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整天的飛行、停留、飛行,飛機終於到達了北京首都國際機場。五十歲的李陸禹獨自一人走下飛機,先到洗手間好好地洗了把臉,用手抹了抹額角有點灰白的頭發,又整理了衣領和褲腳,直到自己滿意了,才慢慢地走出來,拿上行李,打車回家。準確地說,他要回的,是他父親李錦元的家。
這是李陸禹今年內第三次回國了。從兩年前老父親中風開始,陸禹就申請了赴中國多次往返簽證。他很清楚,父親這個時候多麽需要他這個唯一的兒子在身邊,而他隻能回來陪上兩三個星期又匆忙趕回澳洲。李陸禹在澳洲已經生活了二十來年,妻子、孩子都在澳洲。在這個節骨眼上,兒子正準備高考、女兒正籌備婚禮,而妻子必須要留下來照看他們的餐館。陸禹恨不得找把斧頭將自己劈成兩半,一半飛往中國,守護在老父親的身邊,另一半留在澳洲,幫幫那每天忙裏忙外、後背越來越弓的妻子。
李陸禹的父親李錦元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帶著一腔熱血從印尼返回祖國大陸的“有誌青年”之一,在北京海澱區的一所中學當數學老師。人生地不熟的他除了教書一無所長,在這個崗位上一幹就是一輩子,直到退休。
當年和李錦元一起回中國的,還有他的哥哥李沛元。李沛元卻沒有弟弟那種對祖國的一腔愛國之情,很快悄悄地輾轉去了美國。如今,李錦元的兄弟姐妹遍布幾大洲,唯獨他一人堅守在中國。
李陸禹八十年代末隨著出國熱來到了澳洲,打拚了五、六年才將澳洲永久居民身份熬下來。安定好生活後,陸禹想接父母來澳洲,父親卻總是說:“當年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中國,中國挺好的。現在我哪兒也不去,要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再後來,陸禹的母親患了糖尿病,腿腳常浮腫,想來澳洲看看孫子孫女也無能為力了,陸禹隻能每一兩年帶著孩子們回國看看爺爺奶奶。直到陸禹的母親病故,李錦元的健康狀況也開始惡化,陸禹終於打消了讓父親來澳洲的念頭。
印象中,父親李錦元是一個很爽朗的人。他從來沒有對孩子談起過文革時自己曾受到的質疑和衝擊,陸禹當麵問起時他也隻是淡淡地說一句:“荒謬啊,我不理他們。”他不擅長交際,也不會利用自己的特長謀利。別的數學老師常常利用課餘時間補課,收入超過工資,而父親卻總是義務給學生補課。他們住在學校分的一棟單元樓裏,一住就是幾十年。
李陸禹拎著行李走在這棟老單元樓的樓梯上。走道裏很黑暗,牆麵上斑斑駁駁貼的都是小廣告,水泥樓梯也有點磨損了。保姆阿玉打開門,陸禹走進家,看到了自己的老父親。
兩個月不見,老父親的狀況顯然更糟了,坐在躺椅上連頭也抬不起來。兩天前阿玉打電話來說,伯伯吃飯時突然嘴角抽搐,然後就開始嘔吐。陸禹明白這是又一次中風,連忙聯係航空公司買了一張最早的機票,趕了回來。李錦元看見兒子,嘴角動了動,含糊地說了幾個字,算是打了招呼。
晚上吃飯時,阿玉告訴陸禹,周圍的鄰居大多都搬走了,附近的幾棟老單元樓要拆遷了。前天伯伯中風時,她都叫不到人,跑到隔壁單元才找到一個人幫忙。“大哥啊,您不在,周圍人又少,下次再有什麽事情找人很難啊。要想想辦法,我們是搬個地方還是怎樣啊?”阿玉顯然承受了很大壓力,說話聲顯得很激動。陸禹聽到了父親含糊不清的喊聲,似乎有話要說。陸禹趕緊湊過去,卻聽不清。
經過一夜沉睡,早上起來時陸禹頭腦清醒了點。他走進父親的房間,看見父親躺在床上,用那隻還算靈活一點的右手招他過去。“兒子,”李錦元清楚地喊出這一聲時,陸禹有點驚喜,走過去坐在父親的床邊,聽他說話。
“兒子,我,不久了。”李錦元艱難地說。陸禹突然明白父親這是要交待後事了,喉頭突然哽咽起來,忍不住跪在父親的床前,將頭湊得更近。
“兩件事。房子, 不要了。拆遷款到帳,給小文、小武。”李錦元伸出右手食指,斷斷續續地說。
“不,爸爸,不要給小文小武。我要在北京買個新房子,等你好了,我們一起搬進去。”李陸禹哭著說。
李錦元豎起右手,給了陸禹一個阻止的手勢。
“火化,不留骨灰。”李錦元伸出右手兩個手指,顯示這是他交待的第二件事。
“爸爸,別說這些,別說這些。我要你好起來。我們一起去美國看大伯,去英國看姑姑。然後,我和你帶著媽媽的骨灰,去印尼,拜爺爺和老太爺。。。”陸禹泣不成聲,趴在父親的床邊,灰白的頭發在白色的床單上顫抖。
“咳。。。”李錦元長歎了一口氣。喘了半天,才艱難地說:“不留骨灰,不回印尼。你要聽。不聽,滾。”李錦雲使盡渾身力氣,揮了一下右手,扭過頭去不再說話。
“爸爸,我,聽。”陸禹心痛欲裂,跪在父親的床前痛哭不止。
三天後,李錦元就因為中風引起肺炎並發症離開了人世。
李陸禹將父母親的骨灰合並,撒在了北京西北櫻桃溝的崇山峻嶺中。一陣風吹來,父母的身影消逝無蹤。李陸禹將撞碎在一塊石頭上,對著這清冷的山穀磕了三個頭,抹幹臉上的淚水,起身,回家。
陸禹讓父親的幾個老朋友幫助處理了一些遺物,剩下的,除了少數帶回澳洲作紀念的之外,扔的扔,送的送,阿玉也得了不少東西。問起阿玉的打算,她說想盡快回河南老家。這幾年為了照顧伯伯,也為了多掙些錢,她很少照顧到自己快上中學的孩子。為了感謝她,陸禹多給了她兩千塊錢。阿玉道過謝,拿上行李,趕火車去了。
家裏空了。這裏也即將被夷為平地,建起一幢幢新的大樓。臨離開前,陸禹在北京城瞎逛,卻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當年的學校。中國,對陸禹來說,還剩下什麽?如果下次再回來,他是否要住在酒店裏,像一個遊客一樣,拿著一本新版地圖在自己生長過的土地上東張西望?
他忘記了問父親,給他起名“陸禹”,一個不能治水的大禹,是不是代表了他心中曾有過的遺憾?而現在,這個答案再也找不到了。那個曾經滿腔熱血報效祖國的人,就這樣來過、生活過、笑過、走過,不留痕跡。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飛機已經停在跑道,即將起飛。請您再次確認您的安全帶已經係好,謝謝合作。”頭發灰白的陸禹再次看了看機窗外的風景,收回視線,抹了抹臉上的淚。淚是有分量的,流出來,李陸禹似乎泛起了一絲輕鬆。
再見,中國。或許,不再見。
“他是否要住在酒店裏,像一個遊客一樣,拿著一本新版地圖在自己生長過的土地上東張西望? ”我們現在就是這樣,但我們有新的家園,而對故鄉的人們而言,他們對失去的,和得到的能夠認同,快樂就好,我們就算拿著地圖找不到家也行。
讓我們的故土和文化,多留一些在照片和文字中好啦:)
多謝留言。正如雪球所說,我不知道您怎麽看出我的潛意識了。而且我承認或否認都很難。事實上,我本人的生活和背景與陸禹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個人對祖國沒有任何埋怨,而且很高興每過幾個月就可以回去腐敗一通。我的朋友們都知道這一點。但我想,李陸禹這樣的人有資格埋怨,尤其在離開祖國的時候會充滿傷感。感情充沛的人與大大咧咧的人當然不同,這一點沒有什麽可討論的。如果我描寫他的時候能讓讀者看出他的潛意識了,這或許對我是一種肯定。謝謝你的討論。
這就有一點莫須有了,你從哪裏聞到她的潛意識了?博主否認也不對,不否認也不對。最好的方法就是置之不理。
潔兒你的評論我倒是同意的,不要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論點。
另外,因為你的小說是圍繞李陸禹的感覺寫的,所以我們大家也是基於主人翁的感受就事論事來評論的。因為我想很多人會有同感,和主人公一樣有深沉抱怨感的人在身邊很不少見,說真的,也是比較糾結和令人厭煩不的一群人。和和。謝謝你提供這個討論平台,,也謝謝你認真地回複每個評論,這種認真專業精神是很令人欽佩的。
謝謝你的解釋,我想我明白了你得出這些結論的依據。
千把來字的小小說其實很難把各種情緒說清楚,隻能講述一些情節,其他的讀者自己去體會。您體會出深刻的抱怨感覺,或許並不是我想表達的,但謝謝你告訴我。
每個人的體會都基於自己的生活經曆。我想,這裏描述的兩個人,並不完全是和我們完全一樣的出國者。李錦元的上一輩和親戚都不在中國大陸,他是唯一堅守者。還有一點我很含糊的描述了的:他的哥哥李沛元從印尼回中國後很快就離開了,這裏我想暗示他們在中國境遇並不好。另外還有我提到的他在文革中因海外關係被質疑。事實上當年那一群華人裏有不少這樣遭遇的人,所以改革開放一開始就找機會再次出國了。我刻意描寫了一個破單元樓就是想表達他的並不風光的境遇。李錦元有一些理想主義色彩所以不介意他經受的考驗,但他的兒子就更現實一點。現在,父母不再在中國了,童年的記憶也沒有了,祖父、曾祖的墳在印尼,親戚都在其他地方,中國實際上對他已經沒有太多的感情意義。所以他才會不再想回去了。這是我想表達的。
至於你留言裏對李陸禹的善意勸導,我隻想說,首先,我寫小說但不負責給人生活指導,我也不認為您的指導對一個虛構的人物有太多意義。其次,我們不是老外,老外的曆史短、祖籍觀念弱,更何況老外的觀念也並不統一,正如你我的觀念不同一樣。
再次謝謝你的討論。
嗯。有時想想,要是我的後代在我中年時又移民到別的地方去,那在澳洲的我就像在中國的李錦元一樣了。。
不是我沒有看懂您的留言,就是您沒有看懂我的小說。謝謝來訪。
您前半段對陸禹的評論,不錯,作為兒子他本可以做得更好,不過這個不是我文章的角度。後半段我沒有看懂,好像跟我的小說沒有太大關係。謝謝留言。
不正常。國家於個人,並不是您想象中的這樣,粘稠不可分。大家的關係也是平等。不管哪一方和哪一方,都首先是兩個個體。看看西方國家的人與人,人與國的關係和定位。這樣更加文明,更加自由。中國人文的東西太多,造作的東西太多。
熱個身就開工。嗬嗬。多謝哈。
多謝你的留言!
我的感想,假如一個人到老還有好的身體、一起多年的朋友、風雨相伴的伴侶,他/她就是非常幸運了。即使沒有離開中國,大城市裏的人能同時擁有這些也是一種奢侈。我們在國外,心中有一個“符號”可念,而沒有遠離故鄉的,卻連符號都沒有。看明白後卻不能得到的痛苦,和不珍惜甚至痛恨擁有的痛苦,哪一種更苦?我們總想找到一種不變的東西,而不變的隻有親情。
非常同意你的觀點!澳洲雖然曆史不長,這幾年隨著經濟的發展也不斷有新建築物,但很多老建築也保護得很好,尤其是道路幾乎不變。尋找舊的建築是為了尋找自己小時候的記憶。
多謝來訪!
問好注注。對,你詮釋的正是我想表達的。多謝!
這個問題,我是這麽看的。解放後出生的人,受到的愛國主義教育太多,從小聽“一條大河”長大的,這種情緒已經植入了心裏。其實這些人並不適合出國,但80年代有一段時間的“崇洋”文化,政府當時也有一些引導,加上追求舒適生活是人的本能,於是糊裏糊塗地來到他鄉。等生活安定後,骨子裏對文化認同的追求又開始蘇醒,於是產生迷茫。老外從來沒有受過愛國教育,“國家”“故土”的概念淡。你覺得呢?
現在我靜心想想,不就是搬家嘛,搬到哪兒都一樣,從農村搬進城,小城搬大城,中國搬外國,呆在哪兒舒服就是哪兒了,什麽時候想回老家看看就回去看看,想再搬回去就搬回去,多傷感也沒什麽用。當然,老人在家鄉的話肯定是要多多回去探望的。
“中國,對陸禹來說,還剩下什麽?如果下次再回來,他是否要住在酒店裏,像一個遊客一樣,拿著一本新版地圖在自己生長過的土地上東張西望? ”不僅對小說中的主人公,陸禹是這樣的,換成了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時間不會太久,也差不多會是這樣的。祖國,成為一種精神上的寄托,符號的意義越來越濃厚。中國,變化的太快,太快了,隨著缺乏精神底蘊的建築群鋪天蓋地的湧來,將曆經數十代人們積澱下來的人文道德覆蓋的麵目全非。每每回到生我養我的那片土地,收獲的卻是一次次的失望。原有的記憶和往事,隨著物非原物,連昔日的朋友也變得不易交流了。滾滾而來的物質欲流,衝垮道德堤壩,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情。這就是現實當中的中國。除了親情越來越難以割舍之外,對祖國的留戀,是越來越淡薄。這是大勢所趨,還是我遠離故土多年,所釀成的大錯?我時常在問著自己,尋求著能夠心安理得的答案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