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林真是好樣的,第一個月,他就拿到了一千三百元工資。組長對他說,如果下個月他還按照現在的水平做下去,他可以拿將近兩千元。他毫不猶豫地給家裏匯去了一千元,匯完後,又給自己買了瓶可口可樂犒勞自己。數數口袋裏還剩的兩百來元,春林想到要請小黑皮吃頓飯。
雖然都在一個廠裏工作,春林和小黑皮也不常常見到麵。因為輪班,白天很難湊到大家都休息的時間。兩個人工作的廠房離得很遠,走路過去要半個小時。小黑皮以前也住在廠裏的宿舍區,幾個月前他當上了組長,工資上漲不少,他立刻就搬了出去。
春林跟著小黑皮來到屋村“光明裏”前的商業街上,走進了一家看上去還寬敞的菜館。春林翻著菜單一個一個仔細地看。他看見了一道叫“黃骨魚”的菜,突然就想起和小黑皮在鄉下的時候常到河裏撈這種他們叫“昂斯魚”的小魚,拿回家用鹹菜燒燒,加點麻胡椒,味道又香又鮮。春林咽了唾沫,再看看後麵的價格:¥48。他擠了擠眼睛,確定沒有看錯,想想口袋裏的兩百來塊錢,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小黑皮點上根煙,突然說:“兄弟,你剛開始賺錢,別瞎花。這頓飯哥請你,好吧?”
春林趕緊說:“這怎麽行?我掙錢了,要請你吃飯的。不是你幫忙,我怎麽來到這個地方?”
小黑皮吐了口煙,說:“這樣啊,那你請我喝酒吧,飯菜還是哥來。你看看那個‘純糧燒’白酒,很不錯。你今天請哥喝那個酒,哥就高興了。”
春林跑到櫃台前,要了一瓶純糧燒,13塊半。春林即刻付錢,拿著酒,有點靦腆地回到桌子前。小黑皮要了一份黃骨魚,一盤東坡肉,一盤拌黃瓜,和一碟花生米。
春林畢恭畢敬地敬了小黑皮一杯酒,小黑皮痛快地幹下。兩個人不再客套,拿起筷子吃起菜來。又喝了幾杯後,春林咽下塊黃瓜,抬頭問小黑皮:“張哥,廠裏條件這麽好,你咋非要住到這裏呢?離得那麽遠,還要多花好幾百塊。”
幾杯白酒下肚,小黑皮張連波的臉泛出微微的紅色,眼珠周圍也有點紅了。他說:“廠裏一個房間住十個八個人,各忙各的,也休息不好。到這裏好歹自己一個房間,休息的時候洗洗衣服做做飯,有時候老鄉或朋友來了也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春林想起自己來得時候也是多虧了張哥的照應,不禁點了點頭。
小黑皮接著說:“哥在華美混了幾年了,有幾句話你要聽進去。咱到這裏來是為了賺錢,有好身體才能賺錢。別圖著一時貪心加太多的班。有空多睡睡覺,覺得無聊了就看書,千萬別學那些人混網吧,也別光顧著看電視。”
春林點點頭說:“那我看什麽書啊?我以前學習就不好,現在哪裏還看得進書去啊?”
小黑皮說:“看什麽書都好,要是能看個什麽專業的書就更好了,什麽會計電腦啥的。要是看不進去就出去跑跑步吧,做做體操也好。哥混了四年才到一個組長,我也看明白了,我到這裏就算到頭了。沒有城裏人說的學曆,咱隻能打幾年工。你還年輕,來的及。”
春林想再問詳細一點什麽叫“到頭了”,小黑皮卻換了話題,問起春林的對象。
春林的對象是本村的小芸,跟他是初中同學。春林出來一個月,已經收到她兩封信了。想到小芸,春林心裏的甜蜜湧到了臉上。
小黑皮也笑了,喝了一口酒說:“好,攢幾年錢回家娶媳婦,可別對不住人家啊。”春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黑皮和春林一路喝酒,一路回想起小時候在鄉下的日子。這一頓飯,兩個人吃得都很盡興。
(作者注--後麵第四集有點慘,建議神經不夠強大的別看。)
(四)
桃園二區的那個小黑屋子裏,老甄睡著了。他睡著,卻很不安穩。眼球在眼皮下急速的轉動著,偶爾還發出壓抑的哭聲,“嗚。。。嗚。。。”象是被捂住了嘴的小孩子。
他正做著噩夢。幾十年來,他常常做著同一個噩夢。那是一個冷冷的水泥台子,台上有一個男人被剃了陰陽頭,帶著高高的白色的帽子,上麵模模糊糊地有黑墨水寫的大字。那個男人被兩個綠色的年輕人倒架著胳膊,後背上卻壓著兩隻大腳。“說!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台下綠泱泱的人群躁動起來,台上的男人艱難地抬起頭,又無奈地閉上眼睛,低下頭,半天才搖了搖。台上的綠人激憤了,台下的綠潮激憤了,他們瘋狂地大喊:“打倒XXX!打倒XXX!”那個男人的冷漠讓綠色的年輕人瘋狂,他們更使勁地往後掰著他的胳膊。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喊叫聲中,一個小孩卻清楚地聽見一聲清脆的“嘎巴”聲,同時男人的臉扭曲了,身子向一邊倒去。他的“不合作”更激怒了台上的年輕人,十二個人一擁而上,掌摑的掌摑,踢腿的踢腿,男人被打得縮成一團。小孩想喊,卻被一個老人一把拉走。走出去老遠,小孩還在老人的胳膊裏,被捂著的嘴發出含混不清的哭聲“嗚嗚。。。嗚嗚嗚。。。”
“嗚、嗚。。。”老甄頭蹬著腿從夢裏醒來,發現自己滿臉的汗珠和淚水。他擦了擦汗和淚水,把桌前的相框拿過來。即使沒有開燈,他也能從對麵居民樓透過的微弱光線看清相片上的兩張笑臉。他把兩張笑臉貼到胸前,倒在枕頭上,又睡著了。
噩夢在繼續。這次是一個擺在手術台上的女人的屍體。她穿著灰藍色的列寧衫,胳膊上戴著一個黑袖套,頭發和衣服都是濕淋淋的。她的周圍,圍著一群綠色的年輕人。一個為首的男子喊著:“漢奸、賣國的婊子!想逃避人民的審判!我們能不能放過她?”周圍齊刷刷地喊著:“不能!”“好!”那個男子把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外科醫生的手拉過來,拍上一把手術剪,說:“開!”醫生戰戰兢兢地說:“不,不,我不會。。。”男子憤怒地一巴掌扇過去,喊道:“你想放過漢奸賣國賊,你也要成為人們的公敵嗎?”說著,他親自動手,一把扯開了女屍的衣服,露出白得發青的肉體。在場的幾個年青女子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男子用一把手術刀脅迫著醫生開膛。“密報一定在這裏。。。胃裏沒有?開腸!。。。不能放過膀胱!什麽子宮!打開看了才知道!。。。”直到下體也被那男子檢查了幾遍,還是沒有發現男子說的“秘密情報”。醫生傻了,喃喃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我不是,不,我,我不知道。。。”他突然發現周圍有無數的眼睛看著他,他瘋狂地轉身逃跑,卻一頭撞在牆上,滿臉鮮血地大喊著衝了出去。男子扔下手裏的刀,狂笑一陣,他俯身湊在女屍的耳邊,輕聲說:“玉貞,你不是清高嗎,今天你的一切都在我眼前!”說完,他瀟灑地轉身走了。手術台上,那具屍體從胸腔往下分成兩半,剖開的內髒、被揉碎的肉末和斷骨散落在屍體的周圍,被剪開的下體向外張開著。而已合上許久的眼角卻流下了一滴淚,蜿蜿蜒蜒地轉進了濕淋淋的發根。
“啊~~~~~!”老甄從噩夢裏驚醒,從床上跳了起來,抱著相框嚎啕痛哭!
(作者注----有一些讀者或許看出來了,後麵這個情節是借用了黃梅戲表演藝術家嚴鳳英文革中的遭遇,是我看過的最無人道的迫害。希望這樣的悲劇永遠不會再發生。願她在天堂安息。。。)
(純屬虛構,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