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燦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永遠對生活心存感恩,對生命充滿敬畏。相信普希金的那句名言:一切過去了的,都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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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我的父母親(一)

(2013-02-12 17:32:31) 下一個
       我一直想寫一寫我的父母親的故事,來表達我對他們的懷念和感恩之情。但是由於我的懶,遲遲沒有成文。      現在,我已是快八十的人了,再也不能拖拉了。最近,我的腦子裏象放映意識流電影似的,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以往歲月中的一些片段,晚上的夢境裏也都是些親人故舊相聚。這種種跡象,證明我確已進入暮年了。有些自己想做的事不能再懶再拖了,要抓緊時間去做。   
   隨著我的年歲和閱曆的增長,每每在我遇到生活上的一些挫折和對人世的種種體味時,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父母親二位大人的教誨,想起他們二位老人家的艱難一生和他們那堅韌不屈的精神,他們的音容笑貌以及種種待人接物對待命運的達觀態度。     
     我的父母親,在他們那個年代是非常非常普通平凡的百姓,一如那日常生活中的柴禾糧油那樣的普通平凡。但他們對於那個社會,對於我們這個家庭,我們這群孩子,正如柴米油鹽一樣,是生命得以蓬勃生長的最重要最基本的元素。他們和所有的體力腦力勞動者一樣,是那一時代,那一社會前進發展的基本動力,更是我們綿延不絕的子孫後代的沉默無言的鋪路石和堅固的橋梁!   
   
 他們是那個時代被壓抑的普通百姓,卻是那個時代活得極有骨氣和人格的普通百姓裏的偉大百姓!他們常常象一麵鏡子照出我的醜陋,又象一盞燈,默默的引導著我疲憊的踟躕不前的腳步。在我夠漫長的一生中,當我也親曆了他們所經曆的艱難和困惑,品嚐了人世間種種難以言述的酸甜苦辣以後,我對他們的敬佩之情就與日俱深。是的,我的父母親身上有多少可貴可敬的精神品格值得我去追憶和學習一生的!而且應該把這些寶貴遺產寫下來,讓我們的子孫後輩也能分享這筆精神財富。                         
                                       (一)           
        我出生於1934年的春天。在我之前,已經有兩位姐姐,一位哥哥了。可能那時家境尚算小康,竟然還能雇用一位保姆,大家稱她為"楊奶奶"。聽我大姐說,因我生來較醜,又愛哭,把父母惹厭得要把我送人。幸虧這位楊奶奶堅持把我留下,才榮幸地成為了這個李氏家庭俱樂部的一個不受歡迎的成員。   
       在我稍懂事時,第一個模糊記憶是,我家住在上海平濟利路時三次遭到賊偷的情景。那時我大約三歲左右。由於父親教職所在的聖芳濟中學,得到一筆八國聯軍強索的庚子賠款的部分退款,學校給部分教員一次遊日的機會,父親也得到了這個難得的機會。(父親曾寫有“訪日遊記”記載過此事)。從日本回來,父親帶回來一些日本小孩穿的童裝和小學生用的小皮箱一類新鮮物品。平濟利路是一個有名的賊窩,我家增添的新鮮東西,引起了那批賊骨頭的注意,竟一連光顧我家三次,連父親去學校教課必穿的綢料長衫都被偷走。這樣恐怖的遭遇,迫使我父母不得不轉戰遷居,最後搬到了南市方浜中路的獅子弄38弄3號的一座大院裏的一幢二層樓裏一間坐北朝南,約有二十多平米的老式木結構房間,才從此安居下來。能幹的父親還買來了幾件二手紅木家具,有雕花的大衣櫥,八仙桌和四個配套的凳子,梳妝台,寫字台,紅木轉椅等等,這為我們這間蝸居增加了不少上等人家的書香氣息。我和哥哥姐姐每人分享一個寫字台的抽屜,以便存放各自的"私有財產"。每天放學以後,我和哥哥姐姐三人,各占紅木台子的一麵寫作業、練習大、小楷,或看書。那個尺寸較大的紅木大櫥裏,除了放滿了一家大小的衣服外,櫥頂上還有兩個尺寸和衣櫥一樣大小的櫥箱,父母稱它為"櫥帽子",父親用它來放置他寶愛的書籍,收藏,其中有郭沫若、沈尹黙等人贈予父親的書法作品、國畫家許孫穆(1902一1971 上海美專教授)送的國畫,和父親從上海、杭州等地收集到的各類礦石珍品等等。
      我們小時候雖然沒有現在兒童享受的玩具,但是在父母親的潛移默化的文化薰陶下,在無形的書香陶冶下,也有另一番樂趣。我的喜愛文學,識字看書,就是從偷看父親的藏書開始的。這些情景,至今回想起來,還感到無比溫馨。     
      在我稍懂人事以後,才逐漸得知:     
     父親原名李倫華,小名祥麟。後來父親成年以後,自己改名為介盦,為了好念好寫,又改字為介安。為了幫助我們記住那個筆畫繁多的“盦”字,父親教我們把它分成三個部分來記,即今酉皿,組合起來就是那個盦字了。從此,我們就牢記不忘了。晚年時父親被尊稱為介盦公。     
        父親的出生地是浙江嘉興。嘉興這個城市,地方算不上大,但卻是浙江杭嘉湖一帶的腹地,山水秀美,物茂民豐。民國時期,杭嘉湖出現的著名文化教育和民主進步人士數不勝數。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地就是在嘉興南湖的一葉小舟。這樣豐厚的地理人文環境必然會對父親產生良好的影響。     
      不幸的是父親三歲喪母,是他的嫡親姨母,後來成為他的繼母把他帶大。沒有親娘疼愛的父親,也未得到他父親的更多關愛。小學都沒上完,就被送到一家銀樓去學徒了。幸而父親天賦甚高。他跟銀樓的賬房先生學了一手好算盤和一筆好字。但父親不喜歡呆板的賬台生涯。可能是天生的藝術細胞的作用,他喜歡讀書寫字,喜歡工藝勞作一類的活動。父親天性聰明,好學而博聞強記,而且繼承了祖父的藝術基因,心靈手巧。在他辭去銀樓賬房的差事後,就按自己的興趣愛好去自由發展了。所幸那時祖父家道尚稱小康,父親在成家前後也沒有經濟負擔,他讀了不少文史哲類的雜書,也學了不少別的本事。這為父親後來獨立成家並踏上文化教育之路打下了十分有用的基礎。       母親的童年也不比父親好,甚至更苦。我的外祖父年輕時不顧家,迫使母親很小就不得不幫助外婆靠一種叫做"調錦"的紡織活,來掙一點極為微薄的收入,養家糊口。最困難時,隻能吃一個山芋度日,或到他的嫡親姨母家去吃一頓飽飯,偶爾遇到勢利的一臉鄙夷神色的姨夫,便嚇得趕緊從後門一溜煙地跑回自己家去。這樣貧寒清苦的童年,姆媽一生難忘,也造成了她一生刻苦勤儉,外柔內剛,富有骨氣的性格。      
       父親和母親同齡,而且有相似的童年。在他們同時到了十九歲那年,由雙方家庭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訓下包辦成婚。也許是相同的命運所致,我的父母並沒有因為包辦婚姻而感到痛苦對立,相反,他們彼此同病相憐,相濡以沫。在父親未曾經濟獨立的歲月裏,他們不得不默默地承受來自祖父母的譏諷和冷淡。尤其是姆媽,因為娘家窮,丈夫暫時沒有收入,她再一次嚐到了人間寒涼的滋味。但也充分培訓了父母此後獨立生活的堅強意誌和能力。     
       後來,由於國民革命,軍閥混戰,兵匪搶劫,祖父去世,家道敗落,父母親被逼帶著兒女,一起從嘉興逃難到上海,由此也獨立成家了。       吾父生前常常喜歡說:天無絕人之路。還常常說:各人頭上一爿天!事實正是如此。來到上海以後的父母親,經過幾番掙紮和奮鬥,很快就在上海這塊既有風險又不乏機遇的土地上站住了腳跟。靠著父親生命中的一位貴人的幫助和指引,父母親的命運和生活有了根本性的變化。這位貴人就是出身於嘉興的名門子弟金祖同叔叔。他是原上海中國書店的老板金仲清之子,也是父親的一位遠房表弟。他出生於書香門第,曾留學日本師從郭沫若專攻甲骨文。回國後,著有多本甲骨文專著。他在上海文化社交界有廣泛的社會關係,是上海文化界的一位名士。我小時候他曾幾次來我家做客。記得他說一口帶有嘉興口音的上海話,中等偏高的身材,穿一身西服,配一副金絲邊眼鏡,風度翩翩,氣質不凡,極有名士派頭。他不但博學多才,而且慷慨仗義,對中國的文化事業和民主進步事業有過一定的貢獻。父親正是在祖同叔叔的熱心幫助下,被引薦到上海一所著名的法國天主教神父創辦的聖芳濟學院(後改名為聖芳濟中學,即今之上海市北虹高級中學)擔任高中國文課教師。從此,父親不但有了一份固定的職業和收入,家庭生活有了相當的改善,也由此而躋身於上海的文化教育界,結識了不少文化界人士和朋友,他的學識水平和社會地位也大大提高了。       
       父親的命運和社會地位的改變也直接決定了我們下一代人的命運和方向道路。     
      我們的祖父原是一位手工藝者一一金銀匠。據母親說,祖父有一手精湛的鍍金技藝,在當地小有名聲。後來逐漸掙出一份小小家業,不但買地造屋,在嘉興張家衖蓋了一座二層小樓,還收了一個學徒,幫他經營他的工藝作坊。家庭生活可謂豐衣足食。逢年過節,還要殺雞宰羊,算得上是一個小康家庭了。但他不重視對他唯一的兒子的教育。吾父後來竟能到聖芳濟學院教書,完全是靠著他的天賦和後天的努力無師自通自學成才的結果。吾父雖無大學文憑,但他的學問遠比上過大學的人淵博。我從他的不多的藏書看到他讀書涉獵和興趣極廣。我家沒有什麽四書五經一類書籍,但有唐詩宋詞史記等書,小說類書籍如"聊齋""鏡花緣"和四大名著以及宋明古今小說等書,也有"胡適文存",顧頡剛的"古史辨",蔡元培的"紅樓夢索引",金祖同的"殷墟遺珠","說文解字"、"辭源"、歐、柳字帖,等等等等的書,有些書如什麽"崔東壁遺書"和我完全陌生的書名,當時我就不記,現在根本想不起來了。父親的這些藏書,有些是從舊書攤淘來的,有的是金祖同先生送他的。我在上大學前,對父親的這些藏書,除了小說類有興趣,其他比較深奧的古籍基本不看。其實,父親的學問,比他這些有限的藏書要廣博得多。可惜,那時我受學識之限,兼因受洶湧的"革命"潮流的衝擊和影響,隻對新文學有興趣,卻錯失了向近在身邊的博學的父親請教的珍貴機會。如同昔日眾多自學成才的文人,我的父親不象那些科班出身的死讀書的書呆子,他的學問知識不僅來自書本,而且來自生活,是經過他的悟性咀嚼過,又經生活實踐過的新鮮的流動的"活水"。隻有像金祖同這樣懂行的真名士,才懂得和欣賞父親這樣名不見經傳卻又有真才實學的普通人物。是金祖同先生獨具慧眼,把我平凡的貌不驚人的父親從平凡的大地眾生中識別和推舉出來,使父親沒有淪為賤民,且養育了一群對社會有用的兒女。       
       而父親的本事豈止教書。父親生有一雙手指細長白皙的"才子手"。他心靈手巧,能寫一筆工筆楷體,能寫篆、隸等書體,還精於篆刻治印,深獲祖同叔的賞識和器重,並且不斷為他介紹當時文化界的著名進步人士和朋友,請父親為他們刻印名章。父親曾留有六大厚本印譜,裏麵記載著郭沫若、茅盾,沈尹黙、金祖同、張元濟•••••等等名家的朱紅印泥的圖章印跡和父親精湛的篆刻藝術成就。可惜在十年浩劫中的"破四舊"劫難中,把吾父的一生心血業績焚毀一盡!現在隻遺留下幾枚他為自己,為母親,為他子女們刻治的印章。父母親的印章都是雞血石的。給我的印章是一枚精美的天藍色瑪瑙石,並配有一個可愛的牛角圖章盒子。隻怪我輕率大意,在天津鈴鐺閣中學教學時,向語文組同仁顯擺吾父的傑作,引起一位小人的垂涎,不久,這枚我大意放在書桌抽屜裏的印章就不翼而飛了。     
       我記得,父親給大姐夫婦刻過一對水晶印章,那是作為大姐結婚的貴重禮物。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二姐的那枚印章,那是一枚金光閃爍的金星石印章,上麵刻的是小篆"小梅"二字。可以說,那是一枚極富藝術特色和藝術價值的珍品。       
      父親也曾為朋友寫過刻過碑帖。我那時年紀幼小,不懂,也不注意。隻記得父親課餘時間喜歡收集擺弄他的諸般"武器":刻圖章用的木質刻床,大大小小的刻字刀,大小不同的硯台,除了一方配有紅木盒子的小端硯外,還有一方巨型的大銅硯台,各種筆墨紙張,印泥,扇骨扇麵更不用說了。可惜,自從母親去世後,父親的這些不為我們重視的零散遺物和他置辦享用了半世的紅木家俱都散失不存了。現在隻有吾妹還留有吾父傳下來的一把折扇,一麵是父親畫的蘭草,一麵是他的寫的隸書。這就是吾父身後留下的唯一可憐的遺物了。     
       我從小粗蠢,對家事和父母的事情都不留意,且離家又早,從十八歲去北方上大學後更少關顧二老。直到自己年事漸長,才陸續從弟弟妹妹那裏聽到有關父母的軼事舊聞。聽說,在我出生前後,父親曾在一座十分珍貴的翡翠雕成的寶塔上,受請刻過紀念文字,得過一筆不菲的禮金。後來,這座精美華麗的翡翠寶塔連同父親的篆刻,在1939年榮獲過國際大獎。可是父親生前從未對我們誇耀過他的成就,這是母親後來當故事講出來的。遺憾的是,我們那時都太小了,沒有福氣一睹這一稀世之作。隻有吾妹曾經在母親的私人"寶?"中看到過這座寶塔的照片。吾弟慶餘也在美國的國家博物館看到了那張留有父親寶貴篆刻遺跡的翡翠寶塔的照片。
     令人遺憾和惋惜的是,父親的這一藝術天賦,隻有我的長兄慶雲稍得其傳承。我的胞兄慶雲從小也酷愛藝術,精於書法繪畫,工藝製作,熱衷收藏(這我將另寫專文細述),可惜,他和父親一樣不幸,他的藝術才華也沒有得到充分發揮,就在盛年含恨早逝了。       
       從我開始有記憶起,父親已是一位中年人了。每天一早,他就要出門去學校上課。父親是個中等偏高身材,穿一件長袍或長衫,一雙幹淨的皮鞋,鼻上架著一副鍍金邊的近視眼鏡,頭戴禮帽或白色細藤絲編織的涼帽,頗有學者風度。他的這身穿戴標誌著身份顯然不同於我家周圍環境的體力勞動者的鄰居們。其實,以父親那時的身份和工資收入,是有條件租住較上等和寬敞一點的房子的,就是因為孩子多,負擔重,靠他一人的工資收入,已經捉襟見肘了,不得不租住那所謂的"下隻角"地段的房子,那裏的房價是很便宜的。事實上,起初,獅子弄那條弄堂還是不錯的。房子雖然老舊,但建築格局還有點古色古香的味道,居民也不算很嘈雜。我們剛搬進去住時,那些鄰居都十分敬重地稱父親為"李先生",稱母親為"李師母",彼此相安無事,和諧共處。父母親一方麵有分寸地和鄰居們謙和相處,另一方麵,也經常提醒我們,不許和弄堂裏的"野蠻小鬼"瞎混。父母親尤其是姆媽,每以自家的書香家庭為榮,深怕自己的孩子受到周圍環境不良習氣的影響,對我們管教甚嚴。我們放學後就直奔家中,不是做功課,練習大、小楷,就是做些手工作業,如畫畫、 繡花,日子過得十分平靜。   
      父母親從自身的切身體驗,尤其是母親,她從未進過學校的大門,深知不識字沒文化的苦處。為了兒女們不再重複他們童年的命運,為了我們將來有一個光明的前途和美好的生活,父母親都特別重視子女的教育。不管家境如何困難,始終堅持讓我們上學。我家兄弟姐妹六人,隻有大姐沒有上完中學,就輟學在家幫助姆媽照料家務。     在我童年的那個平均教育水平極低的年代,對於一個收入不高且子女眾多的平民家庭,能讓孩子吃飽穿暖,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而我們的父母親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們不但竭盡全力做到全家"布衣暖,菜飯飽",還始終堅持讓六個孩子享受教育的權利。這件事現在聽來,十分平常,但那時對我們的父母親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艱難的事!我們的父母親本身沒有受過多少學校教育,又無多大的財力實力,能這樣深明大義,花盡心血,讓五個孩子上完高中,又各自進入大學,這連我家幾位比我們富有的親戚都沒有做到。每當我想到,我的一生從父母親的遺傳、熏陶和影響培育,畢生享受到文學藝術精神財富的澆灌和滋養,直到晚年,它仍是撫慰我心靈的最溫暖的精神搖籃,我就會向那在蒼穹深處的雙親深深地感恩,常常在心裏默默地向他們說,父親母親,我永遠記得你們的高恩厚德,不忘來自你們的大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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