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皆兵”給農村青年提供了掙工分的機會。
農村的年輕人都是民兵。年輕人的年齡界限不太清楚,從參加訓練的人來看就是結婚與否,結了婚的人不來參加訓練,但是民兵連長是三十多歲的已婚男人。一個村為一個連,連長是在公社注冊的、開會也能記工分的幹部,中年男子當然願意承擔。
冬閑期,縣武裝部派人到各村培訓民兵。民兵培訓和現在的軍訓不一樣,不用排隊走步,隻練習投手榴彈、瞄準打槍。訓練以小隊為單位,青年男女分開練,練一天給一天的工分。
在青年點當管理員也必須參加訓練。我跟6隊的姑娘們一起受訓。隻有一棵手榴彈,二十幾個姑娘輪流扔,沒輪到自己的時候就閑聊天。南寺莊的姑娘十七、八歲一定要定親,不到20歲就嫁出去,那個年齡還不定親就嫁不出去了。法定的結婚年齡到了這裏就不靈了,農民跟著傳統觀念執行婚事。總有那熱心的媒人從別的村子給姑娘們拉來親事,相親定親也都在農閑期進行,一般見一次麵差不多都能互相看中。定下來後,男方要定期來“朝貢”,每次都給姑娘帶來洋布之類的禮物,趙縣的姑娘從小穿家裏織的粗布,拿到印著花的洋布,姑娘們會幸福得眼暈,想顯擺又不好意思主動提起。民兵訓練是姑娘們大交流的好機會:未來夫婿的家庭成員、帶來了什麽東西、打算什麽時候過門……,插不上嘴,也不聽不進去。
秋芳不在,沒人陪我聊天,隻好認真聽連長和武裝部的人講要領,爬在地上用肩窩頂住槍,臉貼在槍把上,找三點一線練瞄準。最終考核是手榴彈扔得不遠,但動作準確,槍打得非常準,出了最高成績。槍打得準得益於小時候沒看書,眼睛好,可是連長說那是“幹什麽都認真”的結果。訓練以後,村裏竟任命我作民兵副連長。副連長是幹什麽的,有什麽權限概無所知,隻跟著周圍村的連長副連長們騎著自行車到很遠的村子開過一次會,沒見到會場,也沒聽到講話,很多人亂糟糟的,然後又騎車回來了。估計青年點的人都不知道我當過這樣的“官”。
冬閑也不好熬。一天三頓玉米麵餅子、早晚兩頓白蘿卜鹹菜、中午一頓白水煮白菜。低溫奪走了身上的熱量,閑著就想找吃的補回來。男生有去城裏吃頓包子的,也有偷著買炒花生的。花生是油料作物,不允許私人買賣,有個癱瘓在炕的農民投機倒把,托人從外村搞來在自家炕上偷著賣,村裏能買到是後來才聽說的,可見男生們保密得多嚴。
一天快吃午飯的時候,對麵農民家的屋頂上站著一個婦女敲著臉盆樣的東西高聲喊:誰偷了俺家的雞兒哩~!吃了俺家的雞兒的,讓你得噎食(食道癌)!讓你手爛哩!
還有這麽詛咒人的?都說東北人罵人難聽,河北一點兒也不遜色。
開始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麽,並沒在意。後來那聲音變成噪音使勁往耳朵裏鑽,前排宿舍的女生不約而同地從屋裏走出來觀望:女人正敲著盆衝著青年點的宿舍罵呢。
前幾天剛剛看到過幾個男生把一條狗掛在樹上扒皮,大概是在前院的天津老知青家裏煮著吃了。既然摸狗了,肯定也會偷雞。被人家指著門破口大罵,沒吃的人心裏窩囊也說不出什麽,更沒有勇氣出去應戰。何況村婦是2隊人,就住在我們前邊,在友好往來的範圍。
明生穿著黑大衣,出來應戰了。別人去吵架還能指望贏,他口吃,根本不是那伶牙俐齒村婦的對手。他徑直走到村婦家的牆外,仰著頭用濃重的趙縣話問:“你、你、你嚷麽哩?”
“俺家哩雞兒丟啦。”
“小小小銀行丟哩?怪~可惜哩。你你你憑憑憑麽衝著俺~們嚷?你~你…麽意思?”
誰也沒有想到明生這時候會拿出“小銀行”這個詞來。趙縣很多村莊還停留在物物交換階段,一個雞蛋當5分錢用,拿到集市上賣,還會貴一些。名副其實的雞屁股銀行,一隻母雞就是一個小銀行。
明生又說話了:“願~願意嚷,你~你…你朝著村--村裏嚷,把~頭兒掉…過去,粘唄(好嗎)?”
讓明生這麽一說,村婦突然態度變軟:“俺再等等,等兩天俺家的雞兒再說”,說著順著梯子下去了。
明生凱旋了,留下了“結巴戰潑婦”的笑話。
聽先來的知青說,明生本來不結巴,因為跟時明住同屋變結巴了。時明是真結巴,而且他姓鄭,人們叫他鄭磕長,叫明生副磕長。隻是講到他倆的笑話時這樣稱呼一下,當麵沒有人這樣叫。
提到時明,準會有人給你介紹一段感人的兄妹愛。時明患有肺結核,高中畢業後一直在家養病,他養病期間妹妹也高中畢業了。按照父母身邊留一個孩子的政策,倆人總得有一個下鄉,時明舍不得妹妹下鄉,自己抱病下來了。聽小芳說他的肺結核已經不具傳染力了。
時明是青年點的老大哥,瘦高個兒,白皙清秀。用“白皙清秀”來形容男生會被誤解為貶義,大概是長期生病養成了他那種氣質,但絕對不是女氣。他父親原是空軍的機械師,全家一直隨父親在江西景德鎮生活,父親轉業到石家莊發動機廠當工程師,全家跟著在石家莊落戶。如果是石家莊當地人的話,可能會托關係走後門即讓妹妹留城,也能讓生病的兒子呆在身邊。
青年點所有的人,不管男生還是女生都視時明為大哥,不光是因為他最年長,還因為他最和善,他的和善常常通過滑稽表現出來。他原本結巴,講滿口江西話,卻努力講石家莊話、趙縣話,他的努力使人發笑。人的語音不知在多大時定型,我8歲離開石家莊以前講地道的石家莊話,16歲從錦州回來以後不管怎麽努力都講不成了,我的努力反讓獻力說“俺們說話就那麽難聽喲”,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努力了。
時明用江西音石家莊話跟青年點的人講話,人們感到他好接近;他用江西音趙縣話叫“拗兒手” (牛叔),牛叔會強憋住笑誇他一句;用江西音趙縣話跟老鄉打招呼,逗老鄉的小孩,老鄉也笑著誇他是有趣的好人。
別看他說話不利索,口技非常好,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能逼真地模仿出來。模仿的最多的是2隊的那頭驢和村裏跑的雞狗。模仿的時候,連驢叫狗叫時的急促呼吸都不疏忽,幾次在廚房幹活兒時被身後的“狗”叫聲嚇得魂飛魄散。除了口技,乒乓球也是他的拿手戲。農閑時大家像打擂台似地跟他打,輪到我時,他一揮手命令旁邊的人“給給給我搬椅子來,我坐~著對付她”,結結巴巴的傲慢,笑得我不戰而敗。
村供銷社那年冬天進了幾台半導體收音機。收音機的外殼是天壇祈年殿,轉動祈年殿的尖屋頂可以調台,很吸引人。價格也不菲,好像是28元(或32元),時明買了一台。那以後他與“天壇”形影不離,在院子裏見到他時總是一隻手托著“天壇”。“天壇”的聲音夾雜著電波不良時發出的獨特的噪音。托時明的福,我們聽到了“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點整”,還聽到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天壇”的噪音大,節目並不吸引人,沒過一個星期就從他的手掌上消失了。
青年點的人都明白,時明所作的每一個滑稽舉動都是有意在給周圍的人開心,包括托著“天壇”走路。青年點的人也都明白,他是個深沉有頭腦的人,點長有事準找他商量。他要是看出誰有煩惱,會漫不經心地點你一句,讓你感到你的煩惱多麽不值。
因為大家都喜歡他,便間接地不喜歡他爸爸。因為他爸爸“正”到了不通人情的地步。廠裏來車的時候,他爸爸會來看他,除了帶藥來以外,什麽好吃的也不帶。別人家大人不來,也會托廠裏的車帶來些肉醬之類的吃食。他爸爸的理論是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就要和貧下中農吃同樣的東西。他還找到生產隊長,要隊長對時明嚴格要求。好在隊長通人情,派活兒時一直用心照顧時明。
莊稼長起來後,有農民故意把自己家的豬放出來,豬鑽進地裏一拱就倒一大片莊稼,每個隊都派個老人站在村頭插豬。“插豬”就是用2米多長的紅纓槍(當然沒有紅纓)插“偷食”的家禽。插準了,那家就悲哀了,周圍的村民就收斂些。插不準,也能把它們轟走。插豬就是在地頭晃,像散步一樣輕鬆,時明他們隊的隊長每年都派他幹這個。隊長要他別講情麵,不管是誰家的豬一律格殺勿論。時明知道,一隻母雞是一個小銀行,一頭豬就是金融中心了。見到“入侵者”,他隻是舉著叉子猛追轟走,從沒傷過任何家禽。因此,老鄉們喜歡他,叫他“扛叉子的男孩”。
青年點雖說吃得差,但新鮮的空氣、新鮮的糧食、充足的睡眠、加上年輕人無心的樂觀,一個個胖乎乎壯乎乎。隻有時明越來越瘦,瘦得臉跟脖子一樣寬了。
“齊師傅,能不能給時明些照顧?”我找齊師傅商量。點長他們幾個骨幹走了以後,點裏的生活就靠管理員一人作主安排。食堂不作病號飯是建點以來的規定,就一口大鍋,物質條件也不允許。
“是啊”齊師傅好像讚同我的想法,想了一會兒以後說“這樣吧,你給他稱5斤小麥,然後讓他自己想辦法去”。
薑是老的辣,招是老人多,齊師傅出的主意可謂絕招。村裏有做手工掛麵的,是不用機器軋用手抻的那種,口感非常好。為增加抻力用鹽水和麵,比較鹹。時明用5斤小麥換了4斤掛麵,從老鄉家裏買了些雞蛋,在天津老知青家煮、在老知青家吃,躲開了不必要的麻煩。天津知青夫婦不太愛說話卻很有吸引力,好幾個男生每天從食堂買了飯徑直鑽進他家,時明也是其中的一個。
“掛麵臥雞蛋”,在石家莊市是很普通的早餐,南寺莊的村民隻有生病、坐月子的時候才能吃到,我們稱它“病號飯”、“月子飯”。
一天上午,正在做開飯準備的時候,突然聽到晨生氣勢洶洶地大喊“張新力、張新力,你出來!” 青年點都叫小名兒,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點名道姓地叫我。我趕緊出去問怎麽了,“我問你,你跟鄭時明什麽關係?”說這話時晨生歪著脖子側揚著臉,臉上充滿了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怒氣和抓住別人短處的得意。
我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就在我明白的瞬間,感到他的腦袋像塊憤怒的磁疙瘩,我的右手變成了憤怒的鐵片“bia!”地一下子貼到了他的左臉上。
我平時總是有說有笑的,很少有噘嘴生氣的時候,誰也想不到我會出手打人。我也不知道怎麽會去打比我高比我壯的男生。齊師傅、幫廚的明生和寶成趕緊上來拉開晨生,沒有讓我吃虧。
短平快地打了一架,打完了,眼淚也出來了。爬在宿舍的床上“哇~哇~”大哭,哭得鼻涕眼淚流在一塊兒,擦一擦接著“哇~哇~”。“哇~哇~”完了,又降低音調“嗚嗚嗚”地哭。不光委屈,還不理解為什麽會有人跟時明這樣的人爭一碗麵條,怎麽能這麽沒有人性。委屈和不解輪番交替,哭聲隨之起伏。
小學5年級以後就沒有那麽大哭過,那時哭是因為站四小學的校長說看望離婚的母親不能享受學生的火車半票,不給我開證明信。那次好像被宣布我沒有了媽似的難過。
小芳一直坐在對麵的床上看著我,見好朋友這麽傷心,也不安慰安慰。等我抽抽搭搭地抬起頭時,一看小芳,嘴角朝上眼角朝下,笑呢。
“真可愛、真可愛,你還真是個孩子。嗚嗬嗬嗬…”
孩子多的家庭就是這樣吧:有人吵,有人鬧,有人哭,有人笑。
那天晚上晨生又來挑釁,要領煤油。不是發煤油的日子,堅決不給。隻聽“嘭”的一聲,晨生把煤油瓶子摔到牆上走了。兩人成了見麵不說話的仇人。
那以後沒幾天,廠裏就來車接我們回去過1978年的春節了。春節後的一天,一個人在中山路的便道上走的時候,晨生迎麵走來,笑嘻嘻地像要跟我找話。“哼、你吃飽了?心情好啦?爭吃的還侮辱人,才不理你呢!”想著,我猛地轉身90度過馬路去了。
第二天上午明生跑到我家,一進門就說“新力,差不多就算啦。人家都表示和好了”。一定是晨生找他商量去了。我那時認定了晨生人性不不好,決心不再理他。
回到青年點以後,齊師傅大概也看不慣我們的關係那麽僵,勸我“別用固定眼光看人,人都是在變的”。
我不能原諒晨生,還因為那以後時明不再接受“照顧”,也沒有了笑容,青年點裏再也沒有聽到過他的“雞叫”、“狗叫”,見了我隻是點頭而過,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逗一句什麽了。當時以為是晨生刺傷了時明,現在才明白,我不饒不讓的態度讓時明感到他給我添了麻煩。他那麽注意大家的和睦,卻因為他讓兩個人互不開口。他幫助過那麽多人解決矛盾,卻不能幫助我們倆,他的處境很尷尬。隻要我跟晨生不和好,時明就不會高興起來。如果早認識到這點就好了。
不久,晨生當兵走了。跟他和好是在很多年後追悼時明的聚會上。時明最後的日子裏,晨生一直跟點長他們一起守候在他身旁。當聽說,晨生和時明一起手舞足蹈地盼我的時候,我的後悔變成了對自己的譴責。那麽點小事,給我留下了莫大的遺憾,討厭那個固執偏執又自以為是的自己。
後悔的滋味很不好受,青春也許就是用來後悔的。因為有這些悔才讓人留戀,即便是流過淚,也想再回去一次。
我也覺得父母指教特別重要。現在猜測晨生回家後一定被父母訓斥了,所以他才改變了態度。
小艾媽人挺厚道,你給她俺沒有意見。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懷了。趕緊道歉。
晨生也可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懷了。以後見到讓他道歉。
你倆看得很透。如果找青年點的人一起來寫時明,他可愛善良的事情就更多了。想到他就會想起“好人壽命短”這句話。
時明對誰都好,青年點的女生都把他當好朋友,但都不把他當戀愛對象。我討厭我們那代人(包括自己)太世故,不奉獻。
關於時明我打算再寫一篇。
77年麥收後回去看我爸了,生活跟我走之前沒有兩樣。剛回來,錦州的老師就叫我回家複習,我有點兒不喜歡“家”,把青年點當成自己開辟的家了。
分析的有道理。晨生可能被冤枉了,他的氣急敗壞不是為麵,而是為“醋”。
為時明的早逝感到可惜。
問好。
嗚嗬嗬嗬
嗚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