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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長他們到後進隊去以後不久,宗師傅帶隊滿一年,回發動機廠去了。接替他的是齊師傅。齊師傅是發動機廠職工食堂的管理員,還有一、兩年就該退休了。齊師傅的兒子也是這個青年點的老知青。
當帶隊幹部隻要是黨員就行。齊師傅是老黨員,老得黨性都鬆懈了。他來以後,開會、政治學習之類的事情一概都沒有了,青年點也再也沒有選過點長,什麽委員之類的。他想不起誰的名字時就用“老顧家的大閨女”、“老馬家的二小子”、“小那誰”之類的代替。能看出來,誰也不把齊師傅當幹部,就是同院住的齊大伯,有時甚至像煩自己父親囉唆一樣做出厭煩他的表情。知青中也沒有刻意要追求“進步”的人了,大家都按自己的本色行動。第一次體驗到不搞競爭的青年聚在一起竟可以如此其樂融融,青年點更像個“家”了。
知青中如果不發生問題,帶隊幹部根本就沒事可作。青年點的人從來沒有惹過禍,帶隊幹部就在他的小黑屋裏養尊處優。和宗師傅一樣齊師傅也到供銷社食堂去吃飯,不沾我們食堂的邊兒。我有時會跑到他麵前:“齊師傅、餃子餡怎麽拌?”他便捋起袖子把胳膊伸進肉餡裏一邊拌一邊醬油鹽大手筆地放一通,那餡果然鹹淡適中。
青年點吃餃子也是值得一提的事情。五·一、仲秋、國慶、元旦的時候,青年點都要改善生活。有時覺得大家實在太饞了,該吃一頓了,又能買到肉的時候,也不定期改善。包餃子的時候,食堂準備餡並按每人一斤幹麵粉和好麵。那時學到的原理:餡與麵要同體積。知青3~5人一組,到老鄉家去借麵板、擀麵棍什麽的,包好以後到食堂煮。女生心細,煮好以後二、四、六、八地數著盛到同伴的碗裏,分完以後慢慢吃,一般能吃兩三頓。男生煮好餃子後撈到刷幹淨的洗臉盆裏立即開吃,為了能多快穩準地吃,竟有人在眼前擺一盆兒涼水,把熱餃子在涼水裏沾一下再送到嘴裏。男生都是一頓吃完,每次吃完他們都喊“不能低頭兒了”(低頭就要吐出來了)。
做紅燒肉的時候我也請齊師傅幫忙,到底是大食堂的老管家醬油鹽的比例、水量掌握得非常準,不像我們幾個邊嚐邊加鹽或醬油、鍋幹了發現肉還硬再添水。
齊師傅來以後大隊幹部來青年點的次數多了。常常看到齊師傅跟他們一起喝酒,每次喝酒之前都在院子裏支起三塊磚架起小鐵鍋炒雞蛋。發動機廠的車來得也頻繁了,廠裏的“大”幹部也坐著小車來,廠裏和村裏的聯係多起來。
也許是齊師傅的提議,那年二隊種了很多大蔥,收蔥的時候廠裏來車全買走了。大蔥用草繩整齊地打成四方捆後過秤裝車,農民捆大蔥時一層蔥加一鐵鍁土增加重量。過秤、裝車時有廠裏看著,隊長命令社員“裝出輕鬆的樣子”。獻力是二隊的社員,在拔蔥捆蔥的行列,農民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回到宿舍後她憤怒又難過地說“農民真壞”。
如果說“農民真壞”會惹來眾怒的話,最起碼可以說“南寺莊的農民真傻”。在這個連柏油路都不通的偏僻村莊,來大卡車買蔥恐怕是史無前例的事情。借著發動機廠和齊師傅的關係,建立個好開端,以後還來買蔥和其他更多的農作物,收入不就多起來了嗎?你加了土,眼下賺了,卻堵死了今後的發財路。果然發動機廠以後再也沒有來買過任何東西。三十幾年前被稱為民情尚純的時代就已經往大蔥裏拍土了,今天往豬肉裏注水,給蔬菜加農藥的行為也不足為怪,隻能說當年的“壞”和“傻”與時共進了。
河北的農業兩年三熟,但在農民心中最重視的還是小麥。我也盼望見到自己去年播種的小麥。
11月初樹上的最後一片黃葉落下以後,舉目望去全是黃土色:黃土地、黃土地裏取出來的土蓋的土坯房屋、黃土地上踩出來的土路,看不到一點兒綠色,看不到一點兒生機。“荒涼”這個詞一定是先人看到這種景色撰出來的。
最先點綴這黃色世界、給人帶來春意的是麥苗。麥種在土裏吸足了養分最先鑽出地麵,給黃土地鋪上綠毯。當黃土屋的村落被嫩綠色包圍起來時,在身上捂了一冬的大棉襖大棉褲也跟著一件件脫下來,身心一起舒服輕鬆起來。
我盼著看麥苗還有一個原因。一年前(1976年)的春天我還在錦州上中學參加批林批孔。批孔運用了講故事的手法,學校要求每個人站在講台上講一個故事。講什麽?講孔子如何愚蠢的故事。我們這批人沒有上過曆史課,或說曆史課和政治課合二而一了。不怕你們笑話,那時根本不知道孔子有思想家教育家的頭銜。學年整個在10年文革中度過的一代,倒是覺察出“凡是讓批判的都不一定是真正的壞人”。讓一群沒有文化的孩子挨著個兒上講台講孔子愚蠢的故事,這本身就是一件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事情。老師發油印資料,書店賣批孔的故事書。我那幫同學記性好,2011年夏天見麵時還有人提起“那誰,你講孔子時還學豬的聲音、啊哈哈哈”。
很多故事中,我就記住了孔子周遊列國時路上肚子餓了,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狼狽地奔向麥地,以為那是韭菜,拔了就往嘴裏放。那以後一直想:韭菜麥苗真那麽難分?在遼寧上學的孩子沒有機會看到麥苗,也沒抱有過什麽疑問。麥苗長到韭菜那麽高的時候,我蹲在田裏拔了一棵,端詳了半天,又用鼻子反複聞了聞,發現再蠢也能分得清楚。幸虧上學時我不知道這麽容易分辨,不然又要說出不合政治時宜的話來。
盼麥收的另一個理由是想快點參與割麥。電影上出現的農民揮著鐮刀在空中畫個弧割下一行麥的動作實在太帥。
看著變黃的麥穗,獻力說:看到它們我就發愁,又到了該受罪的時候了。
經曆過秋收了,知道收獲季節的艱辛。從獻力的表情和話語中感到麥收將會更艱巨。各行各業都有術語,開始收麥叫“開鐮”。開鐮的日子由公社決定,一般是6月初,全公社同時行動。
每天晚上,知青們都在宿舍裏熱鬧到困倦才上床睡覺。開鐮的前一天晚上,都早早地睡下了。睡之前把草帽、鐮刀放在一起,以備早上聽到鍾聲拿起來就走。那氣氛秋收時沒有見過。
每年從這個季節開始出早工。天還沒亮各生產隊的鍾就敲起來了,知青們穿好衣服,臉都不洗就往外走。
沒有直接參加麥收,為奔波大家的吃食跑在各個小隊之間,看到了整個麥收的過程。
割麥要比割玉米辛苦得多,割玉米起碼可以站著往前走,割麥要貓著腰往前走,那速度一點兒也不比站著走慢。電影裏看到的鐮刀在空中畫弧,那弧畫得越大,一刀割下來的小麥就越多,邁的步子就越大。割麥時實行包幹製,每個壯勞力分給二畝地,從割麥到把麥運到打穀場全都承包給一個人。農民家裏的老少都來幫忙,知青隻有自己互相幫。
割麥費力,往場院運更費力。繩子在農村是萬能的工具,一條繩子對折後拉開一定的距離擺在地上,然後往繩子上碼小麥,不用追求整齊,隻要讓麥秸參差互相咬住,移動時就不會散。繩子捆起的麥捆都有一人多高,往肩上扛的時候,吃力得都要咧一下嘴,抽動一下臉上的肌肉。背起的麥捆像一個小山丘,田野裏無數個麥丘慢慢地向打穀場蠕動。看到這場景再次想到農民付出的體力總是和他們的社會地位成反比。
隊裏有經驗的壯勞力都集中在打穀場。驢馬騾戴上眼罩拉著村裏最大級別的石滾子在麥秸上轉圈跑,平時趕車的人拽著係在馬脖子上的繩子適當地移動著。石滾把麥秸麥穗都軋碎以後,壯男子們用木鍁把它們高高地揚向空中,麥粒垂直落下,麥秸麥皮在空中弧線形飄開落地。落下來的這些還要再向空中揚一兩次。第一次揚場落下來的麥子最好,叫頭場麥,以後的就叫二場麥、三場麥。要是刮點風就叫“天時”了,要是一直不下雨就叫“天公作美”了。至於“人和”更是必須的了,平時不和的人這時也得“和”,中小學放一周“麥收假”,下地拾麥穗,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平時光著上身站在街頭帶孩子的婦女,也都帶著孩子下地了。
1977年6月麥收還是在不用一度電的原始方法中進行的。
不過,那期間打穀場有電,公社的廣播站按時播送,早晨那場廣播簡直就是再次催人起床的鍾聲,公社的播音員用濃重的趙縣話說出“南寺莊廣播站”時,躺在床上累得起不來的知青就模仿著那語調氣急敗壞地發泄一句“南寺莊王八蛋”。
麥收前,我忙著為青年點借糧食。知青540斤口糧中小麥占50%,小麥的出粉率在85%,就是說每人每年分得230斤麵粉。青年點沒有餘糧,分麥吃麥,分玉米吃玉米。6月領到小麥後一直在農忙期,飯量最大的時期,加上饅頭·麵條順嗓子,吃得更多。到秋收的時候小麥就快吃完了。去年秋收最累的時候我和秋芳在田頭啃的玉米麵餅子,跟農民們吃的饅頭烙餅相比,顯得特別可憐。想讓同伴們在最辛苦的時候吃上饅頭,我到比較熟悉的小隊去借小麥。到哪個隊會計都支支吾吾說做不了主,看得出來他們不想借給黃毛丫頭。沮喪之中想到了牛叔,他是村黨委負責知青問題的,想借點好糧食吃也應該算問題。
“嗯…、反正開鐮的時候要給大夥吃饅頭,牛叔給想個辦法吧”。
牛叔經不住我磨,帶著我去了兩個小隊,終於借來了幾百斤小麥。“窮主婦”高興得快蹦起來了,兩個幫廚的也捋胳膊挽袖子準備發麵,三人的高興勁讓黑黢黢的小廚房都變亮堂了。
麥收勞動強度大,但要比秋收結束的快,兩個星期就收拾幹淨了。
我盼麥收,也盼麥收後的假期。這個假期我要回錦州去看爸。想了好幾種見到爸的情景,最後決定不告訴爸回去的日期,給爸一個“突然襲擊”,就像平時放學一樣地回去。
割麥子不僅僅是腰疼,整個後背疼得不能動,像塊案板。
一斤餃子60個,擺到蓋簾上看看,一大堆呢。
你的地區主義精神跟我錦州的一個表叔一樣。有年他來石家莊看我,也說了和你一樣的話。
現在後悔當時沒有早點多點借小麥,留下一堆“壞帳”吃完了走人了。
那次回錦州好像把時間全用在會同學上了。
和瞪著呐大哥一樣,想著你和爸爸見麵。東北比河北好。你看江蘇衛視非誠勿擾嗎。東北小夥姑娘不管好壞,個個神采飛揚,個性張顯。河北的精華被京津吸收完了,人差不多隻剩下樸實了。
就要見到爸爸了,真替你高興。我都替你等不及了。
要讓中國每個角落都機械化起來,不知還要多少年。我去的地方離省會石家莊才50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