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燦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永遠對生活心存感恩,對生命充滿敬畏。相信普希金的那句名言:一切過去了的,都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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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我的父母親(二)

(2013-02-12 19:01:10) 下一個
       父親從小沒有嚐過父母的寵愛,他從不嬌愛自己,除了偶然得點風寒感冒一類小病,在家躺一天,吃點小中藥,出身汗,第二天又上課去了。但從小沒有打好健康底子的母親,身體比父親弱。在她39歲那年,得了一場"葡萄胎",在一家免費的德國醫院住院做手術。為此,不得不把我,弟弟,(我不記得是否有二姐),暫時寄托到親戚家。那時,年幼的我,尚不知母親病危的嚴重性,懵懵懂懂地在姆媽的嫡親娘娘,我叫她"小好婆"的家裏住了下來,直到姆媽平安出院,才又重回父母的身邊。現在想來,倘若當年姆媽因這場重病不治而去,其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我想象得出父親當時的心情有多麽憂慮擔心,緊張不安。經過這一次重病後,父親對姆媽的健康更加重視了,每到冬天,父親就會按中醫的藥方,為母親不斷地買來當歸、熟地、參須••••••一類姆媽稱之為"三樣頭"的中藥,由姆媽自己熬成湯藥,天天喝,直到冬盡春來。姆媽堅持喝這湯藥幾年,身體才慢慢有了起色。竟在四十多歲的年齡又生育了我家最後一位"公主"--我的小妹妹。父親對這位最後降臨的小女兒,十分欣喜,竟然親自染製了不少紅蛋,分贈給親戚鄰居。還給妹妹取了一個好聽的伊斯蘭經名"尼尼"。因姆媽奶水不足,大阿姐每天像一個小媽媽一樣,一口一口地喂妹妹奶糕,然後我就搶著抱過來,像抱著一個洋娃娃一般,愛不釋手地抱著看著逗弄著她。有時,父親得空,也會親自抱一會兒他的老來囡,高興起來,還在妹妹額頭上點上一個朱砂紅點,足見父親對這個小女兒是何等寵愛!父親還常常親熱地匿稱妹妹為"小丫頭",因為她不僅最小,而且可愛。小妹妹的降生給全家增添了不少喜慶和熱鬧!那幾年是我家最溫馨的歲月。 l     父親雖然從小失去母愛,但他性格開朗、天性快活,富有幽默感。他對家庭對生活充滿熱情和愛心。他不是一個隻顧上班和自己娛樂的人。他是一個顧家愛孩子的好丈夫和好父親。 父親對我們幾個孩子的態度是相當開明和開放的。他雖身為教師,但從不酷求我們死讀書。我們小時候對父親多少有點心存畏懼,但事實上,父親身上還保留著不少童心。有時候,他像一個孩子王似的領頭和我們玩。      我至今記得,小時候,放春假時,他曾不止一次帶領我和其他兄姐一起到上海郊區浦東,龍華等處去賞春郊遊,帶著他精心準備的吃食,一路上還時而買點當地風味小吃,講講當地的風物地理傳聞•••••,每次,大人孩子都是盡興而歸。有時,我們跟著學校去春遊,他也會興致勃勃地為我們買來小小的"羅宋麵包",切開,裏邊抹上花生醬,在書包裏放上一點水果和零食,就像他也親自參加一樣!父親對我們孩子的愛,是隨時洋溢在一切生活細節上的,是帶著騰騰熱氣的。       每年,一到學校放寒暑假時,那就是我們全家最熱鬧快活的季節。我們兄弟姐妹全都聚集在家,可以按照各自的興趣充分玩樂。大家都不急於做假期作業,先痛快地玩。在我們的大阿姐和阿哥的帶領下,做父母經濟條件允許下的遊藝或搞點小零食吃吃。大阿姐喜歡看當時流行的如"萬象""大眾""紫羅蘭"等雜誌刊物,有時做繡花拖鞋(從描花、複印到粘在拖鞋麵上繡好"再拿到弄堂口的啞子鞋匠那裏去緔),在她的帶動下,我也做過。阿哥的時間大多用來畫畫、製作模型,或看外國故事書;我們幾個小的,喜歡玩"挑繃繃""填井字""搶三十""官兵捉賊"等遊戲。還記得,那時弄堂裏有叫賣醃金花菜、冷飲冰(即整塊人造冰塊)、珍珠米(玉米)、焐穌豆(用發芽的蠶豆做成的)等等零食,大阿姐或阿哥會下樓買給大家吃。有時大阿姐也會給大家炒"赤砂豆"吃。阿哥見識最廣,他經常給我們帶回來新鮮事物,從讀物到零食。有一年,他買回來一種有獎的"RCA"或"ABC"果汁棒糖(小木頭棒棒上如果刻有紅點或黑點就是中獎的標誌)引得大家都去買,連一向沉靜的姆媽有時都參加我們的行列,讓我們給她也買一根,看看能不能中獎。在這種時候,家裏的氣氛非常熱鬧有趣。沒有什麽事可做時,大阿姐就去弄堂口的租書攤租一點小書(即現在的小兒書)來看,那時我們最喜歡看的是錢笑呆畫的古代民間故事,(其中有很多是根據名著或聊齋、三言二拍等作品改編的)。父親對這些小書並不欣賞,但也不阻止我們看。父親雖也有暑假,但他從不休閑。他要利用暑假兼職家庭教師工作,還有大量篆刻,或到珠寶市場轉轉,賺點外快,來為大家改善生活,或存點錢應付年節和我們每年的學費。每到三伏天,父親總要讓西瓜攤的小販挑一擔西瓜送到家裏。隻要他在家,就親自切開那綠皮紅瓤黑籽的浙江來的西瓜,讓全家吃得瓜水直流,剩下一大簸箕瓜皮就由我去倒進弄堂北的大垃圾箱裏。姆媽也常常給全家煮一鍋綠豆百合或紅棗湯消暑。似乎每一天都過得興奮熱烈精彩充實。 有時父親不出門時,他會領著大家,說笑話,講故事,猜謎語,••••••直到假期快要結束時,我們才趕緊突擊完成暑期作業。然後,一切又歸於正常安靜狀態。放寒假和過農曆新年時,姆媽和大阿姐會拿出家裏的腳爐和手爐,燒一塊炭墼放在裏邊,讓大家取暖,(其實也是為了好玩),我們互相說笑取樂,看書吃零食,幫做家務。我喜歡幫姆媽劈硬柴,把一些較粗的木柴用小斧子劈細,用來點煤爐。還有,我們經常圍坐在八仙桌四周,擇菜摘豆芽,一邊閑聊,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新年期間,父母會抽空和大家一起說說笑笑,甚至參加我們的擲骰子,打撲克。父親最擅長出燈謎,讓大家猜。姆媽則配合我們的好興致做點糕團點心或別的小吃給大家吃,把全家帶進輕鬆興奮忘記一切愁苦,和一派興旺的景象之中。        
      至今我還記得,當年父親給我們猜過的一些謎語,如"一家共七口,自吃還不夠,還要養隻狗。"(打一字),還有什麽"鳥入風中蟲出籠,七人頭上一枝花,大雨落在橫山上,明月照人半邊空"(打四個字),還有一些比較深奧的什麽"卷簾格"之類的燈謎,我們兄弟姐妹幾人,爭先恐後地猜想,有時猜中,有時候直到最後隻能父親自己來揭開謎底。這些活動使我們在無形中受到了文化的薰陶。有時候,父親在晚上得空和高興時,他會半躺半靠在他的大床上,床邊放著一大包花生米,讓全家分享。這時,幾個小一點的孩子就湊到床邊,等著父親開講故事。父親一手捧著書,一手拿花生米吃,一邊給我們講"紅樓夢"、"聊齋"一類書裏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把我們帶進了一個想象的世界中。有時他講聊齋故事時,我們會又害怕,又迷戀,互相緊挨著,又完全陶醉在父親講的故事情境之中。有一次,父親又上來了興致,晚上開始他的老節目,講故事。連一向做事把細的姆媽,也被父親講的故事情節吸引進去,大家摒聲息氣地靜靜地聽著,直到故事講完散場,母親才想起門外爐子上還燒著開水,開門一看,爐火未滅,而上麵的那把新的銅銚子卻不翼而飛了。可能是正在全家陶醉於父親所講的精彩故事中時,小偷光臨時都無人覺察。這一情景後來成了我們大家經常自我調侃的笑話,也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      
       父親是個生活情趣很濃的人。他平時很少做飯燒菜,但是每當節日假期,他會露一兩手。如端午節前,他和姆媽一起做酒釀。姆媽先把煮熟的糯米和酒藥準備好,放在一塊大案板上,父親就上手了,他把米飯打散,晾涼,再在飯上灑上碾成粉末的酒藥,再灑點溫水,就把這些飯拌勻壓緊並放進一個陶瓷缽頭裏,再挖一個洞,蓋蓋密封起來,外麵再裹上一條小棉被,讓它自然發酵。兩天後,,缽頭裏就微微傳出酒香味了,再等一天,就大功告成了。於是,全家都享受到父母親合作的桂花甜酒釀!有時父親高興起來也會親自買來九畝地矮房子牛肉店的熏牛肉,再加上洋蔥青椒等佐料,加工成為非常美味的回鍋肉。他還為我們幾個嘴饞的孩子做過仿城隍廟製作的奶油五香豆。隻要他親自出手,他的手藝一點不比姆媽"推板"!連燒菜老手的姆媽也佩服得讚聲不絕。每年中秋節,父親也要親自出動,興致濃濃地給全家買來大小各色月餅。姆媽喜吃蘇州的采芝齋的伍仁月餅,和帶有黑芝麻的椒鹽月餅,這是照例必有的。父親也給每個孩子一盒小月餅,裏邊盛著8個可愛的不同餡子的小小月餅。還有,母親每年端午節必定要包的幾大鍋豆沙、赤豆、紅棗、堿水、鹹鴨蛋蛋黃餡,等等的粽子。除了供自家品嚐,也分送親友。這些美食,至今我還齒頰留香,久久不忘!        更難忘的是,每年一進臘月,父母親就一個主內,一個主外,開始忙碌起來。父親陸續往家裏買回過年待客和自用的各種零食,存放在一個墊有石灰的馬口鐵皮箱裏,姆媽則陸續醃製牛肉,海魚,泡筍幹,年糕,和準備其它年貨。她的另一重大任務是要為全家大小打點出新年穿戴的衣襪鞋帽••••••。待到臘月二十三那天,就要父親出動,掃房撣簷塵、擦玻璃窗戶等等。到得近年底時,父母兩個就要配合默契演出一場重頭戲,這就是做糕團!那天,姆媽把準備好的糯米粉,豆沙,紅白糖,牛肉餡、雞絲、雞油、南瓜•••••等等物事,端整好,父親親自調製各種幹桂花、玫瑰花等的香料、顏色,然後,姆媽燒火蒸米粉,(隻有她能掌握好火候,)蒸熟以後,父親就把配好的香料顏色稍稍倒進糕粉裏,再反複揉成或各色年糕或各種顏色、形狀不同的豆沙餡或肉糜餡的團子,真是色香味俱全。直到放滿了兩個大匾,或更多,才結束這天的盛大節目。每次,父母在做這件大事時,是不許站在一旁看著的孩子胡說八道一些不吉利的話的,怕冒犯了天上的神靈祖宗,怕給來年的日子帶來晦氣。我們一邊看,一邊也能提前分享到父母特製的新鮮美味。總之,新年未到,家裏早已出現了濃濃的年味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是我們一年中最美好的一夜。從早晨到傍晚,父母就開始不停地蒸煮燒炒,準備著那頓孩子們盼望已久的年夜飯。姆媽擅長紅燒牛肉和紅燒魚,她煎出來的紅燒魚又挺刮又漂亮。父親做的熱炒更是刮刮叫。父親還有一手好刀功,每年的年夜飯必有的一盤南京板鴨或鹽水鴨,必須父親來切,他切得跟飯店裏端上來的一樣,大小勻稱整齊清爽。每年大年夜的團圓飯也必有一大盤姆媽精製的紅燒鯉魚,上麵蓋一張紅紙剪成的吉祥圖案,雖然端放在桌上,但是當夜是不吃的,因為它是"年年有餘"的象征,必須保留著。在姆媽忙著燒菜時,父親會拿出那個平時很少用的漂亮的紫銅火鍋,把切好,準備好的各色精美的魚肉雞鴨大蝦香覃粉絲等等的美味一層一層地碼放得花團錦簇,就在同時,姆媽拿著一把家傳的白銅大湯勺耐心地一個一地煎著牛肉雞蛋餃子,最後才把這些小巧可愛的金黃色蛋餃鋪在上麵。這時暖鍋煙囪裏的炭火發出火紅的光亮,和嫋嫋的青煙,鍋子裏發出噗噗噗噗的聲音,好像有節奏的小曲,濃烈的鮮香味在滿屋飄散。等一切齊全,父母阿哥阿姐大家齊動手往那張八仙桌上端上一盤又一盤的冷盤熱炒,幾乎放滿了一桌,周圍同時放滿了杯碗筷勺,看著這些平時難得一嚐的菜肴,人人心花怒放。天一黑,隻見萬家燈火中傳來了一股新年景象。然後,我們一家人團團圍坐在八仙桌四麵,喜氣洋洋地恭候著父母上座,揭開這頓象征喜慶團圓吉祥的年夜飯的序幕。首先的目標就是散發出醉人香氣的火鍋,它勝過所有盤子裏的佳肴!我們一邊吃著喝著火鍋裏熱氣騰騰的湯菜,父母還不斷給我們搛菜。菜實在太多了,那一晚誰也吃不下飯了。其實,那一鍋噴香的白米飯也很講究,飯上放了不少荸薺,慈菇,既有吉利的象征,也為了清清年夜飯的油膩火氣。所以,即使,不吃飯也多少要吃一個荸薺或慈菇,用來消食。外麵雖然寒風凜冽,但我們屋子裏充滿了溫暖喜樂的熱烈氣氛。大家心滿意足地吃過年夜飯,收拾幹淨桌子後,又見姆媽忙著準備明天即年初一一早要吃的小湯圓子。這件事是允許小孩參與的,象遊戲一樣,大家幫著搓小湯圓,搓出幾乎半淘籮才結束。夜深人靜以後,我們陸續睡了。在我們一群孩子進入沉沉的快樂夢鄉時,我們的父母卻還在操勞著忙著。姆媽要把為每個孩子準備的新衣服新鞋新襪拿出來放在我們的床邊。父親要給每個孩子一份壓歲錢和一盤好吃好看的 零食。他在每個孩子的紅包上都按我們的年齡序次分別寫上不同內容的賀詞。如"一鳴驚人""二龍戲珠"三羊開泰"等等。我是行四,記得我紅包上寫的是"四季如春",弟弟的是"五子登科"。每年寫的內容也都不同。待到一切的年事操勞妥當後,天也快亮了。每當我回憶起兒時過舊曆新年我家的興旺景象時,我的心裏就會湧現出懷念,感激,和往昔的快樂畫麵再也不可能重現的種種溫馨又淒涼的滋味!   
      那時我們這些天真無知的孩子隻知期盼新年快點到來,哪裏懂得和理解每年的春節給父母帶來的重壓和辛勞。我至今還記得父親說過:年關年關,難過年關!對我們的艱難的父母來說,過年就是過關。但是,盡管難,我們的父母始終咬緊牙關,竭盡全力,讓全家大小過得開開心心。給我們留下了一生難忘的記憶、懷念和對父母親的感恩之情。  當我現在寫著這些記憶猶新的畫麵時,耳畔似乎還隱隱聽到父母親輕輕的歎氣聲!我的熱淚也隨之流滿麵頰。        
     父親性格的明顯特點是:熱情真誠到近乎天真!他對生活對人經常是充滿熱情,甚至激情,說話心直口快,待人慷慨直爽,不計得失,不計恩怨,真正是一位性情中人!         他一生喜好交友。除了祖同叔,還交結了許多教育界,文化界,甚至商界,鄰居等各界朋友。父親在外麵的交友,小小年紀的我自然不知道,隻有幾位常來我家做客的熟人還有印象,如,祖同叔,上海著名的建築設計專家洪青,建築專家毛心一( 父親的學生) ••••••,獅子弄39號的浦樹森(此人是位水手一類人物) ,因他見多識廣,談吐豪爽,吾父也跟他頗多交往。還有幾位親戚,如武術界小有名氣的馬寶森娘舅,曾給我家看過祖墳的李文廣伯伯,還有一位名叫寄生的舅舅,都常來拜訪父親。還有一家親戚,是姆媽的表姐,姓胡,她家既出了一個參加國民黨特務組織藍衣社的女婿,也出了一個以上海永安公司職員為外衣的中共地下黨員兒子。上海變天後,她女婿進了共產黨的監獄,兒子成了上海人事局高官!他也曾是出入我家的常客,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跟我家疏遠了。至於吾父跟他所在的學校同事,更是肺腑以示,從不防人。我的一位小學老師名李雄夫(又名李耀桓)者,父親跟他言談甚是投契,熱情地毫無戒心地將他介紹到聖芳濟中學當國文老師,往來密切。父親有幾位聖芳濟中學的高徒,如薛根福、毛心一(寶榮)等等也是我家的常客,每來必盛餐招待(他們都很欣賞姆媽燒的有濃鬱的蘇州和嘉興特色的菜肴)。連那位頗有地位又倜儻瀟灑的著名建築設計專家洪青先生也曾攜帶他年輕漂亮,滿身珠光寶氣的太太踏上過我家那條鏤空的一走就顫巍有聲的狹小樓梯,來拜訪過父親,父母親也一樣坦然而熱情地留他們午飯;他們也不因我家居處狹小局促而麵有鄙視之色,飯桌上彼此談笑風生,直至盡歡而散。這些快樂的畫麵,至今我還留有深刻的印象。我們雖從小身居陋室,但靠著父母的福澤,家裏經常高朋滿座,貧富親戚朋友往來不絕。   
      父親除了對他的朋友門生,對遠近親戚也都盡其所能,盛情款待。即使不留飯也要請以茶食點心,像姆媽的嫡親四阿叔,我們稱之為"四阿爹",他每次來我家做客,總要擺出一副老長輩的姿態,裝腔作勢,居高臨下地神氣活現,父母心裏雖然看不慣他的做作,當麵也是恭而敬之的,每來必以好茶好點心敬供。姆媽因為孩子多,家務忙,更主要的是,她不好交際,安於自己的生活環境,很少出門訪客。所以,總是親戚們來我家探望姆媽。幾個老姐妹,如嫡親阿姨,黃埭阿姨,九妹阿姨,舅媽,大阿伯等近親,還有我們稱之為"童家阿姨"的姆媽的親堂表妹。童家阿姨嫁了一位外商買辦(美孚石油公司在上海的總經銷商),而因之地位顯赫。但這位阿姨,把吾母當作親姐看待,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身穿皮大衣,或是絲綢旗袍,一身珠光寶氣,或帶著傭人,或是自己一人,坐著她家的包車,特來探望我們的母親。幾乎每次來我家前,先要在我家弄堂口的小挑擔上吃一碗桂花赤豆湯或別的小吃殺殺饞蟲,然後才款款踏上我家令她心驚膽戰的舊木頭樓梯,拐彎走進我家門裏。他在他夫家吃厭了富貴油膩,每次來我家就要吃一次九畝地那兒的牛肉鍋貼或別的點心,直到心滿意足,才起身告辭。      
      父親對我們的大阿伯(姑母)和嫡親阿姨的照顧,尤其彰顯出父親為人之善良熱誠,可以說是我所少見的。大阿伯和父親乃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在她婆家富貴時,跟我家走動不多。以後,她家家境漸差,才跟她的哥哥頻繁往來起來。看到他的妹子一家貧困潦倒,父親極其憐憫,不但逢年過節要竭盡全力招待一頓,平時也有時會去她家給點小小的資助,至今,我的表弟妹們還不忘他們的親娘舅的深情厚意。另一位是我們的親阿姨,她是姆媽的同胞妹子,她的命運很不幸。她從小包辦嫁給了唐家姨父,這位姨父有先天缺陷,無生育能力,且性情孤僻。他是一位海關公務員,工作地點經常調動。有時去山東煙台、營口,或什麽別的地方。我的親姨跟著他過了半生飄萍般的生活。但她生活上無憂無慮。1949年以後,我姨父被海關裁員,得了嚴重的憂鬱症,進而發展為精神分裂症。阿姨晚年時,生活每況愈下了,這時我的父母境況也談不上有多好,但我父母義不容辭地把阿姨的養女接到我家來過,疼愛勝於自己的兒女。對我阿姨也時有小補,在阿姨最艱難時,父親甚至親自去到煤球店訂煤球,叫人送到阿姨家去。對阿姨問寒問暖之情,真是滾燙滾燙的!             由於日本侵華戰爭,上海淪陷的種種惡果所致,以教法英等外語和理科為主的聖芳濟中學解聘了幾位教員。教中文的父親被解聘。人口眾多,素無積蓄的我家,一度陷於十分困難的境地,十幾歲的大阿姐,正值花季少女的妙齡,不得不經常在天還沒亮時到附近糧店去排隊等發號,軋"戶口米",買來一點限量的帶有許多石屑糠皮的碎米,全家隻能吃粥度日。大阿姐也曾為某個廠家做過一種用絨線繡成的十字繃架活,賺得些微收入,貼補家用;在聖芳濟上中學的少年阿哥,也利用他的英語能力為一些在上海暫駐和玩樂的美軍水手充當翻譯,賺得幾塊美金,來分擔父母的窘迫艱難,稚嫩的二姐也因家庭環境的困難所迫,被一度介紹到一家日本朋友家去幫助照看幼兒;我們幾個小的也曾利用放假曰到弄堂裏的盒子作坊攬點釘作文簿子的生活,全家一齊出動,賺點小小的零錢來補充日常開銷••••••。有一段時間,家裏生活的清苦真是不堪回首!經常連碎米飯都不能吃飽,浠水光湯加了不少菜葉的麵疙瘩湯是家常便飯,最困難時還吃過麩皮粉做成的丸子湯充饑,小弟慶餘因為咽不下那粗糙的食物,寧可餓肚皮,常常餓的無精打采地倒在床上,眼望著天花板出神。父親更是為了全家的生計,四出奔走,經常麵帶疲色地回到家來。我還記得,父親曾把他僅有的一件皮袍子和家裏稍微值錢的衣物拿去當鋪典錢,那令人寒戰的紅框黑字的當票的樣子至今我還有印象。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幾個孩子也沒有因此輟學。在父親的奔忙勞碌和母親的勤儉操勞下,家裏始終保持著和睦安靜的局麵。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既有快樂溫馨的鮮活記憶,也有過難忘的清苦日子,我們也曾嚐過饑一頓飽一頓、甚至斷頓的滋味,也穿過補釘衣服和鞋襪。我們的生活並不總是一片彩霞,一派祥雲,也有過烏雲蔽日的難熬記憶。但是,這樣的生活帶給我的影響並不完全是負麵的。它使我從小懂得什麽是艱難窘迫,看到父母的辛苦堅韌,清高自尊。也在朦朧中產生了愛恨,恨日本鬼子的侵略,恨國民黨的腐敗,恨社會的貧富巨大差異,也從而在不知不覺中萌發了自己的天真理想:要上進,要獨立,要做像父母那樣清白正直的人。後來又是在祖同叔叔幫忙下,父親一度去過杭州市博物館任職,之後,又得到了南京中央大學先修班當講師的短期職務,家境才漸漸得到和緩,其後,父親又得到了校址在馬思南路(即今思南路)的私立勵誌英文學校的聘請,在那裏教高中國文課。我們的家庭才又恢複了往常穩定的溫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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