人謔稱為"百花四小天鵝",還模仿他們的神態,手舞足蹈,表演逗笑,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林呐等人也不以尊者自居,毫不介懷。當然,該嚴肅任事時,大家是十分自覺認真的。在百花,上下級的關係是平等和輕鬆的。但同時,也是不失大體的。

林呐的另一特點是,為人慷慨。每次跟他一起出行,都是由他掏錢請吃午飯或點心。有一次,社裏幾位美編和文編陪他同去北京辦事,順便一起在假日去房山縣雲水洞遊覽。路上,我像孩子一樣,問他,今天請我們吃什麽?他略作沉思狀,幽默地笑著說,請吃豆腐腦怎麽樣?我一聽大笑說,這算什麽吃飯!他也嗬嗬嗬嗬地笑了。一路上,美編小趙等人,跟他老林老林地叫著說笑著,毫無領導與被領導之間的隔閡。在走到雲水洞山腳下時,林呐因有肺心病而氣喘不止,自然地放慢了腳步。而小趙等健壯小夥兒早就到達山頂,隻有我也因爬山困難而陪著林呐徐徐慢行。有時還得停下來在路邊山石上坐下來歇歇。直到天色將晚,小趙多次下山來找我們,才慢慢走到雲水洞,觀賞了洞中那種種神奇稀有的鍾乳石和雲霧繚繞的水色山石,然後才盡興而歸。可惜的是,那天上山時,林呐一路氣喘不能說話,很少交談。但是,我跟林呐的關係越來越親近了。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小小編輯的身份而多次對老社長隨意玩笑或脫口頂撞。而林呐像對待孩子一樣,從不計較或責備,甚至沒有麵露過不悅之色。

不久,在一次全社選題會上,大家提出不少好點子,在綜合了編輯部群體意見之後,在林、徐二位領導的決策下,"百花"獨出心裁,創辦"小說月報"和"散文月刊"。我和鄧元惠同時被調到小說月報編輯部去充實力量,我們的任務是從全國如雨後春筍般的雜誌中選拔出一批優秀中短篇小說,正如著名散文家秦牧所說的"藝海拾貝"那樣,也是一項從"山花爛漫處"去"眾裏挑一"的"星探"似的工作。工作量是繁重的,但也是我深有興趣的。從小喜讀文學讀物的我,又有幸在大學時期,在一流名師大德的授業下,閱讀了大量中外第一流的好書名著,積累了一點閱讀鑒賞能力。現在能又一次投身藝海,廣泛地閱讀欣賞和選拔文學佳作,編為選刊,這對於我,正如魚得水,我欣然從命,並全力以赴搜尋、推薦最佳作品。 正好,我們趕上了八十年代初期,全國文苑從飽受壓抑的狀態中複蘇,一批中青年作家,懷著積蓄已久的滿腔激情和豐富多彩的生活氣息,帶著無比真實的淚痕,傷痕和血跡,寫出一大批琳琅滿目的現實主義佳作的好時節。那個年頭,幾乎可以說是中國文壇上一次小複興時期。我們把這些散落的珍珠連成一串光彩奪目的項鏈,讓全國廣大讀者"花最少的錢,讀最好的作品",盡享"珍饈",大大過了一把"精神盛宴"的癮"!小說月報創刊一發行,大得讀者之心,也在全國文壇上刮起了一股強勁的春風,深受廣大新老作家的擁護和支持,極大地發揮了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互動作用,對當時的文壇新苗也起了不小的鼓舞玉成的作用。不少新人新作,都是通過小說月報脫穎而出的,如軍內作家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青年作者鐵凝、梁曉聲、馮驥才等等,都是通過小說月報的橋梁茁壯成長的。這樣的例子實在舉不勝舉。 最初幾年,全國優秀中長短篇小說評獎名單出爐,小說月報的優秀作品中獎率曾高達百分之八十至八十五,這使這本刊物的全國發行量高達一百五、六十萬多冊,曾一度雄踞全國雜誌發行量第一之位。 那時,林呐工作繁忙,不能一一審讀我們推薦的作品,不得不采用每月一次或兩次統稿會,由我和元惠分別匯報每篇推薦作品的內容,供參加"月報"審讀工作的林、徐、周(艾文)等幾位領導做最後審定。也從此,我跟這幾位平易近人又深通文學三昧的領導十分熟悉了。有時在評審會上,不分領導與被領導,會忘情地爭討不休。性情率真的老周最喜歡發表看法,"目無領導"的我也常常忘乎所以地跟老周對嗆,而林呐總是耐心和善地傾聽著,隻在關鍵性時刻提出一些問題加以指點。通過一番平等爭論最後歸於統一後,大家依然心情舒暢,幹勁十足。每一期月報的發行數量都給我們帶來了喜悅和鼓舞,忘記了辛勞,也使我們的上下級關係越來越親近和諧。有一次,開統稿會,我因故遲到了,我不但不表示抱歉,竟忘乎所以地學著越劇紅樓夢裏的台詞,對著社長辦公室門口說了一句:林妹妹我來遲了••••••,借以掩飾我的愧意。當時大家都笑了,林呐也沒有生氣責備我的無禮。雖然,事後我深自悔疚我的輕浮不恭,但於此也可看出林呐對待像我這樣年輕無知的編輯是如何慈祥容忍,不擺架子,不存嫌隙的。

有一年,天津作協發展一批新會員,百花也有幾位編輯入會。一位女編輯因沒有入會而委屈哭泣,林呐得知後,他作為作協理事立即就通報作協把她補進會籍,林呐也問我,是否想入作協,我卻不知好歹,直不楞瞪地回答:我又不是作家,要那虛名幹什麽!林呐並沒有因我的頂撞而惱怒,笑笑罷了。 後來,又有一次,在開完"月報"評審會之後,我在林呐麵前忘乎所以地發牢騷說,月報的工作量那麽大,經濟效益那麽高,卻沒給更多獎金••••••雲雲,林呐說,得照顧左鄰右舍啊,不能光給月報的人特殊待遇•••••,我又說,我們常常把雜誌帶回家看到深夜,每天都得讀一二十萬字哎,••••••林呐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語帶惋惜地叫著我的名字說:xx,你太沒有城府,比我還沒有城府!••••••我不懂其中深意,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沒心沒肺地頂嘴說,這樣不好嗎?我又不想••••••下麵半句話是想說"入黨做官!"總算及時刹車,沒有嘴快說出來。林呐見我孺子不可教,也就微笑搖頭而已,不再往下說了。直到百花社接連換了幾任領導之後,經過比較,我才咂出老社長林呐的種種難再得的可敬可佩可貴之精神品德。

早在"百花"複社之初,出版局就派送了兩位完全不懂出版業務的"欽差大臣"來"監管"百花的黨的領導和行政事務。一位是出身團市委曾因過左言論而被誤打成右派的金姓副社長,一位是靠工宣隊起家的極左黨徒姓季的副社長。他倆似乎得了出版局的尚方寶劍,氣勢不善地前來"百花"上任。最可笑的是那位金副社長,自以為很懂文藝,常常要在全社大會上發表演說,結果,一而再地出醜。他最著名的幾段笑話成為"百花"上下人的取樂段子。譬如,他把"臀部"說成"殿部",把"赤裸裸"唸成"赤果果",類似的笑話不一而足。但是可不能小覷這一小醜兄。他沒有少上出版局打林呐的小報告。他經常跟林呐唱些反調,甚至,當林呐等領導打算給全社每人發一副手套,他也反對,還到局裏告密。本來,他的資曆、水平、威望跟林呐根本沒有可比性,但他毫無自知之明,常常躍躍欲試,想淩駕於林呐之上。最後是"瞎子點燈一一白費蠟",落了個醜聞昭著。聽說,他退休後,經常出沒舞場,炒過股票,倒賣過郵票、假古錢••••••畢竟露出原形! 另一位季副社長,則有另番表演。他自以為曾當過工宣隊長,來頭不小,經常麵無笑容,頤指氣使,對編輯部的任職升級發獎金等經濟人事大權,他都緊抓不放,指手畫腳,以他的好惡為標準,來提拔任用編輯和發放獎金,力阻林呐的指示。私下裏,他竟指揮後勤人員到他家中擦地抹窗,幫他采購送物等,搞得全社上下,人心不舒。更嚴重的惡果是,這二位"細作"深得局首長的歡心和信任,偏聽偏信,對林呐抱有偏見和敵意。論資曆,論貢獻,論水平,林呐早該也完全勝任局長和宣傳部長一類職務,"百花"還能取得更大更多的業績,但在黨內諸多形左實右的陰暗人物的掣肘下,林呐不能充分發揮他的權能力量領導作用。加上他本性謙和,無意爭春,他最高也就是得了一個出版局副局長的虛職。這是令眾多百花的正值人士扼腕歎息的事!

林呐,身材不高,且較瘦弱。他白淨的麵容上常帶著笑容,滿頭黑發中略有幾許銀絲,鼻梁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一副出自天然的儒雅溫厚的性情中人的風度。他酷愛文學,也親身實踐創作;還愛好書法攝影等藝術。他頭腦睿智,目光深遠,作風平易而瀟灑,態度和藹而不失尊嚴;既不失共產黨人的原則立場,也保持著高貴淳厚的人性。人們並不因為他的寬厚寬容民主平等的工作作風而減少了對他的敬重和愛戴。 我從老社長林呐身上似乎還隱約感覺到一點共產黨前總書記胡耀邦的身影氣息和親民特點。他對全百花人的真誠關愛和親如家人,猶如陽光普照眾生;他又像一塊磁石,吸引著全百花的人心和深情。這是所有新老百花人共有的感同身受,無需投票通過的事實。

我曾想過,共產黨之所以能在奪權建立新王朝初期,在短期內獲得民心,除了專政的鐵拳外,也是由於黨內確實擁有一批像胡耀邦、林呐這樣的有抱負、有作為、有胸懷、善於用人又仁厚親民的共產黨人有重大關係。

公道自在人心!

可惜的是,曆史總在重演!聖賢多遭打擊!中國百姓和知識分子翹首以望的盛世總是好景不長! 自從林呐離開我們以後,"百花"象走馬燈般地你方唱罷他登場,先後換了幾任社長和黨的領導。繼林呐之後,先是謝國祥,他保持了林呐的謙虛謹慎精神,頗有"禮賢下士"之風。可惜他的出版業務不如他的前任。不久他就升遷出任出版局長和宣傳部長去了。此後,又從局裏派來繼承者。初期,也還大體維持局麵。一自所謂的改革開放時期起,風氣漸變。"百花"原有的雄心和創新精神漸漸被官氣和商品氣息侵襲。官們已無任何創新本領,隻重門麵風光和獲獎數量,借以炫耀自己的政績,拾級而上。更嚴重的是,在幾個出版社之間,滋長了一股"近親繁殖"的腐敗風氣。以黨、社領導為首,互相輸送交換自己的子弟盤踞編輯部或行政部門。有的衙內甚至官居某社領導副職之位,作風惡劣,聲名狼藉。這是林呐時期的"百花"從未有過的先例。至於在發展黨組織的業績方麵,也是數重於質,更無所謂"威信"可言了。

今日之"百花",就是今日之中國文化領域的一個縮影。黨的新一代領袖已經不再諱言中國共產黨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中國之腐敗,不僅凸現在黨、政、軍、警、和經濟領域的官腐吏貪上,災難之重尤在新聞媒體、文化、教育、影視、娛樂、醫療、體育、衛生等等上層建築方麵。什麽共產黨人,革命軍人,專家權威,白衣戰士,都難逃"金錢"的威懾和奴役!十九世紀法國上演過的偉大的巴爾紮克的"人間戲劇",不幸又在二十一世紀的文明偉大的中國變本加厲轟轟烈烈地上演了。一個小小的文藝出版社又怎能"免俗"呢!誰能擺脫全社會的大氣汙染啊!

林呐走了,清清白白地走了,我們懷著遺憾沉重的心情送別了他。他雖然走了,依然活在我們的心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百花一次次迎來了新的領導。他們的聲勢儀仗可比林呐威風得多了。看看那本憶舊集的花名冊吧,很有幾個插滿了花裏胡哨的人造羽毛,什麽、黨盔、官職、委員、勞模•••五光十色,都是列入共產黨正冊的風光人物! 而林呐,一個真正為百花、為出版事業做過貢獻的人,卻沒有一張正式的照片出現在那本書的前麵! 每當我麵對著今日中國的"萬花筒"時局,看到某些領域的虛假繁榮現象時,我會情不自禁地回憶起當年"百花"複社創業和辦刊出書的真正鼎盛興旺時期,全社齊心協力,朝氣蓬勃的歲月畫麵,我會又一次懷念昔日的樂園"百花"和他的創始人領導人林呐,而不禁一次又一次地老淚縱橫,不堪回首••••••

照有些革命標準說,林呐自然算不上是一個偉人,但我以為,林呐確是一位無私忘我、與人為善、全心全意獻身文藝出版事業的真人,也是一位襟懷高尚、寬容寬厚、澤被眾生的好人和不計自身利害榮辱得失、豁達瀟灑的性情中人!對於這樣一位把畢生精力和誌趣用在事業而不是用在爭權升官整人上、屢受打擊挫折、不被充分評價的有德之士,相信在當代的文化出版史上不會被疏漏遺忘,更不會在感受過他的可貴精神品格的百花人心底淡忘!


04/08/2013 灑淚草成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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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pot321 回複 悄悄話 您真不簡單!這麽大年紀還堅持不懈的寫作,而且還邊學習,邊利用。令人肅然起敬!向您學習了。
這次能批嗎?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至深的好文,謝謝!
這次能批嗎? 回複 悄悄話 回複tHawk的評論:
tHawk 回複 悄悄話 Thank you, I enjoy reading your true story.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