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無數沒帶傘

這個童話說現在隻有在遠處有一塊小小的島,島上開著最後一朵玫瑰,是最後一個夏天的最後的浪漫。島上隻有最後一個園丁,最後一個種玫瑰的男人。
正文

天堂島(續)

(2011-06-03 08:14:56) 下一個

十一

自從路易斯的派對回來,雨恬跟失蹤了似的,好些日子沒來蹭飯吃,也不打電話。雨菲有些擔心,周六傍晚便到學生樓找她,敲敲自己曾非常熟悉的宿舍門,雨恬即刻來開了,說她正要去洗澡。雨菲看她穿著長袖牛仔衣,胸前背後紅紅綠綠,布滿了各色斑點,嚇了一跳,忙問她出什麽事了,弄得披頭散發,還一身泥點子。雨恬大笑,脫下衣服給她看胳膊和肩上青一快紫一塊的。雨菲搖晃著雨恬的肩追問她到底搞什麽名堂去了。雨恬紅著臉,依然非常興奮,告訴雨菲她跟費利克斯及他的朋友們上山玩“GOTCHA”去了。GOTCHA是一種射擊遊戲,“敵我”雙方以彩色泥巴作為子彈玩實地打仗。雨菲懷疑地問他們難道玩了一個星期的GOTCHA?雨恬低下頭別扭了半天,然後告訴雨菲說她愛上費利克斯了,準備搬出宿舍樓跟他一起住。雨菲十分吃驚,問她國內的男朋友怎麽辦,他們也相處多年了。雨恬抿著唇,咬著指甲想了一會,說那頭就放棄了,相隔遙遙,保持關係不容易。雨菲坦白地問他們是不是認真的,不能因為他是公民,看中綠卡機會而跟他好。雨恬似乎受了汙辱,臉漲得通紅抗議。然後描述費利克斯如何愛她,早上看著她睡醒,還在她背上學中文寫她的名字。雨菲聽得臉紅,把她推到床上撓她的胳肢窩罵她“小壞蛋”。姐妹倆互相撓著,雨恬忽然停止,四仰八達躺著,望著天花板問;

“你跟楊塵宇如何?”

雨菲一時似乎沒反應過來。雨恬等了好一會兒,扭過頭對著雨菲的眼睛:

“到底怎樣嘛?”

雨菲扭開臉,用枕頭蒙住眼睛:

“我們老夫老妻,自然沒有你們浪漫!”

“說什麽老嘛!”雨恬掀掉雨菲的枕頭,“我看你還滿年輕漂亮的。”

“想誇你自己呀?”

雨菲站起來要回家,雨恬還死追著問:

“老夫老妻又怎樣嘛?”

雨菲握著門把,回過頭來:

“老夫老妻嘛,就象親人,總有牽掛在那兒,就象我對你一樣,特別是在這異國他鄉。”

“我問的不是這個!是情和性,如何?”

“你再問?我讓你楊哥甭給你做好吃的!”

“那你對伊凡感覺如何?”雨恬突然攻擊,讓雨菲措不及防。

“你為什麽問這個?”

“你在聖誕節為誰哭?”雨恬不想放過姐姐。

“我跟你說過是為人天生的原罪而哭!”

“你真偉大!”雨恬嘲笑道。“那你為什麽又不敢去教堂了?”

“你沒有權利審判我!你自己又如何?”

“我至少對自己誠實。”

“你這叫任性!你以為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一點責任都不用負?”

雨菲重新關起門,兩人激烈地吵了起來。最後弄得雨菲抱著雨恬大哭,雨恬道謙不迭,發誓不再過問她的事情。

雨菲回家告訴楊沉宇雨恬沒事,跟上次派對上認識的費利克斯浪漫去了,還要搬出宿舍樓。楊沉宇不無擔心:

“聽說波多黎各男人隻會浪漫,不會負責任的。”

“甭以為就你會負責任!何況浪漫是一種挺快樂的過程。”

“跟你的化學反應一樣,過程完了就變成了另一種物質?”

“也許吧。隨她去好了。”

楊塵宇隻歎氣惋惜,說勵勤這樣一個刻苦勤勞會過日子的同胞她看不上,卻去跟搞不清來龍去脈的外國男人瘋,自己小心為妙。雨菲聽著,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兩人順著話題說起以前談戀愛時從圓明園一直走到什刹海,手相互握得發熱也不願分開,鞋走破了,腳也腫了,還有唱不完的歌,吻不完的吻。楊沉雨看著妻子夢幻般的雙眼,覺得那個愛掛在他肩上的小女孩又回來了,情不自禁深深地擁吻雨菲。

一夜溫存纏緬。

早上楊沉宇不象往常一醒來就去做早飯,而是賴在雨菲身邊,似乎聞不夠她的發香。他把頭埋在雨菲的長發裏,溫柔地提議:

“咱們可以要個小孩了吧?”

雨菲的後背忽然象冰一樣凝結凍僵。她正過身來,仰麵朝上,卻依然閉著眼:

“我不覺得想要小孩。”

“為什麽?”楊沉宇幹著嗓子問。

“我們這樣不穩定,這麽忙,怎樣養一個小孩?”

楊沉宇無話,頓時覺得沉重和壓迫。兩人一齊仰麵朝天,幹瞪著天花板。雨菲拍拍楊塵宇,握住他的一隻手,啞著聲說:

“對不起。都是我鬧的,好好的要到這兒來,讓你吃苦。你後悔不?”

“我不覺得苦。也不後悔。隻要你高興,怎樣都行。”

“你覺的我們的日子如何?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滿足嘛?”

“昨夜我百分之百滿足。”楊沉宇又嘻皮笑臉起來。

雨菲坐起來,認真地看著他:

“我要跟你玩一個遊戲,你要好好對待!”

楊沉宇也坐起來:

“玩遊戲還這麽認真?說吧,怎樣玩?”

“咱們給我們的婚姻打分:愛情滿分40,性滿分40,親情滿分20。總共一百分。看我們能得多少分。有什麽意見?”

“我認為愛情滿分40還行,性應該提高到起碼50,親情10分就夠了。”

雨菲微微一笑,想了想,說:

“先按我的標準打分吧!”

雨菲跳下床,去拿了紙和筆。兩人分別填寫,象是小學生考試,想偷看別人的,但不許別人偷看自己的。

“昨夜算不算?”楊沉宇把筆夾在耳朵上,笑嘻嘻地問。

“老實點!我是認真的,多少分就多少分,苦的不許說甜,哭的不能假裝笑。”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

結果公布:楊沉宇給愛情打30分,性20分,親情10分,共六十分;雨菲給愛情打20分,性20分,親情20分滿分,共也是60分。兩人交卷,默默無語,雨菲最後勉強微笑總結:

“知足吧。至少我們的婚姻是及格的!”

十一

果然,雨恬搬出去和費利克斯住在一起不久,她的“浪漫報告”漸漸變成了“滑稽笑話”,最後成了“怨婦喊屈”。她受不了在飯店吃飯時親親我我,付帳時卻各自掏錢包。費利克斯抱怨她做飯老放薑,一不小心咬一口辣得他直跳。雨恬責怪費利克斯狐朋狗友一大群,經常酒醉回家,還不帶她一起玩。費利克斯指責雨恬好時髦買貴東西卻付不清她的一半房租。雨恬則恨他買兩把手槍加入射擊俱樂部卻連生日禮物都不給她買。兩人經常生氣,然後一個往姐姐家跑,另一個便跟朋友一起玩得忘乎所以,幾日不打電話。雨菲天天聽她東一邊西一頭訴說不停,便勸她分手算了。雨恬又舍不開還有的一分浪漫和心動,試圖用柔情來改變費利克斯,把他塑造成自己的白馬王子。那知費利克斯紅酒喝了,玫瑰花聞了,燭光裏愛也做得驚心動魄,卻依然要分手。雨恬無奈,隻好自己在別處找便宜的房子,因為學生宿舍樓隻允許二年級以下的學生住。沒過一個月的一個深夜,雨菲和楊沉宇正睡得香,忽然電話鈴聲大作,雨菲一邊嘟噥誰神經有毛病,半夜三更打電話,一邊起來接了。剛一貼近耳朵,就聽雨恬哭著喊姐姐,要她立刻到她那兒去。雨菲立刻夢醒,慌裏慌張問她出什麽事了。雨恬卻不告訴,要見著她再說,還不許楊沉宇一塊去。楊沉宇倒不以為然,說不過是雨恬要一個人聽她哭訴失戀的痛苦,這也不是第一次打電話哭,勸雨菲別慣著她,讓她自己獨立。雨菲總放不開,隻好打著哈欠,開了十幾分鍾車到雨恬租住的地方。雨恬穿著睡衣正坐在床上哽咽,看見雨菲便哭得更厲害了。雨菲見她毫發未損,先放下心來,坐到雨恬身邊問她究竟怎麽了。雨恬一邊吸著鼻子一邊站起來,拿了個小條條給雨菲看。雨菲看是個懷孕測試紙,一道紅杠清楚顯示陽性結果。雨菲捂著嘴輕輕“哦”了一聲:

“你懷孕了?”

雨恬淚如雨下,抿著嘴點點頭。雨菲抱著雨恬安慰半天,說沒事的,明天就陪她去“女士中心”做人流。她跟楊塵宇曾經想過要一個孩子,隻是當時她還是學生,想集中精力畢業,所以最後下決心,終止了懷孕。雨恬一半為自己發愁,一半生氣:

“你為什麽從來沒告訴我?”

“你知道我,不愛說事情的。”

“我知道。鬼才知道你肚子裏裝著多少秘密!”

“秘密倒沒有。隻有一肚子糊塗。”雨菲認為自己說的是實話。

第二天,雨菲請了假和雨恬一起到“女士中心”。侯診室裏等著幾位女士,其中一位黑女士懷裏抱著個嬰兒,旁邊還有一個女孩在哭著撒嬌。波多裏各人口密度很大,據說在紐約的波多黎各人口比在本島的人口還多。窮人按孩子人頭數領救濟金,所以越窮的家庭孩子越多。雨菲雨恬兩人正等著,來了兩個西服革禮的大個子,後來明白是來檢查設施衛生情況的。終於叫到雨恬的名字了,她卻坐著不動。雨菲捅捅她:

“該你了。別怕。疼一會兒就好了。”

雨恬依舊不動,想了好一會兒,對雨菲說:

“咱們回家吧!”

“什麽?”

“我想留住這個孩子!”

‘你瘋啊?費利克斯剛剛把你蹬了,你還記得吧?”

雨恬卻眼裏閃著光:

“你看著吧。我會讓他做一個好爸爸的!”

雨恬解釋了一通說她如何覺得生活空洞無奈,沒有目標,沒有責任可負,這個小孩應該是上帝的旨意,一定會給她帶來生活的意義和目標。雨菲自愧沒有她的勇氣和冒險精神,況且她從來說不過雨恬,聽她說得這樣頭頭是道,理直氣壯,便和她一起回去了。

雨恬給費利克斯打了好幾次手機都沒人接。隻好擦幹了眼淚,盡量用平靜的聲音給他留言說確實有重要事情要見他。費利克斯在一家製藥廠做技術人員,平時倒挺忙。他回電話說周末在她住房旁邊的BURGER KING快餐店相見。雨恬已經習慣他從來不跟她一起去很高級的飯店,倒沒太介意。看見費利克斯依然是一幅隨意瀟灑的樣子,雨恬覺得仍然對這個男人很動心,更堅定他是她要的夢想。於是她先讓他做好聽一個重大消息的準備,聽完五分中內不許逃之夭夭。費利克斯早熟悉了雨恬愛小題大作,無事生非的脾氣,所以一邊喝咖啡一邊嚼薯條,看雨恬又有什麽新鮮名堂。雨恬看著他的眼睛說她懷孕了,想看清楚他的真實反應。費利克斯停止咀嚼薯條,卻慢慢地微笑了,握著雨恬的手說他們會一起處理這個事情。晚上雨恬給雨菲打電話,聲音裏藏不住的興奮,說費利克斯還是很有男人氣度的,很平靜地接受了事實,還說要“一起處理這個事情”。雨菲還是擔心,問怎樣“一起處理”,又如何“處理”。雨恬說沒認真討論,她不想一上來就把他嚇跑。費利克斯卻有好幾天沒有音信,電話總是不接,雨恬解釋說她很理解,他是在思想鬥爭,其實他並不成熟,慢慢地他會回到她身邊的。雨恬幾乎每天都要雨菲去陪她或打電話。電話可能在任何時候響,不論淩晨或深夜:有時候甜蜜美麗讓雨菲嫉妒;有時侯哭哭啼啼讓雨菲厭煩;有時候充滿未來讓雨菲憧憬。如此日久,雨菲有種受“折磨”的感覺,所以後來雨恬要她去找費利克斯談,便同意了。雨菲並不熟悉費利克斯,隻聽楊沉宇和別的朋友們說過這個男人瀟灑隨意,用中國古話說,可為朋友兩肋插刀講哥們義氣的那種人。雨菲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麽人,做什麽打算。費利克斯倒一下就認出雨菲來,跟她十分客氣,謝了她對雨恬的關照,至於孩子,雖然他是基督教家庭出身,按理不能墮胎,但是全由雨恬決定,如果孩子出生,他會盡力撫養,但是他不喜歡雨恬的性格,暫時沒法搬回去一起住。雨菲回頭跟雨恬如實“稟告”,讓她自己鄭重做決定。雨恬一邊哭一邊重複:

“他這樣重義氣的人,能為朋友做任何事情,我不相信他不能為我做些什麽,他不會忘記曾經的甜蜜美麗的。我相信他一定會是個好父親。隻是他現在害怕,是不是?是不是?”

誰說得清?

費利克斯偶爾會去幫雨恬把衣服送到洗衣店或扛五加倫飲用水之類的重活,但也就僅此而已。如果雨恬讓他坐下要好好談談,計劃將來,費利克斯多半會借口忙,拔腿而逃,惟恐跑得太慢。雨恬很生氣,讓雨菲陪著第一次去醫院做B超,沒打電話通知費利克斯。B超顯示將是一個男孩。雨恬十分高興,回來一遍又一遍放B超錄相帶,一邊解說這個是心髒,那個是小手。直到雨菲楊塵宇覺得忍無可忍地無聊,她才停止,打了電話給費利克斯,éé說希望他們的男孩將來和他一樣踢足球。費利克斯卻依舊不肯搬家和雨恬一起。雨恬覺得寂寞,便在街上撿了一隻流浪的小貓,給收拾了一番,養在家裏作伴。過了一陣,聽人說貓對嬰兒有壞影響,隻好割愛送給了雨菲。

十二

在波多黎各大學的中國留學生有一大半是把這個學校當成“跳板”,以便可以飛越加勒比海,著陸美國。博士後們也一樣,來的來,去的去,剛認識還沒來得急成為同胞朋友就要開歡送會,所以僅有幾個“堅守陣地”的老學生們關係非常親密,但也在尋尋覓覓找機會溜之乎也。大夥兒都要走,跟國內大家都想出國一樣,從美國回波多黎各“探親”的朋友們都受到額外的尊敬和羨慕,甚至從美國旅遊回來的人都覺得自豪。雨菲也隨大群,覺得“賴”在這個島上太久了。久而久直,患了一種“波多黎各綜合症”:貪戀美景和鬆散的生活節奏,不能確定自己身在何處,埋怨島太小覺得窒息卻下不了決心棄島而去,拿了博士學位最多覺得自己鍍了一層銅而不是金光閃閃。雨菲學了一陣製藥,覺得又辛苦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走這一條路,況且就算以後在什麽公司幹活,還有被裁員的危險。雨菲便大海撈魚般往美國大陸學校發了十幾份求職簡曆。兩個星期以後,開始陸陸續續收到教授們的回信。答複得快的一般都回絕,說目前沒有多餘的科研基金,但都很客氣。其中MIT(麻省理工學院)一位物化專業的泰鬥還正兒八經回了一封正式的信說很欣賞她的大膽和勇氣申請到他那兒做博士後,但很抱歉沒有基金。言外之意很明顯:你一個波多黎各畢業的博士,居然想去大名鼎鼎的MIT,真是“賊膽包天”。雨菲給他寫信申請的原因是他曾經來過埃德溫的實驗室視察,當時覺得如此大名的教授卻非常和藹可親,一點架子都沒有。不象雨菲在國內的導師,架子十足,不可親近,還“嘿嘿”嘲笑她去波多黎各的選擇。原來呢,在這位MIT教授的心目中,“級別”是如此明顯不過。雨菲看完信後覺得有些“賴蛤蟆”的感覺,自我解嘲想:不就是找機會罷了,自然想往高處爬,人之本性也。雨菲每天打開計算機第一件事便是查看有沒有教授回E-mail,每天都隻有失望。楊沉宇看雨菲突然迫不急待要走,又不知道往哪兒走,便也撒網申請美國大學要轉學。雨菲不置可否,讓他自己做決定。楊沉宇十分失望,有種感覺雨菲是要“逃離”他。雨恬卻認為雨菲要“逃離”她。雨菲解釋說隻是想要提高自己,況且誰都明白這兒不會是最終歸宿。等了將近兩個月,終於賓西法尼亞大學的一位女教授和波士頓大學的也是一位女教授表示對她感興趣。雨菲懷疑是否因為她是個女性,年紀又三十有餘,男教授們怕她有丈夫孩子拖後腿,不會盡力工作,所以回絕。雖然一般情況下,雇主不能問雇員有無丈夫孩子,但許多教授會考慮這種事情。賓大的蓋勒教授告訴雨菲,她的新科研基金要過了聖誕才能到位,她從簡曆上知道雨菲九月份要到紐約開ACS(美國化學協會)舉辦的會議,提議開完會乘機到費城去麵試。雨菲十分開心。賓西法尼亞大學跟波士頓大學相比,自然選擇前者。賓大屬於美國排名前十位大學,可巧的是,校長是一位有錢有勢的女人。

楊沉宇便挑了美國東部的學校申請,指望能和雨菲在一起或至少離得近點。他沒敢申請賓大,讓他的話說,這叫“識趣”。賓大旁邊有個叫Drexel的大學,並不太次的學校,據說江澤民當主席前他的某位公子曾在那兒就學。楊沉宇非常自信自己能到Drexel。他在波多黎各大學的成績是全A,算是優秀學生了。他後來找著了導師,並對他十分欣賞。雨菲對楊沉宇努力要找跟賓大離得近的學校並沒表示十分欣賞,自然也沒反對,隻采取了淡然的態度。楊塵宇已習慣她的“淡然”和“冷然”,常常覺得無可奈何,隻好自己做打算。

十三

紐約九月的天空顯得遙遠開闊。傍晚站在帝國大廈上可欣賞落日把西邊燒紅,自由女神黑幽幽的輪廓開始變得有些孤獨,然後夜幕降臨,整個城市卻成了明亮的海洋。在RAMADA賓館十九樓一個精巧的房間裏,雨菲正對著手提電腦繪聲繪色演習她明天要到賓大作的科研報告。楊沉宇坐在床上,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偶而加點意見。為期一個星期的ACS會議已經開了兩天。雨菲白天去聽報告,楊沉宇便自己到處亂逛,坐一日遊艇繞著麥迪遜河轉了一圈,拍了無數照片。

第三天早上雨菲早早起來趕坐AMTRACK火車到費城。這種火車非常貴,豪華車廂裏設有咖啡廳,許多人坐在裏頭一邊喝咖啡一邊開著手提電腦上網或工作。反正蓋勒教授說她會給報銷麵試旅程費,雨菲也不在乎了。中午雨菲到了費城市場街三十號火車站,打了出租,隻五分鍾就到了賓大化學樓。蓋勒教授曾在四年前到過波多黎各開光化學會議,雨菲對她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而蓋勒教授對雨菲除了她的簡曆外,一無所知。所以當雨菲敲開她的辦公室,蓋勒教授把雨菲從頭到腳著實打量了一番,還幽默地解釋說由於雨菲以前認得她,她需好好了解雨菲才能扯平。雨菲倒不記得蓋勒教授如此高瘦,眼眸淩厲,說話比一般人快速麻利,而且聲若宏鍾,離得近了,震得人耳朵發麻。蓋勒教授在物化界光化學裏頭是數一數二的知名教授,何況在這一科學界裏女教授廖廖無幾。雨菲隻集中精神聽她問什麽和回答什麽,對她的個人性格並沒注意,反而蓋勒教授在問了幾個問題之後便拍雨菲的肩表示喜歡她的性格。然後蓋勒教授領著她到一個會議室,裏頭已坐著七八個人。蓋勒教授一一作了介紹,有些是博士後,有些是學生,還有一個訪問教授,一概都是美國白人,不象在埃德溫的實驗室裏,有白,有黑,有黃,來自俄國,哥倫比亞,中國各個國家。蓋勒教授本人是在費城猶太教家庭出生長大,在紐約著名的哥倫比亞大學拿的博士。而雨菲一開始並不知道哥倫比亞大學,還以為她去過哥倫比亞國家呢,問她會不會說西班亞語,鬧了個尷尬的笑話。雨菲花了一個小時作完科研報告,大家問了些問題,然後一起在會議室吃了簡單的三明治午餐。蓋勒教授連連誇獎她作的報告很成功。下午雨菲參觀了實驗室,再到學校周圍轉了一圈。賓大並沒有明顯的“校園”,各個樓建在街上,弄不清楚是哪個部門的,隻有早期建的圖書館,藝術院看起來頗有古風。

傍晚雨菲乘火車回到紐約,告訴楊沉宇麵試看起來非常成功。兩人非常高興,坐地鐵到法拉盛一個四川飯館著實鮮辣了一番。走出飯館,又看見有賣新鮮豆付腦,楊沉宇早就吵吵懷念北京小街上的豆付腦,無奈肚子已經撐得鼓漲,徘徊半天,隻好作罷。夜裏倆人為了消食,又到賓館旁邊的百老匯大街跟人群摩肩接踵了一通,才回去消歇。

第二天是紐約世貿大廈九·一一周年紀念日,雨菲沒去參加化學會議,倒和楊沉宇去了大廈舊址看人們如何紀念這一災難。從地鐵裏鑽出來,街道上擠滿了人,到處都是維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夷為平地的Ground Zero飄著許多國旗,死難者家屬正在裏頭開紀念會,廣播電台正一個個依次念死難者的名字。看看四周,許多建築被罩上安全網,依然可見黑跡斑斑。雨菲和楊沉宇覺得不好意思攝像,隻迅速拍了些牆上貼的照片和對聯,諸如“上帝保佑美國!”“嚴懲屠殺者!”“不忘國難!”之類。走了兩個多小時,又累又餓,便坐地鐵到中國城一家上海飯店吃雨菲最好的蟹肉小籠包。

會議還沒開完,楊沉宇夫婦和另一對中國夫婦便離開紐約準備一起開車去千島湖和尼亞加拉大瀑布。去租車的路上雨菲把裝著手機,錢包和護照的包給忘在火車上了,急得直跳腳。楊塵宇對雨菲經常如此丟三拉四,心不在焉,白日做夢的行為十分煩惱,又不敢多指責,怕影響大家旅遊的興致。他趕忙打雨菲的手機,一位聲音甜美的女士立即接了,說她是火車上的列車員,讓他們在火車站等著,她會乘下一般列車把包送回來。等了二十來分鍾,果然從列車上下來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孩,拿著雨菲的包,朝人群揮手。楊沉宇接過包,擁抱了一下那女孩表示十分感謝,又握著她的手說“上帝保佑美國!”

旅行中,雨恬總打電話“搔擾”,埋怨他們在美國四處遊玩開心,落下她一人憋在島上苦悶。雨菲半開玩笑半認真說這可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告訴雨恬說麵試很成功,看起來三個月後她就會去費城。雨恬在電話那頭酸溜溜地恭喜雨菲,然後話題又轉向嬰兒和費利克斯。

十四

從紐約回來,為了“補償”雨恬,雨菲和楊沉宇決定陪她一整天到雨林和沙灘去散心。兩人坐在車裏,等雨恬忙乎半天收拾打扮才上車。剛開出十幾分鍾,雨恬“哎呀”一聲說覺得不對勁,好像羊水破了,肚子往下沉。雨恬的預產期應該在兩個月後。這一下大家都有些慌張,楊塵宇趕忙掉轉車頭開往醫院,雨菲一邊先給雨恬的婦產科醫生打電話說明情況,回頭又給費利克斯打電話讓他立即到醫院去。幸而二十分鍾後就到了醫院,熟門熟路到婦產科,護士很快把雨恬送到診斷室,給她換上灰色的病人服。楊沉宇和雨菲正坐在診斷室門口忐忑不安地等著,費利克斯氣喘籲籲跑來,跟護士說明他的身份,立即被允許進診斷室看雨恬。結果是雨恬將早產,產期就在兩天之後。她的養水並沒有破,隻是產前的一種反應。費利克斯留在醫院裏幫著把雨恬搬到病房裏,楊沉宇雨菲回家幫拿衣服和洗漱用品。費利克斯給公司請了兩天假在醫院裏陪雨恬。雨菲試著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法接通,醫院裏不許開手機,反正也沒信號,不過知道費利克斯一直陪在醫院裏,也就放了心。三天後的傍晚,費利克斯才打電話來說雨恬刨腹產生下一個男孩,母子倆都需要住一陣醫院才能回家,他們可以去探望了。雨菲和楊沉宇買了一大束百合到醫院去探望雨恬。到了病房,隻見雨恬和費利克斯,卻不見嬰兒。費利克斯解釋說嬰兒暫時放在育嬰箱裏,不過他們可以去看。楊沉宇雨菲分別擁抱費利克斯和雨恬表示恭喜,還偷偷讓雨恬喝了家裏煨的雞湯  醫院不讓給病人帶任何吃的東西。然後雨恬和費利克斯領著雨菲楊沉宇到育嬰房。護士給雨菲楊沉宇登記,填寫了與嬰兒的關係,然後讓他們穿上防菌服,手套和麵罩,才允許他們進去,還囑咐不許說話。四人捏手捏腳進了育嬰房。裏頭一片白靜,四周挨著牆擺著許多透明的育嬰箱。護士每次隻允許一個嬰兒被探視,室內異常安靜,一眼望去,箱裏的嬰兒們都在睡覺,皮膚深的淺的,白的黑的都有。雨恬的嬰兒皮膚非常白,頭上和小胳膊上插著針管,眼睛緊閉著,小肚子一起一伏正睡得安穩。雨菲回頭看看雨恬。雨恬緊挨著費利克斯,顯得虛弱卻非常驕傲幸福。雨菲指指嬰兒,作天使熟睡壯,然後對雨恬微笑。雨恬拉著費利克斯的手,會心地點點頭。

一個星期以後,雨恬帶著嬰兒回家。朋友們都來探望,帶來各式禮物,小衣服小襪子和玩具之類。費利克斯給嬰兒起名托尼。小托尼非常愛哭,但哭聲並不嘹亮,所以鄰居倒不覺幹擾。費利克斯每天下班後來幫雨恬哄兒子,給托尼洗澡,偶而留下來過夜。一個月後,雨菲準備開一個派對慶祝托尼滿月。她讓費利克斯去采購東西。托尼正在搖車裏熟睡,雨恬跟費利克斯坐著過目她列的人名單和食品單。雨菲正用鉛筆點著單子說“我們需要這個,我們需要那個”,費利克斯突然不耐煩了,把單子推開:

“請別用‘我們’,你就說‘我’需要這個,‘我’需要那個好了。你明白這是‘你’的派對,不是‘我’要開的派對!是‘你’要慶祝一個月的小孩,我們這兒隻慶祝生日。”

雨恬怔怔地瞪著費利克斯好一會兒,然後把他往門外推,讓他盡快滾蛋,不要再回來看他的兒子。兩人推推搡搡,把托尼吵醒了,開始哭,剛喝下不久的奶給吐了出來,嗆得直咳嗽,小臉憋得通紅。雨恬趕忙撇下費利克斯去抱托尼,哄了好一會兒才讓他安靜下來,回頭看費利克斯果真跑得早沒影了,連門都沒關,門簾正隨風輕舞。

雨恬哭著給雨菲打電話讓她立即來。雨菲正吃晚飯,楊沉宇讓她吃完了再去,不用總慌慌張張地去替雨恬看小孩。雨菲沒答理楊沉宇,扔了筷子出門,開車一溜煙跑了。留下楊沉宇自己也沒意思吃飯,一推碗碟坐到計算機前玩起了台球遊戲。雨恬哭哭啼啼訴說了跟費利克斯鬧翻的經過,雨菲倒不以為然,讓雨恬取消派對就是了。再說,自己的孩子象個寶似的,想向大家顯示他如何漂亮可人;其實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可忙,來開派對也就是吃吃喝喝聊聊天,並不會太在意別人的兒子可不可愛。雨恬不愛聽這話,報怨雨菲一點情趣都沒有,實際得嚇人,還站到費利克斯一邊說她愛顯擺。雨菲不愛拌嘴,說不過雨恬就閉嘴,讓她自己一個人發牢騷去。雨菲看躺在搖車裏的托尼滿臉通紅,額上青筋突起,呼吸十分沉重,問雨恬是怎麽回事。雨恬說是剛才她跟費利克斯吵架給小家夥嚇的。雨菲總覺得這個小孩哪兒有些不對勁,也不敢多嘴。雨恬總在她麵前誇托尼長得漂亮,灰藍的眼睛裏已經開始充滿靈氣。後來不知雨恬怎樣又把費利克斯哄高興了,還是在院子裏開了一個小型派對。大家帶了小禮物,首先誇托尼長得漂亮,顯得聰明,然後各自找了朋友聊天,臨別時再誇一通,女士門則再親親托尼。雨恬和費利克斯站在一起送客人,顯得心滿意足。

雨菲在埃德溫實驗室的最後兩個月十分忙,想要完成一年前開始的科研項目,覺得這樣才能對得起導師對她多年來的支持和欣賞。一日早上,雨菲正在教一個新學生調試激光,雨恬打電話來,一接,照常是還沒喊姐姐就先哭。雨菲已經習慣了這種情形,所以一邊聽一邊仍微笑著對新學生打手勢讓他繼續工作。雨恬告訴說早上她帶托尼去體檢辦醫療保險。醫生從他的血樣診斷出托尼得了肺炎,但並不確定嚴重程度,所以明天還要到正式醫院去。雨菲問肺炎對小孩有怎樣的危險。雨恬說也許沒事,也許很嚴重,得看是哪種肺炎。雨菲讓她別著急,也許屬於沒大問題的那種。雨菲告訴雨恬她明天沒空開車帶她去醫院,楊沉宇也要用車去上課和打工,讓雨恬給費利克斯打電話,他是父親,應該會答應帶自己的兒子上醫院,隻是雨恬不要再使脾氣,跟他吵架,把他氣跑。雨恬很不高興,責怪雨菲跟別人一樣不在乎她的孩子,不用雨菲指揮她該怎樣對待費利克斯,她自己會解決自己的問題,還沒聽雨菲多解釋,把電話掛了。回頭雨菲確定費利克斯會跟雨恬一起去醫院才放了心。看來是雨恬小題大作,托尼隻是吹多了電扇,偶感風寒發燒而已。

為了盡早熟悉新科研項目,蓋勒教授從費城給雨菲寄來一大包學術文章和實驗技術材料讓她先閱讀,並讓雨菲聖誕以後盡快到她實驗室工作。雨菲發現自己很難集中精力看那些材料。一方麵很著急想離開這個讓她迷惑失落的海島,另一方麵又戀戀不舍這塊讓她夢幻甚至萎靡的天堂。她一直還沒有機會告訴伊凡她將離開波多黎各。每次她從實驗室出來看見伊凡在大門口抽煙,便拐到另一個出口回家。她受不了伊凡的微笑和問好。

十五

每逢中秋節,趙瑪麗和路易斯都會邀請親近的朋友們一聚。聚會的方式更傾向中國傳統。大家坐到一起吃瑪麗做的中國菜,客人們盡量使用精致的竹筷子。伊凡坐在雨菲和楊塵宇的對過,正笨拙地試圖夾一個水餃。雨菲看著又想笑又想哭。瑪麗忽然用英語問雨菲:

“到費城的機票訂了嗎?”

雨菲看看伊凡,他正聚精會神地對付那個水餃,似乎沒注意她們的對話。雨菲搖搖頭說還沒有。瑪麗拍拍她的肩說費城冬天會很冷,要開始準備許多衣服,有空可以陪她到郊區的OUTLET去采購一通。雨菲注意到伊凡飛快地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好不容易夾起來的餃子又落回盤裏。

飯後瑪麗開始彈鋼琴,大家舉著酒杯或坐或站。而路易斯在客廳的另一角興致勃勃地跟客人們玩他的看手相把戲,賣弄他新學的風水陰陽學。伊凡找了一個機會走近雨菲,問她去費城是怎麽回事。雨菲盡量平靜地告訴他說自己在賓大得到了一個博士後機會。伊凡攤攤手,說那麽從此以後就沒有機會看見她了。雨菲使勁吸了一口氣,勉強笑笑說可以打電話,反正他們都使用Springt PCS,之間打電話多長時間都免費。伊凡一把飲盡杯中的酒,象是自言自語地說他也許在波多黎各呆的時間太久了,開始煩惱曾經認為是他的幸運地方。雨菲說那他也可以走的。伊凡說他的H-1 工作簽證快過期了,正在申請“優秀人才”綠卡,一時還不想走。他不想再做另一個博士後,要拿到綠卡找到正式助理教授職位後才知道往哪兒去。隻是在紐約的九·一一之後,綠卡申請辦理得很慢,被拒的比率也急速升高。雨菲正要祝願他好運,雨恬跑過來,悄聲笑道:

“這會我可捉住你們了!”

兩人本能地分開。雨恬摟住雨菲對伊凡說:

“別緊張。我不會告訴楊沉宇的。”

雨菲臉一紅,半惱半羞把雨恬的手打開:

“胡說八道!要幹什麽?”

“幫我看著托尼,我要讓路易斯給看手相。”

雨菲跟伊凡道歉,跑開去照看小推車裏的托尼。而費利克斯正跟一群朋友津津有味地談射擊經驗。楊塵宇卻跟勵勤和方亮等中國朋友們聚精會神坐在電視前看中秋晚會。

雨恬坐到路易斯身邊,假裝一幅嚴肅的樣子伸手給路易斯看。路易斯一邊研究她的手一邊翻書,過了許久,才推開書,看著雨恬問:

“要我說實話嗎?”

“自然要說實話。”

“首先說你的人生終結。你會有一個很平衡的結局。”

“什麽叫平衡,不是平和嗎?”

“不知道是不是平和,得看你自己的心境,這個我看不出來。平衡,是說你付出的和得到的相抵消,天平就等重了。”

OK!”雨恬瞧了瞧正眉飛色舞的費利克斯,回頭對路易斯說:

“接著說吧,還有什麽?”

“說實話的?”

“說實話!”

“你一輩子不會有孩子!”

雨恬跳起來:

“什麽?托尼是誰生的?”

路易斯扭頭看看正抱著托尼的雨菲,迷惑地問:

“你是雨恬?”

“是啊!你這算命的瞎說八道哇!”

路易斯趕緊道歉不迭,說錯以為她是雨菲,不論如何,都是瞎說八道,不要當真。雨恬氣哼哼地跑開了,連謝字都懶得說。

也許是因為舊城的海風大,小托尼又給吹得發燒了。幸好他有政府醫療保險。雨恬還是學生,拿的獎學金低於島上的平均生活水平,所以她的孩子享有政府免費全套醫療保險。這次發燒一直不退,給托尼作診斷的醫生迷惑不解,建議把他送到島上最好的心髒中心醫院去做檢查。費利克斯又請了假跟雨恬一起把托尼送到醫院去。情況似乎比較複雜,好幾天都得不出結果。三日後的傍晚,雨菲和楊沉宇正在吃晚飯,雨恬和費利克斯突然雙雙來訪。自從他們倆分手將近一年來,這是第一次兩人一齊來訪。雨恬看起來十分憔悴,嘴唇幹裂,眼圈發黑。費利克斯滿臉胡茬,眼睛布滿血絲。雨菲楊沉宇覺氣氛不妙,放下飯碗,卻不敢問托尼的情況。費利克斯跟楊塵宇要了一根煙,大口吸了幾下,才開始解釋:托尼的心髒兩個心室之間有一個裂口,連著心髒的動脈異乎尋常地窄小。而正是這個裂口挽救了他的生命,否則心髒泵出的血壓太高,細窄的動脈隨時會破裂而導致即時的生命終止。雨恬伏在飯桌上,渾身發抖。費利克斯一手抽煙,另一手拍著雨恬的肩,安慰她說既然醫生說會想辦法,說明還很有希望,不用太悲觀。雨菲過去坐在雨恬身邊,摟住她的雙肩,跟她一起流淚。楊沉宇皺著眉,跟費利克斯一起猛勁吸煙。費利克斯說醫院心髒病專家們正成立一個小組設計托尼的治療程序。一位從紐約過來的專家將會主持他的手術。這種手術將會十分複雜:如果單單把心室之間的裂縫縫上,那麽過高的血壓將會脹裂細小的動脈;而擴張如此細窄的動脈目前似乎沒有可能。不論如何,必須先把托尼的肺炎和由此引起的發燒先控製住。

雨菲楊塵宇住的地方離醫院比較近,他們幾乎每天都要接送雨恬到醫院去看守托尼。可憐的小家夥又被放回特殊的育嬰箱,鼻子裏一直插著喂消炎藥的橡皮管,腳趾頭上束著監控心率的傳感器。他的哭聲非常微弱,但每一聲哼哼都讓雨恬驚跳起來去看他究竟有什麽變化。

一個星期後專家們終於決定了托尼的治療過程:首先把心室之間的裂縫縫上一部分,切掉緊接心髒的細窄動脈,連接上粗一些的部分,然後觀察心髒的愈合和動脈的成長,如果計算精確並且順利的話,這兩個過程恰好使動脈承受得住心髒泵出的血壓。隨著身體的發育,心髒最終會完全愈合,而動脈也就擴張成熟。如果到了一定年齡心髒仍不能愈合或動脈擴張沒能和心髒愈合協調,也許要進行第二次,第三次手術。雨菲從沒聽過雨恬如此認真如此清楚地說一件事或一個過程,並且不哭也不笑,也不指手劃腳。費利克斯在雨恬的要求下,答應暫時和她住到一起。很多情形都是如此:逆境下人們會放下許多敏感和細節,願意團結在一起掙紮。雨菲便省了些時間和精力,不用送雨恬去醫院了,隻每天打電話問什麽時候那位心髒專家能給托尼做手術。雨恬說他們已經見過了那位醫生,看起來還滿年輕,但一幅成熟自信的樣子,很讓人信任。托尼的肺炎已經基本消除,醫生決定再觀察一日,便可以動手術。雨菲和楊沉宇不禁替雨恬他們緊張,手術前一個晚上給他們打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倆人十分擔心,一起到雨恬家去看究竟怎麽回事。卻見雨恬家門緊閉,黑燈瞎火。倆人認定他們還在醫院,把手機關了,所以無法接通。楊沉宇正重新起動了車要掉頭回去,雨恬的家門突然開了。車燈正照在雨恬身上,她一手扶門一手遮住眼睛,披頭散發,裙子皺巴巴貼在身上,光著腳站在那兒,象個不能描述清楚的冤魂。雨菲差點出聲驚叫,楊沉宇趕緊把車熄了火。雨菲下了車連聲問出什麽事了,雨恬把手往空中無力地揮揮,搖搖頭讓他們進屋再說。楊沉宇打開燈,倆人一看都傻眼了。屋裏象個剛剛停火的戰場:桌子歪到在地,花瓶碎片四散,一大束枯玫瑰卻完整無損,電話線耷拉著,話筒不知去向;臥室裏滿地嬰兒的衣服,襪子,尿布,奶瓶和照片。雨恬蜷縮在沙發裏,一聲不吭,象是半夜裏被人突然吵醒,還有些迷惑。雨菲坐到雨恬身邊,讓楊塵宇打開冰箱給雨恬弄點什麽喝的。楊沉宇打開冰箱,裏頭全是嬰兒食品罐頭,隻有一瓶玻璃罐子裝的水看來可以給成人喝,其實這是雨恬給托尼留著的涼開水。雨菲讓雨恬慢慢喝水,別著急告訴他們出什麽事了。雨恬喝了幾口,重重地拍拍自己的額頭,啞著嗓子說:

“你看來是對的,我是個十足的白癡!”

雨菲莫名其妙,摟住雨恬的肩,柔聲說:

“我沒說過你是白癡呀!”

“不論如何,你心裏認為我是白癡的。”

“你不是白癡。我心裏頭認為你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

“沒腦子的人都很勇敢。”

楊沉宇沉不住氣了,問雨恬到底又鬧什麽名堂。雨恬說這幾天費利克斯一直住在這兒,早晚接送她去醫院,還跟她一起在托尼的手術計劃單上簽了名字。看他也是滿臉憔悴焦慮,到底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傍晚費利克斯正在洗澡,雨恬想要給托尼的護士打電話。電話號碼存在費利克斯的手機裏,她打開他的包拿手機,看見一個大信封,以為是醫院給的什麽材料,就打開了仔細閱讀。卻發現是一份人壽保險單,表上填寫的保人是托尼,受益人是費利克斯和雨恬。 保費每月三十美元,如果被保人喪失生命,受益費十萬美元。雨恬氣得渾身發抖,覺得受了奇恥大辱。費利克斯光著身子從浴室出來,看雨恬坐在床上,旁邊放著打開的包,剛要張口解釋,雨恬拿起手機朝他砸過去,費利克斯本能低頭躲過,手機砸在門把上“咣噹”一聲。雨恬抓過不論任何物件,朝費利克斯一陣猛扔,一邊罵他不是人。費利克斯卻躲卻退,到客廳裏,把臥室門給關上了。雨恬從床上跳起來開門,費利克斯拉著門把不讓她出來。雨恬在裏頭依舊罵,費利克斯在門另一麵回罵,指責她沒有教養,偷看他包裏的東西。雨恬把保險單撕得粉碎,讓費利克斯即刻滾蛋,越遠越好。在費利克斯穿衣服的間隙,雨恬拉開們出去,倆人又推推搡搡扭打了一番,各自撿了認為讓人生氣的物件往地上猛砸。費利克斯罵雨恬是瘋子,不可論理,要把她送到神經病院去。費利克斯走後,雨恬心灰意冷,躺在床上什麽也不想做。

雨菲聽完雨恬的訴說,一時不知作何評論或安慰,她看看楊沉宇,問:

“你說,是不是因為男人和女人看事情和做事情不一樣?”

楊沉宇搖搖頭:

“照理費利克斯也無可指責。我不好說,要我可能一時想不到保險的事情上去。”

“就是。”雨恬仍然氣忿難平。“他簡直就不是人!”

“你也說得他太嚴重了!他隻不過是能夠把情和理分得非常清楚罷了,而我們卻不能夠。”雨菲為費利克斯辯護了一句。

“你總護著他!我看你快要和他一樣無情了。”雨恬忽然很委屈地哭起來。雨菲無可奈何歎口氣,連連說自己看錯人了,費利克斯確實是個超級混蛋。不論如何,明天托尼要動手術,還是和費利克斯言歸於好,一起去醫院才是。雨恬卻說現在想想他這個人就覺得不吉祥,不要他去醫院,要雨菲明天和她一起去。雨菲隻好跟老板請了一天假。托尼的手術安排在下午四點鍾,雨恬卻要雨菲早上就和她一起去醫院。托尼已被移到一個特殊的小病床上,四周罩著透明的塑料布,頂上通著氧氣和消菌藥管子。他鼻子上的橡皮管被摘掉了,看起來氣色不錯,灰藍的眼睛有時睜開著,顯得十分可愛。雨恬在塑料布頂上掛著幾個顏色燦爛的小動物玩具,並堅持說托尼已經會看那些玩具了,不然他一個人總看著無色的塑料布會十分無聊。雨菲和雨恬戴著過濾口罩,一起逗小托尼,每當他有些微笑意,雨恬都要拍拍雨菲的肩讓她看托尼笑了。護士告訴他們主刀醫生中午會來查看托尼的情況,他現在正在做一個心髒移植手術。雨菲聽護士輕描淡寫,就象說“他正在商店裏買一包煙,一會就回來”。而雨恬卻仍是目不轉睛看著托尼。睡著的嬰兒有時嘴角稍稍牽動,雨恬會讓雨菲注意觀看,然後問她是哭還是笑。如此三番,不厭其煩。雨菲被雨恬攪得跟著心慌,每次都勉強微笑回答說嬰兒是在笑,在做美麗的夢。中午主持醫生和兩個助理一快來查看托尼。他似乎有些吃驚看見雨菲,對著她們微笑問:

“哈!可愛的雙包胎女士們,請問哪位是小家夥的媽媽?”

雨恬神經質地緊握著雨菲的一隻手,向醫生介紹了她。雨菲深深地和醫生對視了幾秒鍾。醫生依然鎮定地朝她微微一笑,然後用輕快的語氣說:

OK。讓我們來看看勇敢的小家夥情況如何。”

醫生們查看了護士的記錄,再看了看托尼,說情況不錯,按計劃進行手術,他要去吃午飯,讓她們也去吃午飯放鬆放鬆。雨菲正跟雨恬商量出去買兩份麥當老當午餐,費利克斯來了,他隻跟雨菲點點頭問好,沒理雨恬,徑直去看托尼。雨恬繃著臉一聲不吭。雨菲打破沉默向費利克斯解釋說醫生已來過,情況很好,手術按計劃進行。費利克斯點點頭謝過雨菲,大家一時默默無話。雨菲想了想說她要走,祝願托尼順利。費利克斯再次謝過,和雨菲擁抱告別。雨菲緊緊擁摟雨恬的肩,安慰她一切都會順利的,不用擔心,再隔著塑料布看了看托尼,才走。

雨菲回到實驗室,試圖集中精神處理數據,心裏卻在一直掛念醫院那頭,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依然沒有消息。跟楊沉宇胡亂吃過晚飯,一直等到九點鍾,費利克斯才打電話來說手術進行了三個小時,醫生說一切順利,嬰兒還沒有蘇醒,他和雨恬還在等著見托尼。雨菲問要不要給他們送些晚飯,費利克斯說沒有必要,他們也隻能看托尼一眼,然後就回家。

十六

三個星期後,小托尼回家,朋友們送來各式禮物祝賀。從來不樂意陪雨恬逛街的費利克斯破例跟她一起去買了一張小孩床,放在雨恬的臥室裏,又在牆上貼了許多托尼的照片,整個臥室顯得十分溫馨甜蜜。費利克斯第一次邀請雨菲和楊沉宇隨同雨恬抱著托尼去拜訪他的父母和兄弟。他出生的地方在島的西邊盡頭,一個叫RINCON的鎮。整個鎮建在一座山包的斜坡上,大部分都是兩層小樓,前院有個小遊泳池。每家都麵臨大海。這一片海灘是波多黎各理想的衝浪地點。許多來自美國大陸的衝浪愛好者慕名而來。遊客們一般租住鎮上的家庭式小賓館;傍晚躺在陽台上的吊床上,喝著啤酒,聽著SALSA,欣賞開闊的天邊被夕陽染紅,直到金光燦爛被大海收盡。費利克斯的父母也經營著這樣的家庭式賓館,自己則住在緊挨著的一座兩層小樓裏。他的哥哥攜著妻兒前來相聚,上高中的弟弟也放棄了一個和同學們瘋鬧的周末。

長長的餐桌上擺著波多黎各傳統的紅豆豆米飯,炸香蕉,考小豬和香芋湯。費利克斯的母親花了大半天準備了這一頓豐盛的午餐,雨恬十分感激。費利克斯在父母家卻變得不善言語,費了好大精神才替雨恬問他母親能不能幫看小孩,好讓雨恬繼續完成學業。沒想到他母親非常樂意地答應了,還連連誇托尼漂亮可愛,十分歡喜。雨菲的西班亞語稍有長進,聽雨恬和費利克斯的母親一起津津有味的評論托尼,竟有些嫉妒起來。而楊塵宇和別的男人們則坐在電視機前狂呼大喊為賽馬加油。

RINCON離聖胡安一百多哩。波多黎各的高速路大都盤山繞水,路況也不十分平整,開車去一趟就要兩個小時。雨恬試著把托尼留在費利克斯父母家,準備每星期去看一次。托尼還需繼續用藥,雨恬囑咐得詳詳細細,又把喂藥時間,藥名和藥量寫在一張紙條上,貼在冰箱上才戀戀不舍吻別了熟睡的托尼。

雨恬已經兩個多月沒去做助教了。數學係找了人代替,卻仍然發給她每月一千美元的助教費。不過係主任已給她信箱裏放了封非正式的信讓她盡量想辦法去係裏,每星期坐八個小時辦公室給學生答疑。雨恬經過這一番夢想不到的折騰,早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根本記不清什麽時候用什麽公式,弄得好不狼狽。幸好大家也知道她的事情,學生們也不計較。雨菲開始作離開波多黎各的準備工作,把舊Pointiac給了雨恬。反正這輛舊車被雨恬以前學車時一會兒電線杆一會兒道路角撞得凹凸不平;前麵的擋風玻璃裂了個長縫,後蓋打開時會很難過地呻吟,隻有車內的頂蓬依舊如新。雨菲開車時經常仰頭看看這唯一如新的頂蓬,聽著音響並不美麗的CD機,回顧伊凡拿著嵌子改錐裝修車蓬和CD機的樣子。“波多黎各還是我幸運的地方。”雨菲最後撫摸著車蓬對自己說。

還不到雨恬周末去看托尼,費利克斯的母親打電話來說托尼發燒了,喂什麽都吐回來。雨恬等不及費利克斯從公司下班,叫上楊沉宇和雨菲開著新NISSAN緊趕路到RINCON。托尼正啼哭不止,又喘不勻氣息,憋得小臉通紅,剛長出的絨發濕漉漉貼在額上。雨恬一看這情形,心疼如絞,抱過來跟著哭起來,一邊跺著腳連聲問怎麽辦。楊沉宇拍拍雨恬的肩說沒時間哭,趕緊給心髒中心醫院打電話問有什麽建議,一邊讓雨菲收拾了托尼的瓶瓶罐罐,讓雨恬抱著托尼坐在車後座,飛也似的往聖胡安開。醫生在電話裏建議把車空調開涼一些,盡快把孩子送到醫院。楊塵宇從來都好開快車,已吃過好幾次罰款單了。這回開了八十多哩,不一會兒就被“埋伏”在彎路上的警車“咬住”了。楊塵宇隻好停車,警察過來敬了禮,慢悠悠說先生你開得太快了,幹嘛這麽著急。楊塵宇指指後座說有一個小孩在車裏著急要趕醫院。警察似信非信讓打開後門看。一看果然是一個滿麵淚痕的女人抱著一個瞞臉通紅的嬰兒。他讓楊塵宇稍等,然後對著對講機嘰哩呱啦一通,不到五分鍾,來了兩個開摩托車的警察。第一個警察讓楊沉宇跟著他的警車和摩托車,呼嘯著警燈,風也似的朝醫院開去。

醫生解釋說由於托尼的血液依然氧分不足,肺工作量太大,導致抵抗力薄弱,繼而引起高燒。此時他的血小板含量異常低微,必需立即輸入才能控製住更大的危險。但血庫到明天早上才會有新鮮的供給。楊成宇立即站出來讓醫生用他的血好了。醫生得知他今天還沒來得及吃任何東西,趕緊測試他的血型,結果合格可行。雨菲回顧楊塵宇在大學裏喝啤酒到深夜故意不睡覺以逃過獻血測試的經過,麵對此時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的他,不禁雙眼發澀。

看來托尼的這種情形會持續一斷時間,直到他的心髒和動脈成長得強壯一些,並配合協調。這樣的康複過程在心髒中心醫院花費非常大,第一天就花了五百美元。過了幾天,托尼的保險公司派來了職員作調查,跟雨恬商量把托尼轉到一般的康複中心。雨恬答應把托尼轉到離她家走路可及的一家綜合醫院兒童康複中心。費利克斯一開始幾乎天天去看托尼,跟雨恬輪班值夜,好讓雨恬有空回家洗個澡,偶爾睡個好覺。雨菲經常送飯到醫院跟雨恬坐在康複中心外院的花園裏一起吃,每每提醒她要跟費利克斯理順關係。人說患難見真情,費利克斯看來並不是絕情之人。說真的, 費利克斯將會是她的唯一支柱,因為雨菲和楊塵宇都將離開波多黎各,而所有這些事情,國內父母是一無所知。雨恬含著淚含著飯聽,又是搖頭又是點頭,說真想回家,真想父母。雨菲說象托尼這樣的情形,以她們國內的家庭生活水平,恐怕沒有托尼的生存條件。雨恬點頭同意,求雨菲可不可以不要去費城。雨菲握著雨恬的手讓她挺過去,等托尼康複就一切都好了。

時間從來不管你是鬆是忙,是快樂還是傷悲,它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你不能評論它是有情還是無情。聖誕節快到了,連醫院都可以感覺到節日的氣氛。鄰床的小女孩因為差點在遊泳池淹死而導致腦遲鈍,說話結巴,卻還記得跟她父親要聖誕禮物。內疚的父親已開始給她帶來各式禮物,花花綠綠擺了一床。小女孩總要轉送雨恬她的禮物,要給還不會說話的托尼玩。雨恬一直想要到兒童商店去一趟,無奈費利克斯連周末都沒空替她,每次都讓她失望得要摔電話。好不容易一日費利克斯不“請”自來,雨恬十分歡喜,吩咐他一通如何換消炎藥,幾時喂營養液等等,然後說要去係裏看看,讓費利克斯務必待她回來。雨恬這一去好幾個小時,托尼時不時哼哼唧唧地哭,無奈鼻孔插著橡皮管,總也哭不痛快。費利克斯快要把頭皮都撓破了雨恬才回來,背著抱著許多五顏六色的紙袋。她說快過聖誕了,要給許多關心過疼愛過托尼的人們一份感謝。費利克斯耐著性子聽她一個人一個人地數。雨恬最後說也沒有忘記他的,給他和自己買了一套情侶表,還有顏色相配,分別給他,自己和托尼的“家庭套服”。雨恬嘲笑自己說暴露禮物了,不過還是要用彩紙包裹起來,放在聖誕樹下才有意思。費利克斯抱著手看她一件一件往外拿,冷冷地說道:

“你又忙什麽呢?聖誕並不是你的節日!”

雨恬正要發作,想想雨菲的話,忍住了,強作微笑說:

“那總是托尼的節日吧?”

“誰知道呢!”費利克斯眼睛看著窗外,心不在焉。

“你想幹什麽呢?”雨恬盡量壓低聲音。托尼好不容易睡著了。

費利克斯依然看著窗外,臉上好無表情。許久,他回頭對雨恬說:

“把你的信用卡給我!”

雨恬明白費利克斯指的是給她使用的副卡,正卡在他自己手裏。

“給你幹嘛?”

“我要把它剪碎了!”

費利克斯伸手去拿雨恬扔在地上的包。雨恬立即譏笑道:

“你沒教養,翻我的包!”

費利克斯倖倖地縮回手,說:

“反正我能取消你的信用卡,你等著瞧!”

雨恬終於忍無可忍,衝上去猝不及防給了費利克斯一個大耳光。費利克斯一把揪住她的手把她往椅子上按,雨恬另一隻手朝他臉上亂抓一通。這時候托尼醒了,立刻哭起來,有一聲沒一聲的,上氣不接下氣。鄰床的女孩則坐在床上,一聲不吭地看著。雨恬卻瘋了一般並不理會,費利克斯邊躲邊退,到門邊偷空按了緊急鈴。一會兒兩個護士著急忙慌跑來,看見這情形一時目瞪口呆,然後大聲喝斥他們停手,否則要叫警察,一邊罵他們不成體統,一邊趕緊去照看托尼。

雨菲去醫院送飯,看見雨恬正沒精打彩坐在一堆禮物中間發呆,問她怎麽回事。雨恬苦笑著說老掉牙了,又跟費利克斯打了一架。雨菲張口正要勸說,雨恬噓聲讓她住嘴,然後抿抿唇,自己倒嘿嘿笑起來。雨菲嚇了一跳,以為她真的瘋了。雨恬說沒有,隻是想著費利克斯不敢動她的包,又嚇得要按緊急鈴求救,十分狼狽可笑。雨菲認為他們倆都是神經病,為一兩句話就動拳腳。雨恬說不知道為什麽,費利克斯隻要一兩句話,就能讓她氣得上火。

十七

蓋勒教授發e-mail告訴雨菲她的H-1簽證已經下來了。雨菲定好機票,準備新年後立即動身。楊沉宇還沒收到任何學校的消息,反正過年後這兒也不立即開課,便跟雨菲一起定了機票要送她去,幫忙安家。學生們已經放假了,博士後們大都還去實驗室,但也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幹活。許多實驗室門上給糊裱上彩色的禮物紙,還掛著一個大襪子,打扮得象個大禮包,周圍撒滿白色閃亮的人造雪。大家舉著咖啡站在走廊裏聊天的時間也長了。雨菲收拾好她的書籍材料等,裝了好幾個紙箱。她雙手抱著一個輕點的,要搬到停在外麵的車裏去。到大門口,正用一邊肩膀想要推開彈簧門,門卻自動打開了,雨菲一個趔趄差些沒摔倒。伊凡一把扶住她,連聲說“Sorry”。雨菲手一軟,紙箱落到地上,CD,軟盤,筆筒各色物什散了一地。倆人慌忙蹲下去撿,同時伸手向一張光盤。雨菲趕忙往回縮,伊凡一把握住,四目相對,默默無語。但願一秒鍾如一千年。

“怎麽啦?”有人打破沉默。是楊沉宇。他來幫雨菲搬箱子。

兩隻手迅速分開。伊凡順手撿了筆筒站起來,朝楊沉宇點點頭問好。

“箱子給撒了。”雨菲並不抬頭,一邊忙著把東西放回箱裏。楊塵宇對伊凡笑笑說:

“甭看她是博士,其實挺笨的!”

伊凡勉強笑笑,扔給楊沉宇一支煙,又給點上火。兩個男人一邊抽煙一邊隨便東拉西扯聊聊NBA籃球之類。末了,楊沉宇出其不意笑道:

“這麽多年了,離開讓人挺難過的,是吧?”

“什麽?”伊凡驚訝地看著他。

“沒什麽!”楊沉宇扔掉煙頭,使勁踩熄了。“再見。我得幫她搬東西去。”

聖誕那天,雨菲照例送午飯到醫院。雨恬讓新認識的兒童吞咽理療醫生莫尼卡幫著照看托尼,自己和雨菲坐在花園裏吃飯。莫尼卡非常疼愛托尼,經常替雨恬照看他。雨恬便得以有寬鬆的時間和雨菲多聊天。話題從費利克斯漸漸偏向雨菲的離別。雨菲重複了一千遍讓雨恬要和費利克斯處好關係,不能再在小孩麵前打架。雨恬卻說很奇怪的是,她依然對費利克斯心動,覺得他隻是現在非常懵懂,被意料不到的現實弄得發昏,其實每次打架隻是對現實的沉重發泄一翻而已。他們曾經有過的共鳴和吸引一定依然存在。她一邊自我剖析,一邊問雨菲對不對。雨菲不忍傷她,總一個勁點頭。倆人聊了快要兩個小時才收拾飯盒走出花園,經過停車場時出乎意料碰見費利克斯。他說他剛去看過托尼了,現在要回父母家。雨恬用責怪的語氣問難道他就不能在聖誕夜和他的兒子呆在一起?費利克斯回答說孩子還小,什麽都不懂,和他呆在一起毫無意義。雨恬說那難道就不能和他孩子的母親呆在一起嗎?費利克斯嘴角浮起一絲譏笑,說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如此過分強調這個不屬於她的節日。雨菲第一次親耳聽兩人拌嘴,果然費利克斯一句話就象一塊石頭,一砸一個坑,結結實實傷人。費利克斯正晃著車鑰匙,心不在焉對付雨恬。雨恬乘機一把奪過鑰匙,讓他走路回家。費利克斯追了幾步讓雨恬還鑰匙,見雨菲在一邊冷冷地盯著他,心虛地停住腳,果真走出了停車場。雨恬看著費利克斯遠去的背影,哭著問雨菲:

“你看我還有希望嗎?”

雨菲躲開雨恬的眼睛,不知作何回答。雨恬靠著費利克斯的Path Finder車又自我矛盾自我解嘲自我安慰了一通,然後問雨菲要不要開開費利克斯的大車,應該挺威風的。雨菲覺得別扭極了,非常心痛,搖搖頭說沒有意思,不想開他的車。雨恬說她要耍耍威風,費利克斯總不讓她開這輛車,一直讓她心癢。雨菲擰不過她,隻好跟她一起上了車。雨恬象孩童一般高興起來,點著了車,調好空調,還要放他們以前一起愛聽的Mark Anthony的歌。雨恬打開車座間的盒子找CD,一摸嚇了一跳。雨菲聽她輕呼一聲,扭頭看雨恬從盒裏拎出一把槍來。

哈哈!這個傻帽把槍落在車裏了,他肯定剛從射擊俱樂部回來。”

看雨菲瞪著大眼,一副又害怕又好奇的樣子,雨恬神氣張揚起來:

“別害怕。上了保險的。你看,這樣一拉,才能真正發射。知道吧?這是美國0.44英寸魯格紅鷹轉輪手槍,他自己用的。”

雨恬又從盒子裏拎出另一支小巧玲瓏的手槍,繼續解釋:

“這是美國9mm BDA-380勃郎寧聯動手槍,原本給我買的,我不喜歡玩這種遊戲,就算了,沒想到他還留著。”

雨恬的語氣竟然甜蜜起來。雨菲連連催她放回去。雨恬對雨菲吐著舌頭做了幾個嚇人的鬼臉,正要把槍放回盒裏,又看見了什麽,伸手從盒裏拎出來,晃著給雨菲看,一邊用十分驚訝的語氣問:

“這是什麽?”

雨菲十分不解:

“隻不過是冰琪淋包裝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冰琪淋包裝紙!在車裏?”雨恬的音調提高了八度,簡直走了腔。

“男人邋裏邋遢,在車裏扔點垃圾有什麽奇怪?”雨菲實在不明白雨恬為什麽這樣歇斯底裏。

“他從來不吃冰琪淋的!”

雨恬從包裝紙裏取出木簽,仔細檢查一番,又給雨菲看:

“你說,這是不是口紅?”

雨菲恍然大悟,接過木簽看了看,搖搖頭肯定地說:

“不是口紅,是草莓汁!”

“費利克斯最討厭草莓味!”

雨菲狠不得搧自己一個大耳光。雨恬把頭靠在方向盤上,喇叭大叫起來。雨菲一時不知所措,兩把槍還在雨恬懷裏,急得握著雙手求雨恬安靜下來,要不一會兒醫院保衛跑來就麻煩了。雨恬抬起頭來,苦笑著自我解嘲:

“是我神經病。照說,我們也沒有名正言順在一起,他有權利見任何女孩,甭說吃冰琪淋,就說在車裏做愛我又能怎樣?”

雨菲讓雨恬別不著邊際地瞎聯想。捕風捉影的事,不能下什麽結論,也許是他朋友借車去開,朋友的女朋友吃了一塊冰琪淋呢?別老小題大作,一驚一詐嚇自己。雨恬乖乖聽了,把槍放回盒裏,把冰琪淋紙還依舊放了回去。開車的興致早被一掃而光,姐妹倆下車回醫院,雨菲撫著胸口偷偷鬆了口氣。莫尼卡還在耐心地守護著托尼。雨恬謝了她,讓她回家過聖誕去。莫尼卡說她可以跟她們呆在一起,反正她就自己一個人。雨菲便提出要回家去弄點好東西來,大家在病房裏過聖誕夜好了。說話結巴的小女孩回家了,她轉送給托尼的禮物堆在小床上。托尼正醒著,雨菲去親他,小家夥出乎意料出聲笑了笑。雨恬看著雨菲說:

“他認為你是媽媽,看來不需要我了。”

“你真是,就這還吃醋?”

“不不不!我根本不是吃醋,我很高興他還有另一個媽媽。”

莫尼卡倒酸起來:

“真是甜蜜,不能跟我分享一些?”

雨恬趕忙誇張地擁抱莫尼卡:

“自然你也是他的好媽媽。”

雨菲要走,說一會兒就回來,也許還能偷帶點酒來。雨恬裝模作樣按波多黎各風俗擁抱她再見。楊塵宇在廚房裏已經忙了一會兒了,指望雨菲回來和他一起吃頓美餐。聽雨菲回來說費利克斯並沒陪雨恬過聖誕,要把他們家的美餐搬到醫院去。楊塵宇一向跟費利克斯還算投緣,這回終於罵了他一句“豬”。倆人收拾好飯菜和碗碟,開著NISSAN去醫院。在停車場隻看見給了雨恬的舊Pontiac,卻不見了費利克斯 Path Finder。雨菲心想八成是費利克斯回來給開走了。倆人到病房,卻隻見莫尼卡坐在床邊上打磕睡。雨菲問她雨恬哪兒去了。莫尼卡說雨恬去幫他們拿東西,難道他們沒見著她?雨菲頓時心一陣亂跳,跺著腳原地轉了好幾圈,讓楊沉宇立即放下碗碟,跟她開車到RINCON去。楊沉宇抱怨大節日的,開這麽遠,天又暗了,有必要麽?雨恬不會這麽瘋吧?要不再等等,說不定路上錯過了,她正開著費利克斯的大車兜風呢。說著自己也不信,跟雨菲一起慌張起來,一邊下樓一邊給費利克斯打手機,卻沒人接,又不知道她父母家的電話號碼。雨菲斷定費利克斯的手機在車裏,就一個勁打,又給雨恬留言,盡量婉轉勸她不要發傻,直到對方把手機關了。楊沉宇問要不要報警,雨菲搖頭說一時還搞不清楚雨恬要幹什麽,她剛走不久,開車技術又麵,應該還趕得上,或許她真的隻是出去兜風散心呢。

幸虧節日車少,警察也放鬆了巡查。楊沉宇聚精會神開車,雨菲戴著眼鏡往外盯著看是否有可能追上那輛深綠色的Path Finder。楊沉宇開始埋怨雨菲也許是無事生非。雨菲認為不可大意。一點芝麻大點的事都要張揚的雨恬,不可能一聲不吭出去兜風。好不容易開到RINCON,整個鎮華燈閃爍,費利克斯父母家院子裏擺著彩燈造型的“耶穌誕生”。雨菲貼著門聽聽,音樂聲太大,什麽也聽不清。楊塵宇要敲門,雨菲噓聲讓他別敲。她指指開著一個小縫的車庫門  也許是給他們家小狗留的, 要爬進去。楊塵宇個大擠不進去,隻好在外麵等著。雨菲躺到地上,連擠帶拱進了車庫,一時顧不了後背被鐵鉤刮得生疼,站起身來一看,費利克斯的Path Finder果然擠在裏頭,一摸車頭還發熱。她躡手躡腳從車庫走到廚房裏,依然隻聽見音樂,並沒人聲,探頭往餐廳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費利克斯全家老小圍坐在鋪著白布的長桌邊,桌上整齊地擺著盛著美味的盤碟,兩隻巨大的白蠟燭正火苗搖曳。大家一聲不吭,也不敢動刀叉。雨恬背對著她站在眾人麵前,同樣一聲不吭,耷拉著兩隻胳膊,一手拎著一支槍。雨菲深吸一口氣,走進餐廳,大聲用西班牙語說:

“大家聖誕快樂!”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目瞪口呆望著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雨菲。雨恬轉過身來,看了雨菲一眼,開始發抖。似乎兩支槍太沉重拎不住,雨恬把它們抱在懷裏,低著頭,卻並不挪動半步。雨菲走到她跟前,很容易地從她懷裏取出兩支槍,飛快瞄了一眼,大塊頭的那把居然開著保險。雨菲把保險按了回去,抬頭看著費利克斯說:

“你把槍落在車裏了,很不安全。拿回去放好!”

費利克斯遲疑地站起身,慢步走過來。雨菲把槍遞給他,回過身來擁扶住雨恬:

“咱們回去吧!”

費利克斯在旁邊對雨菲說:

“謝謝你救我的命!”

雨菲冷冷回答:

“也許是我犯了一個錯誤!”

費利克斯問她們要不要留下來共用晚餐,雨菲讓他不必客氣,如果他能幫開門讓她們走,就很感謝了。

雨菲把雨恬扶上後車座,自己跟著也坐在後麵。楊沉宇隻輕輕問了一句“沒事吧?”便不再多話。一路上,三人並不言語。雨恬靠在雨菲肩上,困倦地閉著眼。雨菲一手摟住她,黑暗中,悄悄淚流滿麵。

雨恬從聖誕夜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雨菲一直在她家陪著。楊沉宇到醫院去看托尼,告訴莫尼卡雨恬得了重感冒,需要她幫忙照看孩子幾天。莫尼卡要去看雨恬,楊沉宇婉言謝絕,說怕感染她,否則就沒人照看孩子了。雨恬醒來,看見雨菲坐在床邊,慢慢坐起來,揉著眼,嘶啞著聲問:

“幾點啦?”

雨菲雙眼發潤,抿嘴微微笑著:

“一頓好覺吧?”

雨恬看著雨菲,伸出一隻手扯扯她的頭發,也微笑著:

“好笑得很,你居然跟我說的話完全一樣。”

“什麽話?”

“你把槍落在車裏了,很不安全。拿回去放好!”

“你隻是要還槍?”

“對。隻不過他過來拿槍時我還要他的命!”

“。。。。。。”

“然後我就開始犯困,搞不清身在何處,累得不得了的不得了。”

“。。。。。。”

“現在倒好,好像我真的把他殺了,他並不存在了。”

“那就別說他了。”

“你不會再聽我說這個人了。”

“這樣最好。”

令人安慰的是, 托尼康複情況日漸好轉。摘除橡皮管後,莫尼卡一直很認真給托尼做吞咽障礙理療。幾星期之後,托尼已經可以吞下少量嬰兒食品,餘下的訓練可以在家由雨恬自己做。雨菲把機票改成二月初,蓋勒教授十分不樂意,寫e-mail說她真的對此不快,希望雨菲不要因此而丟失她的機會。雨菲磕磕巴巴解釋說確實有私人事件要處理,請她原諒。

十八

好大的雪! 自從離開北京將近六年,雨菲已經不知道什麽是“冷得發抖”的概念了。剛推開機場大門,一口寒氣把她嗆得立即淚流滿麵,趕緊退回門內。楊塵宇拉著箱子也跟著回去,跺著腳笑罵了一句正宗國罵:

XXX,這麽冷!”

雨菲放下挎在肩上的寵物旅行包,打開看縮在裏頭的貓咪毛都豎起來了,趕緊給它裹上小絨毯。楊沉宇彎下腰來對貓說:

“咪咪,凍死了吧?都是你娘給折騰的。來這裏凍死!”

雨菲白了他一眼,緊緊自己的衣領:

“咪咪,咱勇敢,咱不怕冷!”

楊沉宇攔住她,讓她守著貓和行李,他去取在機場旁邊Orbitz租的車,回頭來接她。第一次在下雪天開車,楊沉宇格外小心。在波多黎各隻會嫌空調不夠冷,現在開著暖氣,感覺車輪碾輾雪地,倒也新鮮刺激。楊塵宇接上雨菲,又折騰了一番裝上在波多黎各買的GPSGlobal Position System)。雨菲埋怨他花七百多美元買這新鮮玩藝,一本美國地圖才不到二十美元,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楊塵宇笑她雖是做科研的,在生活上一點都跟不上時代,到底是女人,就會傻節約。首先,買GPS用的是信用卡;其次,一個月之內可以退貨。退貨理由?原來不知道波多黎各沒在GPS地圖係統裏。誰知道你在費城用這玩藝?雨菲笑他是隻老狐狸。當GPS語音提示到了費城西城BALTIMORE街四十一號他們租的樓房麵前,雨菲不由地喜歡上這玩藝兒了  真是方便。他們到租賃辦公室簽合同,取鑰匙,還給咪咪照相做記錄,交管理費。一通折騰,已經是黃昏。兩人餓得肚子咕咕叫,還是忍耐著把行李搬上三樓。雨菲首先在浴室裏布置沙子讓咪咪“放鬆”,又在廚房裏給它放上食物。楊沉宇放下最後一個箱子,喘著氣笑道:

“咪咪,我現在正在積德,指望下輩子可以和你交換命運。”

雨菲也累得滿臉通紅,腿一軟坐到地毯上,有氣無力地問:

“下一步做什麽?”

楊塵宇環顧空蕩蕩的房間,把大衣脫了:

“首先,讓本四爺抽根煙。然後,去找個地方喂飽肚子,然後,去買張床。”

他掏出煙和打火機,看看緊閉的門窗,再看看天花板上的煙霧報警器,嘟噥著要找個地方抽煙。這樓房沒有陽台。楊沉宇轉了一圈,發現廚房裏有個門,打開門是一條狹長的通道,接到樓背後的緊急逃難樓梯。這個通道就成了楊沉宇經常抽煙的地方,現在正鋪滿閃亮的積雪。

楊沉宇往GPS輸入“中國餐館”,順著它的“指點”,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家最近的中國小餐館。兩人吃完飯後,同樣很容易就找到一家家具店。楊塵宇發現這家私人商店可以講價,立即展開他的利舌討價還價一通。結果不僅買了床,還有桌椅櫃子之類,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們全搬上三樓。雨菲個小,在樓梯上麵拖,楊塵宇個大,在後麵推。他盡量使勁好讓雨菲省些力氣。最後,雨菲還是直挺挺躺在地上喊腰疼,怎麽也不肯起來。可是他們事先說好當天去新澤西一位朋友家過夜的。楊沉宇哄半天,答應讓她在車裏睡覺,他憑著GPS的指點開車。雨菲要把咪咪帶上,怕它在新環境裏覺得害怕孤獨。楊沉宇連叫“祖奶奶”,求她先考慮人。那朋友家有個小孩,再說,明天還得從他們家拉沙發之類的舊家具回來,車裏哪有貓的空間?雨菲隻好作罷。兩人連夜開車到新澤西,幸虧有GPS,否則黑天雪夜,哪裏分得清哪兒是哪兒?雨菲自然沒敢睡覺,一直幫著確認方向,跟楊沉宇說話,怕他累得要睡著。

楊沉宇幫雨菲安排妥當,又多留了一個星期幫她熟悉這個城市。兩人在大雪天裏開著車滿城亂轉。 去了市中心當初發表〈獨立宣言〉的展覽廳,參觀那個裂了個縫的自由鍾,還有FRANKLIN總統展覽廳。每進一道門都要經過安全檢查,大衣一會兒脫一會兒穿,有些煩人。最後兩人去中國城一家香港海鮮酒家吃晚飯。費城的中國城雖不如紐約的大,但也在市中心的東北角占據四五條街,有五家以上大超市,包括新鮮貨幹貨,樣樣盡有,還比美國超市的平均價格便宜。雨菲最好的是十幾美元一隻的巨大青殼蟹,張牙舞爪地鮮活,回家蒸了下酒,美妙無比。打電話告訴雨恬,令她羨慕不已,強調讓楊沉宇捆兩隻運回波多黎各。這聽起來有些奇怪,波多黎各四周是海,怎麽吃不著螃蟹?波多黎各是有螃蟹,但沒人去弄來放在市場上賣。隻有一兩家中國店有時從紐約運回波多黎各賣,但總被一搶而空。若是不怕蚊蟲叮咬,倒是可以自己深更半夜去捉。楊沉宇跟他的打工朋友們去捉過一兩回,覺得熬一晚上再加忍無可忍的臊癢實在是不值當。其實,楊沉宇本人對海鮮並不嗜好,隻是每次看雨菲津津有味品嚐,覺得自己也滿足。

從機場回來,雨菲覺得楊沉宇回波多黎各是“回家”,而她自己則被留在一個陌生城市,除了她熟悉的貓以外,一切都是未知。蓋勒教授在賓西法尼亞大學化學係有兩個實驗室,有五個研究生,加上她兩個博士後,還有一個訪問教授。雨菲在埃德溫實驗室一直幾乎是自己做實驗,很少機會和別的學生或博士後交流。就連跟埃德溫本人,也是兩個禮拜才談一次工作情況。在波多黎各大學,大部分學生和教授都用英語交流,但對大部分人,英語並不是母語,所以互相之間反而非常耐心,試圖去解釋或去聆聽明白。在蓋勒教授研究組裏,同事之間互相交流學習,每星期一次組會,大家滔滔不絕,展示自己的學問,每次都象智力競賽。這讓雨菲十分吃力。除了她之外,大家都在講自己的母語,說話邏輯清楚,速度又快,正合蓋勒教授的要求。雖然蓋勒教授在她麵試時讚揚她的英語流利,那是因為她當時在講自己做了五年的科學報告,平時已練習了不下十次,自然脫口出秀,流利非常。而現在新的科研方向,加上她的理論背景不如著名學校畢業的博士門強,常常磕磕巴巴,說不清楚問題。雨菲一向要強,想要克服困難,提高自己。這回不知為何,竟提不起動力來。每日忙忙叨叨,做完蓋勒教授吩咐的事情,走回家,已是累得頭昏眼花,踢了鞋,脫了大衣扔在地上,坐在電視機前,懶得做飯。咪咪這時候總趕緊過來問侯,要求跟它玩。雨菲隻好趴在地上,隨便扔幾個乒乓球讓它去追。

蓋勒教授告訴她要自己設計實驗,跟兩個新的研究生黛拉和保羅一起工作,作為訓練項目。這個項目必須在三個月之內完成,最多不能超過半年。黛拉漂亮聰明,腦筋快,領悟能力強,又能說會道。每次匯報工作,當雨菲開始磕巴,黛拉便會替她向蓋勒教授解釋。漸漸地,蓋勒教授便直接讓黛拉匯報工作,雨菲倒成了旁聽者。不久,又有一個從瑞典來的交換學生加入雨菲的項目。蓋勒教授說不用這麽多人一起擠在實驗室,既然黛拉已經會做實驗,就由她帶領大家,雨菲可以脫開身多花時間在辦公室設計新實驗,計劃下一個項目。一切都安排得很緊湊,雨菲覺得有些喘不過氣,沒空管自己的情感之類的閑事。她跟雨恬幾乎每日都通電話。在以前,十之有九都是雨恬在哭訴。漸漸地,雨恬並不多話了,每次倒是她提出要掛電話,因為要給托尼喂藥或要哄他睡覺。有時候電話是莫尼卡接的,她的英語說得不好,而雨菲的西班牙語又蹩腳,兩人談不起來。楊沉宇回去後開始上課,大都是他主動打電話問她新生活如何。雨菲總跟他抱怨工作緊張,讓他在波多黎各盡情享受。楊沉宇卻著急要走,讓雨菲去賓大旁邊的Drexel大學去問錄取情況。雨菲去了,也問不出所以然,說是錄取還未結束,不能定論。

積雪熔化,依然春寒炓峭。一日,雨菲正在修理儀器,黛拉跑來說有她的電話。雨菲十分奇怪,楊沉宇和雨恬一般都打她的手機,所以她從來不接辦公室的電話。雨菲摘掉手套,在實驗室接了電話分機。對方“Hi”了一聲問侯,雨菲沒聽出是誰來,實驗室激光啦真空泵啦吵死人。雨菲“Excuse me”了好幾聲讓對方能不能大點聲,抱歉她聽不清楚。對方隻好大聲嚷著說他是伊凡,現在在賓洲大學的書店,問她有沒有空去見他。雨菲一時無法說話,眼淚奪眶而出,又怕別人看見,趕緊用衣袖捂住,憋了半天才說“OK”。掛了電話,雨菲低著頭鎮靜了好一會兒。她告訴黛拉有個同學來要去見麵,讓她自己先做著,如果蓋勒教授問起,就如實告訴,說她一會兒就回來。黛拉笑說她看起來似乎很激動。雨菲解釋說是一位十年不見的同學,黛拉點頭表示明白。

雨菲一腳深一腳淺踩著濕漉漉的雪泥往書店走,一邊後悔自己昨夜犯懶沒有洗頭發,有些油膩貼在頭皮上,不能象幹淨時那樣長發飄逸。她真不願意讓伊凡看見她滿臉疲倦,眼圈發黑。雨菲走進書店,四處一瞄,看見伊凡站在小說書架邊,穿著大衣,圍巾敞著,掛在脖子上。她從未見過伊凡這幅打扮,覺得陌生和滑稽,又覺得他這個樣子好象老了許多,不由心頭發抽,使勁忍住才沒有再流淚。伊凡笑眯眯地看她走近,張開雙臂擁抱她。雨菲半日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從他懷裏仰起頭來“Hi”了一句問好。伊凡也重新問了好,依然笑眯眯地仔細端詳她。雨菲已經多年沒見過他這樣的微笑了,瞬間仿佛回到六年前,懵懵懂懂信任一個這樣微笑的男士,讓他看著行李,自己到處亂跑辦理入學手續。兩人互相看了好一會兒,雨菲才記起問他為什麽到費城來。伊凡說到華盛頓開會,會議完後,坐AMTRACK火車,一個小時就到費城。他事先在賓大的網上找到她實驗室的電話,猜她一定會在做實驗。雨菲鬆了口氣,也許是歎了口氣,對伊凡笑笑,問他想做什麽,什麽時候回波多黎各。伊凡說明天回去,今晚要請她吃晚飯。雨菲說這兒她是主人,她請他。伊凡笑說他忘了她已經不是學生了,不是那個隨便信任別人的女孩,而是個有主見的女人了。雨菲抗議說她討厭“女人”這個詞,不讓再說她是“女人”。伊凡隻好尊令,叫以前給她的綽號“小鼻子”  對應雨菲給他的綽號“大鼻子”。

雨菲看看表,說她要趕緊回實驗室,問伊凡在哪兒等她。伊凡說他到樓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小說。雨菲掂著腳吻了一下他的臉,匆匆回到化學樓。上樓時正好碰見蓋勒教授抱著一大堆材料下樓。雨菲有些尷尬,正不知說什麽好,蓋勒教授倒沒問什麽,讓她幫忙把材料複印一份,回頭送到她辦公室去。雨菲和兩個學生一直忙到八點鍾才做完。她收拾好工具,換上靴子,緊趕著到書店二樓。伊凡耐心地坐在咖啡廳裏看小說,見她到來,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開玩笑說:

“我以為你不敢再見我,逃跑回家了。”

雨菲坐下來歇口氣,解釋說如果沒做完,明天周末還得來。伊凡問她是不是經常這樣忙。雨菲說十之有九如此,除了偶爾老板去開會大夥早點回家晚點來偷偷懶。伊凡讓雨菲推薦飯店去吃晚飯,雨菲帶他去學校旁邊一家墨西哥口味餐廳,裏頭設有酒巴。賓洲對酒的控製比較嚴格,一般食品商店買不到酒。酒巴門衛認真查看伊凡的波多黎各駕照,說這不是美國的洲,屬於外國,要看他的護照。伊凡沒帶護照,費了半天口舌解釋說波多黎各是美國托管國,居民都是美國公民,都交聯邦稅。那門衛顯然見識短淺還固執己見,就是不讓伊凡進。兩人無法,隻好另找飯店。雨菲又累又餓,又冷又不知所措,走在伊凡旁邊,不時打哆唆。經過一家檔次很高,看起來挺貴的飯店,看裏麵燭光搖曳,顯得溫暖和祥,顧客們都西裝革禮,舉止文雅,伊凡建議就上哪兒好了。雨菲穿著牛仔褲,還粘了許多機油,自覺邋遢。伊凡笑她自我意識太強,誰管她穿得如何,隻要能付帳,沒人會介意的。雨菲強迫自己灑脫起來,跟伊凡進了那家飯店。喝了幾口酒,暖和了,雨菲才覺得發緊的頭皮放鬆下來,跟伊凡聊起了許多舊時光。最近幾年他們很少說話,現在在這個濕漉漉冷冰冰的城市隻有他們彼此真正認識,覺得親切和放鬆。他們說起第一次雨菲跟朋友們去雨林,發現許多巨大的蝸牛,告訴伊凡這是一種法國大菜,結果伊凡抓來一隻烤了讓她吃,弄得她十分尷尬。第一次去螢光海,漆黑的深更半夜,五六個朋友租了一條小摩托艇,停在四顧無邊的海上,伊凡為了讓雨菲注意他,第一個勇敢地跳進大海,激起熒光閃爍,確實讓雨菲印象深刻。(注:瑩光海在波多黎各島的盡西頭。這一片海域含有一種特殊的水藻,一經攪動會發出熒光。最好觀看熒光的時機是在在無月的黑夜,跳進海裏遊泳,渾身閃亮,驚動沉睡的魚兒,跳出水麵,象流星閃爍,感覺奇妙無比)兩人都沒提伊凡曾經求婚的事情,也沒人說起楊沉宇。雨菲似乎年輕了六七歲,總捂著嘴笑,怕打擾別的客人。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楊沉宇每日都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看她是否安全在家。雨菲接了電話,暈乎乎地問是誰。楊沉宇笑罵她連老公的聲音都聽不出來,是不是又喝酒了。雨菲回答說是在和實驗室的同事們一起喝酒。楊沉宇知道雨菲經常跟同事們在老板出差時偷閑去酒巴,就開玩笑問是不是蓋勒教授又去開會了。雨菲順著說是。楊沉宇讓她一定讓人送她回家,晚了街上不安全。雨菲“嗯嗯”回答了,讓他不用擔心。雨菲掛了電話,抱歉地看著伊凡。 伊凡聽她說中文,不用猜八成是楊沉宇。他拍拍雨菲的手讓她不用覺得別扭。兩人一時回到現在,不知說什麽好。雨菲打破沉默問伊凡住哪兒。伊凡說他在華盛頓已跟賓館結帳,在這兒沒有定賓館。雨菲按著額頭沒說話。伊凡問他是不是應該去找賓館。雨菲抬起頭搖搖,說他可以住到她家去,她有一個長沙發可以讓他睡。伊凡堅持由他付帳。兩人走出飯店,寒氣襲人。雨菲想牽伊凡的手,覺得不妥,忍著把雙手插在大衣兜裏,縮著脖子各走各的。走了兩條街,伊凡說不牽她的手反而十分別扭勉強。兩人於是互相挽著胳膊回家。

雨菲開門開燈,咪咪立即從床上跳下來,圍著她的腿“喵喵”抱怨,然後去聞伊凡。屋裏暖氣太強,熱氣蒸人。雨菲讓伊凡脫了大衣掛在衣架上,自己去把暖氣調低些,又忙著打開櫃子找多餘的絨毯。伊凡站在客廳裏,看雨菲有些神經質地忙來忙去,問她能不能停下來。雨菲抱著絨毯坐在沙發上,垂著頭埋在絨毯裏。伊凡知道她一定在無聲地哭泣,十分心痛,走過去坐到她身邊,擁著她的肩讓她放鬆。問她:

“你是不是在掙紮著想今晚要不要跟我做愛?”

雨菲挪開絨毯,看著他點點頭。伊凡吻吻她的鼻子,笑著叫她“可憐的小鼻子”:

“你認為這是我來看你的目的?”

雨菲再看看他,搖搖頭。

“你願意跟我做愛嗎?”

雨菲點點頭。伊凡再吻吻她的鼻子:

“但是你有很大的阻力?”

雨菲又點點頭。伊凡依然用一隻手擁著她,另一隻手找到電視搖控,開了電視機,一邊說:

“你盡可完全放鬆。我不能帶著壓力跟一個我愛著的女人做愛。那就象往最上乘的美酒裏頭兌水。”

雨菲“噗嗤”一下樂了,一邊吸著鼻子說:

“我倒是愛往紅酒裏頭加冰。”

“那不是好習慣。”

既然談開了,兩人放鬆下來,相擁著坐在電視機前慢慢聊天。吃飽喝足的咪咪十分滿意多了一個夥伴,綣在沙發一角打呼嚕。雨菲問他這麽些年自己過,會不會很孤獨。伊凡回答說自然非常孤獨,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變得不正常了。但是他不願意象幾年前那樣日日派對喝酒。也許是年紀大了些,不喜歡太鬧,酒也喝不下許多,現在正想著要戒煙。雨菲直起身吻他,伊凡擁抱著她,然後輕輕推開她:

“不用同情我。時間久了就習慣了。有時候我還會享受孤獨呢。”

雨菲問他難道沒有想去找別的女人嗎?伊凡問她還記不記得以前大家一起玩的朋友娜塔莎。雨菲記得是一個俄國女士,跟波多黎各的丈夫離了婚,帶著一個小男孩自己過。有一次在伊凡家開派對時雨菲撞見她在廚房裏拉伊凡的手要吻他。回頭伊凡跟她解釋說她喝醉了,又碰上傷心事,所以失態。雨菲問伊凡為什麽提起娜塔莎。伊凡告訴她這幾年他們一直保持介於朋友和性夥伴的關係,但彼此清楚這隻是“互惠互利”的一種“相互寄生”,沒有什麽愛情在裏頭。雨菲一時無話,盯著電視不吭聲。

“你是不是在吃醋?”伊凡掰過雨菲的臉看她。雨菲掉下淚來:

“有些。我隻是在想你這樣過著是怎麽回事?難道不去爭取,去奮鬥,建立一個家庭之類,過一個正常的生活?

伊凡看雨菲有些激動,按按她的肩:

“這也是我愛你的一部分。你依然還有許多鬥誌,比我年輕。跟你在一起讓我覺得還有許多路可走。告訴我,要我如何奮鬥?”

“我也不知道。比如,自從我告訴你我有丈夫後你就不敢跟我說話了。難道你就不會勸說我跟丈夫離婚,為得到你愛的女人‘鬥爭’?”

伊凡不再微笑,仰頭靠在沙發上,沉思了一會兒,問:

“你一直希望我這樣做?”

雨菲趕緊搖搖頭,說那是一個不適當的“奮鬥”例子。讓他自己去想怎樣奮鬥。

伊凡說他想過勸說她離婚,但是他不知道她和楊沉宇是怎樣一份感情,隻知道他們是多年的老同學,在一起很久很久。他從路易斯那兒學得中國人最講“隨緣”二字,凡事不能強迫為之。也許這就是為什麽他跟瑪麗如此和諧的緣故。雨菲點頭說他是對的,抱歉說他沒有鬥誌。也許很多事情,特別是“緣份”,不是可以“鬥”來的。說起瑪麗,雨菲問伊凡他們夫婦如何。伊凡告訴她他們家的老貓蒙蒙去世了,瑪麗很傷心,自己也生病了,在住醫院。雨菲問什麽病這麽嚴重要住醫院。伊凡說他不知道具體病情,隻知道她一直身體虛弱,也許這是他們一直沒要小孩的原因。但他們相知相愛,一直很平靜快樂,過著有情趣的生活,讓人羨慕。

他們這樣聊到淩晨,到後來兩人困得睜不開眼,相擁著裹著絨毯在地毯上睡著了,電視一直開著。

十九

一日,雨恬打電話說費利克斯要跟她結婚。雨菲非常意外,問她難道費利克斯還愛著她?雨恬自我嘲笑起來,說雨菲盡想著些風花雪月的浪漫。原來費利克斯要幫雨恬拿綠卡,但是跟雨恬說好不許用這個婚姻來糾纏他。雨恬問雨菲此事如何。問完了,又覺得無趣,說:

“問你這個幹嘛。你一開始就不讓我為綠卡而跟他好。”

雨菲沉默了一會:

“我倒認為他既然主動提出來,你可以跟他結婚。隻是現在好像要保持婚姻四年,而且要他提出離婚,你的綠卡才能保持。難道這四年你保證不會碰上合適的男人,想要真正結婚?”

雨恬笑得更加厲害了,有些歇斯底裏:

“你認為有男人想要跟我真正結婚嗎?”

雨菲安慰她:

“誰說沒有?你漂亮聰明,能說會道,拋幾個有魅力的媚眼不就有了。”

雨恬“哈哈”直樂,說當她推著托尼在超市轉,倒是有許多女人跑過來看,稱讚小孩漂亮可愛。雨菲順著開玩笑:

“女人也可以。現在有許多洲允許同性戀結婚。”

雨恬大樂,一邊直“呸”雨菲讓人惡心。雨恬問雨菲記不記得那個住在宿舍樓的何西。雨菲想起來是那個被雨恬稱為“不可交流”的“共產主義者”。

“記得何西。為什麽提他呢?”

“我今天跟他去沙灘了。還讓他吻了我。”

雨菲驚跳起來,一不小心踩著正圍著她腳邊轉的咪咪的尾巴。咪咪慘叫一聲逃開了。雨菲連聲說“對不起”。雨恬在電話另一頭莫名其妙:

“你在跟誰說話?”

還有誰?我踩著咪咪的尾巴了。”

“我以為你在費城找了個男朋友呢。”

幸虧雨恬不在場,否則一定死死追問她為什麽臉紅。雨菲抱怨甭提男朋友,連個普通朋友都沒找著。也許是因為雨菲總在實驗室,不象做學生時可以在教室裏找到同學朋友。她曾經參加賓大的新生晚會,跟一些中國學生聊天,但是學生們要不忙得不可開交,要不有年齡代溝,留了號碼,卻從沒人給她打電話。她僅有的娛樂是乘蓋勒教授去出差,跟美國同事們去吃一頓兩小時的午飯或早點下班去酒巴喝一通酒。但是美國同事們要不聊流行係列劇或電影,要不是橄欖球,一般集中在費城的Eagles球隊賽事上。雨菲沒裝衛星電視,又不喜歡自己去看電影,對橄欖球更是一巧不通,隻知道一堆壯漢連搶帶扔一個球,直到Touch down。所以她一般隻能當聽眾,插不上嘴說話,覺得十分無趣。隻有在同事們開玩笑說大家都互相知道各人內褲的牌子她才能跟著逗樂。因為在實驗室裏,除了蓋勒教授本人以外,每人都有機會大幅度彎腰去檢查儀器,更換真空泵機油之類,旁邊站著的同事便可以看見他或她內褲的牌子,女士們的Donna Karan, Calvin Klein, Victoria’s Secret和男士們的 Baskit, Zxist, Champion之類。她唯一能享受的是Baffalo Wings就啤酒,辣得舌頭冒火,然後用啤酒澆滅,很象在國內時吃四川鴛鴦火鍋。她懷念在波多黎各的朋友們,懷念大家在一起吃火鍋的日子,甚至偶爾想念楊沉宇做的紅燒肉,有些後悔離開。

雨恬聽雨菲好一通抱怨,說她似乎變了個人,囉裏囉嗦,隻顧自己的感覺了。雨菲趕緊抱歉,問她托尼如何,她怎麽又跟何西胡鬧。雨恬說有一日去數學係時偶遇何西,聊起住在宿舍樓的趣事,他邀請她去出海。何西的叔叔有一條船,在海邊還有一所度假樓房。雨恬不由心動,讓莫尼卡幫她看一天小孩,跟何西和他的朋友們開船去釣魚。在度假房裏換泳衣時忘了鎖房間,被何西無意間推開門撞了個正著。雨恬一整天裏覺得別扭,無心釣魚。自從發誓不見費利克斯後,她從未在別的男人麵前裸體過。剛生下托尼後,身體不適,雖然有時費利克斯跟她住在一起,卻從未有過性事。後來托尼遭遇大劫,一直住在醫院裏,雨恬每日神傷心碎,自然把男人忘在一邊。現在托尼康複,雨恬的神經鬆懈下來。何西的“裸體事故”讓她覺醒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過肉體之愛了。

雨菲記得何西當時是個怪男孩: 長發披肩,大熱天卻戴個五角星帽,流著一字短胡;整日裏目光憂鬱,滿臉沉思,大概在想著怎樣從美國鐵腕裏“解放”波多黎各。何西曾經邀請雨菲去參加他出生所在鎮的一個獨立青年團的聚會。聚會場所設在一個山穀裏的香蕉園裏。除了演講以外,還有當地和古巴的演出。純粹的西班牙語,雨菲隻能領略一二,無法跟激動的何西共鳴。雨菲更無法理解雨恬怎能跟他混在一起。料想這位“獨立運動者”沒有多少浪漫主義。雨恬雖天生活潑好鬧,但猜她對解放波多黎各沒有興趣。在波島呆著的中國人如果對它的命運關心的話,大都指望它成為美國的第五十一個洲。

雨恬說何西的吻溫柔又熱烈,似乎很真誠渴望,感覺他是一個真正的自然的男人, 而不是個神經病了。雨菲笑罵她被情欲衝昏了頭,別又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不論雨菲怎樣勸阻,雨恬還是答應何西的邀請去參加他的高中同學聚會。聚會設在雨林東邊一個同學開的旅館裏。這個旅館建在山崖上,有個酒巴和飯廳,隻有七八個房間,懸在空中的陽台上有一個大約二十米長的溫水遊泳池,在池裏一仰頭可以看見峽穀對麵的瀑布。派對從下午四時開始,夕陽穿過從山崖伸到陽台的幾棵水衫樹,投影到窗戶上。雨恬站在窗邊,舉著酒杯驚歎這夢鏡一般的所在。一隻小變色龍被她的驚歎嚇得立即鼓起下巴,雨菲才注意到窗框上還停著這麽一個小精靈。何西過來站在她身邊一起逗小變色龍,一邊溫柔攬住她的腰,告訴她剛才靈感一來,給她寫了首詩。詩自然是用西班亞語寫的。何西一般不說英語。他把她比喻成一個在陽光下沒有影子的自由女神。雨恬雖覺得那詩與她好無關係,但已被他出乎意料的浪漫給灌了個半醉。何西的同學們大都接近三十,比雨恬年輕不了一兩歲;各色職業都有:跳舞的,打籃球的,製藥的,在賭場發牌的,職業賭馬的,等等。大家對何西帶來的中國“女朋友”感到新鮮,對她特別親熱,挨個跟她跳舞,雨恬受寵若驚。夜裏,何西又慫恿她換上泳衣,跟幾個同學去泡遊泳池。大家在水裏舉著酒杯聊高中趣事,一位打籃球的同學揭露說以前大夥都認為何西是同性戀者,今天看來他完全不是。眾人看著雨恬大笑。雨恬恍然大悟何西為什麽總要要顯擺她。深夜裏,同學們三五成群占領了房間,醉醺醺的挨個睡覺去了。隻剩雨恬和何西在有一句沒一句聊天。旅館主人臨走時扔給何西一把鑰匙,說給他們留了一個房間,還對何西擠擠眼要他說謝謝。雨恬滿臉發熱,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何西倒很自然地牽了她的手,擁吻她到房間裏。

第二天直到陽光透過窗簾照到床上,雨恬才醒來,一扭頭看見枕邊的何西,驚跳起來,意識到自己裸著全身,又縮回床上,一邊連連問“我的電話在哪裏?” 何西問她這麽著急幹什麽,雨菲說讓莫尼卡看小孩,當時沒告訴她要在外麵過夜的。她一定會很生氣,又不知道她會不會忘記給托尼喂藥。何西安慰雨恬說莫尼卡是兒童醫生,自然比她還懂,不用擔心的。雨恬還是擔心,沒吃早飯就慌裏慌張回去了。何西傍晚打電話問她是否一切都好。雨恬說莫尼卡確實很生氣,追問她為什麽沒打電話回來通知。雨恬沒有告訴她關於何西的昨夜,隻說自己貪杯,喝多了不敢開車。

雨菲聽了雨恬的“匯報”,並沒有象雨恬意料的那樣去勸說她要慎重對待跟男人的關係,而是問她為什麽不跟何西結婚。如果他從雨恬住到宿舍樓的第一天就喜歡她,應改是有感情基礎的。雨恬大笑雨菲天真,自己年紀輕輕結了婚,一直享受丈夫的關愛,以為女人不結婚就沒法活。何西還沒吻過她之前就宣布自己是單身主義者,他有比結婚生孩子更重要的事情。但是他直言告訴雨恬他很喜歡她的身體,喜歡跟她做愛,但他從沒說愛她。雨恬認為何西這個人比費利克斯真誠,他們之間有一份簡單的友情。她感覺滿好,不想把事情弄複雜。雨菲對雨恬的“理論”不知做何回答。反正她從來沒能在口舌上贏雨恬。

一個星期後雨恬和費利克斯要去法院辦結婚登記。雨恬花了一個星期逛各家商店找合適禮服,最後在Banana Republic 商店看中一套三百來美元的長裙。這套禮服看起來頗象十八世紀的歐洲淑女穿上了坐著彈鋼琴或跳舞的那種;隻是收緊的下擺和鑲邊添了一些東方的精致和巧妙。雨恬當時囊中羞澀,又不願往信用卡裏頭添帳,著實讓她躊躇一通,最後讓莫尼卡知道了,借給她五百美元,說什麽時候還都行。雨恬讓莫尼卡幫看小孩,自己再找了一位平時並不親近的波多黎各同學做見證人。費利克斯給雨恬和他自己分別買了一個二百來美元的戒指,帶著他的見證人,按約好的時間在法院門口和雨恬她們會麵。雨恬後來告訴雨菲說她確實捕捉到費利克斯看見她時眼睛有一絲閃亮。四人如約到了法庭。有四位法管出席,主持的那位分別問費利克斯和雨菲一些問題。 當問到費利克斯最喜歡的顏色時,雨恬笑著回答說費利克斯可能不知道他們的孩子最喜歡的嬰兒罐頭,但她卻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什麽顏色。法官問費利克斯她說的對不對。費利克斯有些尷尬點點頭。最後他們在法官們麵前互相給對方戴上戒指,還接了吻,出來後各自回家,本來說好大家一起吃午飯的,後來覺得別扭,就給勉了。

二十

楊沉宇對Drexel大學沒有錄取他幾乎覺得憤怒。人的命運有時候會被什麽大學錄取你改變很多,甚至一輩子。試想如果楊沉宇去了費城,跟雨菲團聚,那麽是不是他們夫妻就從此可以生兒育女,日日相守呢?也不一定,因為雨菲隻是在做博士後,賓大最多任命一個博士後三年。三年之後誰知道她又會去哪兒或能去哪兒。這樣一想,楊沉宇就不應該再埋怨是因為他去了新澤西科技學院才導致以後的巨大變故。

離開學還有一個多月,楊沉宇離開波多黎各,搬到費城。不到一個星期,楊沉宇嫌沒車不方便,便天天看報找好交易。跟雨菲一商量,把在波多黎各賣車的錢付了首期買了一輛嶄新的Toyota Solara。兩人很高興,開著新車去新澤西科技學院轉了一圈熟悉環境,又去拜訪了朋友林楠夫婦,讓他們幫忙找房子,最好能跟別的學生合住。新澤西離費城大約二百哩,開車將近三個小時,楊塵宇不可能天天開車回費城,又不願在租房上花太多錢,因為雨菲在費城租的一室一廳樓房已花掉她多於三分之一的工資。新澤西科技學院處於新澤西洲的NEWARK,一個並不安全的地方。如果你夜裏開車停在紅燈前,一定注意有沒有莫名其妙的黑人向你趨近,隨時準備大踩油門逃之夭夭。

來蓋勒教授研究組裏學習的荷蘭學生快要回國了,雨菲提議到她家開一個告別派對。正好楊沉宇還在家度假,便準備了一個自助壽司晚餐。雨菲的同事門帶了酒來參加,自己動手做壽司,溫日本清酒,其樂融融。大家散去後,雨菲忙著收拾,楊沉宇一邊上網一邊滔滔不絕跟波多黎各的中外朋友打電話,一會兒英語夾西班亞語,一會兒純北京國話夾國罵;波多黎各電話打完了又打國內長途;手機沒電了一邊充電一邊接著說。雨菲收拾完了便歪在床上看書,或小說或學術文章,咪咪照常貼在她腳邊心滿意足打呼嚕。看累了,雨菲便把書一扔,躺倒睡覺。楊塵宇調低電視音量,輕手輕腳進臥室關了台燈,掩上門,又回到客廳去看晚間新聞或NBA籃球。

周末雨菲依然保持睡到十二點的習慣。楊沉宇早些起來收拾髒衣服去洗衣房。下午兩人去亞洲大超市購買食品。楊沉宇照例一定要給雨菲買幾鎊新鮮的有頭蝦,一打螃蟹,一盒北極貝,還有給她滋補身體的烏雞,紅棗,白木耳之類。他自己並不在乎,隻要幾張大餅,一袋饅頭,大白菜就豆腐燉沙鍋丸子便能讓他心滿意足。雨菲應該知道他需要的這樣少是不正常的。她也許不該相信他說紅燒肉比鮮蝦好吃。她那時候太自我為中心,太沉迷於自己的感覺了。她跟在推著購物車的楊塵宇身邊,心裏卻在想著Pink Floyd 的一首歌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伊凡曾在一次派對上說她應該在年輕時象鑽石一樣瘋狂閃亮,老了人就犯懶,不再去追求閃光,安於所有,安於抱怨,安於沉默,安於死亡。難到她要吃鮮蝦就比楊沉宇的白菜豆腐高級麽?她就高於他,比他貴?這都是放屁!如果她知道追求閃光便是追求燃燒,結果是煙灰,她寧願終身不再吃鮮蝦,而願和楊塵宇坐在煤油燈下吃熱乎乎的白菜豆腐。或者不?

雨菲的同事默特從加洲科技學院畢業,比她早一年加入蓋勒教授的研究組。雨菲非常佩服他的學識和為人,常常自愧不如他。默特的博士導師是物化理論上的泰鬥,曾經寫了一本書,在蓋勒組裏就象是一本聖經。雨菲試圖讀幾頁,非常深奧難懂,也就放棄了。默特到賓大做博士後大半是因為愛情。他在加洲科技學院結識他的未婚妻,畢業後隨她從加洲搬到她的故鄉費城。現在兩人定在下周末舉行婚禮,自然邀請了雨菲夫婦。星期日楊沉宇陪雨菲去Macy’s商店買禮服。雨菲看中一套寬擺的無袖長裙。可惜太長。掂著腳從試衣間裏出來給楊沉宇看。楊沉宇先皺眉,然後逗笑說:

“你在哪兒呢?我隻見裙子不見人。你被這累累贅贅,鬆鬆垮垮的衣料埋起來,隻剩下個小腦袋,還不知道是不是在呼吸。”

雨菲退回試衣間,掂著腳在鏡子前轉了幾圈。她放鬆肩膀,重垂的下擺把領口扯得更低,裸出一截胸來。雨菲放鬆掂著的腳,對鏡垂頭喪氣吹了口氣,霧蒙了的鏡裏顯出一個五顏六色的扭曲了的怪影,極端不協調地披著長長的綾亂的黑發。雨菲褪下禮服,抱在懷裏,坐在軟椅上發呆,覺得累得很,似乎那禮服太沉,不堪其負重。忽聽楊沉宇敲敲門說:

“試試這件吧。”

接著從試衣間上麵遞進來一件黑色短群。雨菲不情願地穿上。緊袖緊領,長及膝蓋。她理理亂發,走出試衣間。楊沉宇抱著手,欣賞道:

“這才合身。你嬌小玲瓏,短裙才能顯出完整一個人來。你的同事們都是做科學的,你不能穿得太豔麗。再說,是別人的婚禮,你不用太搶眼。”

雨菲回頭看看扔在一邊的長裙,剛要說話,楊塵宇接著他的“衣服哲學”:

“我知道你喜歡那長裙,喜歡那種‘拖’的感覺,喜歡那種‘派對’的感覺,喜歡‘長裙’加‘高腳杯’的高雅。可是那不適合你。你穿高跟鞋走不了幾步,你的黑發太直挽不了高花,你的黑眼睛配不了金黃色。可是,你穿這合身的裙子這麽可愛。你知道為什麽金發的女人愛穿寬擺長裙?因為她們大都有很寬的胯骨,很大的腦袋和臉龐,所以用這豔麗的長擺裙子遮掩。而你不用,你盡可以讓衣服貼著你,顯示你完整的真實的身體。”

雨菲同意穿黑裙去參加婚禮並不是因為她很滿意楊沉宇的讚賞,隻是一種放棄,最後覺得穿什麽都不合適,穿什麽都無所謂。正如楊沉宇說的,那不是她的婚禮。

默特的婚禮設在距費城約三十哩遠的一個叫Doylestown的鎮上。這個鎮上有一個著名的建築叫Fonthil,是一個叫Henry Mercer的人在1908年建的家,後來就成了一座曆史古堡了。這座古堡的最前麵部分恰似童話中有公主王子和老國王居住其裏的那種;圓拱上冒尖頂,前麵有個二層樓高的平台,原來可能是為護衛們站崗用的,現在成了給貴賓們服務雞尾酒和展覽新娘新郎家庭照片的地方。這對新人的雙方家庭都保持完整。照片從祖父母到父母到他們的同年,少年,童子軍,高中畢業,大學畢業,博士畢業,相識相愛到現在的婚禮,完美無缺。這讓雨菲極為感動。她原以為在美國,很難找到一個家庭中幾代人沒有離婚的。站在平台上,舉著酒杯,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草原,側邊是一片樹林,一條小溪不知從什麽地方起源,蜿蜒伸向樹林裏去了。雨菲覺得腿有些涼,楊沉宇擁著她。雨菲埋怨說他的擁抱暖和不了她的腿,要是跟別的女賓一樣穿著長裙就不會冷了。

儀式在小溪邊舉行。來賓們一排排坐在小溪的一邊草地上;通過一架有扶攔的拱型木橋,小溪的另一麵是樹林。初夏微風,樹上新葉迎著陽光搖曳閃爍。木橋邊擺著幾個鮮豔的花籃,從來賓們這一邊可以清楚看見木橋,花藍,樂隊和樹林的倒影。時辰一到,樂隊開始演奏。來賓們稍微偏偏頭,隻見兩個提花籃的小女童,打扮得象天使一般,後麵跟著四個伴娘,四個伴郎,徐徐緩步從古堡裏走出來。大家目隨著這一行人走近,走過木橋,排成一排,在小溪對過麵對大家站好。音樂改變了主題。大家再稍微扭頭,隻見新郎挽著母親的胳膊,旁邊跟著父親,從古堡裏走出來。雨菲從未看過默特穿過任何正式的禮服。他平時在實驗室穿最普通的T恤配牛仔褲,有時上麵有個洞或油斑他也不在乎。今日他穿著黑色燕尾禮服,胸前的白襯衣顯目耀眼,挽著穿長裙的母親的胳膊,看起來似乎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跟科學家毫無關係的英俊的男人。讓來賓們輕輕噓歎的是新娘和她父母的出現。音樂變成小提琴獨奏,說不出的溫柔深情。披著婚紗的新娘款款從古堡裏“飄移”出來。著玫瑰紅長裙的母親和著黑色西服的父親一左一右挽著她,緩步走在綠色的草地上。他們走近等在木橋邊的新郎,把女兒交付給他。音樂停止。侯在一邊的牧師開始主持交換戒指的儀式。當新娘新郎們相互親吻時,雨菲聽著大家輕呼一聲,有許多女賓們流下眼淚來。雨菲緊握楊沉宇的手,也覺得喉舌生澀,想要哭。她這種想哭的感覺一直延續到宴席後的舞會。當新郎和新娘的母親,新娘和新郎的父親開始跳舞時,來賓們的情緒到了高潮,因為他們終於可以“參加”婚禮而不光是聽眾和觀眾了。楊沉宇不喜歡跳舞。雨菲跟他坐在餐桌前,強烈意識到他們在這大廳裏是僅有的中國人。雨菲強拉了楊塵宇跳舞。浪漫的音樂和貴賓們的歡笑讓雨菲覺得異樣地孤獨。她緊緊偎在楊沉宇的胸前,倆人不合調地搖晃著。雨菲一邊搖晃一邊羨慕這裏所有生活在自己國土裏的人們。他們有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朋友,有童年,少年,童子軍,高中畢業,大學畢業和婚禮。他們腳踏實地,穩當地走在自己的國土上,摔倒了也是躺在自己母親的懷裏。而雨菲楊塵宇他們,則象在高空裏走鋼絲,努力保持穩定,害怕什麽時候風太大會把他們吹倒。而他們自己和看雜技的觀眾,仍為他們的努力保持平衡而喝彩,鼓勵。

後來蓋勒教授在終止雨菲的科研合同時說:

“我知道你除了科學還有別的生活。你的丈夫看起來是個挺不錯的男人。我在默特的婚禮上看見你和他跳舞。但是,對我來說,科學就是我的生活。我要求我的職員也同樣對待科學!”

(待續 第 二十一)

 

 

 

 

 

 

 

 

 

 

 

 

 

 

 

 (續上 第十章)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