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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岸穀隆一郎談起

(2011-01-21 19:08:15) 下一個


   1940年2月24日,滿洲國通化省的日籍警務廳長岸穀隆一郎半夜酒醒,走到那座由一個班把守的臨時停屍房裏,去看望剛剛被殺的楊靖宇將軍的遺體。
   
   前一天晚上,岸穀隆一郎喝了慶功酒,慶祝對東北抗日聯軍六年的追剿取得關鍵性勝利。在由聯軍叛兵組成的程斌挺進隊和正規日軍的分進合擊之下,神勇無敵的抗日聯軍司令,南滿的傳奇英雄楊靖宇終於被擊斃。
   
   六年了,百戰艱難,岸穀隆一郎日思夜想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楊靖宇。麵對這位老對手的遺體,他有些情不自禁,竟伸出手撫摸了遺體。這時,已經被數年堅忍頑強的遊擊戰拖得精疲力盡的岸穀隆一郎依然無法相信,幾個月的封山清野之後,沒有糧草的楊靖宇依然能夠一個人進行如此勇烈的決戰。他下令解剖了楊靖宇的遺體,結果發現楊靖宇的胃裏隻有草根和棉花,沒有一粒糧食。他默然無語,被深深地震撼了。

   後來岸穀隆一郎的翻譯劉述濂回憶,他曾經稱讚楊靖宇不愧是大大的英雄。六年之後,在抗戰勝利前夕,岸穀隆一郎用解剖過楊靖宇的那把軍刀剖腹自殺了。他留下的遺書說,中國擁有像楊靖宇這樣的鐵血軍人,一定不會亡國。
   
   岸穀隆一郎是一位職業軍人,留下事跡不多,今天世人記起他的名字,主要因為他參與了對楊靖宇所部的圍剿,而且是作為“凶手”的角色出現。當我讀到這一段曆史,卻對岸穀隆一郎本人,甚至日本這個國家,產生了一種敬意。岸穀隆一郎奉天皇之命來中國作戰,擊斃一個中國軍隊將領,是戰爭行為。即使這是一場罪惡的戰爭,即使他必須象納粹戰犯們一樣麵對這場戰爭罪責,他也還是沒有必要為殺害楊靖宇一個人負比殺死其他中國士兵更大的罪責。岸穀隆一郎對楊靖宇最後的感言,是他對一位曾經殺死過許多自己同胞的異國英雄的超越國家民族界限的敬仰。不管楊靖宇對日本人做了什麽,他的勇氣,毅力,戰術,甚至人品,都是堪為軍人楷模的。岸穀隆一郎並沒有對自己的戰友們掩飾他對楊靖宇的敬畏和懷念,他也沒有因此遭到政治上的麻煩,這使我看到在一個超越狹隘愛國理念的日本人背後日本這個國家的包容精神和對自己文明的信心。
   
   我在另一篇博文《民族語言會不會成為屠龍絕響?》中也提到過日本作為中國的近鄰,故友,和宿敵,在文明信心上表現出來的不同。康熙皇帝曾經讚揚過明朝抗清名將,把他的曾祖父一炮打下馬來的袁宗煥。金朝的完顏宗弼,就是京劇舞台上青麵獠牙的金兀術,也曾讚揚過他的對手嶽飛,“撼山易,撼嶽家軍難”這話就是從完顏宗弼的士兵中傳出來的,嶽飛死後金庭也對他有所悼念,認為“飛之戰功威名暴於南北。”康熙和完顏宗弼都是在戰爭勝局早已底定的情況下讚揚對手的,因此多少還可以被認為是勝利者的大度,而岸穀隆一郎對楊靖宇的公開敬仰,卻是在中日大戰正酣的即時即地。類似地,二戰時期德軍和盟軍都有過相互敬慕的言論。
   
   令我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中國人對敵人的英雄有過類似的崇拜。曾有些留在大陸的前國軍將領讚賞過劉伯承,林彪的用兵,但是作為敗軍之將,階下之囚,這種表白有多少真誠,至少不像岸穀隆一郎那樣清晰,分量自然也要輕許多。近年來也有一些對國軍抗日將領的扭扭捏捏的稱讚,但是有誰聽說過解放軍將領讚揚國軍將領在剿共中的戰績嗎?
   
   如果楊靖宇和岸穀隆一郎都活著,今天看到中日已有正常邦交,友好來往,他們會怎麽想?我想楊靖宇可能很難接受今日的中日局麵,而岸穀隆一郎就會比較坦然,甚至會為曆史的良性變化而高興。
   
   中華文明所缺乏的這種宏達包容,維仁是問,英雄不分族類的精神,不能不說是一種缺陷。這種缺陷不僅使我們心胸狹窄,嫉惡如仇,長於樹敵,短於交友,而且蒙蔽了我們客觀觀察的眼睛,堵塞了我們虛心向學的道路,可能最終會在國家民族長遠發展上受到限製。讓我焦慮和悲哀的是,這種超越疆界的文明精神,並非隻出現在先進文明,而是在許多較落後的文明中都有。中華文明的早期也並不是這樣的,可是嚴華夷之辯把這種精神趕走了。自孔子而下,我們對任何非華夏的人物,思想,製度都深懷戒懼,對他人他邦的讚譽也充滿了為我所用的言不由衷。
   
   岸穀隆一郎是中國的死敵,說岸穀隆一郎竟然也有長處,這種談論注定是孤獨的。一個人的孤獨不一定是壞事,楊靖宇和岸穀隆一郎都曾經領受過孤獨。我隻是希望,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不要因為文明文化的缺陷,而成為國際上的孤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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