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無數沒帶傘

這個童話說現在隻有在遠處有一塊小小的島,島上開著最後一朵玫瑰,是最後一個夏天的最後的浪漫。島上隻有最後一個園丁,最後一個種玫瑰的男人。
正文

天堂島(續二)

(2011-06-24 10:46:54) 下一個

二十一

 

一個男人,就算是一個怕老婆的結了婚的男人,如果他意識到自己對女人的幸福無能為力,會覺得十分失敗和沮喪。其實這是不必要的自攬責任,或是一種被掩蓋了的大男子主義。女人的幸福不是男人“給”的,而是女人自己去“拿”的。楊沉宇並不算是怕老婆的男人,但他或多或少有這種被掩蓋了的大男子主義。不幸的是,他的大男子主義被雨菲的近乎於女權主義式的獨立給“鎮壓”住了。他高大的外表掩蓋住的虛弱和膽怯完全源於他對妻子的愛情和這大男子主義。他對妻子這樣的依賴源於他從沒有愛過別的女人或者和別的女人做過愛。他那小女人樣的妻子其實有一顆極為倔強的甚至堅硬的心。他被她的孤獨和冷漠弄得不知所措。他問過她到底要什麽。她用英語說要“Passion”。他查字典,第一個解釋是“強烈的情感”,包括恨,愛和怒。結婚這麽多年,這麽成熟的年齡,這麽一個貌似溫柔的女人,光著身子跪在床上大喊著要“Passion”。多麽可笑!他也要!倆人要同樣的東西為什麽不能相互擁有?在離婚率極高的現在社會,楊塵宇還是做夢都沒想到他會因為這個“Passion”而被迫離開雨菲。他一直知道如果自己不放棄,雨菲會一直是他的妻子,以她在異國它鄉發展的百分之百的親情和對婚姻倔強的堅持。她其實討厭大家都做的事情,包括逛商店,上網和離婚。

不象楊沉宇賣勁地幫雨菲在費城安家,雨菲沒有幫楊沉宇一點忙在新澤西安置。楊塵宇一向驕傲於他男子漢的長像和力氣,還有他自信的安排生活的能力。他實在對雨菲笨拙的生活能力和方式不放心。他不能忍受她多一分的消瘦,拉遢的不合身的衣著,甚至胡亂抹的美容霜和總皺著的眉頭。一切都提醒他的失敗。他的女人不美麗,不快樂象給他臉上抹了一層灰,讓他在朋友們麵前總有些尷尬。而她卻光著身子大喊著要“Passion!”,抱怨她對科學沒有”Passion”,對性愛沒有”Passion”,對廚房沒有”Passion”,對車子房子和孩子沒有”Passion”。這個女人!她讓他隻想哭!他比她高大得多,而她卻能讓他夠不著,看不清她的眼睛。她難道不能要具體一點的東西?比如一支口紅,一瓶香水和五磅她愛吃的鮮蝦?不識趣的女人!莫名其妙!

楊沉宇泡了一杯咖啡,坐在他新家的窗前,望著對過枝葉繁茂的楓樹冥思苦想。他最後選擇了一個離科技學院不到十哩遠的公寓,跟兩個剛從國內來的年輕小男生合住三室一廳。兩個男生為了省錢,讓楊塵宇住最大的臥室,付多一些房租。楊沉宇覺得自己成了“黑幫老大”。由於他的英語比兩個小男生好,又有一輛新車,什麽“生意”都由他“照顧”了。兩個小同胞跟著他,象忠實的小“黑仔”,不離左右。入學不久,楊塵宇的“幫派”便擴張了聲勢。不僅有中國人,還有印度人,日本人,韓國人和哥倫比亞人。他的業餘時間被他們充滿了:搬家,接老婆,住醫院,申請獎學金,找餐館打工,入中國教會,介紹對象,聚會吃飯,平冤慰曲,等等,等等。楊沉宇一開始覺得自己這麽大歲數了還在跟那些小青年混在一起上學實在是委屈和失敗。漸漸地,“老大”的感覺或多或少撫慰了一些不平和頹廢。他以經驗參加學習,討論和考試,成了他那一幫群體中出類拔萃者。他領著新學生去健身房,舉重的啞鈴數目讓那些連炒菜鍋都端不動,隻會用鼻粱扛眼鏡的書呆子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自然地,楊葉就這樣加入了他的生活。她是上海人,長得嬌小玲瓏,幾乎象雨菲。楊沉宇對這樣小鳥依人型的女孩有一種天生的保護感覺。可惜她是上海人。北京人和上海人一般合不攏,會互相取笑。有許多精致幽默的《讀者文摘》文章寫關於這兩個大城市的人和文化是如何隔隔不入。其中之一說北京男人處理不平會說“哥們出去較量!”三拳兩腳結束,還能在一起喝二鍋頭。而上海男人則把倒完的馬桶往街上一放,說“我們說說清楚,大家來評評!”圍了一圈人討論,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明天倒馬桶時見著你再理論。楊沉宇強調說楊葉沒有上海小市民的小氣,不會在醬油瓶或手紙上做記號以防同住的舍友偷用。也許是因為她在青少年時就到了美國的緣故。她是一個讓人很放鬆的女人,嘴很甜,很開朗愛笑,什麽都比較具體明確。喜歡一件什麽東西,很具體的,比如一件皮夾克,會耐心的等降價去買來,然後很高興地享受。這樣讓人很放心,容易捕捉,知道什麽會讓她高興,怎樣才能防止她不高興。誰會知道上哪個商店去買“Passion”?如果它是一道非常可口的菜,誰會知道用什麽配料,什麽火侯,什麽手段去烹調?如果它是一件完美的衣服,誰會知道用什麽布料,什麽顏色,讓哪個裁縫去剪裁?如果它是一本書,更沒辦法了,誰會知道怎樣定主題,手法,又有誰會去讀?

楊葉的“明確”更襯脫雨菲的“抽象”。楊葉變成了陽光,讓楊塵宇在一段時間內看得很清楚明朗。而雨菲成了三月裏清晨的雨霧,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雲開霧散。楊沉宇周末回費城跟雨菲說起這樣的一位同學。雨菲並不在意。楊沉宇已習慣她對什麽都不在意,也就沒在意她的不在意。

又是一個中秋節。雨菲整日忙得戰戰兢兢,早忘了中國農曆。楊塵宇打電話來說著名民族歌手騰格爾要在新澤西一個藝術中心演唱。他已經買了票,讓她星期五六點鍾到新澤西去看演出。楊沉宇琢磨著雨菲會對這個感興趣。雨菲卻遲疑說她不能為此請一天假。如果上班到四點,趕到唐人街去坐公共汽車,兩小時到紐約,再坐地鐵到新澤西,她估計會累得在演唱會上睡覺。楊塵宇說那他中午上完課可以回費城,接了她再回新澤西。雨菲說太累人,算了吧。楊塵宇堅持著要她去。雨菲答應跟蓋勒教授要求早些走。她支支晤晤跟蓋勒教授解釋說今天是中國一個很重要的,類似美國感恩節的節日,要早點下班和丈夫去看一個中國歌手的演出。蓋勒教授笑著說你當然有很多生活,高興地去享受好了。楊沉宇開了將近三個小時才到費城,接上雨菲。雨菲要開車,好讓他休息會兒。楊塵宇嫌她開得慢趕不上演出,自己開車緊著往回趕。騰格爾的家鄉歌曲驅散了一些雨菲的孤獨感,卻驅不盡她的思鄉之苦。因為她不能明確自己的故鄉。心鄉何處?似乎不在那“彎彎的小河,清清的小溪”邊,也不在那“母親的叮嚀和父親的皺紋”裏。她握著楊沉宇的一隻手,依然覺得自己在荒漠裏尋找故鄉。“母親的叮嚀和父親的皺紋”是送別她去尋找自己的故鄉,而“彎彎的小河,清清的小溪”是她旅途渴了飲水的地方。心鄉何處?難道它在這異鄉裏?雨菲側頭看看楊沉宇,他另一隻手握著咖啡,困倦的雙眼隨時想要閉上。

看完演出,雨菲第一次到楊塵宇的住所。住的都是男人們,有些邋遢,但楊沉宇的臥室還算幹淨。窗台下擺著一張書桌,迎麵的楓樹尚未完全變紅,在夜燈下顯得色彩斑斕。雨菲口渴,順手把台燈邊的半杯茶給喝了。完了,隻吐舌頭抱怨茶杯一股煙味。臥室異常簡單。雨菲覺得陌生和單調,提議去拜訪朋友林楠夫婦,順便住在他們家好了。

第二天吃過午飯,楊沉宇夫婦和林楠夫婦打撲克牌,楊塵宇當笑話說起同學楊葉找對象的經過。楊葉再過兩年就要三十,讓人介紹對象,一看對方是個弱不經風的書呆子,估計還沒有她的力氣大,覺得委屈沮喪,甚至想替對方和自己哭一場。對方倒真心起來,到教室裏找她。楊葉拖了楊塵宇跟她一起去見,在對方麵前稱楊塵宇是她哥哥。對方見楊沉宇高大峻偉,那“哥哥”又不知是真是假,自形慚愧起來,從此不敢再來糾纏。雨菲看楊沉宇一副英雄得意的樣子,盯著牌冷笑說:

“這個楊葉倒是很需要你。我讓給她了!”

楊沉宇倒高興起來:

“我終於見到你吃醋。這樣你是不是就會有Passion了呢?”

玩笑說起來,林楠也跟著湊熱鬧,說天天上班下班,從世貿大廈的廢墟裏搬到另一個商業大廈,每日坐穿梭於新澤西和紐約之間的Path地鐵,掙的錢不少,房子也挺大,孩子可以生好幾個,可是沒有滿足和踏實感,忙得夢都做不出來了,真想再談一次戀愛,享受那種陶醉和忘我。林太太在桌底下使勁踢了丈夫一腳。大家大樂起來。

 

二十二

 

雨恬一大清早打來電話。雨菲正在刷牙洗臉,剛一接就聽雨恬一迭聲問“你還好吧?你沒出事吧?”雨菲莫名其妙。雨恬從來沒有這樣關心她。問她為什麽大清早打電話。雨恬說做了一個夢。她們一起去出海釣魚。就她們倆,沒有楊沉宇,沒有費利克斯,沒有小托尼,也沒有伊凡。風和日麗,海波輕蕩。有魚咬雨菲的鉤。雨菲使勁往上拽,卻被魚給拖進了大海。一瞬間波濤洶湧把雨菲吞沒;一瞬間又恢複風和日麗。雨恬在夢裏以為是夢,自己一個人坐在船上等夢醒來。仿佛等了幾個世紀,依舊風和日麗,依舊是她一個人坐在船上垂釣。雨恬方才驚駭起來,四顧茫茫大海,哪裏有雨菲的影子?她不由大哭起來,就哭醒了,然後才給雨菲打電話。雨菲聽得鼻子發酸,說她也想念雨恬了。雨恬立即說要到費城去看雨菲。她要去紐約。她從來沒見過紐約,見過真正的美國大陸;她已經厭煩波多黎各了,感覺象是被圈在監獄裏,膩味得很。雨菲問帶著小托尼出門會不會不安全。雨恬說可以讓費利克斯的父母看幾天。她要鬆口氣,要暫時解放一下所有的壓抑。雨菲答應給雨恬買飛機票。回頭她一邊走路去上班一邊琢磨雨恬的夢是不是自己編的,好找個借口出來散心。奇怪的是,她也夢見自己沉到大海裏,一直沉到海底;沒有被淹的窒息,反而覺得從未有過的呼吸自由,並且一切從未有過的透明。

雨菲給雨恬定機票時強調說隻有周末才能陪她玩。雨恬便要呆長一些時間以便可以過兩個周末。雨菲在機場見到雨恬時嚇了一跳。她把長發剪短了,沒化妝的臉顯得清瘦平淡;眼睛象是睜不開,變得小了一些。姐妹倆在激動或高興時有扯對方長發的習慣。雨菲擁著雨恬。雨恬習慣地撚雨菲的長發,而雨菲隻能拍雨恬的背,一邊責怪說:

“你怎麽……?”

把長發剪了?”

雨恬聽雨菲結結巴巴,替她把問題問完。雨菲順手胡擼一下雨恬的短頭發,抱怨她看起來不一樣了。雨恬笑著說等她也有一個孩子時看看還能不能長發飄逸。雨菲不吭聲了。雨恬拍拍雨菲的背,把手放在嘴上噓聲建議這十來日裏頭不許談波多黎各的任何人,任何事。

楊沉宇正好有許多考試要準備,周末便沒有回家。當晚雨菲請雨恬到費城頂好的酒巴,奇怪的名字,叫“和尚”(Monks)。雨菲有兩個原因帶雨恬去那兒。其一,“和尚”裏的辣味海鮮,一種貝殼,美味揚名,還便宜,十美元一小鍋,配上蒜味麵包,同時滿足嘴巴和肚子;其二,“和尚”有一本著名的“啤酒聖經”(Beer Bible),列著俄國,比利時,英國,荷蘭,愛爾蘭,德國,日本,加拿大和美國的各種啤酒(不知為何“和尚聖經”裏沒有列中國青島啤酒)。“和尚聖經”裏有幾句廣告詞“如果你不喜歡啤酒,這兒有合你口味的啤酒;如果你喜歡威士紀,這兒有威士紀啤酒;如果你喜歡伏特加,這兒有伏特加啤酒;如果你喜歡啤酒,你便找對廟了。” 可見其啤酒之齊全。冰鎮啤酒配辣味海鮮,雨菲雨恬姐妹倆在大聲的搖滾樂中喝得興高彩列,根本沒在乎聽得懂不懂歌詞和旋律,不時晃晃胳膊搖搖頭表示投入,引得服務生坐到她們身邊熱情地講述他的“啤酒聖經”。走出“和尚”廟,姐妹倆挽著胳膊搖搖晃晃走了一街又一街。雨菲要打車,雨恬不肯坐車回家,要一直走。她喜歡這樣一個完全不同於波多黎各的城市,完全不同的建築。她的印象是這兒建築更高大結實,顯得大氣,而聖胡安的建築僅有小民族風格,供旅遊的人們欣賞一種獨特的別致而已,卻沒有“國際化”的大度。雨菲跟雨恬意見不同。她喜歡波多黎各的民族風格,甚至那“鄉下”的感覺,讓人覺得親切和放鬆,盡管可能放鬆得以至墮落。雨恬撇撇嘴嘲笑了一通。她氣喘籲籲地歪在一棵樹上,仰頭望著在路燈下金黃發亮的葉子,羨慕它深秋的顏色,抱怨波多黎各一年四季單調的綠。雨菲不由替波多黎各辯護起來,讓雨恬注意那火紅的鳳凰樹可以把眼睛燃燒,幽藍的大海讓心靈蕩漾。雨恬歪著醉眼懷疑地看著雨菲:

“你這樣護衛波多黎各,是不是因為伊凡在那兒?”

雨菲正想到伊凡說過波多黎各是他的幸運所在,被雨恬一問,怔住了,捂著嘴打了一個啤酒嗝,然後朝天揮揮胳膊,對雨恬挑釁道:

“是……又怎樣?”

雨恬重重地拍拍雨菲的肩,指著她的鼻子:

“過了這麽多年,你終於承認了。你有什麽舉動?”

雨菲也靠到樹上,跟雨恬一起仰望金黃的樹葉:

“我?沒什麽舉動。”

“為什麽?”

“我想是因為我無法想象離開楊沉宇。”

“那怎麽辦?”

“沒辦法。”

雨恬想了想,牽起雨菲的手:

“你的沒舉動也許是對的,這適合你。”

倆人手拉手繼續往回走,互相看了一眼想說什麽,又同時恍然大悟似的:

“不許說波多黎各!”

晚上倆人睡在一張床上,依然手牽手。貓咪咪明白它已經不再受注意,自己乖乖睡到客廳沙發上去了。

第二天早上雨菲給咪咪放了足夠兩日的貓食和水,然後跟雨恬到市場街坐AMTRACK火車到紐約。其實到唐人街坐班車便宜得多。隻是雨菲想讓雨恬坐一坐這種快車,順便沿途欣賞燦爛秋色。

她們首先去伊梨諾伊斯島看自由女神。陽光明媚,風卻挺強,坐在船上,雨菲的長發被吹得亂七八糟。雨恬一邊照相一邊大聲嚷嚷讓雨菲也把長發剪掉。雨菲說楊沉宇喜歡她的長發,不能剪掉。雨恬聽了不高興,讓她自己決定喜歡不喜歡長發。在自由女神麵前,姐妹倆騷首弄姿學女神的姿態,逗得旁觀的遊客自願當她們的攝影師,繞著女神一圈,照了無數各種姿態的合影。末了,倆人排了半天隊通過安全檢查才得以爬上女神的眼睛,從裏麵感覺不到女神的樣子,眼睛隻是兩個大窗戶,俯瞰閃亮蕩漾的海水,讓人不由有大聲呼喊發瀉跟蒼天要自由的衝動。雨恬果真朝著海洋大喊一聲,把雨菲嚇得四處張看有沒有人指責她發神經病,旁邊的人隻是微笑,說“感覺滿好吧?”。雨恬讓雨菲也喊一聲,雨菲不肯。雨恬說她不喊她就不下去了。雨菲隻好輕喊了一聲。雨恬不滿,讓大聲點。雨菲生氣地大喊了一聲。雨恬方才罷休,扯扯她的長發表示滿意。

回到紐約市,已過中午,倆人餓得肚子咕咕叫,隨便找了一個麥當勞。姐妹倆一邊吃薯條一邊湊在一起看數碼相機裏的照片,非常投入,時而笑得前仰後合,放肆得很,目無旁人。吃完飯,雨恬把相機放回包裏,一邊翻看檢查一邊大驚失色道:

“我的錢包不見了!”

雨菲扯過包來再檢查一翻,果然錢包沒了。雨恬氣急罷壞,一個勁罵“F”詞兒。旁邊一位白人婦女過來關心地告訴她們,剛才她們鄰座坐著一位高大的黑男人,沒有要任何東西吃,隻是坐在哪兒。當時姐妹倆看照片這樣投入沒注意,她有些懷疑那男人,後來忙著照顧孩子,一抬頭黑男人已經沒影了。雨恬急得要流眼淚,她的錢包裏有社會安全卡,駕照,信用卡和學生證。好心的婦女讓她們到街道警察局登記,也許小偷會把錢包扔掉,別人撿到會交給警察。姐妹倆去警察局登記雨恬的社會安全號,留下雨菲的地址和電話。當然後來一直沒發生象那位婦女描述的好事。

雨恬玩興減了大半。雨菲安慰她損失並不太嚴重:信用卡已經打電話報失了,隻是回波多黎各後要麻煩一通重新辦理各種證件。不論如何,倆人心裏多了一分警惕和不快,跟背著個有些份量的東西,放又放不下。下一個計劃是帝國大廈。雖然在大廈頂層觀看日落時分的紐約頗為壯麗宏偉,雨恬卻沒了要大喊一聲的衝動。雨菲一個勁想讓雨恬高興,讓她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而責怪紐約。小偷哪兒都有,算是傷害最小的犯罪行為了。雨恬漸漸高興起來。她在大廈底層禮品商店對一隻昂貴的手鐲愛不釋手,雨菲隻好給她買了以彌補她的丟失。之後倆人坐公共汽車到著名的商業街第五大道,大部分東西都價格太高,雨恬隻要求去波多黎各沒有的女式內衣商店維多利亞秘密(Victoria’s Secret)。然後到中國城吃晚飯。雨恬覺得印象不好,那些建築和人讓她覺得壓抑,擁擠和沉重。雨菲提議去洛克菲勒,那兒的建築高大宏觀,甚至有些宗教式的神秘,晚上又燈火通明,應該會讓她高興。雨恬果然喜歡。經過一個溜冰場,看大家玩得十分熱烈,雨恬扯著雨菲要去。倆人都滑不好,一個勁摔跤,最後摔得十分高興,把不快給忘了。一直玩到十點多鍾,倆人才互相攙扶著去旅館。洗完澡,雨恬把買的內衣打開,倆人試著玩,在鏡子麵前學維多利亞秘密廣告模特的樣子。雨恬教雨菲拋媚眼,配上維多利亞秘密的廣告詞:你值得更多的性感!雨菲笨拙的媚眼逗得雨恬笑疼了肚子。她在摸肚子的時候觸摸著了剖腹產的傷痕,不由想起小托尼來,便撇下雨菲給費利克斯的母親打電話。大概是托尼睡覺了,一切都好。雨菲穿著性感的睡衣,站在鏡前發呆,那熟悉的孤獨感又襲上來,讓她忍無可忍。她走到窗邊,揭開布簾往外看,整個城市燈火依舊通明。

星期日的旅遊計劃是國家中心公園,首都博物館,戈登漢姆現代藝術博物館。照了數不清的照片:油畫,水彩,雕塑,古今中外,從蒙尼特,畢加索到齊白石;看得頭昏眼花,走得鞋都破了,才坐火車回費城。

星期一雨菲照舊早起去上班,雨恬在家看在紐約買的一套《性和紐約》(Sex and The City),當時十分流行的電視係列劇。雨菲並不喜歡看。她喜歡看另一套也是描些紐約生活的係列劇《老友記》(Friends),來消遣她沒有朋友的一個個夜晚和周末。雨恬十分滿足於她的度假:看累了《性和紐約》,便拿著雨恬的信用卡去市中心到處逛。雨菲考慮到雨恬這兩年來所受的傷痛和沉重,溺愛著她;盡管雨恬每日都購買一件新鮮東西讓人心疼錢,雨菲還是不忍責怪她胡亂花銷。雨菲這幾日回家推門進屋,非常喜悅於雨恬和貓咪咪的雙重歡迎。她們一起去看Tom Cruise的電影《Vanilla Sky》。回家把齊秦的舊歌放得天響以至鄰居過來敲門警告。雨菲則反駁說她在淩晨一點鍾總聽到他們家有女人尖叫都沒叫警察。鄰居臉羞而退。雨恬大樂,表揚雨菲居然會給自己說話了。雨菲一本正經地抱怨她的鄰居做愛時間太晚,還肆無忌憚,奇怪沒別的鄰居寫正式抱怨書,送到租房辦公室去。而雨菲總是能收到關於小心自己家的貓狗叫聲太大會吵著鄰居的通知。

這禮拜正好布什總統的競選人克裏要到費城演講。賓洲大部分選民是民主黨支持者。演講台搭在賓大化學樓北邊一塊空曠的草坪上。演講開始前有幾波遊行,陣容大的都舉著克裏的名字,標著“正確的引路人就要來了”之類。也有幾個人稀稀啦啦組成布什助威者,跟著一起互不侵犯遊行。這讓雨菲想起“六四”時北京師範大學的龐大遊行陣容和稀疏可憐的夏門大學進京遊行示威代表隊伍。

蓋勒教授雖然沒有明說她要選誰,研究組裏大家都不言而喻是要選克裏的。唯一沒有選舉權的是雨菲,除了聲明要放棄選舉的博士後默特,因為他認為這兩個候選人都讓他失望而不感興趣,害得他父親打電話來責怪他不關心國家大事。不過每個賓大的學生或職員都可以在網上輸入證件號碼而下載一張進入被警察圍起來的演講場地。蓋勒教授特意到實驗室來聲明大家都可以放下實驗去聽演講。還對雨菲強調說她也可以去。雨菲下載了一張票,打印了兩份,給正在市中心逛街的雨恬打電話,讓她來看熱鬧。兩人特意排在不同的隊伍裏進場,進去後再打電話找到對方。雨恬象孩子一般高興,覺得滿酷。擠在人群裏等了半天沒動靜,好不容易有人登台,原來是費城的一位拳擊冠軍,在揮著拳頭力竭聲嘶弘揚克裏的正確和力量。接著是賓大的女校長講話,聲音宏亮,不亞拳擊冠軍。好不容易克裏上陣了,群眾一片掌聲如雷,拌著幾聲說不清政治傾向的口哨。雨恬總在雨菲耳邊嘲笑克裏的長臉和吊眼,自己捂嘴偷樂。站著聽了一陣,腳累了耳朵也累,聽著克裏說話總在重複,雖然前後的句子不完全一樣,總是“國家在倒退,隻有我能拯救它”的大話。

雨恬不耐煩了,告訴雨菲不如乘此機會陪她去逛街,順便到中國城去吃小點心。結果兩人為了一塊八十幾美元的桌布爭吵了一翻:雨菲認為雨恬花將近一百美元買一塊桌布是不可思議,不如買一件相當價值的衣服;而雨恬則認為桌布漂亮,一日三餐,胃口更好,有益健康,比衣服更重要。雨菲忍無可忍,嘲笑雨恬幸虧生活在波多黎各,不去工作照樣拿工資,導師和同事依舊對她甜蜜而關照;孩子有政府資助,自己可以去度假胡亂買東西。在費城是不可能找到這樣的人文和地方的。這一下不得了,雨恬扔了桌布跑出商場,沿著街道不知道朝什麽方向急步促走,任憑雨菲在後頭如何呼喚道歉也不回頭。雨菲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雨恬自己也跑累了,才一屁股坐在一家珠寶店外的台階上,低著頭,直喘粗氣。雨菲坐在她身邊說算了吧,她愛買什麽便買,不再勸阻了。雨恬並不看她,抽泣著說這已經不是桌布的問題了,她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姐姐也認為她過得沒有社會價值,把她看低。雨恬說:“你瞧著吧,我很快就能離開波多黎各,反正我也在那兒呆膩了,別以為就你能奮鬥,把你放在我的處境,不信你的淚會比我流得少。”雨菲對自己脫口而出的嘲笑痛心疾首,恨不得去買了針線來給自己縫上嘴巴。她發誓說她沒有認為雨恬過得沒有社會價值,相反,她認為雨恬在遭遇逆境依然能保持樂觀向上和幽默,是她做不到的。還是相反,她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奮鬥者,而是一個幸苦的失敗者,在努力保持平衡而已。兩人互相訴說互相安慰,時哭時笑,進出行人搞不清來龍去脈,隻好饒過她們。

雨恬的度假結束了。她對回波多黎各十分矛盾:一方麵牽掛小托尼,要盡早回去看他身體好不好,有沒有生病;另一方麵,她萬分不情願回去,希望有另外一個體麵的地方,有她的空間,能體麵地生活,體麵地奮鬥。雨菲雖然享受雨恬的陪伴,但是覺得累心,經常不能平衡於雨恬的任性。她對雨恬任性和可以任性幾乎有一種嫉妒感,因為她不能夠任性。另一方麵,奇怪地,雨菲想要放縱她。雨菲幾乎害怕雨恬的抱怨;一聽她有什麽不足,想要什麽,雨菲有一種壓迫感要去滿足她,讓她快樂起來;而當她快樂了,滔滔不絕炫耀時,雨菲又會十分嫉妒。所以雨菲跟雨恬一樣,對雨恬回波多黎各十分矛盾:一方麵戀戀不舍;一方麵希望她趕緊離開。

最後一個傍晚,雨菲從同事那兒知道市中心一個酒吧有爵士樂隊演出,決定帶雨恬去體會不同於波多黎各民族風格的“國際”音樂。姐妹倆打扮了一番,走出樓房,想到下一個寬敞些的街上打出租車。時值七點左右,天色仍然微亮,過街時前麵有三個黑人青少年在一邊聊天一邊玩鬧,姐妹倆並沒介意,見他們躲到一邊讓路還報以“謝謝”。經過一段樹影婆娑的街道,雨恬猛然注意到三個被背後路燈投長的影子漸漸逼近,大喊一聲“快跑!”,拉著雨菲猛跑起來。她們哪裏跑得過三個高大健壯的青年?雨恬幾秒鍾後醒悟過來,大喊“救命!”這時候其中一個青年一把抓住雨菲的長發,雨菲被迫扭回臉去。另一個青年去扯她背的小包。雨菲一向喜歡把包象小學生那樣斜挎在肩上。所以那青年一時沒扯下包來。雨菲混亂中清楚地聽他抱怨“他媽的!沒扯下來!”拉頭發的大怒,揮拳朝雨菲的臉猛摑過去。第三個人恨勁把雨恬推倒。她們猛跑時已經幾乎接近一個路燈通亮的十字路口,一個正在打手機的男人聽到“救命”立即跑過來,另外一對正在等公共汽車的夫婦也跑過來,一邊大喊“警察!”三個黑人青年見狀不妙,放棄了“生意”,一邊罵著一邊朝反方向跑開。對過居民房跑出一個老頭,拿著槍跑過來說“我本來想要射倒他們一兩個解解悶!”正好路邊有個緊急電話,隻要一拿起來就接通警察。打手機的男人幫打了緊急電話。不到五分鍾,一輛警車呼嘯而至。

警察問搶劫犯朝哪個方向跑。大家一齊指方向。警察問雨菲要不要去醫院。雨菲捂著火辣辣的臉搖搖頭。警察便讓姐妹倆坐上警車,謝過好心的旁人,立即朝搶劫犯跑的方向開,一邊讓兩個受害者注意街上有沒有可疑的三個青年。如此饒了幾個街道,一無所獲。雨恬當著警察的麵一個勁罵“F”詞,一邊掰開雨菲的手去看她的臉。這一耳光幸虧打在眼睛下的顴骨上,已經淤血發腫。雨菲一聲不吭,她並不覺得怎樣地痛,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屈辱。Son of bitch!狗娘養的!雨菲心裏跟著雨恬罵。從小到大她都乖乖的,沒遭過父親母親或老師的任何教訓耳光,倒被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少年摑得眼冒金星。回頭在警察局記錄事情經過時,記錄員好心地建議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不要掙紮,保護自己生命安全最重要。雨菲委屈地解釋她沒有掙紮,也沒有還手,第一次遭遇如此,全憑本能,沒有空想什麽措施,結果還是被人搧一大耳刮子。記錄員安慰她們畢竟包沒有被搶走,還給雨菲臉上敷上冰,最後貼上創口貼。

警察要送她們回家,雨菲堅持還要去聽音樂。雨恬不明白她為什麽忽然變得如此固執,也許是在跟這個城市賭氣。你打我耳光,我偏要去聽你的浪漫音樂!雨菲在酒巴裏喝了三杯藍色和綠色的瑪格麗塔雞尾酒,盡管貼著膠布,依然可見她的一邊臉紅得象半個西紅柿,其實雨菲喝酒從來不臉紅。姐妹倆醉醺醺地跟著爵士樂抱著跳舞,別人還以為她們是熱戀中的同性戀者。這在費城並不稀奇。這個城市是同性戀者的故鄉,唱“精彩生活”的著名歌星Elton John就是享受如此故鄉的其中一人。這個城市還特別發行同性戀者時報。

雨菲特意沒有告訴楊沉宇如此事故,怕他擔心。回頭楊塵宇還是從她臉上的傷痕知道了,聯係起他在一次打網球時被兩個黑人偷了新車鑰匙和一次被黑人砸了車玻璃,現在老婆又被黑人摑了一大耳光,氣得他大罵Son of bitch! 發狠說他要是能夠的話,要像當時蔣介石清除共產黨一樣,“寧可錯殺三千,不能漏網一個!”雖然他也有黑人同學朋友,並對他們毫無戒心,就像他出於曆史原因恨日本人但也有要好的日本同學一樣;還有上海同學朋友,盡管大家都說北京人和上海人捏不到一起。

雨恬對雨菲的被打充滿了內疚。要是她的錢包不被偷,就不會隻有雨菲背著包;就不會用她的信用卡;雨菲就不會跟她爭一塊桌布;就不會為了道歉而請她去聽爵士樂。整個旅行似乎搧了她一個巨大的耳光,把她要飛越波多黎各的“奮鬥”火焰給煽滅了。可是後來雨菲打電話描述如何懲罰少年犯時雨恬又覺得美國大陸還是挺酷,甚至希望那耳光是打在她臉上的。雨菲在被搶半個月後收到警察局的電話,要她去確認一些照片。雨菲去了,從二十張照片裏挑出一個少年是三人中一個,連她自己都驚訝於當時的辨認能力,其實是因為她對三個少年讓路說了“謝謝”,並直視了其中一人的眼睛。美國法律要懲罰一個罪犯,最重要的是要證據。雨菲作為受害者和證人收到法院的傳票去出庭。本來代表公訴的律師打電話說不會超過一個小時的,所以雨菲隻跟蓋勒教授請了兩個小時的假。蓋勒教授隻“嗯”了一聲表示她去好了,並無關心之類的二話。這跟她在波多黎各的導師關心她的撞車事故毫無相似之處。

沒想到在法院耽誤了四個多小時。因為有一個少年犯的母親發怒打了一個押送犯人的警察,引起整個法院大樓一片噓聲和不平。雨菲被年輕的公訴律師帶到一間休息室等候。這時候進來另一個中年白種男人。公訴律師介紹說他是被告少年的律師。公訴律師出去辦理其它事宜,隻留下被告律師,一時間雙方無話。被告律師可能感覺出雨菲的敵意,湊過來溫和地解釋說他不能跟她說話是因為他現在當任的角色,並不代表他本人對她冷待。雨菲說她並不介意。

終於安置好那位大發雷庭的母親。公訴律師告訴雨菲首先要她做“Line up”(就是讓幾個嫌疑人在一間設有單向玻璃的屋裏並排在一起,然後由證人或目擊者在單向玻璃的另一麵辨認當事罪犯)。首先他演示把自己關進屋讓雨菲在外麵可以看見他,然後讓雨菲進屋確認裏麵不能看見外麵,以消除她的顧慮。雨菲發現“Line up”的過程十分有趣。所以她打電話告訴雨恬時添油加醋地說了許多細節和心理過程:當時單向玻璃裏頭坐著六個長相相似的黑人青少年,雨菲一下便認出其中之一是她確認過照片的,但她記起律師的話要慎重和認真對待,她便故意讓警察傳話讓另一個少年站起來,轉過身,側過臉之類折騰一翻,自己貼近那人假裝仔細審視。她心裏很高興自己居然可以發號施令“五號!站起來!向左轉!六號!把臉貼近玻璃!”當她聽警察重複她的口令時著實得意,仿佛她可以指揮一個警察局去替她報複。當然她不敢玩這個遊戲太久,怕被警察覺出她的把戲。所以最後她指揮真正的當事罪犯貼近玻璃,麵對著她。雨菲挑戰似地盯著這個人有十幾秒,然後肯定地說“是他!”

然後立即把那人押到法庭,解開腳撩手銬開審。雨菲看法官又是一位黑人,回想起自己由於撞車上法庭時那位帶假肢的黑人法官。為什麽那麽多黑人法官而又那麽多黑人罪犯?著名電視法庭係列“Mathis”法官也是一位黑人。黑人審黑人也就罷了,被害者卻大都是黃種人或一些白人。在定論此犯的輕重時(此少年還持槍搶過別人),公訴律師和法官及被告律師爭論起來:公訴律師要求判二級,法官及被告律師要隻判三級。年輕律師似乎有些緊張和激動,話有些不利落,被老薑更辣的法官和被告律師揪住口誤譏諷一翻,最後還是判了最輕的級別。雨菲看年輕律師竭力想表現自己,似乎想爭取判重一些好讓雨菲解氣,結果沒有成功。雨菲忽然同情起那位律師來,對那位拿眼惡狠狠看她的高大少年罪犯沒有了興趣。她想告訴那律師不用爭了,判輕判重跟她其實毫無關係,她走出法院後沒有空閑去記得這麽個人。無所謂了。

 

二十三


伊凡坐在黑屋裏一動不動。又停電了。聖誕節也會停電,也許是太多家庭點彩燈的緣故。他懶得去點蠟燭,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蠟燭。他第一次拒絕去娜塔莎家和她兒子一起過聖誕節。他想也許是去費城看過雨菲的緣故。其實娜塔莎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女人。她甚至是一個挺堅強獨立的女人,一個經過許多不幸遭遇的單身母親。她的十歲的兒子聰明可愛,喜歡和他待在一起玩計算機遊戲。娜塔莎總打電話邀請他去度周末或節假日,其實有一半原因是為她的兒子。伊凡清楚這種母親的企圖。他不能說自己是一個“好人”,但他天生有要幫別人的衝動,甚至有時侯幫助別人變成了一種不愉快的負擔。在更年輕的時候,他很樂於幫助跟他年齡相仿的女孩,因為最後他總能設法爬到人家床上並讓對方充滿感激。這樣的幫助讓雙方都平衡。現在他對娜塔莎的幫助是居於一種同胞間的友情和同情。並不是說他不情願幫她買家具,修理廚房或計算機,隻是她的“習慣於此”讓他害怕。每當他開著車,旁邊坐著娜塔莎,訓斥背後坐著的兒子把遊戲機的聲音開得太大,他就想把車停下來,開門走開,就象他離開自己的女兒和前妻一樣。

伊凡在黑暗中想著自己的女兒和前妻在做什麽。俄國的傳統年曆不一樣,最重要的節日不是在今天,所以她們也許是在過一個平淡的日子。伊凡從未直接跟她們聯係過,隻有偶爾母親寫信來說她們的情況。他甚至很少跟母親通電話。他記得雨菲曾經笑他總說“我母親以前就做這樣的湯給我喝”。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因為他記得雨菲在幫他準備派對時抱怨他要做的湯太複雜又不好喝,“不過既然是你母親的湯我就幫你做好啦。”雨菲皺著眉嚐湯的樣子十分滑稽可愛。他在黑暗中又笑了笑。

似乎有敲門聲。伊凡想都沒想就認為是鄰居的門。自從他停止周末派對後就沒有什麽朋友來敲門了,因為他總拒絕去沙灘,去喝酒或去脫衣舞場。朋友們漸漸孤立他,淡忘他。他也習慣於自己一個人呆著。娜塔莎曾經很生氣地問他是不是就這樣一直下去,難道不怕臨死的病床邊沒有一個親近的人呼喚他的名字?他確實很害怕死,更害怕孤獨地死,但他更害怕沒有熱情活,沒有渴望活。他對每日做的科學研究並不缺乏熱情,但那熱情不是他認為“活”的熱情,隻是“活”的手段而已。

敲門聲又響起來,過了一會兒有個怒氣衝衝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伊凡遲疑地摸索著打開門,就象一隻蝸牛試探著把觸須伸出殼外。門口蒙蒙朧朧站著兩個相似的身影,但他確信其中一個是雨菲。

“我說就得大聲嚷嚷你才會出來!”雨恬拍拍雨菲的背對伊凡說。

伊凡這輩子還沒這麽吃驚過。他以為自己沉思默想得發生了錯覺。這樣的效果比雨恬想象的還好。雨菲本來說要先打電話的。天生喜歡戲劇性事故的雨恬讓她直接來見伊凡,以為他要不不在家,要不有人跟他一起過聖誕,不論哪種,雨菲其實非常想知道。沒想到這個區忽然停電,別人一家家依舊燭火通明,獨有他的窗戶是黑的。雨恬一看就要掉頭回去,雨菲卻堅持要敲敲門。雨恬不耐煩雨菲禮貌的敲門方式,扯起嗓子大喊伊凡的名字,果然湊效。

雨恬說她可以回去了,讓他們一起等電來,她要回去繼續她的聖誕節,荷西還在等她呢。雨恬開車走了。伊凡和雨菲還站在門口。

“我們隻得等電燈重新亮了,我沒有蠟燭。”伊凡十分抱歉,同時激動迷惑得要暈過去。

“其實我已經到這兒有兩天了。”雨菲想了好一會兒才解釋這麽簡單的一句話。

“你來拜訪你的妹妹?”伊凡已經恢複常態,為自己剛才的欣喜若狂尷尬。

“本來是這樣計劃的。”雨菲頓了頓,“但是,突然我的生活有很大的變化,就改變了計劃。”

伊凡牽著雨菲摸索到沙發坐下來。雨菲突然說:

“我和楊沉宇分開了!”

“哦。我無法想像!這是你想要的嗎?”

“應該是正如我想要的,隻是過程令我十分悲哀。”

“那我突然很高興是不是很不妥當?”

“我也覺得高興非常不妥當。”

依舊黑暗,伊凡看不清雨菲的臉,但他想象她現在的臉是真誠悲傷的。他卻有一種控製不住的喜悅,不論他們發生了什麽故事,他的心裏已經開始點蠟燭了,並且不止一根蠟燭。

他們的第一次做愛可以說是非常尷尬的。也許因為這是他們的陌生領域。情感和吻是他們熟悉的,這兩種東西在他們之間不可思議地和諧,所以他們互相努力去達到同樣的身體上的和諧和完美。他們彼此試圖去感覺對方,去完美對方,卻把自己的感覺忘了(這時太忘我或太自私都不可取),最後都精疲力竭,充滿對彼此的抱歉。他們確實對對方說了許多“對不起。”半夜裏,雨菲餓得忍無可忍,以為伊凡睡著了,摸起來去冰箱裏找東西吃。隻找到了一小塊奶酪,就著葡萄汁灌下去,然後她一個勁打嗝,不敢回去睡覺,就坐在沙發上發呆。伊凡摸著找到她,擁著她又連聲說“對不起”,建議她以後不要這樣聽信她的瘋子一樣的妹妹去製造戲劇,起碼讓他有時間把冰箱充滿,買許多蠟燭把屋子照亮。

“明天我就可以開始生活了。”伊凡自信地說。

第二天他們去買了一棵大聖誕樹,給披上無數的彩燈,周圍還點著無數的蠟燭,仿佛這樣可以彌補昨夜的黑暗和尷尬。伊凡牽著雨菲的手去他們五年前看日落的地方看日落,談笑以往可笑的人和事,說起他最後一次送酒醉的雨菲回家,自己忘了帶錢包,無法打出租車,隻好走路回家。那深夜裏他一邊走一邊抽煙,萬分空虛沮喪。現在他依然不敢相信這樣牽著她的手,光著腳走在他家旁邊的沙灘上。牽手使他們重新真正熟悉起來。當雨菲擺好晚餐,第一次給他倒酒(以往都是他給作為女士或客人的雨菲倒酒),伊凡已經覺得自己體重和年齡都減輕了許多­。那一晚他們終於靈肉結合,熟悉,和諧與完美起來。

雨菲被混亂和幸福給燒得發昏。她發現自己被海浪一次次拍向岸邊,又一次次被卷回大海。楊沉宇總站在岸邊固執地伸著胳膊要拉她上岸。可是海浪就像要成心作弄他們似的:他的手離得很近,很近,可是永遠也夠不著。雨菲隻好放棄,艱難地遊向遠方的一座孤島。也許是因為當時正值印度洋海嘯大災難席卷印度,菲律賓,泰國等地,聖誕節期間天天聽死難者數目驚心地上升,雨菲跟伊凡在波多黎各島的西部海邊度假時總睡不踏實,總夢見自己跟隨大浪沉浮。

伊凡沒有一點經驗對付一個在夢中哭泣的病人。雨菲吃完感冒藥睡著了。伊凡從未見她睡著的樣子。她閉著眼睛完全沉入到她自己的世界裏去了,跟他一點交流都沒有。她那橢圓的臉,上翹的眼角和細細的彎眉訴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他坐在她身邊覺得非常孤獨,非常不耐心地等著她醒過來。她醒過來就能說他能聽懂的英語,他就覺得互相能夠交流了;她又回到他熟悉的雨菲,讓他總覺得想笑的女孩。他跟她做愛時總害怕她閉上眼睛。因為她一閉上眼睛他就覺得不認識她,不知道她的思想會去哪個他一無所知的地方。在那個他一無所知的地方,她一定會以她自己的傳統方式享受或痛苦。他讓她睜著眼看他,跟他一起幸福或痛苦。他努力創造一個他們能一起漫遊的快樂王國。

“但是我喜歡不會象橡皮糖一樣纏著男人的女人。”伊凡自相矛盾地解釋。但是當雨菲拿出中文小說自顧自坐在沙灘上看時,他又忍不住要問她在讀什麽。雨菲告訴他在看第一個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者的作品。伊凡問寫的什麽。雨菲費了大勁解釋不清楚。兩人就到書店買了英文版的《靈山》。伊凡看了幾頁老實交代說看不下去,也許在她看來是很有深度的。雨菲安慰他說其實她也不準備現在看完,因為也看不下去。伊凡得意地笑了,說中國人會用深沉神秘的東西迷惑人的。雨菲說他太迷信,她做愛時閉上眼睛根本沒去她自己的秘密傳統地方,她從開始到結束都跟他在一起,在感覺他的。

“但是你還是看著我讓我覺得保險一點。”伊凡很認真堅持。

 

 

二十四

 

楊沉宇和雨菲都對波多黎各非常懷念。他們一致表示對新澤西也好,費城也好,或者是紐約,沒有好感。他們分析認為是被波多黎各的人文給“寵溺”了,在繁忙和疲倦中總想再被那兒的山和海給“寵愛“一翻。他們早早就定好機票,準備在聖誕節雙雙飛回波多黎各去度假。蓋勒教授通常要求請假的學生或博士後越早告訴她越好,因為這樣她可以記錄在她的時間表上,早早安排或不安排什麽工作任務。雨菲記得當時她說“我的丈夫和我將要回波多黎各去過聖誕節。”蓋勒教授聽了笑著揪住她說的“回”字。

“你為什麽用‘回’字呢?”

“也許是因為我們在那兒呆了太長時間。”

距假日越來越近,雨菲利用周末去買禮物:給楊沉宇的手表和襯衣;給雨恬的Victoria’s Secret 的睡衣;給小托尼的玩具;給路易斯的酒;給瑪麗的手鐲。她轉來轉去不知道該不該給伊凡買禮物,又買什麽禮物,最後弄得她暈頭轉向,終於什麽也沒買。她慶幸楊沉宇正在忙著考試,已經有三個周末沒有回家了,要不她可以想見自己跟在他身邊東張西望在猶豫給不給伊凡買禮物的壓抑。不論如何,節日總給人快樂的感覺。蓋勒教授研究組裏的人們都帶來各式各樣的點心和糖果,分別送給化學係辦公室的秘書們,給打掃實驗室的清潔工,給機器房的金屬機械工,玻璃機械工,試劑管理員,等等。這據說是蓋勒教授組裏的傳統,以感謝他們對研究工作給予的支持和方便。雨菲想著這還是因為她是女人的緣故,估計男教授不會這樣做,或者,她想彌補她那著名的嚴厲,偶爾讓大家嚐嚐“軟刀子”?雨菲也就入鄉隨俗捐獻了許多中國式點心。

大家都似乎在享受歡樂,雨菲不由覺得孤獨。她甚至有幾次在傍晚踩著雪回家時想像著如果她推開門,發現楊沉宇已經在家看電視或做晚餐,她可能不會奔過去擁抱他,但一定會由衷地喜悅。可惜這樣的夜晚不曾發生,每次推開門隻有貓咪咪迎過來。雨菲覺得失望和更加孤獨。但她又驚喜於自己對楊沉宇的想念。她一直不能肯定自己對楊沉宇的情感處在她心靈海洋的哪個深度。最近幾年伊凡總在她的海洋裏遊泳,使她看不清楊沉宇的位置。也許,漸漸地,是楊沉宇重新浮出水麵,而讓伊凡沉入海底的時候了。

這麽說她曾經跟楊沉宇提議的分居策略其實是有見效的。雨菲在楊沉宇搬到費城繼而到新澤西後建議說他們應該自定合同,正式分居一段以清除許多迷霧。她記得六年以前她剛剛離開楊沉宇時是怎樣地思念他的,思念掛在他肩膀上的安全感和實在感。她要人為製造分離來測試她對他的思念是否依舊。楊沉宇大笑雨菲的所謂“策略”,說幸虧雨菲是做物理化學科研的,必須強化理智和邏輯,要不她會怎樣戲劇化他們的生活?楊沉宇提醒雨菲別像雨恬那樣任性,別製造戲劇,讓自己生活在不真實和混亂裏。雨菲後來才明白楊沉宇是用笑話來掩蓋他的恐懼和怯懦的。他對她的“婚姻打分”和“及格”的評判感到羞辱和無可奈何。話又說回來,多少“不及格”和“零分”或“負分”的婚姻依然以各種各樣的原因存在?所以楊沉宇安慰自己,“及格”便及格了。

聖誕節前最後一個周末。星期六到中午楊沉宇還沒回家,雨菲跟他說好要開車去一個巨大的商場買更多的禮物,便給他打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疲倦,沒有一點熱情。他說考試累得很,要休息一天,傍晚才回家。對於感情,雨菲從來都非常自傲,絕對不會告訴楊沉宇她想要。雖然她想要他立即回家,因為這樣的節日氣氛,她不願意自己再多過一個孤獨的夜晚。有時候她搞不清楚是“孤獨的夜”可怕還是“迷惑的夜”更可怕。最近她發現自己在情感和科學上遭受同樣的“孤獨”和“迷惑”。她跟蓋勒教授解釋不清楚問題,覺得沒有人明白她 —“孤獨”;知道越多便知道有無底洞似的不知   “迷惑”。她非常想放棄這兩樣東西。它們加在一起等於無限的負擔。她像一個會遊泳的人被拋到大海裏,必須奮力地遊才得以生存。有時侯她真想放棄,讓自己沉入到底。但放棄這兩樣東西意味著什麽,又怎樣放棄?

雨菲對楊沉宇回家有些興奮,特意做了一頓她認為很可口的晚餐。楊沉宇的評價是“很好吃,但太辣”。當時連楊沉宇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們“最後的晚餐”。自然,楊沉宇不是耶穌,導致沒有“其它晚餐”的楊葉也不是尤大。或許,後來他會珍惜這“很好吃,但太辣”的辣子雞丁?或者記得涼啤酒澆滅燒辣的愜意?或許,他完全不記得了,因為當時他太緊張和敏感於別的事情?

兩個人在一起長久後互相對對方的生活細節可能會熟視無睹,但要是這個細節忽然無緣無故地改變了,便會觸發記憶點:原來不是這樣的!記得楊沉宇幫雨菲安家時就發現廚房側門外的通道。當時那兒充滿積雪,他站在那兒抽煙(屋裏有煙霧警報器),並且從此就隻在那兒抽煙了。雨菲這輩子也不會忘記楊沉宇一邊炒菜一邊開著門抽煙的樣子;他能同時做三件事情:翻著鍋炒魚香肉絲,掛著耳機打電話和抽煙;然後把煙蒂按在爐盤上熄滅,很瀟灑地食指一撣,煙蒂便飛越門外的欄杆,掉到樓下的簷溝裏去了。所以當夜晚飯後,楊沉宇披上外套,把煙和電話往兜裏一塞,說“我下樓去抽根煙”,那熟視無睹的抽煙細節便觸發了雨菲的神經:原來不是這樣的!

雨菲象蚊子突然聞到血腥一樣興奮起來。這興奮弄得她頭暈眼花,以致糊塗。這隻蚊子聞到的隻是縹緲的血腥味,不知道源頭從哪裏來。當楊沉宇在樓下雪地裏抽煙時,雨菲站在窗邊看他打電話,開始想象許多經典的“妻子發現丈夫有外遇”的反應:撒潑打滾罵娘的有之;滿麵悲愴流淚的有之;強作鎮定沉默的有之;打包裹回娘家的;指鼻子嘲笑挖苦的;聳肩膀無所謂的;等等,等等。雨菲把自己放在任何一個角色裏都覺得不合適。每一個角色都讓雨菲替她自己和楊沉宇難為情。直到楊沉宇抽完煙上樓,雨菲還沒有設計好她要演的角色,決定放棄所有的反應,到明天再說。

第二天他們依照原來的計劃一起去買聖誕節禮物,依然手挽著手,互相珍惜著小心著那纖細的感情。所以他們對禮物的意見十分一致:一個人有個建議給什麽人買什麽禮物,花多少錢,另一個人立即讚賞同意。他們互相都有回到剛剛由同學變成戀人時的感覺:盡量展示自己明朗的一麵,盡量去體會和照顧對方。不同的是:第一道上桌的好菜讓人開胃;最後一道好菜讓人回味。這種回光返照似的相互依戀幾乎從楊沉宇三個星期後第一腳踏進家們就開始了,並且一直持續到離婚,到分開許久,或者幹脆就是沒完沒了  這是後話。

雨菲記得在早上醒來後把光腳丫輕輕踩在楊塵宇的腰上。這應該是她稀有的一種邀請親熱的暗示。楊塵宇朝他“應該”的相反方向翻身躲開了。雨菲收回腳,在心裏對自己點點頭。她又想象自己變成一隻蚊子,在尋找血腥的來源。

星期一雨菲照樣早起要去上班。楊沉宇從被窩裏伸手揭開窗簾,看外麵雪花飄飄正下得緊,便起來要開車送雨菲去上班。雨菲堅持不讓,說走路就十分鍾,他這幾日一定考試用功太多,犯不著為她十幾分鍾的路耽誤睡覺。她幾乎嚴厲堅持不讓楊沉宇開車送她,楊沉宇隻好重新回去睡覺。

雨菲喂完貓,穿戴整齊,踩著雪走到化學樓。她到辦公室把皮襖脫了,換下靴子,先到實驗室把激光之類的儀器打開。準備工作還沒做完,默特博士跑來說她放在辦公室的包裏有手機響,他想幫她拿到實驗室去接,一看包裏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手機,搞不清除是哪個在響。雨菲笑說自己肯定順手把她丈夫的手機給放自己包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手機從昨天起就一直放在包裏,沒有拿出來用過。早上慌慌張張收拾鑰匙之類的瑣碎物件,看桌上有個手機,就跟鑰匙一起塞進包裏。雨菲查看其中一個電話上依舊還有打電話對方的照片一閃一閃地,是個女人的頭像。雨菲回想起來覺得這個事情象演戲。她正膨脹著吸盤找血腥的來源,而那個女人的頭像卻在她麵前一閃一閃,仿佛在說“往這兒看”。其實這一閃一閃的頭像並不意味著什麽。楊沉宇和雨菲都喜歡給自己的同學朋友照相,存到手機裏,誰打電話來,屏幕上便閃爍著誰的頭像。如果僅僅是那個閃爍的頭像,雨菲可能還得繼續琢磨她要演的角色。當她從窗戶往外看見楊沉宇正急步往她辦公室走來,雨菲就同樣著急催促自己:快拿出“反應方案”來!沒來得急想好,楊塵宇已經氣喘籲籲站在她辦公室裏了。雨菲尷尬笑道:

“我把你的手機塞到我包裏了。”

楊塵宇臉上並無笑容。他皺著眉頭,象是十分發愁。他說楊葉生病了,他要回新澤西去看她。雨菲問現在嗎?楊沉宇說是現在。雨菲說下大雪挺冷,要不要她泡杯熱茶給他喝。楊沉宇扭開發愁的難過的皺眉的臉,搖搖頭,然後拿了手機走了。如果他知道雨菲站在窗戶邊一直盯著他的背影,一定會覺得雙肩沉重。

雨菲躲到實驗室裏,坐在一台控製儀器的計算機前發呆。她命令自己調集所有的理智和邏輯先把今天的實驗任務完成。千萬別出錯!她強調。至於“反應方案”,她想,傍晚七點後拿出來。

七點鍾,大家都回家了。雨菲坐在計算機前給楊沉宇寫電子郵件。她告訴他不要害怕。她道歉自己這麽些年來對他的忽視,冷漠和拒絕。她本來想努力的,似乎現在不用了。雨菲告訴楊沉宇她把他的度假機票取消了。AA航空公司會保留他的帳號,但不會退錢,他隨時可以再要一張相同價值的機票。雨菲把楊沉宇將來要機票的帳號寫電子郵件告訴他。另外,雨菲請求楊沉宇等她離開費城後把貓咪咪“接到”新澤西,幫她照料一個星期。她安慰楊沉宇和她自己:

“讓我們先過一個聖誕節,再過一個新年再商量事情。”

還有。

客廳裏飯桌上放著給你的聖誕節和新年禮物。”

 

二十五


關於男人和女人之間到底有沒有純潔友誼的話題可以讓不同年齡段的男男女女討論不休。雨菲記得每次聽
Michael Bolton的一首歌“我們怎麽能成情人?”就想笑。他用嘹亮的聲音捶胸頓足唱“我們怎麽能‘做’愛如果我們不能‘做’朋友。”可見做朋友是做愛的前提。雨菲聽這首歌想笑的不是Michael Bolton,而是這句歌詞讓她想起英年早逝的王曉波的“金銀銅三時代”裏給做愛創造了一個十分滑稽的替代詞語,叫“敦偉大友誼”。雨菲記得楊沉宇似乎很喜歡這詞,“敦偉大友誼”,楊沉宇總是笑得前仰後合。一次,在他們做愛時楊沉宇止不住忽然笑起來,雨菲迷惑不解,楊沉宇嘻嘻笑道:

“看我們正在敦偉大革命友誼!”

楊沉宇現在覺得一點也不好笑。他開著車往新澤西去,在他的公寓裏有個生病的,陷入愛情困境的小女人在等候他。早上那似乎滑稽的一幕讓他心慌意亂。這“手機事故”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去波多黎各度假是在事情發生之前就定好了的,在他計劃之外。他沒有想要取消和雨菲的度假。他想跟她一起度過最後一個新年,想努力給她最後的輕鬆明朗和快樂。他想跟她坐在陽光明媚的沙灘上看海波蕩漾,回顧他們曾經有的美麗和相互依賴。他想要再好好看著她,因為這些年來他們很少相互正視對方,並不是那種老夫老妻的熟視無睹,而是互相有意的躲避。他甚至猶豫著要在陽光明媚的沙灘上吻她的唇,告訴她她一直是他最關愛的女人。但是她傷害了他,把他遠遠地推開,推到一個冷冷的黑暗的角落。他不如她的貓咪咪得到她的愛和她所謂的“Passion”。他受到的傷害甚至達到“屈辱”的程度。他知道她是善良的,不會拿刀子刺他的心,切他的肉。但是她的“不快樂”卻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子在慢慢切他的肉。他的天性是快樂明朗的。他隻要求簡單的快樂,簡單的晚餐和一個簡單的女人,還有一份簡單的工作,但可以支撐一個家庭。還有,他想要有一個孩子,要一個真正的家庭。而她,雨菲,現在依然是他的妻子,他不知道她要什麽。楊沉宇在幾年前就感覺出雨菲對伊凡的情感已超出“友誼”,因為他在派對上看見伊凡給雨菲倒酒時超乎尋常的慎重。他記得曾經要求雨菲不要再做伊凡的朋友,不要再出席有伊凡在場的派對,雨菲一個斬釘截鐵的“不!”重重地砸在他心上。他想跟雨菲坐在沙灘上相互握著手,告訴她現在他給她自由,然後鬆開她的手,緩步走出沙灘,離開她,讓她奔向依凡的懷抱,奔向她的“Passion”。而他,終於可以享受放下包袱的輕鬆,享受另一個女人明朗和平等的愛情。然而,這所有的設計都被“手機事故”給攪亂了。

楊沉宇覺得不堪重負。他把車停在高速路邊的一個加油站旁邊,走進咖啡廳,要了一杯大號的熱咖啡,獨自坐在窗邊,望著外麵風雪飄舞。現在距新澤西還有一半的路程,也就是說,跟距離費城一樣的路程。他沒想到自己會處於這樣的“中間狀態”。他記得在八九年學生運動期間一個深夜裏用自行車馱著雨菲從天安們廣場到北師大,在距廣場和師大等距離之間停下來休息,他想握她的手但是不敢,他們對回天安門廣場還是繼續回師大討論了一個小時。回師大意味著跟她道晚安,送她回宿舍;回廣場意味著可以整個夜裏和她在一起,一起手挽手當維持秩序的糾察隊,可以把她馱在背上好讓她看見新華門外圍了厚厚一圈的學生群裏發生了什麽。他們互相假裝對回哪兒表示拿不定注意,以便可以呆在一起。

楊塵宇就這樣坐著,把一杯熱咖啡喝到冰涼。他多麽希望現在是在北京,坐在天安門廣場和北京師範大學之間,而不是在美國的新澤西和費城之間。那時候距每個方向不到十裏遠,現在距每個方向一百多哩。那時候他用自行車馱著一個女孩,現在他用本田車馱著自己,奔馳於兩個女人之間。

楊葉是明朗的,是輕鬆的,更要緊的,她崇拜他,愛他,依賴他。他們也是同學。自然在美國大學裏的同學不象國內的同學,每天在一起上課,考一樣的試,做一樣的作業。他們隻是在一起上一門同樣的課。楊葉自從讓楊沉宇幫她假充兄長嚇跑那位文弱書生求愛者就對他有了一種依賴。說不清界限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他高大的外表和爽朗的笑容像當初吸引雨菲一樣吸引著她。她陷入了美麗的困境。她不能允許自己介入一個婚姻裏去。她經常去中國教會,聆聽“和平”的真締。如果由她去破壞一個“和平”的婚姻,上帝是不會原諒她的。但如果這個婚姻並不“和平”,她可不可以去製造她自己的“和平”呢?她必須去問上帝。上帝便讓她做夢暗示她在今年聖誕節前會找到她的真愛。這個夢重複了許多次,使她堅信自己找到真愛是不用內疚的。她對功課有許多疑問,便去找楊沉宇討論,一直討論到深夜。他們累了躺在一起休息,並不曾“敦偉大友誼”。但這“偉大的友誼”最後被楊葉的眼淚衝垮了界限。楊沉宇完全暈旋了,但並沒有想笑的衝動。

楊沉宇喝完咖啡,加滿油,在出口時選擇了右拐­   新澤西。

 

二十六


雨菲回費城的飛機傍晚到達。根據她
E-mail的意思,她暫時不願意跟楊沉宇見麵。楊沉宇上午開車把咪咪送回費城,到家門口,才發現忘記拿鑰匙,鄰居度假還沒回來,又不放心把貓放在門外,把貓帶回新澤西又怕雨菲推開家門麵途四壁,感覺孤獨和失望。他隻好開回新澤西,拿了鑰匙,再馬不停蹄開回費城,把貓安置好,放上貓食和水,慌忙又開回新澤西。這樣他一天不停歇開了八百多哩的路程。他剛離開費城,還沒有上高速公路,雨菲坐出租車從機場回來,推開家門,暖氣融融,燈光明亮。咪咪正自己踢球玩,看見她趕緊迎過來,蹭著她的腿“喵喵”抱怨。雨菲抱著貓坐在地毯上,止不住淚流滿麵。她在機場已經忍不住眼淚,隻好戴著在波多黎各沙灘上戴的墨鏡,出租車司機還善意笑她是不是把那兒的明媚陽光“戴”到寒冷的費城來了。依凡在她取行李時打電話來讓她肯定他們是“注定的”(meant to be)要在一起。而她隨著人流走出門時在想像如果楊沉宇站在門口接她她該會如何反應。她想象他會一言不語接過她的行李,牽著她的手,一起到停車場,開著他們的新車回家。就像以前一次雨菲深夜醉酒回家,發現他買了一個新書架,正在幫她整理淩亂的書籍資料。然後他們便還有很多“不是最後的晚餐”。

雨菲安撫咪咪好一會兒,站起來整理行李,看見飯桌上有一張紙條:

“菲菲:

感謝你的聖誕和新年禮物。我沒給你買禮物,因為我不知道能給你什麽。

願你在新的一年裏,得到你想要得到的。

  宇”

 

二十七


E-Mail之前,在“此致,敬禮”之後,雨菲在上學時給父母舅舅等寫信愛用“祝工作順利,天天快樂”結尾。那時候沒有工作經曆,不知道工作順利和天天快樂的關係。以為工作順利是一回事,天天快樂是另一回事,是工作之外的感情。就算後來當了老師,也就認真執教,沒有什麽壓力,沒有太多因為教書而產生的喜怒哀樂。當時她還沒有到競爭職稱房子之類的時候,加上她天性不爭不論,所以無從體會複雜人際關係的苦惱。喜怒哀樂大都由戀愛失戀和結婚產生。出國後回憶國內的生活,就是和同學朋友遊山玩水,小聚大聚,拍婚紗照和舉行婚禮。那時不知道穩定和踏實是多麽可貴,隻是覺得太年輕,還有許多模糊不清的夢想要尋找。所以不顧楊沉宇的委婉阻攔,堅持己見,越洋過海。

不知道是因為雨菲比以前對工作更投入了,還是因為此處的環境,她從未象現在這樣被工作影響情緒。她在蓋勒教授組裏大部分精力用於設計實驗和執行試驗。試驗結果剛完成,蓋樂教授就給她新的項目。實驗數據由黛拉寫成文章,因為她的英文自然比雨菲好,加上蓋勒教授要她練習寫科學文章。這樣黛拉就是發表文章的第一作者了。雨菲心裏不舒服,又沒有和許多同事一起工作的經驗,隻能聽任蓋勒教授的安排。接下來的試驗難度係數很高,蓋勒教授本人和一個訪問教授一同加入“智囊團”也沒解決問題。蓋勒教授漸漸地失去了耐心,開始對儀器微小的損壞,數據失誤和不當操作大發脾氣。有一天,雨菲正和黛拉討論方案,蓋勒教授忽然走進辦公室,直徑麵對雨菲坐下,問她最近能否解決問題,試驗還有沒有辦法完成,她讓雨菲立即回答,否則把試驗儀器讓給別的學生,取消這個項目。蓋勒教授的聲音有名的亮,開會做報告不用麥克風。當時她直視雨菲的眼睛,連珠炮似地發射一通。雨菲不敢直視她,低下頭一聲不吭。蓋勒教授幾乎大怒,用更大的聲音說:

“你沉默是什麽意思?我對你的沉默很不高興!”

雨菲已經黔驢計窮。再也沒有比這個成語更好描述此時雨菲的境況了。她本是一隻鄉下的驢,被好事者載入賓大,周圍的老虎開始好奇,試探她的本事:先碰碰她的尾巴,雨菲蹶蹶蹄;再蹭蹭她的腰身,雨菲還是蹶蹶蹄;最後摸摸她的頭,雨菲仍然蹶蹶蹄。原來 “驢”隻不過如此!雨菲在大家圍成一桌吃午飯時問墨特博士一個物理問題。墨特博士解釋一通後雨菲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可以單獨解決這個問題的。她捶自己的頭抱怨最近腦袋象個木瓜,沒法開殼,並且記憶力下降,也許該去看醫生或吃點什麽腦精靈之類的藥。墨特四顧大家已經離開飯桌,悄聲安慰她說她現在是因為有太大的壓力,所以腦袋不能正常運行。她現在正在經曆“文化中風”(Culture Shock),過一段時間適應了就好了。

雨菲不僅遭受“文化中風”,還在遭受“情感中風”。她象一個剛演完一幕重情戲的演員,在激烈的擁吻和分別,歡笑和哭泣後,退到後台,一個人精疲力竭地麻木。雨恬打電話來問她想不想念伊凡。這麽多年來互相夢想,在一起一定激情如火。雨菲自嘲說其實她覺得有些累,也許她不習慣於所謂的“Passion”。反過來問雨恬經曆許多情感起落,有沒有曾經累過?雨恬打了一個比方:一個初學衝浪的弄潮人,有激情沒有經驗,難免被海浪拍腦袋搧耳光,再經常嗆水,所以會覺得累;一旦你會衝浪了,你便會享受那份激情,如果許久不能衝越海淘洶湧,便會覺得頹廢無聊  這,才是真正的“中風”。

“戲劇”也好,“衝浪”也罷,一個個真實的日子大都由早起刷牙洗臉,牛奶麵包早餐,辦公室的計算機鍵盤和實驗室的激光器捲走。雨菲沒有舞台抒發她的戲劇,也沒有大海讓她天天帶著激情去衝浪。一個多月過去了,雨菲給楊沉宇寫E-mail說她可以麵對他了。楊沉宇回信說周末回費城來。雨菲跟蓋勒教授注意到她說“回”波多黎各一樣注意到楊沉宇說“回”費城。大概因為“回”意味著“習慣”,“以前”和“舊人或老地方”。

楊沉宇推門進屋的時候雨菲正在廚房裏琢磨做什麽午飯。這跟以往楊沉宇周末從洗衣房回來沒什麽兩樣。雨菲在回頭的前一秒鍾以為她一回頭會看見楊塵宇雙手拎著一筐滿滿的衣服往地上一放,撐著腰笑道:

XX的!好沉!中午吃什麽?”

一般這時候雨菲會撓腦袋想幾個自編的菜名。雨菲回過頭來,對楊沉宇微笑說:

“我正在想做什麽午飯。”

楊沉宇拿著手套依然站在門邊。他“哦”了一聲表示明白。雨菲靠在爐台上不動,依然發愁:

“可是我不知道做什麽。”

楊沉宇遲疑地走近,把手套放在餐桌上,注意到他在新年留給她的紙條依然如故。雨菲的目光追隨著楊沉宇。楊沉宇依然不能承受她凝重的皺眉,他走近,擁抱她。雨菲樓著他的腰。兩個人就這樣擁抱著開始哭泣。這應該是楊沉宇的第二次哭泣,第一次是因為雨菲答應嫁給他。不知過了多久,楊沉宇鬆開雨菲,走到冰箱前,打開看裏頭空空如也,隻有幾個罐頭。他直起身,說:

“我不知道你,對我來說,Passion還是不能當飯吃,你不能這樣空著肚子過日子。”

他堅持要帶雨菲去亞洲大超市,給她買了滿滿一車的食品。楊沉宇一直牽著雨菲的一隻手。在超市門口雨菲要拿錢包給印度洋海嘯大災難捐款,楊沉宇才鬆開她的手。往捐款箱裏塞鈔票時雨菲想起幾天前她的故鄉某個鄉鎮發生泥石流,幾乎把整個鎮衝沒,不知道有沒有人組織同樣的捐款。自然災,人為災,亂了套。也許在能夠的情況下,應該安安份份地生活,不要給自己製造“災難”?雨菲扭頭看看楊沉宇,他對她苦笑了一下,又伸過來牽起她的一隻手。然後兩人到一家香港海鮮樓吃飯。他們互相給對方夾菜,招呼的夥計還以為是一對熱戀情人,對他們說這兒好,以後常來。等夥計離開後,楊沉宇牽強笑道:

“他一定猜不到我們怎麽回事。”

“那我們是怎麽回事呢?”

“你要不要說我錯了?”

“不要。”

“那。。。。。。誰去找律師?”

“你去找律師吧。你比我認識的人多。”雨菲說這話時並無半點諷刺之意。

 

二十八


楊沉宇拖了一個禮拜,寫
E-mail說他“下不了手”,要雨菲自己去找律師。雨菲在衛生間裏找到一堆楊塵宇以前讀的報紙,隨便翻看幾頁,找到一家中國律師事務所,打電話聯係,約好周六上午去談離婚事宜。看來任何科學之外的事情,包括喝酒,哭泣和離婚,隻能在周末去做。因為做學問跟喝酒,哭泣和離婚是那麽風牛馬不相及。雨菲大概是那種有雙重甚至多重性格的人。其實每個人都有許多種性格的:在辦公室一種,在酒吧裏一種,在沙灘上一種,在衛生間裏一種,在臥室裏一種,等等。

早上雪花飄飄。雨菲想起新年前的那同樣雪花飄飄的早上,那個電話,那隻尋找血腥的蚊子。懶得起床,被窩裏實在暖和舒服。她想起伊凡在海濱度假時把咖啡端到床邊,微笑著坐在一邊看她喝。要知道雨菲從來不在刷牙洗臉之前吃東西,而且她討厭咖啡。雨菲把臉埋在被窩裏自己對自己笑了一下。想象伊凡端著一杯茉莉花茶或一碗餛飩,會是什麽樣子?他能不能用筷子吃餛飩?她被自己編的笑料逗樂了,決定起床。

雨菲乘公告汽車到中國城,按地址找到律師事務所。陳律師正忙著一個財產保險的案子,讓她坐在一邊等著。雨菲摘了手套,把大衣脫下來抱在胸前。一種不可抵擋的困倦襲來,她多麽希望此刻還在溫暖的被窩裏。這個溫暖的被窩在北京她和楊沉宇的家裏。是個星期六的早上,外麵也是這樣下著雪。可是他們並不用早起,並不用去哪兒。他們閉上眼睛也能想像頤和園十七孔橋下的昆明湖結成了冰,從石景山上看連綿的古宮披上白雪,什刹海湖邊的垂柳銀絲萬縷。他們知道每一個方向每一個景點,也非常清楚自己的家在北京城的哪個方位,去父母家該坐哪個方向的地鐵。可是現在雨菲非常糊塗,她忘記自己是怎麽來的,要幹什麽。雨菲正恍惚迷離,陳律師叫她坐到辦公桌前。雨菲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律師問她是什麽性質的離婚,有沒有糾紛,要不要上法庭,誰是原告,誰是被告,因為什麽。雨菲甚至試圖微笑解釋說他們想要最簡單的離婚,沒有任何糾紛,沒有原告,也沒有被告。陳律師也笑了,說她要填表,必須有原告和被告。雨菲苦笑著不能決定。陳律師想了想,說既然她在費城,就做原告好了,楊沉宇就成了被告。雨菲自己笑話自己:我告他什麽呢?律師讓填雙方地址,雨菲一時不能說清楊沉宇的住址,就給他打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律師同情地看著她,說回頭弄清楚再告訴她好了。然後陳律師讓雨菲交押金五百美元。雨菲問能不能用信用卡。律師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搖頭。雨菲沒帶足夠的現金和支票本,一時尷尬。律師立即變了臉,責怪雨菲浪費她的時間,等帶足了現金再來。雨菲本想告訴她自己會立即去銀行取現金,但是已覺精疲力竭,恨不得立即飛到那溫暖的被窩裏去,然後像冬眠的狗熊一樣不用再出洞,直到春暖花開。

雨菲穿上大衣走出律師事務所。積雪厚厚地鋪在人行道上。星期六早上,行人稀少。公共汽車站在三條街之外,雨菲用手套捂著臉,一邊走一邊擦眼淚。她有一種強烈的被侮辱的委屈。弄不清楚侮辱她的人是那個律師還是她自己。過了一條街,突然看見路邊一棵樹下有個人躺在雪地裏,看他/她背上已經蓋上一層薄薄的雪,可見已經躺在那兒有一段時間了。雨菲停下來,摘了手套找手機要打911緊急電話。手機不知放在口袋裏還是包裏,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手指已經凍疼了,掛著淚的臉被狂風吹得發麻。雨菲抖抖嗦嗦剛要撥電話,忽然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人露出一點下巴,長著胡子,是個黑人。她遲疑地合上電話,慢慢地走開。走了幾步,回頭看遠遠地有兩個人往這兒走,雨菲捂著嘴深吸一口氣,走開了。後來她把這件事事情重重複複地告訴楊沉宇和伊凡,兩個人都認為她應該打電話的。

雨菲要求楊沉宇跟她一起去律師事務所。仿佛律師事務所是一個挺嚇人的地方,她需要楊沉宇給她勇氣和陪伴。楊沉宇同意了。兩個人見麵,先擁抱著哭一通,互相抱歉,然後又試圖對彼此微笑,勸說對方這也許是最好的出路。楊沉宇依舊緊緊握著雨菲的手,直到進律師事務所才鬆開。陳律師笑著問這次有沒有帶支票。雨菲趕緊說帶了,強調說付錢不是她現在的問題。律師給他們幾張表填。楊沉宇填著填著,“嗤”了一聲笑道:

“為什麽我是被告?”

律師解釋說必須有原告和被告,因為雨菲在費城,所以是原告。雨菲難為情地拍拍楊沉宇的肩:

“我沒有要告你什麽的!”

楊沉宇晃了晃表,拍拍雨菲的背:

“怎樣都行。”

律師看看雨菲,又看看楊沉宇,狐疑地問:

“你們是真離婚還是假離婚?”

兩個人趕緊坐直了身子,嚴肅起來:

“當然是真的。”

律師收好表,解釋說她會把材料遞交給中國大使館,九十天內任何一方可以要求取消離婚協議。在這九十天內,他們依然是合法夫婦。楊沉宇半開玩笑說那麽他們可以一起填報稅表,可以多掙些回執。律師一本正經說自然可以,末了,認真地問:

“真的,你們是不是假離婚?”

倆人走出律師事務所,又手挽手一起到停車場。坐在車裏,把暖氣開到最大。雨菲舒服地靠在車座上,閉著眼不吭聲。楊沉宇也不急著開車走,把車座往後一推,也靠在座背上,歎了一口氣:

“沒想到離婚這麽容易。”他看看表,“半個小時?”他停了停,“半個小時?等於十年?”

倆人似乎同時吃了一驚,睜開眼,側過頭來看對方,一同伸出手來握在一起。

 

二十九

 

情人節到了。雨菲記得去年楊塵宇在波多黎各給她用FEDEX快件郵寄了一藍紅色和紫色的鬱金香,還付著一張卡片:老婆,沒有你的日子很孤獨!當時是化學係儲藏室收到那籃花的,雨菲剛加入蓋勒研究組,大家還不認識她,到處問是誰的花。後來墨特博士到儲藏室領化學品,才替她收了。蓋勒教授走進辦公室,看雨菲桌上放著一籃花,微笑道:

“你跟我們好像不一樣!”

雨菲當時很怪罪楊沉宇,但是也覺得有幾分甜蜜。那時她抱著鬱金香走在雪地上,同時覺得沉重和快樂。女人一般是喜歡花的,除了那些對花粉過敏的。後來伊凡到華盛頓開會,到費城看望她時,那籃鬱金香剛剛枯萎。雨菲和雨恬都有保留枯花的習慣。其實正是這籃枯鬱金香讓雨菲在吻伊凡時覺得壓力無限。

雨菲坐在實驗室計算機前記錄數據,一邊想著關於花的事情。蓋勒教授走進來,問她有沒有時間到她辦公室。雨菲以為是要談關於解決實驗問題。就簡要地解釋說她和黛拉商量了這個問題,有一些主意,要不要三個人一起討論。蓋勒教授說不用,隻要跟她一個人討論一些問題。雨菲到了她辦公室,蓋樂教授出乎意料地熱情讓座,然後清了清嗓子說支付她工資的科研基金用完了,新遞上到國家能源部的科研項目沒有批下來,她會從其它基金裏再支付她三個月,希望她在三個月之內能找到其它工作。雨菲聽了,半天回不過神,好一會兒才問:

“這,對我來說很突然,你不是還有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嗎?”

雨菲問完了,自己立即後悔:蠢驢,你被Fire掉啦!

蓋勒教授一點也不尷尬,她眼睛亮亮地直視雨菲:

“我的基金不是光支付你一個人,我要支持這麽多學生和博士後,不容易的!”

雨菲在事後反而很欣賞蓋勒教授那種直視人眼睛無畏的談話方式,並且以後在工作中試圖學習模仿她的語氣和態度。

蓋勒教授遞給她一個信封:

“所有的解釋都在裏頭,拿回去看,有問題我們回頭再談!”

雨菲不知道什麽原因,或者是因為習慣,說了“謝謝你”,退出蓋勒教授的辦公室。信裏頭蓋勒教授用非常正式的語氣解釋為期一年的基金已經用完,三個月後某年某日要求雨菲交還實驗室辦公室的鑰匙和借用的任何別的實驗室的儀器和化學藥劑,等等。雨菲坐在實驗室的計算機前發呆,黛拉走進來問她為什麽眼睛發直。雨菲苦笑了笑,簡略地說她剛剛被Fire掉了,然而現在她隻是想晚上應該吃點什麽。黛拉吃驚地張著嘴,半晌,問她是不是跟蓋勒教授頂嘴了。雨菲搖搖頭,然後問黛拉難道她真得做得很糟糕麽?黛拉連忙像踢足球似的把問題岔開:

“你問了一個錯誤的人一個錯誤的問題!我隻知道你幹活很吃苦。記得你為一個實驗不讓我回家,我還叫你實驗室納粹呢!”

說起基金問題,黛拉說那倒是可信的,因為現在基礎研究項目確實不好申請基金,其實她下學期就必須當助教,蓋勒教授不能再支付她的助研費。雨菲覺得相信她讓自己好受一點。但是幾個星期後蓋勒教授邀請了一位牛津大學新畢業的博士麵試,在組會上給了一個科研報告,雨菲聽了自愧不如人家做得深刻,以為她沒有基金的自我安慰的“傳說”被打破了。

雨菲在看警匪片時話覺得這句話滿有意思:我會讓你沉!沉!沉!沉到中國城。(I will let you down! Down! Down! To the China Town!) 那麽在這年的情人節雨菲便被“沉”到中國城的最雞角旮旯裏了。不知道怎麽連起來的,但是雨菲整個晚上都在想著從律師事務所到公共汽車站雪地裏躺著的那個黑人。仿佛像是被誰設計好了似的要考驗她,整個晚上沒有任何人,包括伊凡,雨恬和楊沉宇,給她打電話。事後她才明白原來她的手機早沒電了,隻是當時沉迷恍惚,沒想到給任何人打電話。不僅是在這低沉的時刻,平時雨菲也很少會有“找個人把頭靠在他肩上”的信任和依賴。正是這一點一直在讓楊沉宇尷尬。對於雨恬,雨菲從來隻有被依賴的感覺,也許她的感覺是錯的,也許她是可以依賴的。或者這正是上天美麗的安排,生就一個找不到依賴感的雨菲,再生一個會用巧妙來找依賴的雨恬   如此和諧!

        這三個雨菲生活中最親近的人對雨菲的失業各有不同反應。雨菲想起來其實她是依賴他們每一個人的。她並不孤獨,她不是那個躺在雪地裏沒有人管的黑人。雨恬首先勃然大怒:

“去她媽的洋鬼子!給她幹活沒日沒夜,就這樣一腳把你踢啦?要我一定跟她吵一架再說!”

然後她才開始擔心雨菲的身份和工作問題,連連慫恿她回波多黎各去。現在她的生活中心已經移回波多黎各了。雨菲隻好反過來安慰氣急敗壞的雨恬,說她相信能在三個月內找到另外一份工作。雨恬平靜下來後又嘲笑她們倆的情人節遭遇:雨恬有法律上的丈夫費利克斯,在情人節卻收到何西的花;雨菲暫時吊在兩個男人之間,在情人節時沒有收到一束花。

伊凡連連抱歉說他多年不過情人節,沒有這個概念,雨菲應該告訴他要一大把花的。雨菲提醒他她從來不會自己跟他要花。她沒有跟楊沉宇要過,也不會跟他要的。送花隻是為了送花人對收花人的感覺,要自然才好,不一定要在大家“製定”的日子裏送。伊凡對她的諒解很欣賞,說她是個好女人。雨菲像以往一樣抗議他用“女人”稱呼她。伊凡趕緊改用“小鼻子”稱呼。但是伊凡不識趣地提醒她:她是一個女人。這“女人”的提醒讓雨菲覺得在找工作時有些虛弱,覺得哪個學校,哪個公司都不會錄用她。這麽說蓋勒教授還是有恩於她的。伊凡安慰她一定能及時找到工作,要是可能,她也可以找歐洲國家的學校做博士後,他可以跟她一起去。其實他已經在波多黎各呆煩了,隻是他的H-1工作簽證已經過期,等申請的綠卡不知在哪個猴年馬月才有結果,他沒法在美國大陸找工作。說實話他已經是“非法移民”了。隻是在波多黎各天高皇帝遠,比較鬆散,比如在餐館打工的許多中國人,就是“黑戶”。雨菲說她暫時沒有想到要離開美國,要盡力及時找到一份職業。隻是現在換工作要跟著換H-1簽證,一般要用三個月,就算她找到工作,也不知怎樣才能及時有合法身分。給離婚律師打電話問如此情況怎麽辦。陳律師說如果找到工作,新單位正在替她辦理工作簽證,移民局一般在一個月內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縱“非法”。但是如果超過三個月沒有找到工作,移民局就會“下手”管理。

楊沉宇知道雨菲的境況後立即在心裏跟著雨菲“沉沒到中國城”。他在周末跟楊葉借口說去辦理離婚最後事宜,開車到費城去看雨菲。他擁抱雨菲說很抱歉在這樣的時刻離開她。他又檢查雨菲的冰箱,發現上次幫她買的食品依然滿滿塞在裏頭,便站起來對她左看右看,說她又瘦了,讓他忍無可忍。他低著頭,想了很久,最後說:

“我們把離婚協議撤了吧?”

雨菲咬著唇,流了一臉的淚。

“撤了離婚協議又怎樣呢?”

楊塵宇解釋說她可以改成學生家屬身份,這樣她就不需要用工作來保持身份。也許她可以乘此機會生一個孩子。很多中國留學生的妻子們都是在丈夫拿到博士學位以前生小孩的。丈夫不僅有動力抓緊時間畢業,有的還去努力打工來維持或提高生活水平。楊塵宇和雨菲有許多同學在美國都是這樣做的,現在大都有車子房子孩子。不能說每家每戶都過著舒心富裕的生活,但他們都平平靜靜地過著日子,工作之後有一個“家”可回。為什麽他們要如此製造故事,興風作浪,去追求不具體的Passion呢?雨菲多麽渴望可以休息那怕一個星期,過一段不用上鬧鍾的日子。這樣大概會像從前:雨菲考試累了,楊沉宇用自行車馱著她,讓她摟著他的腰,閉上眼睛,信任他載著她穿過大街小巷,隻聽見經過耳邊的小商販叫賣聲;楊沉宇停下來,雨菲依然閉著眼,楊沉宇塞給她一串糖葫蘆,繼續吹著口哨往前騎。他們還能回到“騎自行車的好日子”麽?楊沉宇不能肯定,雨菲也不能肯定。雨菲問楊沉宇他的“純友誼釀製的純愛情”怎麽辦?楊塵宇說他可以拋開。他和雨菲是有“優先權”的。他們在法律和道德上都可以“自私”地優先考慮他們自己。楊葉和伊凡是“第三者”“第四者”。關鍵問題是,“騎自行車的好日子”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麽?雨菲不能搖頭對楊沉宇說“不”,因為他的建議確實很吸引她,就好似那個躺在雪地裏的人忽然被放在一個溫暖的澡盆裏,還供給一碗可口的熱湯。雨菲也不能擁抱楊沉宇,感謝他親吻他,然後高高興興地去律師事務所,對陳律師說“我們跟你開玩笑,撤消我們的離婚協議吧”。

最後雨菲說他們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考慮,也許在第八十九天會去取消離婚協議。處在這模糊不清的“圍城界線”上讓他們像坐在“情感浴盆”裏,天天沐浴著不同的滋味。其實這一段時間裏並不很壞,因為他們都模糊地以為最後的分離還很遠。他們首先計算還有幾個月,然後算還有幾天,最後算還有幾個小時,時間數字便越來越大,這給了他們暫時的安慰。

 

三十


雨恬在打電話的時候從來沒有時間概念,也許是淩晨兩點或深夜十二點。也許她會匯報按捺不住的喜悅,也許她隻是要找個人知道她需要哭泣。在國內和剛出國時大部分莫名其妙的電話都是關於男孩子的事情,並且大都是喜悅和迷惑。自從有了托尼以後,漸漸地電話便少了許多,並且話題總是集中在小孩身上,或者把話筒放在小孩嘴邊,花十分鍾試圖讓他叫“姨姨”。雨菲在這時候總是尷尬甚至不耐煩地等托尼叫,大都不成功,雨恬便會說“對不起”,然後掛了。雨菲便不再有深夜或淩晨的電話打撓,倒也覺得清靜。這一夜雨菲正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一看鬧鍾,已是淩晨三點,知道明天又將是一個不容易熬過的日子。正在此時雨恬打來電話,雨菲還以為彼此心有靈犀,知道她在難過,打電話來安慰。

雨恬說她要崩潰了。她在兩個小時之前動手打了小托尼,因為他不睡覺。她重複說她真的下手很重,以為幾乎把他打死過去。因為托尼停止哭泣,開始呼吸沉重起來。她趕緊給他吃藥,打了電話給莫尼卡,讓她來檢查一番,並無大礙。之後,倆人合力把托尼哄睡了。莫尼卡責怪雨恬脾氣大,如果讓人知道她打自己的孩子,告訴警察,她有可能被剝奪撫養權。莫尼卡安慰和警告她一通後走了。雨恬說她愛托尼超過她自己的生命。如果她可以挖下她的心換給托尼,她會好不猶豫。他已經成了她的一切:快樂,沉重和麻煩。她沒空想她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所有的疼痛神經,都由托尼賦予給她。隻是偶爾那個曾經的她自己會掙紮著蘇醒過來,充滿燥動和憤怒。所以打托尼的不是現在的她,是過去的她在怨忿被忘卻。

令人安慰的是,托尼具有天生的快樂性格。自從離開醫院後他便非常知足,很少無故哭鬧,總是微笑著觀看任何有顏色或會挪動的東西,很簡單的玩具可以讓他欣賞許久。雨恬迫不急待給他買了立體識字畫冊,卻發現他看東西要靠得很近,幾乎要貼到那些彩色的畫上才能分辯是蘋果還是葡萄。後來醫生建議給他做核磁共震,診斷出他的大腦某些區域由於當時的缺癢造成輕微損傷,其中一個影響便是視力,應該立即戴矯正器。這是雨恬千萬種擔心的一種。她每時每刻都在認真觀察他,看他有沒有別的不正常表現。她有一個精確度很高的軟尺,用來天天測量托尼的各個身體部分。她發現他的右腿比左腿長一厘米,讓她十分擔心,但醫生並不把這當做異樣。雨恬每次給雨菲打電話,都要舉一些例子來證明托尼的聰明。比如雨菲在去年聖誕節跟他們相處幾天,照了許多照片,托尼能分辯出長頭發的不是媽媽,是雨菲。他會用三種語言說再見:中文,英語和西班牙語。雨菲逗趣說他的語言天才應該是來自他的父親費利克斯。說起此人,雨恬無限傷感和感慨:一次派對竟然如此改變了她的生活!其實不長不短的生命過程都是由一次次偶然來完成的,或者可以說這便是命運。雨恬誠實地說如果她知道她將會有現在的生活,她會做一切來避免和扭轉。這並不是說她後悔托尼的出現,相反,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托尼會出意外而死去,這樣會使她所有的痛苦毫無意義。

雨菲雖然愛托尼,可是可以肯定她不能體會雨恬於他的萬分之一的感情。這讓雨菲覺得內疚和尷尬。她隻能安慰雨恬,如果累了,覺得要發火,就放下要做的事情,閉眼休息一會兒,不要再出現打小孩的事情。雨恬聽了,哭笑不得,在電話那一頭跺著腳哭著說這是不可能的:她不能在給托尼輸藥時忽然閉上眼不幹了;她不能在半夜裏發現他發高燒卻等到明天在說。她無法放下他,無法解放自己,隻能這樣每日背著包袱過著。

還有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雨恬的收入很少,雖然數學係已經付給她最高的助教費了。托尼享受政府醫療保險,但許多藥還是要自費。費利克斯每月付給一定的小孩扶養費,日久後不知是有意還是真的忘記,不按時給。雨恬覺得跟他要會屈辱自己,不跟他要又入不敷出。雨菲在去年聖誕節給了她一些資助,無奈費城的消費很高,博士後的工資也就能讓自己生活保持平衡而已。雨恬對這實際生活的尷尬非常憤怒,最後把怒氣都撒到費利克斯身上去了。她甚至跟雨菲發恨說後悔當時沒把他一槍殺了,自己同歸於盡算了。雨恬說著便強迫雨菲答應如果她死了,一定要幫她照顧托尼。雨菲嚇哭了,求她別發神經病,給她這樣的壓迫。雨恬冷笑說雨菲是孬種,如此害怕壓力,隻追求自己的感覺,逼迫丈夫找了別的女人,自己去度假浪漫。雨菲氣得甩了電話,坐在地毯上大哭起來。半晌,她回過神來,明白雨恬是因為太累了才發恨傷人,自己不能跟她生氣,便又打回電話,恢複她做姐姐的姿態,給雨恬一些建議,努力安撫她,勸說她其實事情並不是太糟糕。如果放開情感,平衡心態,雨恬應該認識到自己已經很幸運了。如果她那麽愛托尼,他的健康和快樂應該也是她的快樂,不要總擔心事情的陰暗麵。如果費利克斯不按時給撫養費,可以訴之於法律,用不著覺得屈辱,這是他應該做的。另外,雨恬自己也應該約束自己,改變看不起便宜東西的習慣。雨恬委屈說她不想讓自己活得很便宜,因為這樣讓她覺得低人一等,沒有社會地位。雨菲解釋說一個人的地位不是由身上穿的衣服決定的,讓她試著去WALMART買幾件衣服,挺舒服的,並不覺得自己就很便宜了。

這對雨恬來說並不容易改變。她去任何場所,包括醫院,學校,保險公司或托兒所,都非常著重自己和托尼的穿著。她喜歡跟托尼穿著匹配推著他在超市轉時贏得人們的百分之百回頭率。雖然她把頭發剪短了,去發廊的次數並沒有減少,每次坐在鏡前看美發師的巧手把自己收拾得神采飛揚,便覺得年輕了許多。她需要做這一切來讓自己維持一種“高處”的狀態,否則她會坐在一個絕望的角落裏,讓塵埃落滿雙肩,再也站不起來。

雨恬決定通過法律來解脫自己每月等待費利克斯給撫養費的屈辱。她找了一位女律師。電話裏律師的聲音充滿同情和熱情,要她去見麵細訴。雨恬開著讓她尷尬的舊車,找到律師事務所。經過兩個多小時的熱切交談,雨恬和那位律師幾乎建立了一種友誼似的信任。律師讚賞了她的發式和衣著,稱讚她是個體麵的女士,她一定會幫她爭取到應該得到的。雨恬強掉說這不是為她自己,是為她的兒子,他應該有一個體麵的生活。

跟費利克斯上法庭無疑是尷尬的。雨恬不能忍受自己的眼睛接觸他身體的任何部分。費利克斯穿著褐色的POLLO長袖襯衣,掩蓋不住他結實的胸肌;新剪的頭發,潔淨的下巴和微怒冷峻的臉給他增添了十分的成熟。雨恬壓抑住同時上湧的許多不同滋味,集中在對他的憤怨上。是他給了她海市蜃樓般的美麗夢幻,也是他給她破滅,沉重和屈辱。而他自己,依然過著消遙自在的生活。名義上的婚姻對他根本沒有約束。熱帶島上妖媚的女子們並不在乎他的名義妻子和不健康的兒子,反而給他增添了一份悲劇式的吸引力。在他拒絕不喜歡的女子時可以用“我必須去看生病的兒子”為理由。雨恬想象他故作姿態的悲傷,在酒巴裏吸引女人,跳貼肚貼膝的SALSA舞,或者跟別的女人一起喝酒,嘲笑她不可理喻的愚蠢和倔強。同時,他又有許多愛慕他“義氣”的哥們兒一起踢足球,踢斷了腿,往膝上釘了四跟鐵釘,四處炫耀他的英雄氣概。他這樣過得瀟灑自由,卻任憑雨恬自己掙紮。雨恬跟雨菲咬著牙說她恨所有波多黎各的男人,恨所有外國的男人。雨菲為了消減她的憤怒,辯解說不能把波多黎各男人或別的外國男人一棍子全部打死。費利克斯隻是一個單獨的個體,這樣的男人在中國同胞裏也是有可能存在的。雨恬嘲笑雨菲是在拐彎抹角維護伊凡“完美情聖”的形象。走著瞧罷!

費利克斯對法院的裁決並無異議。不過每月淨收入的三分之一從自己的腰包裏給挖走著實讓他惱火。但是如果他賴帳,法院將通過他公司的人事單位直接從工資裏扣除。他對托尼原本微弱的愛和牽連被惱恨給燒得灰飛煙滅。而這惱恨,最後越燒越旺,聚成了一個火球,他希望用足球射門的力氣,踢向雨恬。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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