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懷我的父母親（四）

        我們家之所以一直能在艱難清苦中屹立不倒，而且前進發展，我們的母親是功不可沒的。            
       母親宗鳳羽（1901一1985）出生於蘇州一個平民家庭。她說一口正宗的蘇州話。我們姐妹幾人，基本上都是上海生上海長的，故均以上海話稱母親為＂姆媽＂。         姆媽從小家庭貧寒，過早的勞苦，使他沒有得到充分的營養和發育。她長得眉清目秀，細皮白肉，但身材矮小瘦弱，氣血不足。 她沒有上過學，甚至很少見識過外麵的世界。直到她十九歲那年，才告別家鄉蘇州，嫁到幾百裏外的嘉興婆家。雖然不再忍饑受寒了，但是，做媳婦的日子也不好熬。娘家窮，丈夫又沒有職業沒有收入，哪裏看得見公婆的好麵色？據姆媽回憶，有一年，正在寒冬臘月時，她實在不堪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屈辱，一咬牙竟在家門口的小河投河自盡了，幸而被人發現，及時救了起來。從此，母親變得更加堅忍內向。
       但是，母親在婆家過的日子，也等於上了幾年人間學校。她學到了很多課堂上學不到的人生課程，形成了她獨有的可貴品格和堅韌不屈的精神。        
     姆媽的性格和父親完全不同。她平時不多說話，也從不喜怒形於色。她的腦子心思極為深細，處事為人從容不迫，極有涵養。          
     母親從和父親獨立成家以來，外靠父親奔走張羅生活費用，內則全靠母親精打細算，安排好全家的日常開銷。她雖不識字，也不會寫賬記數，但她憑著天生的智慧，冷靜的頭腦，把每月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每天的葷素菜錢和零用開銷，孩子們每學期的學費，四季替換衣服的費用，計劃挖打得妥貼周全，不但保證了全家的溫飽體麵，還悄悄地從手指和牙縫裏節省出一點點＂私房錢＂，以備不時之需。事實證明，每到關鍵時刻，譬如，我們的奶奶，或外公去世，還有大阿姐出嫁的嫁妝，或親友們的婚喪嫁娶送禮等等等等，除了靠父親去辛苦籌措，也常常靠著姆媽平時在大家不知不覺中一點一滴省下來的積蓄發揮作用。姆媽確實是父親的賢內助。我常常想，以姆媽這樣精細的頭腦和善於計劃安排的才能，若在今天，她足可勝任國家總理的職務！可惜的是，她既未上過學，也沒有機會到社會上去充分發揮她的能力，她把她的聰明才智完全貢獻給了家庭和孩子。      
       從我懂事以來，，隻看見姆媽手不停活，除了買菜燒飯外，她還要負擔全家的穿戴衣著。她總是利用零碎時間，拆線搓?，糊硬襯，紮鞋底，補襪子，裁剪縫補，一年做到頭。我永遠記得，我和二姐童年時，為家裏經濟條件所限，從沒有享受過富家女孩洋娃娃一類玩具，連一個皮球都沒有。隻有用過年時宰雞拔下的雞毛和一個銅錢做成的毽子，當做唯一的遊戲工具。那時，我們穿的全是姆媽一針一線自製的布底布麵鞋。因為踢毽子，特別費鞋底，一個來月，鞋底就磨薄了，姆媽來不及供應，舊鞋就得拿到弄堂口的啞子鞋匠那裏去打掌，再維持半月。全家的布鞋都靠姆媽一人供應，總是供不應求。我這一生，不知穿過多少雙姆媽雙手做成的布底鞋，一直到我上大學，姆媽還是源源不斷地寄來各色好看的花布絨布呢子料的單鞋和兔子頭式的暖和的棉鞋，連我的小兒女都享受過外婆親手為他們縫製的小衣小鞋。除了做鞋子，姆媽還要不停地為全家大小做四季衣服，從單到棉；還要補襪子，從腳跟到襪頭。家裏曾有過大大小小不同的補襪子用的木頭＂襪底板＂，如果保存下來，幾乎可以成立一個小陳列室！到了破襪子實在無法再補了，姆媽也不浪費，讓我們幫著拆線繞團，再由她搓成長線，用來紮鞋底。鞋底的來源，是姆媽用最破舊的衣褲撕成的布塊布條，用她親自調製的漿糊一片片粘貼在一塊大木板上，放在太陽下曬幹撕下，按我們的腳寸剪成的樣子，再一針一針地紮成堅硬的鞋底，然後配上各種鞋麵，襯裏，再把鞋麵鞋底上在一起，完成了全部工序後，拿到啞子鞋匠那裏去揎，這才大功告成，穿到每一個孩子的腳下。想想看，我在寫這些工程時都覺得繁瑣，而姆媽從不嫌煩，從不抱怨，一年四季，沒有空閑的時候！她自己一生，也幾乎沒有買過皮鞋或其它商品鞋，都是靠她自己為自己做出一雙雙布麵的，緞子麵料或呢子料的繡花平底鞋（過去，市場上有專賣鞋麵料的），晚年時的姆媽，深知她的兒女們是不能給她老人家做鞋的，就盡量自己提前積存很多雙自製的單、棉布鞋，還利用閑散時間，為她眾多的孫女外孫做些衣衫小鞋等物以寄托她的一片慈心母愛！現在的世界還哪裏找得見這樣的母親，這樣的外婆祖母？！
       直到大阿姐和二姐、我，陸續成長後，姆媽才逐漸減輕了一些體力活。但是，她的負擔還是不輕。家裏每天的飯菜和輕柔細活還是離不開姆媽的一雙手。和父親不同，姆媽的一雙手，手指短粗，手掌厚實，真是一雙勞動婦女的幹活的手，也顯示出她的持家謹嚴穩重的力量。我敬佩的是，姆媽長年累月地做家務做針線，但她從不慌亂急躁。每年夏天，我們幾個小孩，經常出汗喊熱，而不見姆媽臉上流汗。她常說，心靜自然涼。她手裏忙著＂生活＂，心裏還在考慮著種種家事。更難得的是，不管家事如何繁忙，或遇到什麽急難之事時，姆媽總是不聲不響，靜心靜氣的配合父親，幫父親出主意，想辦法度過難關。父親白天基本不在家，全靠姆媽把一家大小維持得周周到到，舒舒服服，也開開心心，安安靜靜。      
       尤其可貴的是，姆媽本身沒上過學，但她通過自己的切身經驗，懂得上學的重要，在任何情況下，她都堅持讓子女上學。她說不出什麽高深的道理，隻知道，人有了文化就能在社會上有立腳之地，不做人下人，不受人歧視。姆媽尤其力挺她的女兒們上學受教育。她吃夠了沒文化、沒獨立經濟能力的苦，經常勉勵我們好好讀書，將來自食其力，獨立自主，免受公婆丈夫姑叔的欺負。她對兩個心愛的兒子雖然寄以厚望，但從不鼓勵他們將來圖什麽＂榮華富貴＂。她經常說的一句話：＂辛苦鈿（錢）萬萬年，做官鈿一蓬煙！＂，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她對子女的教育是一視同仁的，平等對待的。除了大阿姐以外，她所有的五個子女全都完成了高等教育。其中雖然有社會變遷的因素，但若沒有姆媽力挺我們完成高中教育的基礎，我們是無法進入大學校門的。這是姆媽對我們全體兒女的大愛，一種無言的神聖的母愛！我常想，假如父親幼年也有一位像我們的姆媽一樣的深明大義富有遠見的慈母，嗬護他力挺他進學深造，像父親這樣天份極高的人，絕不至於被屈才埋沒！甚至不壽而終！       
       我的母親雖沒有多少書本知識，但他自身的命運遭遇和她周圍親戚的風雲變化，使她有一肚皮的故事。她常常通過這些生活裏發生過的真實故事來教育和鼓勵我們。     
       小時候，姆媽講過的一則故事，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說，我外祖父小時，家道也是好的。外祖父年輕時長得相貌堂堂，外祖父有一個小妹，更是一位稀有的的美女。（我小時都見過。外祖父晚年常來我家閑坐。他的那位小妹，我們叫她小好婆，我還在她家寄住過）。她攀上了一門高親。她的公公做過滿清道台，家產萬貫。小好婆嫁到婆家，深受寵愛。她公公為她和自己的獨子專門請來中、英文教師，讓他們一起深造。可惜小好婆的丈夫染上吸食鴉片的惡習，還把小好婆也帶上同吸。不久，她的公婆氣死，家道敗落。聽說，她公公在臨死前，做了一夢：夢中見幾個白胖可愛的孩子，頭上纏著紅繩，身穿銀色緞襖，在他麵前跳躍舞蹈，然後就招手出門而去了。道台公夢醒後就知這是不祥之兆，預示著他家即將沒落，但他那時已命在旦夕無可奈何了。小好婆生有一兒一女，那個女兒，也長得杏眼櫻口，十分漂亮。不知是不是父母血液裏的鴉片毒素的影響，兩個孩子長大後，也俱有毒癮。本來已經中落的家道就加快了敗落的速度。後來小好婆兒子成家另過，女兒出嫁，嫁得也不錯，也生有兒女，卻終因惡習不改，吸毒戒毒，戒毒又吸毒，終於被夫家休回娘家，和孤苦的老母形影相吊，靠借債當當或做些小生意混日，始終改不了吸白麵的惡習。在上海淪陷期間，她最後一次到我家借錢時，我還有印象，那本來姣美的麵容已經完全被毒品扭曲得煙霧潦倒，不忍多看了。以後，這母子女三人的下場竟無人知曉了。姆媽常常在講這個故事時，一邊歎息一邊說：做官鈿（錢）一蓬煙，辛苦鈿萬萬年！這就是姆媽對我們子女的最生動最實際的教育。幾十年來，我學過馬恩列斯毛的無數著作，甚至努力寫過卡片，背誦語錄，可謂下了功夫，可是，隻有母親的幾則故事和她一貫堅持的座右銘＂求人不如求己＂ ＂自食其力＂＂破陽傘，好骨子＂等等的話，在我的心裏像刀刻一樣深記不忘！她老人家對我們子女的影響是深遠的綿長的。至今，我家沒有一人做官，甚至沒有一人手握黨票，借以發跡。大家堅守著母訓，清白為人，清白做事！賺＂辛苦錢＂，吃辛苦飯，睡安穩覺。退休後也都過著平常人的家常日子。雖然沒有給父母帶來一時的榮耀，也未給父母臉上抹灰，留下罵名！      
        父母親雖是雙方家庭決定的包辦婚姻結成的夫妻，但由於他們幼年有相似的命運，都懂得對方的重要，也懂得彼此尊重和欣賞、珍惜。他們是我們家庭裏一對珠聯璧合，配合默契的男女主角！他們相依為命，相輔相成，是我們全體孩子的最可靠也是最溫暖的臂膀和圍牆！        當他們兒女成群時，就更看重彼此在家庭中不可缺一的重要性。吾父常常對我們孩子們說，要是沒有了倷（na)娘，這家人家就散了！也常常說，倷娘是可惜了，勿識字，她（的聰明）可以寫出幾本書來！姆媽也常常說，嘸沒倷爺 ，你們一群小囝哪?活法！她還常常說，全靠倷爺這個當家人，主頭人撐住這個家，一大家人的日子才能過得團團圓圓，快快活活•••••。姆媽也無比欣賞父親的才氣，經常說，倷爺（ya)幾嗬gia(能幹）啊！倷看看伊這雙手！有時姆媽甚至歎息說：唉，諸葛不生諸葛子！言外之意是我們這些小輩都不如父親那樣聰明能幹。    
       小時候， 我也曾經聽父親感歎過：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是，我們的父母從不因為窮，因為父親失業，生活窘迫 而互相埋怨指責，或拿孩子出氣，沒有，真的。越是生活困難，家裏越是安靜，父親到處去想辦法掙錢，母親則默默地料理家務，更加節衣縮食，對父親更加體貼照顧，減少他的精神負擔。他們是真正的有情有義的患難夫妻。      
        母親雖則沒有進過學校，但她天性聰明，身上不乏藝術細胞。    
    在我的祖父和父親的潛移默化影響下，姆媽平時話雖不多，但一開口，也是書霧騰騰，出口成章，文言，白話的成語格言，她張口就來。她常用自身的經曆告訴我們，＂要習上＂＂要爭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不是樓上樓，就是搬磚頭！＂••••••有時也引用我祖父當年對她的教導：＂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要＂忍耐為先＂，＂宰相肚裏好撐船＂••••••等等象說書先生的話。姆媽曾經針對我的暴躁脾氣，經常勸導我，＂注意吃相＂，＂要重話輕說，勿要輕話重說＂！每當我們說話聲音較高時，她就提醒我們：＂喉嚨小一點，當心隔牆有耳。＂這句話讓年紀幼小的弟弟記住了。有一次，當我們母女幾個正在戚戚私語時，突然，四五歲的小弟大聲說出一句＂當心隔牆有耳！＂惹得我們都大笑起來，姆媽笑著對弟弟講，＂奈賽過在告訴人家，伲勒浪講啥秘密事體哉＂從此，大家都以此為樂，經常拿這件事取笑弟弟。      
    我的父親是個文化藝術型人，辦事頗有浪漫情懷。他若親自出馬去給我們幾個孩子買回衣料，必是質量顏色圖案相當漂亮可愛的上乘之物。姆媽也是一樣。她從小生長在蘇州這個絲綢之鄉，看多了織錦繡花一類的物件。嫁到嘉興婆家，耳濡目染我祖父的精美工藝，我奶奶的考究穿著和首飾，這些無疑都是最好的藝術教育。所以，姆媽有一雙清透靈光的眼睛，會選擇漂亮實用的衣物餐具和一切零碎物品。我家除了大人孩子的穿戴，其它如被麵床單家具用品，俱不失於俗，頗有品味。大阿姐出嫁那年，作為父母的長女，按照舊時規矩，和為了嫁過門去的女兒不被婆家歧視，嫁妝要盡力辦得風光體麵。我的父母都是極講體麵的人，又是很有審美眼光的人。那年，父母兩人，經常出門去為他們的長女購買各種衣料、桶盆漆器等陪嫁物品。那時經濟條件也還好。在大阿姐的婚禮前，請了一位寧波洪幫裁縫師傅來我們家做新娘的四季嫁妝，那真是絲綢錦緞，琳琅滿目，都是我見所未見的。經過那位老裁縫的高超手藝做成的一件件華美飄逸的成衣後，簡直如同電影裏見到的仙女的服裝！至今，我還有極深的印象，深佩我父母的那一副卓越的審美眼光。現在，還能到哪裏看到這樣精美設計和織成的優質衣料！婚禮上，姆媽穿了一身五色絲光喬其紗旗袍，一雙彩色盤花緞子鞋，頭上盤著烏黑光亮的發髻，配上她白皙細嫩的皮膚，和她平時那種樸素平淡的穿著，幾乎像換了一個人！一件嬌俏文雅精致細巧的上帝的傑作！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過的姆媽的最美最出色的畫像一般的形象。可惜，那時沒有＂傻瓜＂照相機，也不懂得將她的難得一現的美麗形象拍照留影，否則，那將是一幅多麽動人多麽有價值的作品啊！     
         但大姐夫婦在一家大照相館拍了很多非常漂亮的新婚照，可以看出當年父母在大阿姐身上付出的心血。        大阿姐婚後第三天＂三朝＂回門，就像賈元春初回榮國府，一見姆媽就忍不住眼淚汪汪。待到大姐夫先告辭回家後，大阿姐才低聲向姆媽傾訴了她婆家的恐怖景象。她婆家共有兩位婆婆和祖婆，那祖婆年近八十，卻仍聲勢威嚴十足，對待她的孫兒媳婦如同巡捕房的警察對犯人一樣，動輒訓斥。最可怕的是她家那位大姑子，那是一個未婚就死了丈夫的俗稱＂亡門寡＂女人，性格變態，看見大姐這個新娘穿一身漂亮喜氣的嫁衣，她就火冒三丈，指斥大姐不懂規矩；她一不高興，就拍手大哭，說在娘家受氣了，新過門的弟媳婦氣她了，活不了了。一到吃飯時，一會兒說大姐吃多了，蠢！一會兒又說大姐吃少了，存心裝出受氣的樣子，嚇唬大家•••••• 可憐大姐從小善良聽話，吃苦耐勞，那裏見過這個陣勢！我的大姐夫因是包辦婚姻，對新婚妻子也十分冷漠，更不加保護。大姐嫁過去三天，就像三年一樣漫長！她不知怎樣去適應這個可怕的婆家環境！一旁聽著的父親不時歎息皺眉，一時不知說甚。姆媽是從年輕時飽受過公婆姑娘的氣過來的人，她想不到如今她的大女兒的命運比她更差！但是，已經是人家的媳婦了，還能怎樣？母親聽著看著大姐的不幸，也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當年的苦楚，陪著大姐一起流淚。最後的結論是，隻有忍耐二字。慢慢熬，熬到太婆歸天，大姑子出嫁，日子自會好轉。哪裏想到，那位老＂太婆＂活了八十好幾才無奈撒手西歸，至於那位待嫁的老剩女，因為潑婦的名聲太臭無人敢於問津，直到四十好幾，才做了一位又矮又老實，不知女方底細的男人的繼室！但是她仍不肯搬出母家，而要在原地招親，永遠騎在我大姐的頭上，不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最後，終於把我的大姐壓迫成病，在五十多歲時死於胰腺癌！而她自己，卻活到八十好幾才拖泥帶水地漸漸離開無人歡送她的人世！雖然她的結局也夠悲慘，但竟無一人表示同情！隻可惜我的大姐枉送了她的寶貴生命！       大姐的不幸命運，進一步使姆媽恨透了封建包辦婚姻！她常常說，要是大女兒也能上完高中，至少可以去當個小學教師，自己獨立，自由戀愛，何至早早包辦嫁人受氣！以姆媽的認識，當然不懂什麽社會根源，她總是說：怪來怪去，爺娘窮，小囝多，犧牲了大阿姐升學的機會！父母一生一直對他們的長女長子抱有愧疚之心，認為沒有能力讓這兩位大兒女上大學深造，造成了大姐阿哥沒有享受到幾位弟弟妹妹的機會和機遇。其實，我們下麵的四位姐弟妹雖然都完成了大學教育，各自踏上了＂革命＂工作崗位，但一生經曆了多少＂革命風暴＂，日子又何嚐輕鬆！姆媽和大姐 沒有進入過那紅色的圍城，沒有領教過＂紅色圍城＂裏的廝殺，搏鬥，經常在被＂橫掃＂、被＂揪＂、被＂查＂，被懷疑，被＂運動＂被＂檢討＂的驚濤駭浪裏的驚險滋味，那是比任何家庭範圍裏的婦姑悖谿叔嫂爭產更殘酷更悲慘更黑暗更無奈的日子喔！          
       姆媽對她家鄉蘇杭一帶的民間藝術十分熱愛。       我家窘迫的經濟條件，竟無力購買一台＂無線電＂（即收音機）來滿足姆媽和我們幾個孩子的精神饑渴。直到姆媽晚年，她隻用過一個小小的接觸不良的＂半導體＂，來收聽一點她喜愛的文藝節目。       姆媽極喜歡聽她老家的蘇州評彈。像當時蜚聲蘇滬一帶的蔣月泉說過的＂描金鳳＂、＂珍珠塔＂、＂玉蜻蜓＂、＂唐伯虎點秋香＂••••••以及蘇州四大才子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等人的故事•••，她都反複地，一次十次地聽，百聽不厭。聽姆媽說，她也曾跟父親一起看過美國電影＂出水芙蓉＂，並稱讚說：＂這部電影好看得來＂。對通俗好懂，又曲調纏綿優美的越劇她也深為欣賞。年輕時，姆媽是沒有條件去買票看戲的。隻是到了後來，她孤身獨處，才會偶而到家門附近的小戲院去看看她稱呼的＂紹興戲＂。每當我出差回家探親，和姆媽媽閑聊時，她告訴我，她看過＂梁山伯與祝英台＂、＂紅樓夢＂、＂沙漠王子＂等好幾部著名越劇，還給我講一段一段的情節故事。她的記性非常好，有的人物對話，她都能重複。聽妹妹說，越劇＂五女拜壽＂姆媽竟看過十幾遍！不知道這是不是跟她自己的晚景和某些淒涼之感有某種精神上的聯係有關。      
        我常常想，姆媽倘若也有她的子女那樣的機遇，能享受到文化教育的滋養，以她老人家的天資和悟性，她一定會有比我強得多的成績，會是一個出色的社會工作者。     
       事實上，現實中的 姆媽的一生，都是在物質生活艱難、精神生活貧乏家庭環境中度過的。姆媽終其一生，都很刻苦省儉。她牢記父親常說的話：＂常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當有時！＂，＂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等話，競競業業，把牢父親拿回來的每一分工資，決不瞎用。她常說，“吃不窮，著不窮，不會計劃一世窮！”姆媽可謂是計劃經濟的專家。要不是靠著姆媽的細水長流的安排，我們家能始終穩定地堅持住，真是難以想像。而且，即使在我家最充滿危機的時期，姆媽也不在親朋麵前哭窮叫苦，不向親戚借一分錢。她說：“寧可吃糠咽菜，也不要背一身債！” 姆媽一生信奉和實踐一句格言和箴言是：＂自食其力＂，＂求人不如求己。＂她寧可自己咬緊牙關，也不願做出一副哭出嗚拉的樣子，去丟麵子借錢。親戚中有主動要借錢給姆媽的，像黃埭阿姨，她看出姆媽的難處，幾次表示誌願援助，都被姆媽婉言謝絕了。所以，都知道姆媽是個軟中有硬的硬骨頭。大家都很敬重姆媽的為人。而且，即使在最窮的時候，穿補丁衣服鞋襪的時候，姆媽也讓我們穿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不帶出＂寒酸落魄相＂！她常說，＂一個人，窮要窮得有誌氣！勿要做出一副苦相！＂她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早起一刻三光，晚起一刻三慌。” 她自己首先做出榜樣，每天一早起床，就先做到＂三光＂：頭光，麵光，腳光。精精神神地出現在人前。對幾個孩子也不馬虎，不許我們不刷牙洗臉不梳頭不穿好衣服就吃早點，出門上學前一定要頭光麵淨穿著整齊才行。我和二姐的單肩背書包都是姆媽親手用陰丹士林布裁剪縫製而成的。這是當時的流行款式。在當年流行穿月白色旗袍或陰丹士林布旗袍時，姆媽也不落伍，都照著外麵的款式給我們做好穿上，腳上的鞋襪更是幹淨規矩，不讓人褒貶。親戚鄰居無一不稱讚姆媽持家有方，孩子也都爭氣。     我家姐妹四個，穿著都很樸素，也從不懂化妝等事，一位從香港回來探親的表姐嘲笑說我們都是原汁原味的＂清水臉＂。但是，大阿姐的未經化妝的照片曾多次被放大陳列在大小照相館裏，淮海西路的＂蝴蝶＂照相館曾把大姐在三十歲時照的一張照片放大陳列在大玻璃櫥窗裏很長時間。二姐也有多幅照片（也有和姆媽合影的）被放大陳列在上海城隍廟的大新照相館的大櫥窗裏。她們的清秀自然純靜脫俗，是未經人工加工和渲染的，是獲得公認的本色之美。      
       姆媽出身寒門，長於亂世，在她漫長的一生中，親眼目睹過多少汙泥濁水之中的卑賤行為，但她出淤泥而不染，始終潔身自好，一生清白。      姆媽就像那曆經寒冬磨礪的梅花，越是在酷寒之中，越吐出耐人尋味的幽香芬芳。      
        偉大的文學家巴爾紮克說過，貧窮是一所最好的學校，它能教育和鍛煉出偉人。但是，貧窮對人也是嚴酷的考驗，多少人因貧窮而墮落。        姆媽的一生，幾乎都是在清苦中度過的，但是她耐得住窮和苦，＂眼淚朝肚皮裏流＂，＂打落門牙朝嘴裏咽！＂耐得住寂寞，在＂香車寶馬＂，珠光寶氣麵前，從不垂涎三尺，從不自卑，不乞憐，而是克勤克檢，保持節操和骨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姆媽貧寒而不寒酸，也不卑屈。她用無數事實表現出她的堅韌她的風骨，她更以常人難以做到的行動顯示出她超卓拔粹的人格光輝。        姆媽在群芳之中，不是那嬌豔富態的牡丹，不是那濃香撲鼻而又多刺的玫瑰，也不是那遠離塵世的空穀幽蘭，她是那飽經風霜而挺然屹立，是自然澹定的傲霜秋菊 不管在群芳爭豔還是亂雲飛渡之時，姆媽永遠是人淡如菊，永遠是不聲不響，不急不燥，不卑不亢，不近不遠，簡約淡靜。    
       姆媽身上最寶貴的品格是，她一生保持人格和骨氣。在任何情況和考驗下，她都是＂堅定不移＂的。她一生見識過無數富友闊親，好衣好戴，在她麵前，就像天上的浮雲飄來飄去，從不動心。她既不慕虛榮，也不自卑自賤。        她把心思力氣用在兒女身上，把希望寄托在兒女們的將來。姆媽經常說的話是：＂做人要有骨子，再苦再窮，勿能失掉骨子！＂＂破陽傘，好骨子！＂她相信，隻要自己爭氣，總會有翻身的一天，＂瓦爿還有翻身日！＂。好像老天有意考驗她，姆媽娘家的好多親戚都比我們家富裕，她們的穿著打扮都比我家光鮮闊氣，甚至麵色都比我們紅潤。但姆媽從沒有在人家麵前流露出一點眼紅羨慕，卑下討好的神氣。她始終是一副不卑不亢的不親不疏的態度。而這些親戚從富轉窮時，姆媽也不幸災樂禍，她仍一如既往，禮儀如常，甚至在人家急難求助時，表現得十分俠義，肯擔肩胛。     
 正是姆媽身上的這種令人敬重的表現，她贏得了她的親表姐妹們的高度信任。我多次聽慶餘弟和小妹妹說過關於姆媽的幾個令人敬佩的故事。因為我離家較早，父母的某些故事，我很多都不曾親見親曆。  我隻記得，小時候，姆媽娘家有兩位窮外甥女，一位叫＂寶寶＂，她的丈夫姓童，出身富家子弟，但不務正業，把祖傳的家業吃空，就全靠借債或做小生意混日子了。可憐我的表姐經常到處借錢，也常到姆媽這裏借點小錢應急；另一位叫＂盤囡＂，更可憐，年輕守寡，日子很不好過，也是我家的常客。姆媽十分憐愛這兩位外甥女。雖然我家也不富裕，但每次總要盡力接濟一點。事後，姆媽常以她們為鏡子，對我們說，包辦婚姻幾嗬苦，靠男人吃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可是，那個年代，有幾個女人是不靠丈夫的呀。     
      我的母親的嫡親妹妹，也是一位受包辦婚姻之害的不幸女性，後半生的日子十分淒苦。靠著我姨當當頭，做些小體力勞動勉強維持生活。姆媽和父親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觀。       還有一位姆媽的親堂表妹，，我們稱之為＂童家阿姨＂的阿姨，跟姆媽親如同胞，常常穿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地來我家做客。她倒沒有富家闊太的勢利習氣。我的這位童家阿姨無憂無慮地享了半世福，生養了三個可愛的兒女。       不料，全國江山變色後，她家首先受到衝擊。童姨父的外商代理人身份到此結束。全家坐吃山空，不久，中年的姨父抑鬱而終！他沒有給他的妻子兒女留下什麽財產，除了三個未成年的兒女，隻有一堆他生前饋贈給阿姨的珍珠鑽石首飾。在童姨父的第一任妻子的養子和阿姨鬧分家時，一向不知憂愁的阿姨，怕連自己的這點私房首飾也被那無情的養子搶走，隻好悄悄地把這包首飾存放到她無比信任的阿姐一我的姆媽家裏，請姆媽代為保管。這時，我那一向膽小怕事、謹慎處世的姆媽竟一口答應，而且不漏一絲風聲，秘密地把這些貴重的首飾雪藏起來。直到童家阿姨把原物取走以後，姆媽才對大阿姐弟弟妹妹透露了這件事情。聽說，當初，阿姨用一塊綢巾包好盛放在一隻大碗裏的價值钜萬寄托著她和三個孩子的身價性命的＂基度山寶藏＂交給姆媽，來不及細細交代就匆匆走了，而姆媽深知這包東西的份量，自己要擔的責任有多大，不問更從未打開包袱看一眼裏麵的珍寶，直到那批寶物原物原樣地物歸原主。      兩個並非親生的姐妹，竟能象巴爾紮克所寫的＂邦斯舅舅＂裏的一對生死相托的朋友邦斯和斯穆爾克那樣，肝膽相照，彼此毫不設防地完成了這一＂壯舉＂，這是我在現實生活，尤其是女性世界裏和古今讀物中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簡直象神話一樣的真實事件！若不是吾母一生為人耿介，不貪不慕虛榮，不做不義之事的寶貴品行，怎能贏得這樣的信任！若不是吾母身上隱含的俠膽義骨，怎敢在人急難之時，冒著被偷被搶的風險，慨然接受重托！     
      而這樣的故事發生在吾母身上還不止一次！       吾母還有一位我們稱之為＂九妹阿姨＂的情同手足的表妹。她長得嫵媚甜美，說一口濃重的蘇州老話，溫柔和藹，十分講究禮儀。即使對待我們家幾個孩子，也尊稱為大小姐，倪（二）小姐，三小姐，從不直呼其名。所以，我們全家都非常喜愛她。聽姆媽講，九妹阿姨娘家很富有，她出嫁時陪嫁頗豐。九妹姨父也有一份不錯的穩定職業，家庭生活豐衣足食。不料，上海被i接管後，一批極左領導認為九妹姨父工作的那家南京飯店（一家規模很大的旅遊企業）是為資產階級服務的行業，下令關閉，把大部分職工裁員，一小部分留用為招待所的服務人員。姨父被裁員後，久久未被安置工作。致使九妹阿姨全家生活陷於窘況。九妹阿姨也和我姆媽一樣，是個極能吃苦勤儉的人，她也不肯輕易求人。我記得有一次，她跟姆媽說起怎樣把煤球掰成兩半瓣燒，能燒得更透。她們老姐妹倆都是勤儉持家的好手，很有共同語言。姆媽也常常稱讚阿姨為人有骨氣，硬氣。有一年，可能由於環境變動，出於安全考慮，九妹阿姨把她一直視為救命財物的一份陪嫁過來的私房首飾，悄悄托姆媽代為保存，姆媽也義不容辭地慨然允諾，誰也沒有告訴，秘密地把那個說是用一個小小的繡花枕頭包裹好的＂寶藏＂置放在一個安全絕密的地方，直到九妹阿姨原封原物取走。聽我表弟說，因我姨父的工作長期得不到解決，九妹阿姨的這份至愛首飾終於不得不陸續變賣貼補家用了。九妹阿姨的長子陳尚勣（兆奎）由於家庭經濟條件所限，未能進大學攻讀。但是，靠著他的勤奮刻苦和努力求進，很快就成為一名出色的國家注冊會計師和享受國家津貼的高級人才！現在我的表弟夫婦也隨著他們的女兒在盧森堡定居了。我想，天上的九妹阿姨一定會為她的長子的傲人成就感到自豪！     
      當我又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真覺得如同聽傳奇故事一般地不可置信和難以想象，一個像姆媽這樣一位清貧弱小的女性，竟有這樣一副俠骨義膽，在財富麵前不受誘惑，不為所移的高貴靈魂！對於姆媽，她把別人的信任和重托，把自己的人格和骨氣，看得比眼前的誘惑和全家的生命更重要！她是真正說到做到了她經常掛在嘴上的＂做人要有骨子＂！她的這種自尊自愛，始終不失骨氣的品格，永遠是值得我們子孫後輩學習繼承的光輝榜樣！我深為我有這樣一位平凡而偉大的母親感到驕傲和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