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燦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永遠對生活心存感恩,對生命充滿敬畏。相信普希金的那句名言:一切過去了的,都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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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長兄

(2013-02-14 01:25:30) 下一個
                   
                             懷念長兄

                               (一)

         我的胞兄慶雲(1929一一1989)出生於嘉興祖父家中。在他出生之前,已有了我的長姐明霞,還有一位名德全的長兄。聽姆媽說,這位名德全的哥哥長得相貌堂堂,祖父視若珍寶,可惜,他隻活了一歲多,就不幸早夭了。所以慶雲胞兄出生後排行老二,姆媽父親和大阿姐都以小名阿弟稱呼他,而慶雲兄以下的四個弟弟妹妹,均一向稱他為阿哥,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仍這樣稱呼他。
       我和阿哥年齡相差五歲,但從小他在我心目中,就像一個成熟的長兄一般。從我懂事起,我記憶中的阿哥一直是衣衫端正整潔幹淨。夏天,放暑假後,我們幾個年幼的小學生,在家裏就自由散漫,毫無顧忌地赤腳爬地,衣衫不整了,唯有阿哥,他按照一貫的作風,多熱的天氣,他也鞋襪衣褲,穿戴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姆媽有時心疼地問他:阿弟啊,儂阿熱啊?衣裳脫脫一歇伐!他仍搖頭,不肯脫下襯衫。在我們眾姐妹群中顯得十分突出。姆媽由此對這位從小就律己很嚴,外表作風一絲不苟的兒子有更多的好感。因姆媽自身就是一位端莊嚴肅的人,她最討厭小孩子蓬頭髒臉,拖著鞋皮在家裏甚至走到外麵去。但是暑假中,天氣實在太熱時,是允許我們赤腳穿拖鞋的,隻是從不許這樣上馬路。但是阿哥堅持著他的好習慣。
       家裏有一隻紅木寫字台,左邊有四個抽屜,父母讓我們兄妹四人各占一個。隻有阿哥的抽屜永遠保持著清潔整齊。他的抽屜內容也最豐富。有他經常不離手的一本寸半見方的封麵燙著金字的英文袖珍字典,有數學課上常用的三角尺圓規,蘸水鋼筆,小墨水瓶,還有他特別喜愛的手工用的模型紙小剪刀,刻刀,彩色筆等等在我幼小的眼睛裏如同一座寶庫一般的精美收藏。每次當他收拾整理抽屜時,我就站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慢條斯理的有條不紊地把每樣東西放到合適的角落和地方。在一旁做針線活的姆媽也不時斜眼看阿哥的活動,嘴裏雖沒有說一句稱讚的話,但眼神裏流露出來的讚許的眼色我是能感覺到的。
      阿哥不但對自己的衣著物品保存得有條有理,也在一些家務勞動方麵,表現出他一絲不苟的天性。每次飯後,擦桌子是他的專利。他對這張紅木四方桌特別愛護,每次擦時總要反複細擦,台麵和四邊邊角都要仔細反複地擦,直到那張紅木台子的桌麵擦得精光賊亮為止。幾十年後,姆媽每每談起阿哥的性情,就要提到他不知多少遍的擦紅木台子的故事,姆媽邊講邊歎息,總是一唱三歎,情不自己地帶出她對這位長子的深情!
       阿哥遺傳了父母親身上的藝術天賦。他從小在父親的潛移默化影響下,喜愛練習書法。那時小學有書法作業,我們有一本共同的字帖,柳公權玄秘塔拓印帖就是阿哥首先臨摹用過的。直到我小妹妹長大後還曾在家裏那件紅木大櫥的底層抽屜裏見過這本字帖。阿哥的書法工整端秀,筆下還有一種瀟灑之氣,就像他一生的衣著風度一般,端莊整潔,又頗瀟灑! 
       阿哥給我童年留下的幾個深刻有趣的印象是,他在課餘時間,喜歡買來各種刻著虛線的繪有美麗可愛圖畫的較厚的模型紙,他按照虛線把一塊塊紙片剪下來,耐心地一片片抹上膠水,再按照圖樣粘貼起來,不一會兒一座有立體感的,裏邊有大樓,樹木,動物,運動場地等等內容的校園就出現在我的眼前。有時他做成的是一艘輪船,或一座裝置複雜的大樓,每次都看得我發癡發傻,如身臨其境。後來,他玩膩了做紙模型了,又買來一套小小的鐵皮鍋、爐、七彩小蠟燭和模子等等材料,利用暑假的空閑時間,在一張紅木凳上,鋪上罩布,然後擺放上這些寶貝,然後,他先點燃著小爐子,架上小鍋,一步步地陸續地把各種顏色的蠟燭化為蠟水,再把蠟水澆到他事先選好的模子裏,合好,晾涼,幾分鍾後,模子涼了,他再把模子磕開,一個個奇妙可愛的形象就躍然出現在我們麵前了。哦呀。白雪公主!還有,顏色模樣各不相同的臉上表情有趣的七矮人!在阿哥旁邊圍觀的姆媽,大阿姐等人都看得嘖嘖稱奇,尤其是我,簡直驚訝興奮極了,也對阿哥的藝術天才崇拜之極!後來,聽姆媽多次回憶說,阿哥從小就喜歡白相洋囝囝,兩三歲時,嘉興的早上,有小販沿街叫賣"糖饅,三分,糖饅,三分••••••",父親就親自拿著三個銅錢去買一個糖饅頭給阿哥吃,然後又去挑著類似貨郎擔的小販那裏花一個銅板買一個當時稱為"賽珞羅"做成的小洋囝囝,阿哥就上下左右地端詳擺弄,那洋囝囝的材料本是一層又薄又脆的化學下腳料做成的,經不起阿哥的反複折騰,不到一天,就支離破碎了。父親因為在阿哥之前已經失去了一個長男,對這個新得的兒子自然嬌貴無比。為了讓阿哥開心,父親天天不厭其煩地去給他買一個洋囝囝,供他研究捉摸,拆卸,"蹂躪"。也可見,阿哥對藝術的天性和興趣早在娘胎裏就形成了。
      後來,隨著阿哥的年齡漸長,童年的天真遊戲已不再能滿足他心靈的要求了,他的愛好和興趣在不斷擴大和變化。有一度,他對畫工藝畫很有興趣,他常常用他那隻圓規一圈一圈地畫出變換著的各種圖形,再用不同的顏色畫出一張張水彩的工藝畫。我也受他的影響,學著他的樣子,畫出過幾幅不錯的水彩工藝畫,受到美術老師的誇讚,還讓我參加年級的美術比賽,但沒有得獎。 稍後,阿哥又對書法繪畫產生了濃厚興趣,他的書法越發遒勁瀟灑了,得到父親的欣賞。有一次,父親受朋友之托,接受了一件大活。一位孝子要給先人樹碑立傳,他請人先寫好稿子,又素知父親的書法一流,就轉輾托人請父親在一塊龐然大石碑上書寫並篆刻。父親接受以後,就讓阿哥在碑上寫字,這說明阿哥的書法已有一定造詣了,父親才放手讓阿哥一展才藝。果然,阿哥十分努力,寫得雄渾飄逸,字字生輝。但不知怎麽,快要完成的時候,阿哥竟一不小心,把那塊石碑摔成兩截。一件眼看即將完成的傑作,就這樣頃刻化為廢物了。父親絕沒想到這樣的結果,一時氣急,竟動手打了阿哥,在此之前,父親從不舍得碰過阿哥一手指頭,嚇壞了的姆媽也不敢相勸。幾天後,這件無奈的掃興事才偃旗息鼓,不再提起。
         不知為何,阿哥喜歡並善於工筆藝術。有一陣,他喜歡畫印有孫中山頭像的鈔票或國民黨臨時發行的金圓券。有時他自己到樓下房東家的客堂間裏的紅木台上,把事先準備好的扇麵和畫具一一展開,然後一筆一筆耐心仔細地畫來,色彩造型,幾乎跟真的鈔票一樣!阿哥真是我家難得的一位藝術人才。和父親一樣,他並沒有在美術院校受過專門培養和深造,完全是出於天賦和興趣愛好,自學成才的。我記憶中,阿哥是在著名的萬竹小學和敦化中學完成他初期的教育。後來升入和父親就職的同一所聖芳濟中學讀完高中。故阿哥的英文基本功也頗為紮實。

                                               (二)

       在阿哥上聖芳濟中學之初,也給我留下了十分清晰和有趣的記憶。
       我家出於經濟條件的限製,一家八口,不得不跼居一室。每個人的動作都能影響全家。阿哥自上了聖芳濟,因為路遠,不得不早起。天色尚暗時,他就悄悄起床,開始上學前的一切準備工作。他開了一個小燈,把煤油爐(我們叫做洋風爐)點上小火,坐上一隻小小的鋼種扁鍋燒泡飯,這是他簡陋的早點。然後,他洗臉刷牙,穿衣,換上上學穿的皮鞋。最讓大家難耐又無奈的是,他對鏡梳發,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那梳子和頭發不住地發出的磨嚓聲在萬籟俱寂的清晨,顯得特別刺耳。梳理好他那一絲不亂的頭發以後,他又拿起鞋刷,一遍又一遍地擦皮鞋,唰唰唰的聲音似乎沒完沒了。我們這些幼小的小鬼,被吵醒了,一轉身又睡著了。素有耐心的姆媽,是不會怪她心愛的兒子的。隻有父親,他每天刻字或看書到深夜才睡,天亮之前,正是他睡意猶濃之時,此時,被阿哥梳頭刷鞋發出的陣陣噪音吵得他無法安睡,又無可奈何,隻能不時發出陣陣歎息。直到阿哥一切收拾停當,匆匆吃完他燒熱了的泡飯,才拎起書包出門和關好房門走人,家裏才重新安靜下來。此時天已大亮了,第二批準備上學的我們也紛紛起床活動了。辛苦而缺覺的父親也不得不起床上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在這樣辛勞往複,不知不覺中失去了年華和健康! 當然,也怪不得阿哥,他之所以這樣早起,也是為了省下坐電車的車錢,早點步行到學校上課。阿哥又是天生的一絲不苟的性格,他決不會帶著未經梳理好的頭發和穿著蒙有灰土的皮鞋去上學。直到晚年,在我最後一次見到阿哥時,雖然身軀不如當年挺拔了,更瘦弱了,但一絲不苟的精神一如當年,西裝或普通著裝永遠是筆挺的,頭發皮鞋也永遠是一塵不染的,風采派頭不減當年!
          可歎阿哥早生了幾年,他沒有我的幸運。在他從聖芳濟高中畢業後,作為長子又是品學兼優的男孩,父母對他充滿了期望。為了讓阿哥到大學深造,父親賣掉了他辛苦積蓄儲存的一根"小黃魚"(即一兩重的小金條)和姆媽的幾件金首飾,把阿哥送到當時的上海私立大學光華大學英文係上一年級,到阿哥上完一年級後,父母因無法繼續支付那昂貴的學費不得不讓阿哥停學了。為了保證下麵四個弟妹能繼續上學,也為了減輕父親身上的重擔,父母決定讓阿哥參加工作。經過金祖同叔叔的介紹,父親結識了當時上海一位建築界名人洪青,並在洪青先生的指導下,經過短期培訓考察,洪青介紹吾兄去沈陽的東北建築設計院做一名見習設計員。1950年,阿哥終於離開父母去那遙遠生疏的沈陽獨闖江湖了。不久,他以他素有的刻苦勤勉的精神從見習升為正式的技術員。 
         1951年二姐參軍北上,後來去了沈陽中國軍醫大學學習。1952年,我考上天津南開大學中文係,不久,慶餘弟也考入南京大學曆史係。看到我們三個小兒女相繼進入大學深造,父母親的內心裏常常會產生一種悔疚之情。他們深為不能堅持讓這個有著深厚天賦又好學向上的長子繼續完成大學學業而自責,也為阿哥過早參加工作而委屈。
            阿哥從小身體單薄,突然來到北國冰封的沈陽,四顧茫茫,飲食生活皆不習慣,尤其對那高粱玉米,他的腸胃很難適應,留下了終身的腸胃慢性疾病。更不幸的是,阿哥天生一副藝術家性格,單純天真率性,不懂世故。當年,他還在少年時期,抗日戰爭勝利後,上海來了一批批美國士兵和海軍水手,他們不懂中文,在逛商店時會臨時找個翻譯幫忙。阿哥是法國教會中學聖芳濟的學生,英文口語毫無問題。有時也臨時為那些年輕水手充當翻譯,那些年輕水兵看見阿哥英文很好,又年輕純潔,有時會給他一點美元作為酬勞,有的水兵還和阿哥結成朋友,給他留下了美國家裏的地址,邀請阿哥他日有機會時去美國訪遊。(聽說阿哥一直記得那個名叫克裏夫的青年水手家裏的地址)後來,阿哥去了沈陽,逐漸交了一些朋友。有一次,他和同科室的一位他誤認為的好友,去飯店吃飯,並喝小酒,酒酣耳熱,一時高興,不經意間阿哥談起了當年他在上海曾給美軍當過臨時翻譯的一段有趣經曆。不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個陰險的小子竟馬上匯報給了黨支部領導。從此以後,吾兄便被當作有敵特嫌疑的有曆史問題的人來對待和懷疑。而完全不知內情的天真熱情的我哥,還積極申請入團呢!可見,五十年代初,人們對這所謂的"新社會"還在"熱戀期",它已露出"畫皮"的實質了。後來吾兄漸漸覺察出黨的領導對他的懷疑和冷淡,他也不再向黨團組織靠近了。他隻好自覺地謹慎地發憤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聽吾妹說,阿哥在專業上成績出色,曾多次獲得過設計獎。但是在政治上依然得不到黨的信任。一直以來,天真幼稚的我,不知道一直遠在東北的阿哥遭受到過什麽可怕的政治待遇,我也從未想到過我這才氣洋溢的兄長有什麽政治曆史問題!
       我的阿哥是熱愛藝術熱愛生活熱愛家人的不拘小節的藝術家性格的人物。我在大學三年級放暑假前,阿哥慷慨地給我寄來旅費,讓我買火車票回上海探望父母親,也是這一次,幸得阿哥的資助,我及時回家,最後一次享受父愛,並出乎意料地送別了我們的不幸早逝的父親。
       我結婚後不久,阿哥利用探親假順便到天津來看望我,真讓我喜出望外。那時,我的小家也隻有一間蝸居,一張大床。不拘小節的阿哥,就和我們夫妻同臥一鋪,他就睡在我夫旁邊,大家誰也沒覺得別扭,而且睡得很香。早晨起床,言談不羈的阿哥,看著我細長潔白的大腿像欣賞一件藝術品般地再三端量,然後說,你的大腿很好看。那時,大家都年輕直率,襟懷坦蕩,一旁的丈夫也並不生氣,還頗有同感和得意。然後,我們一起出吃飯。  在遼寧路的一家回民飯館吃了阿哥喜歡吃的羊雜湯,和鬆軟香脆滿是芝麻的麻醬燒餅。那時,是在三年大饑荒到來之前,物資還算充裕,物價也便宜。一碗羊湯才收一角錢,而且內容豐富,味道鮮美。他又要了幾碟炒菜和冷碟,吃得酣暢淋漓才散席而去。回家路上阿哥還對那頓湯餅飯菜稱讚不絕。吃過飯以後,我又領他到勸業場,小白樓,黃家花園一帶溜溜。阿哥喜歡看鍾表古董和藝術品一類東西,看到亨得利鍾表店裏那些高級精美的男女手表,和勸業場裏富有天津特色的古董店,黃家花園和小白樓一帶的西洋建築,他都頗為稱道。一再說,天津這個地方不錯,我還要再來。當天,阿哥又熱情地邀請我們夫婦一起去照相館照了一張合影。這是阿哥和我留下的一張唯一而無比珍貴的照片!至今我還珍藏著。
      不料,到了1962年,他結婚後,帶了我嫂嫂同來天津看我時,再也吃不著那價廉物美的飯菜和羊湯燒餅了。天津也已經滿目瘡痍。我隻能帶他們去天津大學的唯一的一家公共餐廳去排了半天長隊才吃到一人限量一碗的餛飩!
       此後,阿哥也有了女兒,家庭的負擔漸漸重了。除了忍受饑餓之苦,社會上的政治氣壓也越來越低,我們之間的通信日漸少了。我隻從姆媽或妹妹那裏聽到一點阿哥的事。在那個極左的專政年代,阿哥本來專業水平很高,也曾多次因成績出色而獲得過獎勵獎狀,但是東北設計院黨的領導嫉賢妒?,又無中生有,認為吾兄有政治曆史問題,把一個完全能勝任建築設計任務的技術骨幹,從省一級的東北建築設計院下調到市一級的沈陽城市規劃設計院。文革中,獨裁者又提出所謂的三線建設,一大批重要企業紛紛遷往四川內地。我嫂子所在的造幣公司東河公司也受命遷往四川旺蒼。阿哥也不得不隨同去了成都,被安排到成都城鄉規劃設計院工作。那是一個人事關係複雜,排斥異己的單位。他在那裏更不受重視,而是受到排擠。評定職稱時,吾兄這樣一位富有才華和經驗的老建築設計人員竟連個正工程師的職稱都沒得到。阿哥對此自然氣憤不平,可是又能到哪裏去說理呢!後來,成都的造紙廠正在大搞基建,急需設計人才,阿哥就去了造紙四廠工作了。在那裏,他繼續發揮自己的才能,任勞任怨地作出貢獻。 
      那個年代,生活物質條件不好,工資永遠不漲。阿哥已經有了三個女兒,他不得不利用出差和探親機會到上海去采購盡可能多的衣食雜用東西。據姆媽說,每次臨走時,大大小小的東西(也有同事委托的)裝滿了幾大包,阿哥買了一條扁擔,把大小箱包放在兩頭,然後他像一條毛驢一般,彎著腰,傴摟著背,跳著扁擔,先坐公共汽車再走一大段路才登上火車南返。我想,那時的阿哥怕是顧不上他一向注重的端正筆挺的外表了吧。 
        在腥風血雨的文革期間,大家都自顧不暇,彼此聯係不多。那時信息落後又統治森嚴,即使偶爾通信,也不敢談及政治。所幸的是,吾兄有了當年說話不慎的教訓,後來就沉默寡言了。他在文革期間,甘當"逍遙派",不參與任何一派的無聊奪權打鬥,因而僥幸沒有被打入政治深淵,仍然被當作落後分子對待。但是,後來我聽我弟說,阿哥不是一個平庸的隻懂技術,不懂政治的傻瓜。他象一個置身場外的觀眾,對當時中國和中共的黑白顛倒的運作和國情政權的本質遠比我們身在其中的人看得清楚。他早在文革期間,一次和我弟見麵時,就悄悄地對弟弟說,中國的未來一定會發生巨變。事實果然證明了吾兄的預言!也足見我哥對政治的遠見和洞察力之深!
       1989年,北京發生了六四學生運動,阿哥也極為關注。不幸的是,就在六四學生運動流血失敗以後不久,吾兄就因病又得不到及時的救治而與世長辭了。 自從文革以後,我和阿哥見麵的機會越來越少,聽到的常常是阿哥因病去上海治病或借機讓二姐開點假條,延長他在上海治病的日子。隻有一次,正好我去上海出差,阿哥也因病住在二姐供職的上電醫院住院部,在二姐的帶領下,我去看望了他,他一臉憔悴,精神萎靡,我隻送了一點糕點給他,探病時間有限,不能多說什麽,就匆匆告別了。 聽說,那幾年阿哥常常住在姆媽家裏,姆媽對這個多病且漸漸老弱的兒子是又疼又歎。也隻有又老又窮的老娘的破窠,永遠是阿哥在上海的落腳之地和避風的港灣。老母子倆,常常可以毫無顧忌地悄悄說些貼心的話。阿哥有時還幽默地和老娘打趣。有一次,阿哥故意背對姆媽,悄悄數他錢夾裏的錢,姆媽則不直接正麵去看,而是斜眼偷看,母子倆像在互捉迷藏。後來,阿哥跟我們風趣地說姆媽"啥地方有青光眼!"
                 
                              (下)

     阿哥因著衣裝端正看似嚴謹老成,其實他是一位性情中人。他說話詼諧幽默,對生活充滿情趣。 我小時候,在搬進獅子弄之前,不記得是在什麽地址的住房樓上,有一天我在樓梯上扳了一跤,從樓上摔到樓下,正好樓下不知誰家放了一張破桌子,桌角上有一枚釘子,我的臉直衝桌子而去,釘子插在我的右臉眼下半寸左右,立時滿臉鮮血,我大哭起來。姆媽聞聲,趕到樓下,我已不知人事了。後來聽說是姆媽把我擦幹淨臉,用香灰敷住鮮血,又貼上橡皮膠,直到傷口自動封上,長出新肉來。傷口是終於好了,但我的臉上留下了一個難看的傷疤,再也不會消失了。本來麵貌醜陋的我,這時更顯得猙獰了。漸漸地,隨著我的長大,那道傷疤也在漸漸長大,他長得像一隻小小的眼睛,明顯地在我的顴骨旁露著。我畢竟還小,還不懂得痛苦羞愧,甚至忘了自己的傷痕。後來,全家搬到獅子弄,我也快上學了。有一次,阿哥像發現了奇跡,覺得我臉上有三隻眼睛,就給我起了一個綽號,叫我"三隻眼"。從此,一到吵嘴時,便以這個綽號來取笑我。一次,我生氣得抓起一把煤灰要扔到阿哥身上,阿哥見狀,嚇得往樓下快步逃跑。以後,他不再這樣叫我了。
        其實阿哥是個對大阿姐和弟弟妹妹十分親愛友好的人。 有一年一個冬天的深夜,獅子弄北門20弄那裏,突然著火,火勢隨著風勢越來越大,驚動得連住在九畝地開明裏的大姐一家都嚇壞了。我的大姐夫匆匆趕來我家救護。就在這樣一片混亂之中,年幼渾沌的我,竟然仍熟睡不醒。阿哥連連推我叫我,我還是毫無感覺。急得阿哥沒有辦法,最後,他使勁咬起我一隻腳的後跟,才使我痛醒。他這才告訴我,快快穿好衣服,跟著大家逃命去。我當時迷迷糊糊,隻記得,大姐夫頭頸上背了一條棉被,催大家快快跑出家門避禍。跑到外麵,我才知道弄堂裏發生火災了。眼看著火勢凶猛,越燒越大,火勢直往我家住的38弄一帶蔓延。全家往九畝地姐夫家避難是不可能了。大家真是心驚膽顫,驚嚇不已,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大家絕望之時,奇跡出現了。突然,風勢又轉向20弄那邊去了。然後,在附近居民的同心協力下,終於把這場彌天大火撲滅了。弄堂裏一股濃濃的焦煙味久久不散。直到天快亮時,我們一家和鄰居們才陸續疲憊不堪地放心回家。母親嘴裏直念著感謝天老爺的感恩話。我跟著阿哥姐弟一起回家癡憨懵懂地繼續睡覺。後來姆媽每提起這件事,就要說,"虧得阿哥咬醒儂,不然,儂死勒屋裏也嘸沒人能救儂!"真的,若是阿哥不咬醒我,若是獅子弄大火燒著了我家,我的小命也就到此休也。當時我即使不燒死,醒來看到家裏人去樓空,也要嚇死。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感激我天性善良血濃於水的親愛的慶雲胞兄!
       阿哥在上高中期間迷上了打乒乓球,他買 來不止一副的乒乓球拍和乒乓球。隨著他球技的提高,他又自己動手改良球拍,他把拍子上的膠麵撕下來換成另一塊更有彈性的膠麵。在他的啟蒙和濡染下,我們幾個小弟妹們,也都學會了打乒乓球。阿哥曾在大世界(後來改稱青年會)的乒乓球比賽時得過獎,妹妹更是技高於眾兄姐,曾為西安市軍內乒乓球領隊。弟弟慶餘也打得不俗。我雖上不了台麵,但直到七十多歲,還能和外孫一較雌雄。這都是阿哥給我們打下的童子功基礎。
        阿哥性格開放,他不但愛好書畫等藝術活動,也喜愛遊覽。他曾不止一次帶領我和弟弟去離家不遠的城隍廟和蓬萊路的文廟、圖書館玩過,也到老西門中華路一帶去轉悠過,。我小時的性格頗有男孩子特點,可能跟阿哥的影響有關。
     他也喜讀文藝讀物。我在小學時期,阿哥不知從那裏弄來好多童話畫冊,有根據安徒生童話改編和畫成的黑天鵝的故事,白雪公主和七矮人的故事,木偶奇遇記等等,後來他又帶回英漢對照的"泰西五十軼事"和一些縮寫的外國故事小冊子,他讀完以後,我就接著馬上讀。阿哥有時也偷著閱讀父親藏起來的古典讀本,如"今古奇觀"和"古今小說"一類不適合孩子閱讀的小說。後來他還把一本舊版"古今小說"帶到天津轉送給我,至今我還保留著。
       阿哥不但在中文書法上影響過我,而且,他寫得一手漂亮的英文花體,我從小也跟他學寫過英文花體,以致看見過我寫的英文字體的人都以為我的英文根底不錯,殊不知我的英文字體是來自我童年受阿哥的身教所致,我的英文水平完全不能跟我的字體同日而語。 還有,阿哥的高中階段是在上海的著名中學和繁華地段完成的,加上他從小養成的高超藝術眼光,他有極高的審美水平和眼力。他能從一大堆平庸的物件中挑出一兩件精致的有價值的精品來。早在他的青年時期,他的穿著,用具物品,無不顯得不同尋常,精致異常。他身上的毛料西服,腳上的皮鞋,配戴的近視眼鏡,甚至用過的皮箱衣架,皮帶手表,無不令我眼目一新。他去沈陽時,買過一個講究的皮箱,箱子外麵還罩有一件綠色箱衣,箱上的鎖也很講究,看得我十分羨慕。後來他又買到更好的了,就把這隻皮箱連同箱衣一起送給了我。現在那隻箱子的鐵鎖已經壞了,但那皮箱的牛皮怕再過多少年也不會磨損。六七十年代,我在上海買到一件安哥拉兔羊毛衫,喜歡得如獲至寶,可是阿哥買到的是更稀罕的駝毛絨衫。連眼光老辣的姆媽都佩服阿哥的眼光,常常說,"倷格阿哥幾嗬識貨歐!""阿哥是真會買物事!啥人也及伊勿來!" 而且,阿哥興趣廣泛,除了會淘日常生活用品,會欣賞藝術,懂行,自己也能動手製作。晚年,他又動心於收藏了。聽妹妹說,阿哥告訴她,他收有不少古錢幣,後來又熱衷於收藏六十年代的各種票證,曾寫信讓我給他寄些作廢了的糧票工業票油票等票證給他。我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哪裏還會保留這些廢物,連那些曾經瘋及一時的紅太陽紀念章都被我扔到垃圾箱裏去了。但是阿哥對一切有藝術和收藏價值的東西都別具隻眼,都有興趣。姆媽家裏的一件傳家寶,一把古舊的白銅大湯勺,父親用過的一個大銅硯台和一個西洋玻璃雕花果盤,阿哥都當作紀念品收藏在他家裏了。(其實,文革前我家有不少值得收藏的文物,如父親的珍貴礦石收藏和他六大厚本印譜,以及一些著名人士贈送父親的字畫,還有一些藏在一個刻有"三希堂"三字的紅木書盒裏的一些古籍珍本,一副象牙的麻將牌等等,可惜全都毀於文革浩劫了。連那隻漂亮精致的紫銅火鍋也在所謂的"大練鋼鐵"運動中貢獻出去了!還有多少我們不注意的父親的愛物筆硯紙張等等,都陸續地被損被毀了!)
       阿哥還有一個特點:熱情慷慨。他對我們幾個姐弟妹,無不友悌關愛。當年,二姐在沈陽上軍醫大學時,阿哥對她親熱關愛。常常利用周末假日,帶她去逛"秋林"商場,給她買過當時的時髦貨如剛問世的尼龍襪等,請她去餐廳吃飯,給二姐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文革期間,阿哥去小妹那裏探望,那時妹妹剛成家,家裏除了大床和簡單的桌椅外,也和我家一樣,四壁空空。阿哥見此情景,嘴上沒說什麽,心裏記住了。第二次,阿哥再去看望他心愛的小妹妹時,竟在萬般困難的條件下,把一大捆柏木木料從遙遠的成都運到西安火車站,然後,獨自張羅(他事先沒有告訴妹妹夫婦去接站),叫了一輛架子車,把那批木材直送到妹妹家裏。這使妹妹又驚喜又無比感動,永生難忘!小弟慶餘從美國結束訪問學者任務歸來,阿哥十分興奮,立即發函邀請弟弟去成都做客,以解多年的思弟之情。吾兄年輕時曾和吾弟照過一張合影,我曾戲謔地稱他倆像一對美國影星"勞萊哈代"!最近,我那在盧森堡定居的表弟在和我電話裏一起談到阿哥時也說,大阿哥也曾帶領他一起去逛過"文廟""中華路"一帶閑步,買過"鈣素母"片,甚至請這位比他年齡小得多的小表弟嚐嚐•••••
       阿哥也是我家眾姐弟妹中交友最多的一人,他常常把他的同學朋友如住在我家同一條弄堂裏的葉鵬飛,史家兄弟等請到家裏來和弟妹們一起說話遊戲,他的朋友也是我們大家的朋友。阿哥的熱情幽默開朗好客處處照顧弟妹的性格脾氣,使他在親友中贏得了喜愛和讚譽。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想,我是我家最幸福的一個,我父母雙全,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尤其是這樣完美的父母兄弟姐妹,真是福氣!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除了享受到無盡的父母之恩,還得到吾兄這樣的嗬護和深愛,這真是人生的難得之福啊! 我移民到新西蘭以後,常常想,要是阿哥還在,他一定早就飛來看望我了,他也一定會欣賞新西蘭的風景環境和民俗民風。阿哥這位喜好自由獨立,深有見解的人定會有很多鬱積在心多年的"牢騷"和"憤懣"同我交流。他生前,曾寫信"批評"我,離婚後為什麽還和那個男人複婚,複婚前為什麽不跟他商量,以致重蹈覆轍,吃盡苦頭!阿哥的信,字字句句流露出他對我的關心和疼愛,也隻有我的嫡親阿哥,在我離婚後表達他這個當兄長的對自己親妹妹的心疼憐惜之情這樣深和濃!唐山大地震後,他立即來信邀我到成都避災,有一次他在信中還表示過,如果我舍得離開天津這塊傷心之地,到成都去和他為伴,他是非常高興的。但是我的確不願離開我已深有感情的出版社和我熱愛的編輯業務以及一群處熟了的同事朋友。那時,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僅比我年長五歲的阿哥會走得這麽早而匆忙!我一直在盼望,等阿哥退休後,我把他接來天津,重溫當年的溫馨舊夢!我相信,也深為自信,阿哥的來到,定會讓我獲得支撐和依靠,定會讓我的頭上又有了屋頂,四周也會有堅固的圍牆。而我也一定會讓阿哥得到溫暖和照顧,我們會有說不完的知心話,更有很多的共同愛好。我哪裏想到阿哥走得如此突然和寂寞淒涼!我親愛的阿哥啊,隨著我的年齒日增,我越來越覺察出,其實你是我眾姐弟妹中和我性格最為接近的一位親如長輩又近似摯友一樣的親人!你和我都有共同的愛好和興趣,雖然你遠比我心靈手巧,遠比我智慧通達!但我們的心靈相通,感情一致,我從你的身上得到過多少教益和恩情!而我對你卻常常忽視和缺乏關懷!如今,每當我懷念父母親的時候,我也情不自禁的會同時懷念你!我親愛的阿哥,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無一沒有受到過你的關懷和愛護,你像我們親愛的父親一樣,有一顆滾熱的心,天真的性情,而我們作為小字號的小弟妹們又給了你多少理解,同情和關愛呢?!此時,我洶湧流淌的懺悔的熱淚又有何用有何意義呢! 
      當我在深夜無眠為痛失我親愛的長兄而哀傷不已時,心底湧現出一首敬獻吾兄的悼歌:       
      風蕭蕭兮苦雨長滴,哀吾兄兮壽運可泣,         
      哭吾兄兮生不逢時,空懷才兮難展其技;         
      痛吾兄兮本為嘉木,時不利兮風摧雨欺,          
      歌吾兄兮天賜厚德,長歌當哭兮重會有期!
   我親愛的阿哥,讓我在此祝禱天上的你永遠快活逍遙猶如你的童年一樣。你永遠活在我和我們大家的心裏! 2013.1.4. 深夜。熱淚盈眶。再次修改補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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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2)
評論
注冊很麻煩 回複 悄悄話 非常羨慕那個年代的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謝謝分享。
神在阿堵中 回複 悄悄話 寫得非常感人!細膩!好文。

以後請分一點段落好不好?太吃力了,不分段讀起來。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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