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悼亡兒寧群(一)
(2013-02-16 00: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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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亡兒寧群(一)
最近以來,我的腦子裏幾乎全是我的父母親人以及我自己以往歲月的充滿悲喜之情的故事,我決定把這些對我一生都起過重大作用的我親愛的先人的事跡寫下來,不管寫得多麽粗糙簡略。為的是讓我那些活著的後人知道世界上曾有過的美好的人和美好的感情,盡管我的筆下都是一群普通的人,但卻是那個時代的很有代表性的優秀的人。寫著寫著,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雖然多災多難但又色彩斑駁,自然真實的世界,又重溫了那些可敬可愛的先人們給我帶來的歡樂和溫暖。我在寫他們時,有歡樂的回味,也有懺悔的熱淚,但更多的則是愛的餘韻,回望,縷縷不絕的深情!
當我寫完了父母親,大阿姐和阿哥等人的懷念文字,那一直深藏在我心底的兒子的形象又自然而然地湧上心頭。
關於吾兒寧群,我不知道寫過多少次回憶文字了,但結果都未成文。每次握筆在手或麵對電腦鍵盤,文字未成淚先流。即使勉強抑製自己的眼淚,徐徐寫著,也是越寫越情難自禁,終於不能成文! 是啊,在這世上,恐怕隻有我這當媽的還在時時思念著他,痛惜他不幸而短暫的一生。
我的亡兒寧群(1959一一1979),離開我已經三十餘年了。每當我想起他時,還克製不住自己的熱淚。我的眾多關懷我的親友,都以愛心相勸,也有人奇怪,對一個逝去已久的亡兒,你還如此執著自苦不已!我也深知,我內心的懺悔和深受折磨,都是徒勞的,對我的群群已是毫無意義的事了。但我對他的這份感情和思念仍然不能放下,正如詩人李商隱的詩所形容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如果用"命運"二字來解釋我的兒子寧群的不幸一生,那是一種無奈而不負責的托詞,雖然也不無道理。但四顧那麽多那個年代出生成長的孩子都平安無恙地活到了現在,我又有什麽客觀理由可隱遁我對吾兒早殤應負的罪過呢? 我的兒子小群,大家都喜愛地叫他群群,是1959年七月誕生的,是個早產兒。從我懷他不久,就不平安。我於生育之事一無知識,一如既往地粗心大意,上班,教學,擠車,做家務,和丈夫吵嘴•••••,大約懷孕三個月左右,就出現先兆流產症狀,先後在醫院留院觀察,吃過著名的中醫顧小癡的湯藥,勉強把這胎兒保住了。原準備去上海娘家生產,有母親有大姐的照顧關懷,比我在天津自己做月子肯定好。可是,誰料,孩子不到預產期就提前降臨了。那一晚,我正在批改學生的作業,突然腹痛如絞,丈夫吼叫著,說我是吃多了,吃壞了肚子。我顧不上跟他爭吵,隻得自己忍痛一步步走上三樓去蹲廁所,什麽也沒有,下來後,還是陣痛不已,又去三樓廁所蹲著,沒有拉下任何東西,又一步步蹭下來,等我躺倒床上時,已是羊水破腹而流了。這時,丈夫才意識到我可能是要生了,他給南大校車隊打了電話,送我去了天津第一中心醫院婦產科。到醫院時,護士檢查說我已子宮全開了,馬上送去產房。在一陣殺豬般聲嘶力竭的喊叫之後,我那隻有五斤四兩重的孩子終於出生了,聽醫生說,嬰兒的脖子上纏滿了臍帶,倘若去晚一步,這嬰兒就會窒息而死。之所以會有臍帶纏脖的現象,跟我反複上樓有關,可是那時,我所住的一樓,廁所因堵未修而被鎖上了門,隻有三樓才有一個蹲便的簡陋廁所!這個初降人間的嬰兒第一步就這麽艱難不順! 在醫院住了三天,出院後,家裏毫無準備,連一件嬰兒穿的小衣服都沒有,尿布是他的姑姑臨時撕了一條舊的床單做的,身上隻裹了一塊紗布和一條舊毛巾被,就出院了。後來,鄰居一位守舊的老太指導我說,小兒無六月,必須用繈褓包嚴,讓孩子的手腳綁在緊緊的三角繈褓裏麵。那年正是百年不遇的大暑天氣,屋子裏悶熱難耐,孩子沒有得到合理的照護,常常驚醒哭叫。又加上我奶水不足,不得不以牛奶代替。那年,已是大饑荒年的前夜了。按理,我產後是需要吃點母雞一類補養的飯菜的。我的丈夫不知從哪裏買來一隻比小鳥大不了多少的小雞,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醜陋可怕的無毛光身小雞,嚇得我隨手扔到地上,丈夫大怒,從此不再管我的飯食了,隻是每天從食堂帶回一點最簡單的夥食。 母親收到我在天津早產的電報後,馬上把她事先準備好的一切嬰兒衣物用具,包括小棉被枕頭,再加臨時增添的白糖奶粉之類的營養補品,那寄來的大包裹就像一個微型的集裝箱一樣,碩大豐富,一應俱全,無所不包,我又驚喜又感動!這隻有親娘才有的周到細心啊!那裏麵有著多少姆媽的血汗和愛心啊! 母親盡了她最大的愛心和力量來幫助我,可是她畢竟不能代替我來養育我的孩子呀。過完了我五十來天的產假後,我不得不在三中一位人事幹部的介紹下,把不滿兩月的稚弱孩子送到一家單身寡婦家去托她照顧。那位中年寡婦,又黃又瘦,表情冷漠。她平時靠彈棉花的勞動收入維持生活,接受了我這份兼職,也不放棄她的主業,每天仍紡彈不絕,簡陋窄小的平房裏到處是棉花的花絮飛揚,這對一個初生的嬰兒哪裏適合!可是,我一時找不到更好的人家,上班在即,我隻好含淚忍心,硬起心腸把孩子寄存在她家,自己去學校教課。每天一早,我左肩背著沉重的書包,雙手抱著用夾被包著的群群,從南大家屬宿舍走出,經過一段不短的步行走到校門對麵的8路汽車站,然後換成5路汽車,到紅橋區西北角,走一段路,先把群群放到托兒戶家,再趕緊走到學校上課。有時甚至顧不上吃早點,到中午吃午飯時,幾乎象狼吞虎咽一般,幾口了事,又趕快去托兒戶那裏看看孩子是否哭鬧,有沒生病。陪了一會兒,又留戀不舍地回校,直到下班,才又匆匆背上書包去接孩子一起回家。 可是,我們這一對不幸的母子,連這樣艱苦的日子都不能持久。不知為何,三中要遷址到更遠的地方去了。我每天上班要換四次汽車,路上花去兩個多小時,比去一次北京用的時間還長,起先,我每早,天不亮就要抱起尚在熟睡中的孩子匆匆趕路去上班,後來,我實在吃不消了,隻好申請帶著孩子住校。學校哪裏有多餘的房子給我,在我再三懇求下,才答應讓我們母子暫住在一間未竣工的廁所裏棲身。我從學校借了一張雙層小床,怕孩子從床上掉下來,又從同事那裏借來一張有欄杆的小床,讓孩子安全睡在小床裏。冷風一陣陣從牆縫裏吹來,孩子有時被凍醒或要尿尿,半夜裏我要起床幾次。熬到周末,我才歸心似箭地一次次換車後疲憊不堪地回到南大的家。有一次(那時已是三年大饑荒時期了),我實在餓得全身無力,頭昏眼黑,抱著群群的雙臂顫抖不已,幾乎要摔倒在地了,也許是怕孩子摔跤的揪心使我堅強地穩住自己,找了一個台階坐下,半天,才又站起來又一步步邁開腳步走向汽車站。那真是不堪回首的歲月啊! 盡管日子如此艱難,我那不懂人事輕浮薄幸的丈夫,竟在群群剛剛一歲多時又另有新歡提出離婚的要求,那時我也年輕氣盛,說離就離。我懷著自信,獨自養育照顧孩子,一點也不氣餒。那時,幼小的孤兒群群,還不懂得單親的苦惱。跟著我這粗心莽撞的年輕媽媽,不知轉輾換了多少托兒戶,生過多少次病,吃過多少次苦頭!可是,他漸漸懂事,跟我越來越親。有一次,我在送他去托兒戶途中,買了二兩糧票的紅棗切糕給他吃,他定要讓我先吃,把切糕送到我的嘴邊,正在這時,一個衣著襤褸的男人衝上來一把把孩子手上的切糕搶走了,天真的孩子嚇了一跳,無奈地對我說:媽媽,那個叔叔把我的糕拿走了。那時孩子還不知道,在當時的大饑荒年代,搶吃偷食是常見常遇的事。我那時住在家屬集體宿舍,沒有廚房,隻能在房門口放一蜂窩煤球爐做飯,常常一不留神,爐子上餅鐺裏烙的餅不翼而飛了。那時有的人真是餓極生瘋了,不顧道德麵子,連孩子老人手中的糧食都搶走或偷盜。經過我轉輾托人,好不容易把他托入天津市一所市立托兒所兼幼兒園"第五幼兒園"去全托。 第一天送去時,群群全然不知他是全托在那裏的。我帶著他,一手拿著他全托所需的衣物用品,走向馬場道上的設施較好的幼兒園兼托兒所。年輕的阿姨把群群接過去,領他到他被安置的班上。剛滿三歲的群群已經多次去過托兒戶,托兒所,經過轉輾變動的孩子一點也不像那些初離母懷的嬌氣孩子,懂事地跟著阿姨,一邊不時回頭看我,漸漸遠去。我的眼裏早已含滿淚水,一旁的主任把我拉出房門,對我懇摯地說,"放心吧,孩子在我們這裏,會得到很好的照顧的,我們這兒的阿姨都是經過正式培訓的專業人員。"我也隻好悵然離去了。
中午,我又抽空去偷看群群在那裏是否適應快樂。隔著玻璃窗戶,看得見群群安靜地跟著老師活動,然後又被阿姨領到他的宿舍去午睡,我這才放心走開。
第二天,上班前,我就急切地去幼兒園,想知道群群初次獨自住到一個新的陌生的地方是否哭鬧想媽媽,晚上小便尿床沒有••••••,但是阿姨不讓我進屋,怕這位新生一見媽媽會要求回家。阿姨把我領到另一間屋子裏,告訴我,寧群表現很好,乖極了。阿姨說,起先,他看到別的小朋友家長來接,也到門口等著,後來隻剩幾個全托的孩子了,他不安地問阿姨,我媽怎麽還不來接我?阿姨如實告訴了他。他果然哭了。但在阿姨的哄勸下,很快就安靜了。晚上上床前,孩子久久不睡,還在說,我等媽媽。阿姨無奈,就去廚房拿了幾個胡蘿卜給他吃。第二天早晨,阿姨為他們收拾床鋪時,發現寧群的枕頭下麵藏有阿姨頭天晚上給他的胡蘿卜,阿姨問他,寧群,你怎麽沒吃啊?善良的孩子回答說,我給媽媽留著!阿姨說著,眼裏也不禁含著眼淚了。這件事是我一生難忘的刻骨銘心的令我永遠心疼抖顫的記憶!我真的沒有想到我這才剛三歲的兒子竟有這樣善良美好的天性!但我又是感動又是無奈,我是恨不能立即把孩子接回我的身邊,讓孩子日夜跟在我的身旁吃睡嬉戲,可是,冷酷的現狀迫使我不得不硬起心腸把他繼續留在幼兒園裏。我當然忍不住常去他那裏隔窗偷看他,然後再黯然離去。焦慮地等到周末,我早早地就去接我的群群一起回家。經常是第二天一早或午飯後帶他去公園或街上遊逛。那時,可愛天真的群群似乎也隻知有母不知有父,跟我的親熱,超過一切人。直到我們夫婦在63年重又複婚,他才獲得了一個完整的卻並不溫暖的家。
有一次晚上,我們兩個不配當父母的人,竟為了貪看電影"楊門女將",把群群哄睡著了,放在大床裏邊角上,周圍用棉被圍著,以為萬無一失了,就把這個三歲多的孩子獨自留在家裏。我們輕輕地鎖上房門走到學校的廣場,看了一場長達三個小時的電影。回家時已經快12點鍾了。打開房門,點亮電燈一看,群群不見了!房角邊的小木尿桶裏有小半桶尿,那分明是群群尿的。群群哪裏去了呢!不像是外人進來抱走的呀,他父親鑽到床下,往裏摸去,才摸著了孩子小小的身軀,趕緊把他半拖半抱出來,隻見孩子滿身灰塵,小臉上滿是淚水和成的黑灰,可憐的孩子不知經曆了一場多大的驚嚇恐怖,不知哭喊了多久,才又困倦地睡在地上,又不知不覺地在惡夢中翻身睡進了床鋪底下的黑洞。看到這幅景象我真是心痛如絞,不知怎樣責備自己才好。第二天,深受驚嚇加著涼的群群病了。我痛悔不已。至今,我常常想,孩子投生的我們這兩個沒有心肝的父母這裏,真是天大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