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悼亡兒寧群(二)
(2013-02-16 00:0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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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亡兒寧群(二)
還有一件我永難忘卻的事:在我複婚前,因著孩子不斷在不同的托兒戶或質量很差的簡陋托兒所日托,晚上都跟我同睡。小小的群群天性醇厚,他不會用語言安慰我,但看得出來他小小的心靈裏對我的親熱和疼愛。有一次冬天,屋子裏放著一個安有煙筒的蜂窩煤爐為了取暖兼做飯。那夜,粗心的我,臨睡前,沒有封好爐子。到了半夜,群群因窒息而哭醒了,我也從昏迷中驚醒,剛一坐起來,又昏迷地倒在床欄杆上,頭被狠狠地震了一下子,又醒了過來,我意識到我們中了煤氣,但是我控製不了自己的頭暈惡心,情不自禁地大哭起來。那個弱小的男孩群群他似乎忘了他的難受,用他的小手給我擦眼淚,然後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我稍感平靜後立刻打開大門窗戶,讓煤氣流走,一邊喝醋解毒。折騰了半天才又上床睡覺。第二天,我們母子都感冒了。但事後我想,若沒有群群,那次,我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在那個年代,周末隻有星期天一天假日,隻要不下雨,我都會帶他到公園或街上玩玩。有一天吃過午飯,我們又一起去人民公園遊逛。那年群群已快五歲了,完全能自己走路跑跳了。看他玩得高興,我們就樂而忘返了,直到天快黑了,才踏上回家的路。不料,夏日天氣多變,我們剛下公共汽車,還未及校門,天色驟變,烏雲滾滾,電閃雷鳴起來,大顆的雨滴向我們襲來。我領著群群向宿舍疾步奔跑。雨越下越大,狂風雷電,把學校裏的電線都吹打斷了,一時校內一片漆黑。我和群群隻好暫時在大禮堂的門廊裏和其他躲雨的人們縮著脖子看著外麵的狂風暴雨和嚇人的雷電,等待著老天息怒後再走。我們又冷又餓,時間已經很晚了,漸漸地,雨聲小了一點,有的躲雨人陸續跑了,隻剩下我們倆了。這時群群也忍不住拉著我的手說,媽媽,咱們也走吧。但我不敢。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的眼睛近視,膽子也小,雖然宿舍就近在咫尺,但想到腳下一片泥潭深水,被風吹斷的亂樹枝杈,我似乎邁不開步了。我希望路燈快快恢複後再走。但誰知要等到何時啊。小小的群群這時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像一個男子漢一般,鼓勵我說:“媽媽,走吧。有我呢,我領著你走。”說時,就握著我的手,一步步地慢慢地走下台階,又緊握住我的手踩著泥水,慢慢地一步一蹭地摸索著走著,我像一個瞎子一樣,完全依靠孩子的領路,才逐漸走完這一段艱難的回家之路。此時我身上雖冷,心裏卻感到溫暖無比。一個不到五歲的男孩,竟像一把大傘,和一座靠山那樣,把無助的我帶回平安的家!我的善良而且有義膽鐵肩的兒子啊,這麽小,就流露出那麽美好的天性,比起你那忍心負義殘忍粗暴的父親,真有天壤之別啊!可惜我也德薄福淺,不能永遠擁有你這樣仁厚善良的兒子!
1965年末"突出政治大討論"運動正在酣戰時,突然,在66年初,變成了"文化大革命",大家措手不及,隻有"緊跟","跟緊"。那年,群群本該上學了,可是所有的大中小學,哪裏還安放得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他繼續留在爺爺家裏。
文革風雲驟起,從批判三家村,海瑞罷官到揪出劉少奇,鄧小平,陶鑄等所謂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又瘋狂發動鼓勵煽動教唆全國青少年造反,大破四舊,鬧得家家驚慌,戶戶恐懼。我的公公也因在舊社會的曆史較長,經曆複雜,而受到北京的街道紅衛兵的盤查驚嚇,整日心驚膽戰。那時六歲多的群群正值頑皮淘氣的成長期,。有一次,他因淘氣出格,讓爺爺說了幾句,不知深淺好壞的群群竟然說:“我抄你家!”這使爺爺大怒,立刻操起他的拐棍,痛打孩子一頓,直到把拐棍打斷罷休。後來群群回家後告訴了我這件事。我既不能埋怨他爺爺,也不忍責備孩子。這是當時這個不正常形勢下的不正常心情的產物!
不久,孩子的父親也從四清前線調回學校接受文革洗禮。他被打成中文係係主任李何林的反黨黑線小集團,群群也到了上學年齡,正好在家無人照管,就把他送進南大附小,暫時有個著落。我則參加文聯造反組織。我們整天不分白日黑夜,不知誰是誰非,隻知聽黨的號令,像夢遊人一樣昏昏地運動著。經常是半夜裏,校園裏的廣播喇叭突然高聲喊叫:“勒令,勒令,勒令••••••”,或者,"最新指示: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就如一部早就適應了的機器一樣,立刻穿上衣服,不顧熟睡的孩子,出門去參加遊行。孩子們的安全和生活照顧完全給階級鬥爭讓路了。可憐的群群還不斷受到父母的警告,不能在外邊胡說亂說。那時有多少孩子因為不懂事,在牆上書上瞎塗鴉或寫所謂的反動話而波及父母遭殃的事。事實上,孩子在學校已無正規教育,每天跟著幾個同學到處去檢廢舊鋼鐵或在造反派當權的老師領導下,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隨著年齡的增長,群群在同學的影響下,性格開朗活潑,自然也不免發生和同學吵架的事。那些同學深知寧群的父親對寧群管教很嚴,隻要一吵起來,同學就馬上向群群父親去告狀,他的父親就立即疾風勁吹一般,三腳兩步跑到操場去把群群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抓回來不問情由痛打一頓。這樣的情況不知發生了多少次。因為我在校外工作,也無法照顧和管教孩子,我也就失去了保護孩子的發言權!事實上,我自己也常常由於群群的淘氣頑皮,不止一次地對群群大打出手。65年秋天,我帶著群群一起去上海娘家待產。那年群群剛六歲,正是最頑皮的生長期,我在醫院生女兒時,他在外婆家像一匹失韁的小野馬一般,鬧得外婆家天翻地覆。我出院後,母親對我描述了群群的出奇表現,氣得我失去理智,立刻痛打了他一頓。這是我第一次動手打群群。此後,我像一個移情別戀的女人似地,把我的愛和寵都轉移到我盼望已久的女兒身上,對這個越來越淘氣的兒子不再像他小時那樣擔心照顧,更不知疼愛了。有一次,因為他把鄰居男孩招到家裏玩,把我一隻裝滿麻油的瓶子打碎了,我不能責備鄰居孩子,就把氣向群群發泄,我用一把板刷把,把他打得半身板印。事後我也痛悔不已,自責把東西看得比人還值錢。可是,憨厚的群群一點也不記仇。照樣跟我親熱如常。 1968年我去五七幹校下放務農改造,把兩個孩子都留在他們的父親身邊,每當我回家休假時,總有鄰居告訴我,寧群因為淘氣,不知讓他父親打過多少次喔。有一次,中文係黨總支書記任家智告訴我,群群因為受大人的影響,偏愛紅太陽像章,到處跟同學交換像章,一次,又被同學告狀到他父親那裏,結果,又是一頓暴打不說,還責令群群跪在搓衣板上,半天不準起身。我素知其父的粗暴脾氣,每次製止的結果必然導致我們夫妻一場爭鬥,甚至連我也會受到暴打。
可憐的群群從小先天不足,降生後又缺奶少營養,少有父母的照顧,經常受疾病的侵害。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奪走群群天真活潑熱情仁厚的天性。有一次,我在五七幹校,正在聽工宣隊訓話時,我丈夫突然帶著兩個孩子到幹校鬧了一場,他聲稱,他也要參加學校的革命運動,不能全力照顧孩子,所以,他這次要把孩子送到幹校,留在我的身邊。當時軍、工宣隊也無話可說,隻得同意孩子留下。三歲不到的女兒尚無自理能力,隻好由大家輪流抽空照料。八、九歲的群群則跟做我一起去地裏勞動,正好符合孩子的天性,整天跟那些連隊裏的叔叔說笑玩鬧,得其所哉。我的那些男同事們也十分喜愛這個天真可愛的小男孩,很快群群就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不久,我又從幹校被分配去工廠"天津市自行車鞍座廠"當工人了。每周必須早中班輪流。女兒小清起初放在托兒所,由她父親接送。群群則繼續上學。名為上學,實為放羊。誰還顧得上他。他的身體已經比小時候略好一些了,但還是常常生病,體質始終不好。我因有了女兒,對群群日漸疏忽淡漠。可是,那個善良純真的群群一如既往地仁厚愛人。有一次,也是夏天,我在鞍座廠上早班,天忽然下起大暴雨來,到了下班時刻,很多工人的家屬都紛紛給自己的親屬送來雨衣雨傘,我也在焦急地盼望雨停。這時,不料我的瘦小的群群也出現在送傘的人群裏,他像一隻小落湯雞似地,穿著一雙破舊軍鞋,露著半截下腿,頭發全打濕了,衣服也濕得貼在他瘦小的身骨上。我一見他,又是感動,又是心疼,不知是稱讚還是埋怨他才好。我說:“群群,你怎麽來啦?”他一臉憨厚地微笑,也不知說什麽。走出工廠外,我才知道,外麵路上積水高達半身,懂事疼人的群群是怎樣克服膽怯,艱難地漫過深水走來的呀!回家路上,他又像兒時那樣,一手撐傘,一手握著我的臂膀,小心地攙著我一步步走回家中。我之所以難以忘懷我的久已離世的群群,就是因為我心裏始終有一份對他的感激和愧悔!我一直在想,我這不幸的孩子,他來到這個世間,除了吃盡苦頭,就是為了給他那苦命的媽媽送來愛和溫暖感動,給我留下無盡的哀痛和思念的!
到了68、69年,文革的旋風已經把中國刮得天昏地暗了,偉大領袖又發出"備糧備荒"的號召,把廣大高校教師趕到偏遠的農村去勞動改造。那時,我還在工廠上班,女兒又小。聽說,他爸要去河北腰山農場勞動,我一人勢難照管兩個幼小的孩子,隻得讓其父把十一歲的群群帶走。我臨時請了一位年輕小保姆來白天照看女兒,晚上自己帶孩子。誰知群群到腰山農場不到三月,就因居住條件惡劣,土坑潮濕,又吃得不好,他由感冒轉為猩紅熱,當地醫療條件極差。我得知消息,就讓他跟一位回家探親的叔叔回來。我以為群群已經病好,沒有立刻帶他去檢查。中秋節的那天,我下了早班,就急忙帶著群群一起去買月餅,在街上轉了半天,因為晚了,那限量的月餅已經賣完了。又黃又瘦的群群一臉疲色地跟我說:“媽媽,咱們回家吧,我的腳後跟疼。”一連幾天,他都說腳後跟疼,我便帶他去醫院檢查,驗尿的結果,說孩子的尿蛋白很高,已經過了急性腎炎期,成為慢性腎炎了。醫生說,可能是他的猩紅熱轉成的。我那時毫無醫療常識,隻是有病亂投醫,一會兒找西醫,一會兒看中醫,中西藥吃了不少,也不見成效。鞍座廠的老師傅說,得讓孩子休學,在家好好養著,我就讓他休學一年。那時,醫院的名醫也都淪為階下囚了,根本無人重視病人的生死。可憐的群群,真是聽話,讓他臥床躺著,他就乖乖地躺著,讓他吃無鹽的淡菜,他就一直吃著那毫無滋味的飯菜,什麽苦藥,難咽的藥,他都順從地大把吞咽,打針輸液,不論多痛多苦,他都能咬著牙,不喊叫一聲地接受。
後來,病得時間久了,他也不得不恢複上學,作父母的我們,也都疲了,雖然我也曾多次托人走後門,找過像朱憲彝,餘頌庭一類名醫看過,但都是應付而已,並未給過有效的治療。我們隻得長期靠六味地黃丸維持著群群的慢性腎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