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訪友記
(2013-07-30 18:5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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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末,我因自己日益年老多病,不得不匆匆回國處理我僅有的那一小套陋室。那時,房價已一漲再漲,令不少平民百姓談房蹙額皺眉了。但比起眼下的中國房市,那時隻能算是初露端倪!
對於我這毫無經濟頭腦的人,匆忙以賤價售出了自己多年來的立錐之地,似乎像扔掉了一個包袱那樣輕鬆。我沒有把握,我的生命旅程還有多久,故忙完這件主要任務,就迫不及待地利用我有限的時間和體力,去探望我在故土的"父老鄉親"們。
要說父老,其實也已不多了,除了出版社的幾位老同事,我也經常懷念我曾棲身過的文學研究所和文聯的老領導和老"戰友"。
在拜訪和敘談過程中,我聽說年逾八十的文聯的老會計張xx和老司機穀大爺還健在,我不僅萌動了去看望他們的念頭。
這是兩位很有故事的人物。雖然地位不高,但在文聯卻是很有特點也頗受尊敬的人物。
1963年我被調入文學研究所工作。文研所在文革前本是直屬市委宣傳部領導的一個獨立機構。人員不多,是一比較民主開明的小小獨立王國。
四清期間,因大批人員下鄉搞四清,宣傳部就下令與市文聯合並辦公。文革一開始,就形成了兩大對立的奪權派。待我從四清前線回來時,就直奔文聯上班去了。
那時文革的烈火已燃燒得轟轟烈烈,在全國一片混亂之中,我們幾個經曆過曆屆政治運動,反右和三麵紅旗、四清等反複洗澡的年輕小資們,又忘了"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的教導,積極熱情地投入奪權造反派的旗下, 充當炮灰。
漸漸地,我熟悉了文聯的上下人等。
經過幾年漫長的窮凶極惡的廝殺戰鬥,鬥批改,打派仗,互揭老底••••••等等的荒誕無聊的"鬥爭"以後,大家也已感到疲憊厭倦了。隻有少數幾個專案組在神神秘秘地進行什麽調查整人專案,多數群眾已經完成了搖旗呐喊的傀儡任務,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命運將會如何。人心其實早已渙散了。這時,壓抑在內心深處的人性又情不自禁地冒出了頭,當然是私下裏悄悄地交流。由於老會計老張和老司機穀大爺我們是一派,廝混的久了,也很熟了。因我那時沒有大學生的傲慢和矜持,和這些非專業的所謂後勤人員關係都很好。他們也看到我熱情單純隨和,跟我說話也較直接自然。
老會計張xx是文聯有名的耿介人。我在跟他熟悉前,就聽說過此公在文聯是一個鐵麵無私的正直會計,不管領導或普通幹部群眾,誰也別想從他那裏鑽空子。即使是黨組書記,也不能在他那裏享有特權,私賬公報。有一次,一位作家去報出差費,老張竟從一大堆公共汽車票中發現幾張連號的車票,知道這是那位作家帶家人一起坐車買的票,就毫不留情地挑了出來,不予報銷。
他對文聯的財務管理一貫公私分明,一絲不苟,十幾年如一日。平時,他對誰也不苟言笑,不卑不亢,不拉關係。所以,文革期間,兩派都沒人揭發攻擊他。雖然他也有一些被人議論的"毛病"。他是地道的喝海河水長大的天津衛人,說一口標準的天津城裏人的口語。他不輕易說話,一說幾乎都是不容置辯的"老理兒"。比如,他說過,什麽最有用?錢最有用!可咱不能亂用!不是你的,你就不能用!他是文聯有名的"把家虎",連最高領導都對他禮敬三分。個別愛沾小便宜的而在他那裏碰過釘子的人私下裏不免嫌他過於"死性",但沒人敢對他提意見,大多人對他又敬又怕!
他有一個"毛病"一潔癖。雖然他自稱是牆子河邊長大的,但他長得細皮白肉,眉清目秀,中等瘦削身材,倒像是出自江南的美男子。每天他一到辦公室,就把身上的外衣脫下抖掉塵土仔細地掛在衣帽架上,隨著就戴上兩臂套袖。他的一頭一腳,永遠一塵不染,整齊光潔,座位辦公桌都是仔細擦拭幹淨才落座。他那一雙白淨的手能同時打兩個算盤,猶如書法家的龍飛鳳舞一般,他的那雙手,也是他最愛護的肢體,不洗不食。常常聽他說,錢幣最髒!不知被多少雙髒手摸過。而他又是整天和錢打交道的人,所以,他也是最愛洗手的人。他的小會計室角上永遠放著大半盆清水和一條潔白的毛巾。
他也從來不吃食堂裏的大鍋飯菜,自帶飯盒,用他的話說,簡潔清淡可口。天津塘沽是盛產海鮮的地區,天津人幾乎都是海鮮胃。這位老兄卻與眾不同,他吃蛤蜊(天津人叫麻蛤),嫌中間的腹腔髒,所以隻吃它的裙邊,吃魚隻吃去皮去骨的白肉,我不知道他是否吃螃蟹,還有各種模樣奇特卻異常美味的海鮮。他也不吃別人盛情讓他品嚐的食物。其實那時他年齡也不算大,但因他老成持重,穿著始終整潔筆挺的樣子,在我眼裏,好像他比我大得多,成熟得多。事實真是如此。
他家住在蘇州路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是祖傳的一所小私產平房。他曾在一次鬥私批修會上理直氣壯地說過,我們家幾代做賬的,可世代清白 ,沒有一輩兒栽在錢上過,省吃儉用,留下唯一的一座小房。解放這麽多年了,我家四個孩子,住房也不夠用了,可我沒向領導要過房,申請過補助!"
在大家奮勇上陣,鬥批走資派時,老張一如既往,波瀾不驚,冷眼向洋看世界,依然固守在他的本職工作崗位上。一次,一位造反派頭頭指示我去動員他加入造反組織,我就以串門形式前去拜訪他。他家果然是簡樸光潔,屋宇不大,卻頗有老派民宅的風味。他的夫人也和他一樣,簡默淡泊,溫良謙恭。經過一番攀談,話題轉入我的主題,我婉轉問他為何很少發言,不料他非常真誠直率地以一口濃重的天津口音對我說:別信他們的!你忘了五六年那年動員大家幫助黨整風,大鳴大放,寫大字報,結果ne末樣(怎麽樣)啊?光是文聯,出了多少右派!介(這)會兒又讓大夥兒造反,造誰的反?你知以後ne(怎)末樣啊?等著瞧吧,早晚要倒黴!••••••過了一會兒,話題轉到政治上,他又幽默地說,告訴你吧,介(這)世界,兩件事兒永遠打不倒:金錢、馬屁!誰不耐(愛)錢?誰不知道有錢軸(就)能過好日子?••••••甚末批評自我批評!誰批評他們,誰軸是右派,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你軸拍馬屁吧,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咱也不會拍,也不願拍,隻能少說話,看熱鬧••••••一席話,說得我目瞪口塞,不知如何回答。但是他留給我的深刻印象卻始終不忘!
事實證明,他的話才真是句句真理。
但是我跟他不同,知識分子這一身份本身就是"罪",就是革命的對象!正如民主自由先驅胡適所說,在那時的中國知識分子,不但沒有自由說話的權利,也沒有不說話的權利!為了積極擁護"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為了積極"改造資產階級世界觀",別無選擇,我們必須說,不斷地說最革命的語言,以最革命的姿態去革那些被稱作"走資派"或"反動學術權威""現行反革命"以及各種各樣的莫名其妙的所謂"牛鬼蛇神"等等的命!最後,被利用過的跑龍套群眾演員的我們也被當作垃圾一樣,掃進工廠當苦力。你多麽努力,也不免於當革命對象的命運!
那時,流行過一首順口溜:開不完的會,聽不完的報告,受不完的蒙蔽,犯不完的錯誤,作不完的檢討,進行不完的鬥私批修,流不完的眼淚!受不完的罪!這確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真實寫照。幾年後,雖然又被召回再做文字工作,卻隨著四人幫的完蛋而分享了文革苦果,果然證明了老會計的預見!
這就是毛澤東的共產黨統治下的反複輪回!
二十多年沒漲工資,沒提級,沒入黨(值得慶幸!),沒分房,生活沒任何改善,卻莫名其妙地分享了毛澤東五人幫的失敗成果!永遠擺脫不了被共產黨宰割的命運!因著江青一夥搞的"砸爛文藝界",我們這些小卒也都流離失所了。從此,我沒再見到過這位我私心不勝欽佩的老會計兄。
還有一位文聯的司機隊長老穀。他來自河北清河農村,說一口近似北京口音的普通話。長得瘦小枯幹,由於年輕時吃的苦,歲數不大,卻一臉褶子,還帶,著幾顆麻子。大家都尊稱他為穀大爺。
穀大爺長得瘦小,車技卻是一流,而且人品高尚。他是專給文聯幾位頂級領導開車的。他一貫準時出車,兢兢業業,頗受大領導們的信任和敬重,有時甚至清茶款待。年長日久,他比一般幹部對大領導們的私人生活了解多一些。文革期間,有人企圖從穀大爺那裏掏出某些"走資派"的"私人生活秘密",極力拉攏他,爭取他,讓他這個響當當的老資格的工人階級揭發走資派的"罪行"。可他守口如瓶。他嚴正回答說,我沒什麽可揭發的!人家領導告訴我家裏的老婆孩子的一些屁事,那是人家信得過我,我能學舌嗎?再說,那也不是什麽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事兒,我能張嘴瞎說嗎?我不幹這缺德事兒!
有一次,文聯一位文工團出身的一位走資派老婆,怕紅衛兵抄家時把她心愛的幾件小金飾抄走,事先偷偷藏到老穀家中,老穀不管什麽"階級界線",慨然同意。這位文聯的音協幹事,原名宋姣姣,文革開始,改名宋閻(她丈夫姓閻),又因她平時作風輕浮,改名後,落了個外號"閻婆惜"(水滸人物宋江的姘頭,現在叫二奶三奶者)。文革初始,她還夾緊尾巴,收斂了一陣,主動把她的瘦腿褲腳管剪了,頭發也改成直發了。待到"革命形勢"略微鬆弛一點,她又舊病複發,輕佻起來。有一次,開會休息時,她主動湊到老穀身後,替他揉背捏腰,表示"關懷"(以前她隻對領導經常這樣關懷)。可這位老穀司機,不象那些音協領導樂於和慣於享受美女的"關懷",他馬上就急著說,別,別,讓人看著不雅,你還是回家給你老耐(愛人)去捏吧••••••!這證明,穀大爺為她仗義藏金,並非另有企圖。倒是這位文工團員惡習難改,慣於用她的肢體專長來和領導搞好關係(此時老穀也因其出身和無產階級地位的"高貴",被拉進革委做花瓶委員,也登上領導之位了),可惜的是"拋玉引磚"了,鬧了個老大沒趣!但這一件生活"小事",又一次使老穀贏得了大家的敬重。
看起來,越是那些握有權勢的批著人皮的狼或穿著"馬甲"戴著墨鏡的所謂名流、學者、專家、權威的"水貨"們,越經不起拙劣低級的誘惑!
會計老張和老司機穀大爺,始終是這個社會的小人物,但他們的身上卻始終保持著中國普通百姓的看似平淡卻真正高貴的人性!
隨著文聯的被砸爛,我們這些臭老九們也隨之風流雲散,分到各個工廠轉為工人。老穀因"革命需要",留下來給革委會的新領導們開小車。我們之間很少聯係了。
20世紀末,我的女兒女婿考上科技移民資格移居新西蘭,我也隨同出國,以照顧年幼的外孫。偶而回國,如過客一般匆忙而歸。原先的老同事老朋友也都退休了。我隻從見麵的老友口中得知大家的一些粗略情況,顧不上一一拜訪。這一次,聽說有些老友已先走一步了,我深知自己也已歲月無多了。我勉勵自己一定要擠出時間去多看幾位我心中懷念的老友。聽說文聯老會計還健在,而且還住在原地,我就趕緊搶時間去拜訪了他。
一打開大門,見是老張的白發老妻,她似乎已不認識我了,我立刻自報家門,她高興地把我領進客室。我又象年輕時那樣熱情地幾步上前緊握住老張的雙手,不等老張開口,就先說,xx,你還認識我嗎?不料他一如既往地淡定,說,怎麽不印識(認識),你不"xx"嘛?當我坐下後,細細觀察他,我那印象深刻的老會計,除了麵容清臒,兩鬢斑白外,風骨依舊。腰板還是很挺,雙目仍然炯炯有神。更難得的是,他的思路仍然清晰猶如當年
彼此問候後,又聊起了當年共同的患難歲月,大有恍若隔世,人世滄桑之感。
我們又互問了我們兩家兒女的情況,他說他的小兒子也去加拿大定居了,我記憶中那個天真可愛的曾幫助過文聯造反派賣過小報的小四子,現在已是一位加拿大的電子工程師了;大兒長女均去了深圳,天津還有一女相守,他們老夫妻仍堅守那已十分老舊的宅子。我不禁說,你為什麽不去加拿大呢?他淡淡一笑說,去那幹嘛?有錢在哪兒都能過好日子!沒錢,到哪兒人家的好東西也沒咱的份兒,甭出國!我吃窩窩頭慣了,吃不了那洋飯!
話題轉到當前國內生活時,他一如以往地保持著曆史經曆者和清醒的旁觀者的客觀態度和嚴峻口吻,感慨地說,一切向錢看,都沒了人味兒了!連棒子麵都變味兒了!文革鬥走資派,有用嗎?現在走資派更多了,更壞了!社會都成了嘛樣啦?!••••••
我們倆一會兒談今,一會兒回憶當年那緊張不安的文革歲月,不論今昔,都不勝感慨!最後,他像總結一般地說:一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誰來都一樣!"革命,革命",到頭來,都是為自己,為他們家自己的子孫後代!
一席話,說得我又是敬佩,又是沉痛,又是無奈。
這是一個出自街巷深處的白發老人的既憤怒又哀傷的呼聲和歎息聲!
也是無數普通正直的人們的真實聲音,而不是那些電視上經過"倒爺"們導演的"百姓們的舞台台詞!
毛鄧江胡溫,永遠聽不到人民真正的聲音,他們聽到到總是,現在的生活"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的"含著熱淚"的頌詞!
一個一生和錢打交道的會計,多少花花綠綠的鈔票在他眼前歡笑跳躍,向他招手,他卻從不為之心動,一生清白,不苟取一分,他的那雙手永遠是幹淨的誠實的!
可惜的是中國的良心隻在裏巷深處的民間顫動,而身處中上層的多數人都已麻木不仁了,大家都在為錢而掙紮著"奮鬥"著。底層百姓的聲音不能到達執政者和權要們的耳際,成為他們改革社會的動力和決心!
我和老張雖然社會分工不同,但都是平凡的被統治者,是這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多年統治的真實曆史的見證者。
從1949年迄今,不斷品嚐著耳聞目見著這個不斷被耍弄、扭曲、汙染的國家和社會的畸形變化而無所適從。慶幸的是我們幾十年來似一夢,此身猶在堪驚!
更令人安慰的是這一代人中還有少數人的良知和是非觀念尚未完全被泯滅,還沒有身墮汙泥而日益墮落。
談到午時,老會計夫人要留我共進午餐,我當然不能讓這對老人麻煩,就邀他們一起去餐廳用餐,那位溫靜的大嫂立刻笑著說,他才不去呐,連他兒子回國請他到外麵吃飯他都嫌髒,嫌介嫌那的,還是那麽折咧!多少年都沒出去吃飯了!這又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老張從不在食堂買飯的故事,幾十年的潔癖依然不改。這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潔身自好的人啊!
我本想再去拜望一下老司機穀大爺,不幸的是他已在前不久喘完了最後一口氣,無疾而終了。他的家想來也還是當今平頭百姓那樣的水平,清白而又辛苦。我雖沒有再次見到他,但他的那質樸善良的形象仍深深留在我頭腦之中!
重返新西蘭家中,國內的高樓大廈,霓虹燈彩,車水馬龍,勢利人情,我均已印象淡漠了,唯有老會計張xx的淡如竹菊的風貌和他的深沉感慨還時時在我心中浮現。
17/07/2013草稿
老先生寫得好,要多寫才好。另外,有沒有遇到過從前很敬佩的人物,經年不見,變得勢力,讓人失望?
祝您快樂度過每一天,健康長壽!
如同人著衣,需要將帽子、上裝、褲子和鞋子分開一樣。段落存在的意義在於使文章清晰、易讀、易懂。
重新編輯一下吧。我一開始看到沒分段落,有點暈字。
看了評論就決定看下去。
寫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