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燦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永遠對生活心存感恩,對生命充滿敬畏。相信普希金的那句名言:一切過去了的,都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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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我的父母親(三)

(2013-02-12 19:10:45) 下一個
       1949年春,中共接管上海市。同年暑假,我初中畢業了。經過多次去一些高中報名考試,均因數理化成績太差未被錄取。父母也沒有責備我,不得已,隻好進父親所任教的勵誌中學去上高中。勵誌中學原來是一所為中小有產者家庭的子弟服務的英文學校,後來擴大為高中全科中學。父親才到那裏教國文課。真是天意,我竟成了父親的學生。本來這是一次一生難得的親聆父教的絕好機會,可是我那尚未發育成熟的簡單頭腦,在新的思想潮流的灌輸下,我把父親的學識學問看得輕如鴻毛,以為他的學問已是老一套了。父親原是有著多年教學經驗的著名的聖芳濟中學的國文教師,來到勵誌這所新校教課,自然駕輕就熟,毫不費力。他不是夫子學究式的教師,而是像大學的講學風格。熟讀"說文解字"的父親對某些生字講得很仔細清楚,對某些文章典故的出處也講得準確無誤。他不是照本宣科地枯燥念課文,而是講有很多課本以外的文史知識和常識。不要說現在,就是當年,像父親這樣的教師也不多見。可惜班上泰半同學來自富有家庭,他們出於自己的前途,看重的是英文或數理化科目,對語文課則當作休息課。因為父親語言生動幽默,有的同學聽時也會大笑,可真正懂得父親價值的學生不多。即使作為女兒兼學生的我,也不以父親的學問人品為驕傲,不認真聽他的課。我那時受班上進步老師和同學的影響,心思隻在課外的活動上,什麽唱解放區的歌啦,讀新的以前沒讀過聽說過的蘇聯小說啦,不但對父親的講課不感興趣,甚至在學校裏一直和父親保持著距離。
      我從小就大腦不發達,對數理化功課既無興趣也不下功夫學。到上高中時,幾乎年年數學不及格,補考。父親也不以我的數理成績不佳為失他麵子的事而訓斥過我,相反,他倒是"舉賢不避親",經常在課堂上表揚我的作文,有時把經過他紅筆圈過的我的作文貼在黑板旁邊,有時還在課堂上念幾段我的"大作",弄得我十分難為情。但同學們倒也不介意,也沒有人指責李老師偏向自己的女兒,更沒有人把我的作文當作範文去看。我之所以寫這件事,是為了從中看出父親的天真無邪。這要是在今天,不知將會遭到多少嘲弄,指責和批判!    
       高中畢業後,我幸運地趕上了1952年的第一次全國高等院校院係大調整和擴大招生,統一考試的好機會,我被意外地錄取為著名的西南聯大之一的南開大學中文係學生,還在"人民日報"上發了錄取名單。這一結果,給父親帶來了很大的喜悅興奮。當時,我是我家第一個登上國家重點大學的孩子,父母說我"戇(傻)人有戇福"。父母親在高興之餘,為我積極準備北上的行裝,就像為我辦嫁妝一般,四季衣物,日常用品,還買了一隻木板大箱子,用來盛放我的行頭。然後,我就高高興興地在十月初離開我生長的家鄉上海和我的父母親,父親親自送我去上海的北火車站,我卻渾渾噩噩地匆忙地告別了父親,還未登上火車車廂,就跟一群同樣北上的新生,歡喜地投入集體隊伍之中了。      
       現在,當我重溫這一段曆史時,恍然醒悟到,正是父親對我的一生道路和命運,起了一個關鍵性的作用:倘若不是父親全力幫我進入勵誌中學就讀高中,我一定會淪落成為失學的"社會青年",哪裏還會有考大學的機會,更不可能走上後來的文學專業道路。我的父親就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位"貴人"!可是當初我不知感恩,填大學報考誌願時,隻想走得越遠越好。我報名的前三名大學是北大、南開和山東大學,我把離我家最近的複旦大學放在了最後一位。那時激進的我深惡痛絕我一直視為紙醉金迷的上海,一心向往著那個從未見過也完全不了解的北方。我的誌願實現了,我毫不留戀地象小鳥一樣飛翔到高空遠山去了,把生我養我的父母家鄉拋在了腦外。人,是多麽容易忘恩負義的啊!      
       我進入大學第一年級時,享受的是學雜費和食宿醫療費全免的優越待遇,對父母的經濟開支沒有構成負擔。但父親每月都要給我寄來三元人民幣作為我的零花錢。那個年代三塊錢可以買書,買零食、郵票等等,足夠我的零用開銷了。此外,父母親還每年都要給我寄來一兩個郵包。郵包裏,像個小百貨店一樣:衣服鞋襪,針線夾子,還有不少零食,如,蘇州采芝齋的西瓜籽,糖果,還有姆媽自醃的鹹鴨蛋••••••,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而我不知珍惜父母的心血,每次打開包裹,除了我必需的衣物外,那些吃食全都分給同寢室的女同學一起分享了。        
     在我上到一年級期末時,竟然好運降臨,我因品學兼佳,曆史清白,家庭良好,被係、校兩級通過,保送去北京俄語專修學校留蘇預備班學習,作為留學蘇聯的準備。父親得到這個好消息後,喜不自勝,這可能是我這一生給父母帶去的最後一次的驚喜和欣慰。在俄專學習期間,學校給了我們全體學生十分優厚的待遇。父母不必再給我寄錢寄物了。我在俄專學校成績優良,跟班上同學關係和諧,沒有給父母帶去過擔心和憂慮。待到將近期末時,渴望女兒得到留學機會的父親卻得到了我因未通過最高一級領導的政審而不能留蘇的壞消息。這對父親的心情打擊很大。他以為是他的曆史問題的原故造成了我失去留蘇的機會,其實這完全是極左路線的又一突出例證!但那時,無比幼稚的我還不懂"極左"二字,也不懂父母失望難過的心情,竟不知用好言去安慰和減輕父親自責的心情!        重回南大中文係上二年級的我,學校已改變了免費食宿的製度,每月要收費10元5角夥食費了,那時還沒有實行工資改革,父親的工資不如在聖芳濟中學時期高。父母親隻得省吃儉用,給我按時用保價信寄來夥食零用費。我平時基本上是每周或稍長一點時間給父母寫信,報告收到了父親的錢和來信,以及我的生活學習情況。父母又按常例,給我寄來帶著他們滿腔掛念和關愛的心血給我寄來郵包,一次比一次豐富周到。記得我二十歲生日時,父母給我寄來的郵包格外豐盛,裏麵有一件時髦的杏黃色短呢大衣,一件中式的花格子呢夾襖,(這在那時是十分貴重的禮物),還有各式零碎小禮物,和我喜歡的零食,當時,我除了驚喜和眉開眼笑外,卻沒有去深悟這每件東西裏深蘊著的父母的艱辛和慈愛。        
       那年,癡戇愚蠢的我不知不覺地墮入了情網。當我寫信告訴父母我的戀愛對象的情況後,父親寫了一封長信教誨我對待婚姻大事要慎重,要考慮對方的家庭因素••••••等等十分至關重要的道理,可我就像莎士比亞所說的"戀愛中的男女如同一頭瞎眼的驢子"那樣,不把父親的教導當一回事,反認為父親的思想存在封建意識,回信時表示了不同意見。我不知道那時父母是怎樣難過和擔心的,但此後,父親也不好幹預遠在千裏外的女兒的自由戀愛行動,仍是每月按時給我寄錢寫信問寒問暖。而混蛋的我,就在熱戀期間,犯了一次我終身不能饒恕自己的罪過。熱昏了頭的我,在收到父親寄來的保價信之後,像外國小說寫的那些輕浮女孩兒那樣,隻顧自己玩樂,竟忘了回信;第二個月,父親又按時寄錢寄信,我還是不回信;可以想見,一連兩個月不見女兒來信的父母會怎樣疑慮不安。到了第三個月,父母親真是坐立不安到極點了,父親在他的信上要我立即回信,並蓋上我的圖章,以示我是否還在人世。那一封寫滿父母焦慮心神的來信,才把我驚醒了。我這才按照父親的囑咐,立即回信並蓋上我的圖章,告訴父親我一切平安,並且謊稱,學校裏活動如何多,自己如何忙於各種活動而耽誤了回信,等等。父親收到我的回信後,並未責怪我,一切都如常進行。但這件事在我的內心深處,一生都留下了無法寬恕自己的犯罪感。每當我懷念父母時,我的腦子和心裏就會升起深深的負疚和自責!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曾有過這樣令人鄙視的劣跡和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肖行為!我相信,天下所有為人父母者都能體會到父母心裏的大愛和掛念之情。當我自己有了那種骨肉連心的體悟後,我的愧疚和不能原諒自己的心越來越沉重了。但是,現在我隻能借這篇文字來向我在天上的父母告罪和懺悔,向我的姐妹弟弟告白我此生一次最大的過失。事實上,上帝早就對我作出了審判。我的婚姻失敗和長子的早殤,就是上天對我的最嚴厲的懲罰和報應!這確實是我罪有應得!        
         1956年暑假,我在慶雲胞兄的慷慨資助下,買了火車票回上海探望父母。慶餘弟也同時回家過暑假。那年,我因搬遷到新蓋的女生宿舍,受了潮氣,雙腳長滿了水泡。父親已是56歲的高齡了,他為我買來了中藥藥膏,不止一次彎著腰,耐心地仔細地為我一個一個地挑開腳上和小腿上的水泡,再小心地在瘡痕上上藥。經過父親這樣不辭辛苦的治療,大約半個多月,我的雙腳才又恢複了正常。            
      那時我家幾位長兄姐妹皆已離家各自遠走高飛了。兩位長輩隻有年幼的妹妹一人相伴,家裏的景象已大不如以往那樣的熱鬧興旺了。對我和慶餘弟的回家探親,父母親的喜悅之情自不待言。在我的腳病治愈以後,父親對我和慶餘弟預約,8月6號是他的發薪日子,他要請我和弟弟一起到城隍廟去玩和吃點心。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8月5號那天,父親給我和弟弟搞到兩張青年會聯歡晚會的票,我們兩人高興地去玩了一個晚上,回家時已是深夜10點多鍾了。父親怕我們餓了,特地親自去弄堂口為我們買來夜宵,待我們吃完洗漱完畢,他才躺下。我和弟弟妹妹很快就進入沉沉夢鄉,大約12點左右,姆媽的喊叫聲把我們驚醒了,隻見父親半邊手腳抽搐,嘴角微流唾沫,姆媽喊他多聲,他已不能出聲回答了。如果我們那時稍有點醫學常識,就應立即叫救護車把父親迅速送往醫院急救,姆媽以為父親中了暑,請樓下一位鄰居上來,那位長者上來又掐又推拿,一通折騰,把父親送上了絕路。待天亮後父親送去醫院時,經診斷已是大腦總血管爆裂溢血而無法搶救了。到了當天--8月6號的下午三點鍾左右,隻聽父親一聲長噓,他吐出了最後的一口氣,就與世長辭了。這真是一場來得過於突兀的噩夢!沒有任何預警,沒有任何精神準備,一生飽經坎坷憂患,肩負重擔的我們的父親就這樣匆匆地走了!      
        自從49年中共執政後,我家的生活沒有得到任何改善,父親的工資倒比原先低了。為了減輕父親的重擔,上完大學一年級的慶雲長兄不得不輟學遠赴位於東北沈陽的東北建築設計院去當一名設計人員。轉年,二姐又因抗美援朝參軍去了東北邊境,我和慶餘胞弟也陸續考入大學,父親身上的擔子才減輕了一些,但是,眼看兒女陸續振翼遠飛,一個個離開家門,一向熱鬧興旺的家庭顯得寂寞淒涼了不少,父母的心情卻大不如以前了。但畢竟還充滿著希望和期盼。父親以為自己往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他像全國所有的平民百姓和知識分子一樣,熱忱擁護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積極參加各項政治學習,對子女們積極參加課外的社會政治活動也完全支持。我是中共占領上海後第一批發展的青年團團員,記得我的入團申請書還是父親用毛筆幫我寫成的。     
        社會上出現了一片新氣象,到處似乎陽光燦爛。黑社會地痞流氓肅清了,歌舞達旦的舞廳歇業了,受人輕蔑歧視的妓女改造了••••••,對這一切,過夠了動蕩不安生活的父母親都感到滿意和歡迎,他們由衷讚成共產黨和政府的政策。哪裏想到,不久,一場名為"思想改造"運動,實為對全國知識分子的首場"下馬威"的鎮壓行動便撲向熱烈擁護黨和社會主義的廣大知識分子。父親自然也難逃其劫,在一派混亂高壓之下,他也被迫交代了他的所謂的曆史汙點一一其一是曾拜上海青紅幫(?)老頭子聞蘭亭為師(其實隻是為了多一條求職的門路而已);其二是在日偽時期在杭州博物館做過短短三個月館員工作;其三是被我家樓下房東推薦當過一段掛名的裏弄裏的"甲長"。如此而已!現在聽來都覺可笑,這算得上什麽"曆史問題"!但在當年,這三條"罪狀"成了壓在父親思想上的沉重包袱。他的日子反倒比從前難過了。我的留蘇夢未成,慶餘弟被保送去國際關係學院也未被通過,這些情況都增加了父親的思想壓力和對未來不斷的政治運動的憂慮。之後,學校裏的政治空氣越來越緊張,黨團組織及領導對這些老教師,特別是一些所謂有曆史汙點的老教師,歧視損害,簡直視為敵人。這種無形的精神重壓和摧殘,是比一切失業,疾病,流離失所,辛苦奔忙更能致人於死命的。     
       國民黨統治時期,社會也曾動蕩不安,民不聊生,蔣介石也搞獨裁專製,官僚貪汙腐敗,但對於像父親這樣的普通中學教師,一般的工薪階層,甚至資本家,還從來沒有過查三代、刨六祖,逼迫普通平民百姓交待什麽曆史出身、社會關係,立場觀點一類超出人類正常權利的專製手段。     
      尤其令父親意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他平生最親密也最敬重的金祖同叔叔的悲慘下場。        金祖同先生(1914一1955),字壽孫,筆名殷塵。回族。浙江嘉興人。他出身於嘉興名門,其父金仲清早在1926年就在上海虞洽卿路開設"中國書店",經營中國古舊書籍,線裝版本及日本柯羅版印的書籍畫冊,同大阪博文堂,東京文求堂均有業務往來,積極從事中日文化交流。他先後開辦過不少書店,如1941年與羅振常創"食舊"於上海天主堂街,1931年與羅振玉創"墨緣堂"於大連,1932年創"中國通藝館"於上海漢口路。他並曾著有"管蠡小識"一書。頌仲清先生是一位對中國文化事業卓有貢獻的老人。祖同叔既生於文化界名門,早年不但深受熏陶,也自有其不凡的獨立成長道路。1936年,他東渡日本,師從郭沫若,專攻甲骨文,也曾在宋慶齡、沈尹黙等人的支持讚助下,出版過"透視"期刊,任"說文月刊"編輯。先後著有"殷契遺珠""龜卜"流沙遺珍""殷契卜辭講話""讀伊斯蘭書誌""台灣的高山族""金山灣訪古記""郭沫若歸國密記"等書,並為中國民主進步事業作出過一定貢獻。1949年他被安排在上海圖書館工作。不料,因他的妻子有敵特嫌疑被公安局抓走,並進一步波及祖同叔。這對一位一向以參與民主進步事業為榮的十分自尊自重的祖同先生是難以接受的。他竟下定決心,以王國維為榜樣,在一個昏黑寂靜的夜晚,自沉於上海郊區的一個湖塘裏,三天後,家人才獲知信息。吾父得到噩耗,親自陪同祖同叔叔的幼子前往該地察看,聽說那時的祖同叔遺體已經變得麵目全非,不忍一睹了。祖同叔卒年才四十一歲,正值風茂英年大有可為之年,他的獨子還不到十歲。一代書香之傳人,就這樣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祖同叔叔的遽然棄世給了父親極為沉重的震撼和打擊。父親在為祖同叔惋惜和遺憾之餘,不能理解何以一位對中共和民主進步事業有過貢獻的人士會遭此下場!此後,父親變得沉默寡言。似乎在思考思索著什麽。晚年的父親把自己的精神、興趣投入了老、莊、佛、道甚至伊斯蘭教諸種信仰的研究,借以寄托自己的情懷和尋求真理。但對祖同叔的辭世,父親始終不能釋懷,每每和吾母談及他的壽孫弟時,總是歎息不已。直到他生命的最後階段,他常常產生幻覺,對吾母說,他聽到樓下金祖同"介盦兄"的叫聲••••••      從此,有家族遺傳高血壓的病症在父親身上有了明顯發展。他常常頭痛頭脹,經常看見他用手敲擊自己的頭部,稍感好受些,就又忙著做事了。他一生為姆媽,阿哥,甚至出嫁後的大阿姐,因婚後沒有及時懷孕,父親也親自帶著他的大女兒女婿去婦科專家處查診,也曾為我不嫌髒汙地治療腳上的膿皰••••••,唯獨沒有為他自己花過一分錢醫藥費,也沒有麻煩過任何家人,就匆匆地離開這個他為之做過巨大貢獻又無比珍愛的家庭和兒女了!      
         父親短暫的一生,沒有享過一天兒女的福。他隻有付出,付出,不斷地付出!憂患,憂患,一個接一個的憂患!幼失慈母,少年失學,戰亂逃難,失業,肩挑八口之家的生活和教育重擔,最後,還要再一次忍受改朝換代帶來的政治上的重重憂患!      
        父親過早的突然離世,對母親對我們兒女都是無法承受的打擊。尤其是母親,她自五十餘歲起,獨自度過了多少辛酸淒涼的歲月!但是,經曆過後來幾十年的腥風血雨,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運動,階級鬥爭,多少知識分子陷於黑暗苦難之中的悲慘命運的事實,頭腦清楚理性的母親,在深深為父親的不幸命運和他的早逝歎惜的同時,也為父親及時地避免了多場災難("肅反""反右"文革等等大小運動鬥爭)而感到慶幸。當我和姐弟妹們耳聞目睹眾多文化知識界的精英人士和普通群眾慘遭橫掃迫害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慶幸父親總算及時解脫,避免了難以承受的侮辱與殘害。在一個政治上完全黑暗殘暴的年代,不但斯文掃地,人們連基本的尊嚴都被各級政權痞子們踏在腳下,生命還有什麽價值!我們的心裏一直充滿著辛酸和矛盾,每想到父親一生辛勞,沒有享過一天清福,沒有得到過兒女的回報,心裏就無比辛酸;但若麵對現實,看看眼前那麽多社會精英都不免於政治災難,似乎父親的及時解脫,倒是一件幸事了。   
         父親走了,帶走了我們全家從此不再出現的充滿陽光,合家團圓,歡樂喜慶的情景!也留給了我無盡的懷念和遺憾!        
        我對父親自有更多的感恩和懷念,因為父親對我有過一種特殊的溫暖和恩情。       我從一出生,就因不是男孩而令姆媽失望,又加我相貌不揚,愛哭,深為姆媽厭憎。父親則不然。有一度,他曾把我放在大床上,晚上我就睡在他的身旁。小小的我,每每因為他把我摟得太緊而醒了,使勁掙脫了他的臂膀才又翻身睡著。所以,我留有極深的印象。到了我稍長時,又因我脾氣倔強任性嘴快,和美麗乖巧文靜的二姐,形成鮮明的對照,姆媽對我更失去了好感。在看到或聽到姆媽對我的態度時,父親雖也不免取笑我為:"磚兄""糟兄","醜醜夫人相"•••••••等等,但也為我"伸張正義"過,我曾親耳聽到過父親對姆媽講,“小囡是來投生的,不是來投死的,要賞罰分明•••••”一類的話。    大約在我六七歲時,有一天,父親出於好心情和對我的愛心,親自動手給我剪了一個"童花頭",然後領我去一家照相館,拍了一張我童年時期唯一的照片,至今我還保留著。從這張小小的一寸相片上我深深地感受到父親對我的無言的愛!以後,我在父親的潛移默化的薰陶和影響下,不知不覺地從文學作品中得到了從母親那裏沒有得到的溫愛,幻想和追求,我的性格似乎越來越近似父親了。但是,比起父親的聰明靈巧能幹,對人的關懷入微,博大胸懷•••種種天賦秉性和美德,我就無地自容了。我實在是父母的一個不肖之女!     
        自從我考入大學中文係後,父親似乎有希望我成為他的同行和知音了,內心的喜悅和期望常常溢於言表。父親的某些來信曾流露過他對我的大學環境的向往,常常以他的工整的字體給我寫信鼓勵和獎掖,有時也簡短地和我探討一些文學曆史方麵的問題或看法。可惜年輕氣盛輕浮淺薄的我,不知珍惜,更不知虛心去認真跟博學的父親多請教。為了幫助我更多更好地掌握漢文字能力,父親還曾寄給我一冊厚厚的"辭源"大辭典,供我終身享用。我之能在曆來的崗位上勝任語言文字工作,深深得益於父親的栽培和言身二教。這是我終身不會忘記的。      
       我年輕時,不曾充分理解父親賜給我的名字的深意。隻是朦朧中聽說,是因我家祖籍蘇州吳縣,和父親對我寄托的期望,故以吳下阿蒙之典來作我的名字。著名作家秦牧有一次好奇地問我的名字的意思,我隻能含糊其辭地向他解釋,其實我心裏也不甚了然。直到近年,總結我一生的命運和道路,才省悟出,父親對我一生的祝禱和深深的愛:"蒙"者,蒙恩蒙福也。乃是父親期望祝禱他的三女兒一生得到上天的恩惠和賜福,他老人家深深地希望我這又醜又蠢的三女兒一生能幸蒙上天賜福,幸運一生。      
      也許是上天聽到了父親內心的聲音和他慈祥的願望,在我的幾個重要的人生階段,我確是蒙上天保佑,蒙父母之恩,尤其是父親對我的厚恩,讓我得到了最大的愛和滿足。直到晚年,是天上的父母和偉大的蒼天把我送到一個當今世界最安寧最慈悲的淨土新西蘭這片美麗的土地,讓我得享清福和安賞晚霞。      
      我親愛和仁慈的父親啊,我縱有千言萬語也道不完寫不盡你一生的辛苦勞累,你的聰明才智,你的仁厚博大胸懷,你對我和你全部子女的深恩厚德!我隻能用這粗糙的文字來膚淺概述你一生的業績和品格,以及我對你深深的愛和感激、懷念,我的刻骨銘心的追悔和遺憾!最後,我謹以我的至誠之心情,向吾父的在天之靈獻上一副遲到的挽聯: 
            畢生辛勞,徒為兒女做馬牛;澤被眾生,苦耕竟未享福果;
            天賜厚賦,空懷絕技屈良材;才兼藝文,俗世難容性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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