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FT共進午餐:陳小魯2013.11.08
十一點半,陳小魯推開“慶宣和”會所養心廳的門。他匆匆趨前,握手打招呼。我們頭一回見麵。沒有寒暄,他直奔主題,急著問:“你看是先談話,還是……”他朝正中央那張紅木大餐桌掃了一眼。我說,我們邊吃邊談吧。
我請陳小魯訂一個午餐地,最好有些故事的。他選了北京西城興盛街上的這家會所兼茶社。他說,這是朋友的地方,也是他的母校——北京八中同學會的大本營。現在他是八中同學會的會長。下車時,我才注意到,會所的正對麵,就是八中校門。而“八中”正是向來低調的陳小魯最近成為新聞人物的直接導因。
平頭短發,多半已銀白,一米八的高個子,陳小魯身著一件休閑的米黃夾克衫,拉鏈提得很高,幾乎到了軍裝風紀扣的位置,領口露出裏麵紅褐色襯衣一角。
兩人坐定,占了這張十人圓桌的一隅,有些孤獨。窗外,京城有霧霾,給室內投下的是陰暗和灰蒙,很難刺激食欲和味蕾。這是北京時下典型、有最低消費的高檔會所包間:四、五十平米的樣子,紅木格調,鋪著地毯。進門是沙發會客區,中間一大塊,大圓餐桌,靠窗立著一個書桌大小的大茶幾,是茶道。
小魯問,咱們吃什麽呢?他招手喊來服務員,得知他的朋友、會所老板已安排了標準套餐,席間的氣氛立時輕快起來。初次見麵,要在碩大的餐室,一對一,協商吃什麽的問題,畢竟有些擰巴。
1966年,文革爆發時,陳小魯就讀高三。他是北京知名度頗高的學生領袖,八中文革委員會主任,之後又發起組建文革中第一個跨校際的紅衛兵組織——“西糾”。
新聞在他身上聚焦,更因他的“紅二代”特殊身份:中共高層領導人、曾任副總理和外交部長的陳毅元帥之子。見過陳小魯的,都說他的容貌與他父親陳毅酷似。坐在他跟前,你不得不感歎基因的力量,甚至有刹那間的幻覺,仿佛陳老總再世。
生於1946年,陳小魯今年67歲,已到了文革時他父親的那個年齡。前不久,他就文革期間的行為向當年遭受批鬥迫害的老師鞠躬道歉,重提反思文革,引發國內外輿論關注。
餐桌中央的轉盤上,標配的菜多已上齊。兩位食客,動作並不積極。我們各自喝著海參湯,片刻的沉默。轉盤上,刺身三文魚,月牙骨,鄉巴佬豆幹,絲瓜炒蝦仁,小炒驢肉,安靜地趴在那兒。
他說,十月初,他代表當年八中同學向老師正式道歉,就在這家會所的另一個包間。
我問起正對門的母校。他說,已全無八中當年的影子。紅磚樓、鄰近的胡同和操場都拆了。他說起文革初年有關八中的細節,用的完全是當時的語言,人和事,時間與地點,校長書記,黑幫,西糾,靠邊站;6月8日,工作組進校;6月9日,校領導靠邊站;6月10日或11日,工作組召集開會,讓他講話;武鬥。批鬥。自殺。他把我當成了一位當年老同學,半是回憶,半是確認。這些細節,他應該已經敘述過很多遍。在他眼裏,所有人都是局內人,都有份。
我把話題拉回到“道歉”那天。
問:那天你代表同學道歉,有沒有當年的老師雖健在,但最後決定不來的?
答:好像能來的老師都來了。我之所以要道歉,是因為我們的造反破壞了學校正常秩序,才導致了侵犯人權,踐踏人格尊嚴的行為。不然的話發生不了。我道歉時沒有提及任何人,我沒有把它歸罪於毛澤東、或歸罪於“四人幫”。我覺得,反思就是自己的事情。
問:再過兩年多,文革爆發就五十年了。最近究竟是些什麽事情觸發了你公開道歉的念頭?
其實我對文革的反思從66年8月就開始了:中山音樂堂批鬥會的武鬥,校黨支部書記不堪忍受虐待而自殺都給我心靈巨大的震撼,所以我發起組織了“西糾”。1988年我們組織同學會,90年同學會設立獎教金,都是反思的結果,是順理成章的事,不是突發奇想。
現在有些人對文化大革命持肯定的態度,認為文革就是反貪官。文革失敗了,走資派上台。現在很多年輕人,中年人並沒有經過文革,認為那是老百姓的盛大節日,打貪官。另外一點,最近很多記者采訪我,認為文革有回潮,特別提到重慶。我說不是回潮,文化革命雖然過去了,被否定了,但是造成文化革命的基因還在。什麽基因?就是一種暴戾之氣。
我最有感觸的是2011年老百姓反對日本購買釣魚島,國內有遊行。為什麽打日係車的車主,都是同胞?有的被打得很慘。當時不是一個人哪!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那麽多人,為什麽沒有人出來阻止,來保護日係車主?人有暴戾之氣,少數人的這種暴戾之氣是能綁架群眾的,威嚇群眾的。
文化革命為什麽出了問題呢?就是因為維係社會的一套製度,政府、警察、公安全部取消了。首先校領導變成批鬥對象,老師管不住學生,學生確實自由了,文化革命允許你自己成立什麽組織,成立紅衛兵,成立戰鬥隊,這都是社會組織。共產黨什麽時候允許成立過這種組織?特別是這些組織都是政治性組織。毛主席搞大民主。這些群眾組織起來後就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就把惡的那麵發揮出來了。
文化革命後來是遭到了否定,但是解決問題沒有呢?我得出一個結論,文化革命是違憲,兩條:一個叫造反有理。既然造反有理,誰不造反呢?那不造反就沒理了。你遵守正常的秩序,你服從這樣的領導,那都是沒理的事。還有一個叫做群眾專政。群眾專政是什麽意思?就是群眾想把你怎樣就怎麽樣,可以不經任何公安的偵查、檢察人員的起訴和法律的裁決,都沒有。很多人就這樣死於非命,或身心受到迫害和打擊。反觀現在,政府的暴力執法時有所聞,老百姓的暴力爭鬥也時有所聞!
文革從來就沒有真正離開過我們!它的基因還在作祟。記者來采訪,我一般會反問一下,哪年出生的,有的70後,有的80後,甚至有90後的。我說你們回憶一下,從小學、中學到大學,講過憲法沒有?講過法製沒有,有沒有講過公民的權利和義務?他們回答,都沒有!
問:聽到一種看法,你在文革中並沒有打人,因此不必道歉。或認為,這是作秀!
答:是有同學給我發短信,說如果要道歉的話,你也是最後一個!但是,當時八中有一千多名學生,並不是人人都造反了,八中有許多幹部子弟,也不是人人都造反了。我造反了,而且是頭頭,所以應該反思,應該道歉。
問:現在的問題是,執政黨和國家是不是應該對當年這段慘痛的曆史作更深刻的反省?
答:我是這麽看的,不能說政府和執政黨一點反思沒有,我們不是有一個關於曆史問題的若幹決議嗎?它對文化革命是徹底否定的。反思夠不夠呢?顯然是不夠的。如果反思充分的話,你首先應該強調憲法的權威,強調公民的權利和義務,你應該在學校裏開這個課,為什麽沒有做到?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我問那些記者,他們都說沒有。所以就是反思不夠,隻是把它作為一個政治問題或者路線問題,就過去了,並沒有看到文革這種基因以及人性之惡的那一麵。
問:中國近百年的曆史,無法避開毛澤東這個巨大因素與他的影響力。你父親和毛澤東在中共革命的早年就有合作,井岡山時期還曾領導過毛,兩人私交也比較特殊。小時候,你們全家就住在中南海,跟這位共和國的締造者有近距離接觸。你覺得,毛澤東倒底是怎樣一個人?
答:他是領袖型人物。毛主席和很多共產黨領袖一樣,有救世主的情結,要改變世界,救民於水火,他有他的一套理念,並為這套理念而奮鬥。當然他這個人很特殊,一般人做不到:你既然打下了天下,應該功德圓滿了。他卻搞一場文化大革命把自己建立的那套東西再打掉。
問:是不是說,他做了皇帝,還要繼續革命?
答:對啊,他並不滿足啊。當然,毛主席發動文化革命可能有種種因素,包括他對劉少奇的不滿。但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是,他認為當時中國共產黨內出現一種官僚主義傾向,可能會步蘇聯的後塵。
問:你相信毛澤東講的話嗎?他的言與行有沒有矛盾?
答:兩種情況,在重大的哲學問題上,我相信他是真心的。但是到了具體問題,比如對某個人的評價,講他壞和好,就不一定,完全是權宜之計了。
問:下個月,就是毛澤東一百二十周年誕辰了。當年你在中南海遊泳池見到的那個慈善的毛爺爺,回頭看,你如何評價?
答:我的評價還是一樣,有功有過,功大於過。經過革命戰爭,建立新中國,最後把中國整合起來的是毛澤東。後來改革開放取得的很多成就,國際地位的上升也好,和那時的共產黨和毛主席打下的基礎,還是有關聯的,而且不是一般的關聯。他還是一個領袖吧,有功有過。而且,他對中國的影響將是深遠的。
問:今年12月26日他生日那天,假定上天讓他走出紀念堂,放個假,看一眼當下的中國,你覺得毛主席會說些什麽?
答:他肯定不滿意了,因為貧富差距。他搞文化革命很重要的因素,是他要由下而上地揭露體製的黑暗麵。你可以說他是民粹主義,或者是烏托邦。這是他的理想。關鍵問題是,為了這個理想,他沒有走民主法製的道路,還是采取另一場革命。
問:他發起文革,破壞了整個國家的秩序與運行,社會陷入混亂,生產停頓。作為國家的最高領袖,他不明白這場革命對全中國的致命影響?
答:他認為,這是可以付出的代價。包括打倒老戰友,他覺得這個代價是要付出的,就像打仗一樣,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覺得他的思想就是這樣,我就是要試一試。這個東西是比較要命的,一試就試了十年。到了晚年,毛的心情比較淒涼,他知道這個文化革命失敗了。
問:你父親因對文革的一些做法不滿,說了些話,被毛澤東批判為“二月逆流”,很快遭到邊緣化。1972年去世。毛澤東最後一刻決定出席陳毅追悼會,穿著睡衣趕到八寶山公墓。當時你作為家屬在場,毛澤東當時什麽樣的心情?
答:主席對我父親有感情。兩人在井岡山相識,也曾有些恩怨。我父親被批“二月逆流”時,當時認為他的講話是反林彪的。但後來證明,林彪跑了,陳毅沒跑。毛主席可能對我父親有一份愧疚之心。那天,在八寶山休息室裏,他說了四十多分鍾話。大意是,陳毅是立了大功勞的,是堅持革命路線的,和項英不一樣。他特別點了項英;然後跟我們小輩講,你們還年輕,你們不懂世事;而後,又講到林彪跑了。當時,西哈努克也坐在那裏。他說,我告訴你林彪跑了,接班人跑了。
問:從文革開始,我看你的經曆,很坎坷。你好像很早就開始對政治和權力保持一段距離?
答:也不能這麽說,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受黨的教育很深,我相信這個,現在還是這樣。有人問我,你認為中國當下怎麽樣?你希望看到怎樣的中國?我說,我希望回到井岡山時期:朱老總一軍之長,四十歲要挑糧上山,毛委員和紅軍戰士都是一樣的夥食。共產黨的理想,當年之所以有力量,按毛主席的講法,就是官兵一致,軍民一致,瓦解敵軍。國民黨士兵在白軍裏麵就怕死,到了紅軍就勇敢,什麽使他轉變得這麽快?就是平等、民主。他到部隊一看,共產黨的軍長跟我一樣,還挑糧,這個反差太大了,國民黨軍官能做到嗎?這裏有軍事民主,有經濟民主,還有士兵委員會,有什麽意見可以說,他立刻就變化了。這是為我打仗,我不是為別人打仗,我不是吃糧當兵,我當兵是為了爭取自己的權益,所以他就勇敢。不是靠你宣傳,最大的宣傳教育在於實際行動。戰爭年代,共產黨的基層幹部傷亡是最大的,共產黨員傷亡是最大的。我們在部隊當兵的時候也一樣,最後的辦法就是幹部帶頭,喊共產黨員跟我上!
問:你說的這種軍事共產主義,可能隻有在一個政黨在野的情況下才做得到吧?我們不可能重新回到那個年代吧?
答:我不期望完全能回到那個年代,三分之一也可以。對待老百姓得好一點吧,對待自己要求嚴一點吧。朱老總挑糧可不是一百米、二百米,那是從黃洋界一千五六百米的高山,從山腳挑到山頂。可不是咱們(領導人)現在種樹,坑別人都幫你挖好了,樹也放進去了,你就弄上幾鍬土。這個示範作用,是很重要的。現在不可能回到那個年代了。但在精神上起碼能有所要求。你當官就要尊重老百姓吧。
問:小魯,你住在北京,不會不感受到老百姓對太子黨或者“紅二代”的反感,甚至厭惡?
答:網上都看到了。相反,私下裏,人家給你麵子。同樣的,我也得給別人麵子。
問:不少“紅二代”有很深的“紅色情結”。是否說白了,他們覺得,是老爸打下的紅色江山。作為後代,他們有份?
答:沒有,我沒這個想法,我最反對這種想法。江山不是你老爸打下來的,犧牲那麽多戰士,是老百姓打下來的,這是我父親對我們很重要的教育,父親講“一將成榮萬骨枯”。我們說是父輩打下來的,父輩包括戰士和老百姓。
問:你這輩的“紅二代”也上一定年紀了,懷舊了,經常會有些聚會。如果碰在一起,談的最多的是什麽?
答:有什麽主題就談什麽主題,比如像賀老總那時候有什麽紀念活動,那就講賀老總。也不排除談論一些曆史問題,一般這種場合下,大家也都不會公開地爭吵、爭論。
問:“紅二代”對當下的現實怎麽看?
答:當然是不滿居多,特別是前幾年。一是對貪腐問題很反感,是有共識的。另外就是天氣。霧霾是我們常談的話題,因為它直接影響到我們的生活了。
問:貪腐問題,一般的老百姓有抱怨或者情緒激烈。你說,“紅二代”或者高幹子弟也在抱怨貪腐,很多老百姓可能會不理解。在他們看來,你們就是最大的利益獲得者。
答:真正的“紅二代”,和現在更年輕的“官二代”不同。所謂“紅二代”,指的是1949年共和國成立之後,文革前那批中共革命幹部的後代。那時,行政級別13級以上的算是高級幹部。其實,沒當高官的“紅二代”,生活都很普通。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就是中等收入,生活得很好的不多,當高官的,發大財的不多。為什麽很多“紅二代”願意參加外地的紀念活動,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連自己旅遊的錢都沒有。當然了,他們的日子比老百姓好一點,但也有限。像我們這樣經了商的,好一點。話又講回來,像我的企業,我是納稅人,我不吃皇糧,我是自食其力的……我們八中的“紅二代”,很多副部級以上的幹部,貪腐的比例很少,說明這代人受過傳統的教育,有他的擔當,有他的抱負,也有他的自律。老百姓對“紅二代”有這樣的情緒我也很理解,比如最近審判薄熙來,老百姓好像認為“紅二代”都跟薄熙來一樣,可能嗎?
問:你熟悉或了解薄熙來嗎?你們兩人的父親,陳毅和薄一波,都曾出任過國務院副總理。
答:小時候,我們接觸不多,薄熙來年紀比我小一點,他在四中,我在八中。我當時跟他哥哥薄熙永接觸多一些。後來他就去大連當官了。其實我對薄熙來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這個人有幹勁,有一些抱負,比較張揚一點。他是不是有野心,咱們也搞不清楚,其實他到了那個位置,再想往上走走,也是人之常情。我覺得他最大的問題就是為了打黑快出成果,縱容王立軍這樣的酷吏去搞逼供。但這個問題我認為不是他個人問題,這個製度在那兒擺著。你以為這種做法就隻在重慶啊?!現在揭發出來的很多單位都是差不多的。他做的最過分的一件事是把律師抓起來,這下子觸犯眾怒了。所以我始終有一句話,重慶也好,任何地方也好,都不是回潮。是文革的基因,在那裏作祟。
問:薄家在文革期間遭受的迫害,據說比你們陳家的境遇更悲慘,多人遭關押。但薄熙來從政之後,動用的也是當年的殘酷手段。難道政治就是這樣?
答:對!搞政治有潛規則,極端實用主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且缺乏有效的監督和製衡。你在這個國家當官,當久了,就習慣成自然了。有人給我擋道,我就想把你搬開,至於用什麽手段,那再說了。我想種樹,你反對,那我就罷你的官。
問:像這樣心態的中國官員現在多嗎?
答:太多了!這是我們麵臨的一個大問題,我講的文革也是這個問題,你想成事,有抱負,是好事。但總要有個界限,有一個底線。中國發展到現在,咱們要采取文景之治,我始終主張本屆政府搞文景之治,因為欠債太多了。中國高速發展三十多年,你欠了多少債?環境債,汙染債,水資源短缺,產能過剩,怎麽辦?就是要調整結構,就是咬咬牙忍住。現在老想著兩頭撈好處,這是不可能的,不現實。人民幣超發,你就得少發一點,少發一點肯定會影響經濟發展,掉下來就掉下來一點,沒有關係。政府手裏還有那麽多錢,你可以去救救老百姓。你老搞大規模的投資,投資又沒有效益,怎麽辦?
問:薄案發生後,你吃驚嗎?
答:當然吃驚!殺人,這是不可想象的。別的我倒不吃驚,貪腐也不是他一個人貪腐,有的比他貪的還多!有些事他可能也不知道,我看他的心思不在錢。反正你管不住自己的官員,就會出大問題。
問:1976年,毛澤東去世那年,你從部隊調入總參二部。1981年冬,你被派往倫敦任中國駐英武官助理、後升為副武官,待了四年。應屬較早一批接觸西方的中國高幹子弟。
答:那段經曆是一種啟蒙。出國前有培訓,看的材料說的還是倫敦霧。冬天,到了倫敦一看,藍天白雲不說,底下青草如雲,蓋著白雪,一下子就顛覆了。什麽倫敦霧啊?!我們當時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被壓迫人民。但到這裏一看,好像這三分之二人民生活得比我們好。非常強烈的反差。你就知道了,過去你聽到的東西不那麽真實了,就要重新思考到底怎麽回事,重新觀察資本主義社會有什麽弊病,什麽優勢。你說它是垂死、腐敗的,這個論斷就有些問題了,它的製度當然有它的長處。所以當時老鄧提出來改革開放也很正常,人家經濟發達、工業發達,科技發達。
問:你從政的最後一站,是八十年代中期任職中共中央政治體製改革研討小組,後出任政改研究室社會局局長。時任中共總書記是趙紫陽,“六四“後遭罷黜,政改研究室也遭解散。這段經曆,是否改變了你後半生的選擇,決定徹底退出政壇?
答:對我個人來講,是改變了。如果沒有這個事,我可能還在軍中發展,也不會輕易下海。文革以後我們還是對國家充滿了信心,充滿了希望,覺得四人幫粉碎了,我們的體製應該很好地改變一下。後來經濟體製改革取得很多成果。到了86年、87年,中國是蒸蒸日上的。我之所以最後離開體製,是我在“六四”之後發現,很多東西根本沒變,還是老辦法。我跟當時的工作組講得非常明白,我覺得你們在搞什麽呢?不就是“四人幫”那套嗎?工作組說,你怎麽這樣講呢,我說我就是這麽認為的。
問:你是一個“紅二代”,當時決定這輩子不再從政,糾結嗎?
答:我不當官了,毅然決然,沒有什麽說的,道不同不相與謀,我從來就是這樣的。在部隊時,讓我說違心話,我不願意,說就走唄,天下大的很。我幼年的成長環境比較寬鬆。我父親從不問我入黨入團的事,沒有這種要求。第二,你學習成績及格就行。別到處胡來,不要當紈絝子弟就行了。
問:你容貌很像你父親,你的性格像他嗎?
答:我父親比較灑脫,我更瀟灑一點。我都離開了這個體製,不是更瀟灑嗎!我父親沒法離開這個體製。他那麽大官,想離開也離開不了。所以你當了高官反而有問題,就在我那個位置上退下來,誰也不管你,天高皇帝遠。我後來就自詡為“無上級個人”。沒人當我的上級,比如我要出國,辦個簽證就完了。過去你要當官,還有政治審查你能不能出國,有限製,如果大官的話,一年隻能出國兩次。
問:1992年,你以上校軍銜轉業,下海從商。父親的背景、體製內的人脈,還是能幫上忙吧?
答:有一些,不但是體製內的朋友,包括我父親的名聲,都有作用。但是我們經商並不完全靠這些玩意。
問:你覺得現在當官的,和你父親那一輩當官的有什麽不同?
答:那時當官的,還有一個主義,還有一個信仰在那。現在當官的,就不知道了,往往是人身依附的關係更重,眼睛向上看的更多些。那時當官的也不能說眼睛不向上看。
問:你父親如果還活著,以他的性格,對當下的中國時局,會說些什麽?
答:我覺得,他還是老一代的觀點,對現在的貪腐他肯定不滿意,對收入分配的差距他肯定不滿意,同樣對現在的環境汙染他肯定也會不滿意。但是經濟發展這方麵,不管怎麽樣,我們綜合國力增強了。說句實話,對中國的革命,我的基本觀點就是毛主席那兩句話,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中國的建設也好,發展也好,就是這樣,它不會是一下子就搞好的。但從整體上來講,現在已經相當開放了,你說搞文化革命還能一呼百應嗎?不可能了。
問:“六四”事件,是共和國曆史上的的一個黑疤或陰影,這個事情最後會如何了結?
答:這有一個時機問題,還有一個性質認定問題。如果性質認定解決了,就等時機了。從根本上來講,文化革命的教訓,以至後來的一些挫折的教訓就是,如果不從深層次解決違憲的問題,你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領導人是來來去去的。現在一個領導人頂多幹十年,每個領導提出一些新的口號,十年以後就要換一個口號。但是法律這個東西是長遠的,它決定著國家的體製與製度。所以我覺得治國也不難,按照憲法辦事就行了。憲法不足的地方可由其他的法律來補充,實在不行,可以修憲。治國是有程序的,國家有序的運作,才能把國家真正整合起來。
問: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快到了。海內外輿論都很關注,中國的下一步會怎麽走。你與習近平總書記是同輩人,背景也相似,有怎樣的期待?
答:我沒啥期待。期待也沒有用,關鍵在中央決定。現在有各種說法,我覺得這次三中全會重點應在經濟體製改革吧,比如土地流轉,金融改革等。經濟層麵的改革會多一些,政治體製改革會滯後一點,不會有太多的動作。咱們說句老實話,你依靠的隊伍還是原來的隊伍,也沒有換人,這些人執行政務,會完全尊重法律、尊重人權嗎?不可能的,所以這個事情得慢慢來。要我說,中國的政治體製改革,可能要一百年,你得培養幾代人。
問:你說慢慢來。中國還能承受慢慢來的代價嗎?
答:問題不大吧,現在也不愁吃穿。多數老百姓可能對生活不大滿意,但過得去。他不見得百分之百地支持這個政權,但是也沒覺得這個政權有太多的壞處。另外現在還有一個國際比較的角度,好像西方也不是太美妙,這個給中國政權的合法性提供很大的空間。中國政府不管怎麽樣,還在做事吧,投資也好,扶貧也好。
問:你是說,眼下就東西方發展態勢的對比,中國不太可能在政治製度上做一些大的改革?
答:再說,就是十年不幹什麽事,維持現狀也能混得下去。你知道國內有多少錢啊,什麽事幹不成啊!最近英國高層訪華,我看英國媒體上說,英國政府是在對中國磕頭獻媚。最近走了很多國家,每個地方都有中國人的聲音,有的是政府的聲音,有的是普通老百姓的聲音。人家對中國人一方麵很不屑,同時也很敬重,畢竟跟過去不一樣。過去你是可有可無的,中國人算什麽?東亞病夫,你有什麽了不起。人家可能不屑於理你,可能對你同情一點,給你點施舍。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你是大戶,他看著你覺得嫉妒。不一樣了。
問:“紅二代”之間,有沒有這樣的習慣,就是對當政的“紅二代”領導人進言,就國家大事提提意見?
答: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樣,我一般沒有。為什麽呢?如果他當了官,你講話他愛不愛聽,這是第一;另外,好不容易聚到一塊,對他是個放鬆的機會,你給他提個問題,幹嘛呢?人家本來跟我們聚一塊,是聊聊天,回憶過去,對他來講是放鬆。官場那麽緊張,你突然說你這事做的不對,至少我不會這麽說,除非他提出來,要聽我的意見。我從來不寫信,我要寫就寫公開信,交給誰都不好。
午餐臨近尾聲。
我問小魯,現在閑下來了,做些什麽?他說,他和太太(粟裕將軍的女兒)經常出國旅遊,已經走過了104個國家與地區。每年外出旅遊平均一百天。在提到台灣、香港、澳門時,他都特別在每個地名後加上“地區”兩個字。陳毅當過近10年的中國外長,小魯是武官出身,這些國家利益的細節表述至關重要。
他送我厚厚一冊他編輯的陳毅影集,書名是他父親的一句詩:“真紅不枯槁”。我們移到大餐桌的另一半。小魯借了一台會所的手提電腦,讓我看看“道歉會”當天的照片。因不是他所熟悉的電腦,照片在屏幕上頻頻跳脫,他焦急起來。他指著照片上一位年逾古稀的女老師說,道歉會上,是她站起來,向我鞠躬,謝謝我在文革時保護了她。
餐桌上,還留下不少菜。這是中國常見的情景。想起近來習總書記與中央政府倡導節儉,頗有些內疚。與陳小魯道別時,他正坐在餐桌的手提電腦前,專心地查找什麽文件。他抬了抬頭,與見麵時一樣,沒有客套,匆匆作別。
走出會所,午後的秋陽,有些蕭瑟,門前的街道亮堂精幹了些。八中校門口,兩位管停車的老大媽,紮著紅袖章,正在值勤;校門口,一位穿著準警察製服的年輕保安也在值勤。他們都在維持各自的秩序。
47年前,20歲的陳小魯就是在這裏走向一場瘋狂而殘酷的血色革命。這頓午餐,就像是他邀我直麵一位無情的曆史證人。街對麵的八中,咫尺天涯,是伴隨他一生、無法逃避的十字架。這條十字架,陳小魯扛得很累,有些是父輩的紅色遺業,有些是自身悔悟反思,同道與叛逆,理想與矛盾,難斷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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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宣和會所,北京
刺身三文魚
巧拌月芽骨
鄉巴佬豆幹
衝浪話梅參2份
剁椒小黃魚2份
絲瓜炒蝦仁
小炒驢肉
清炒雞毛菜
果盤2份
刀削麵2份
美點雙拚
藍莓1瓶
528元人民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