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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大的窟窿鬥大的風”,錦州入冬的準備從糊窗戶縫開始。東北地區天氣嚴寒,窗戶卻都很大。有炕的那麵牆幾乎全是窗。窗的下半部(約1/3)是玻璃,上麵是兩扇木格紙窗。屋內天井上伸下兩個鉤子,紙窗向裏拉開後吊在鉤子上。夏天打開兩扇大紙窗,即敞亮又涼快。入冬前要把窗戶和窗框之間的縫隙糊嚴實。
爸每年從廢品收購站買來舊報紙,挑著沒有毛主席像、沒有語錄的地方裁成紙條塗上糨糊從外麵糊在窗縫上。那年我第一次幫爸的忙,我在屋裏塗糨糊後遞給爸。爸說不用屋裏屋外地來回跑,比往年快多了。
我們這代人有3樣東西沒有學:拚音、簡譜、美術。 1970年秋季第一次拿到美術教材。裏麵沒有係統介紹美術知識,而是大字報上常見的漫畫的畫法,比如畫劉少奇時,臉上先畫個大鼻子上麵再點上幾個點兒,酒糟鼻子躍然紙上,一筆勾出個嘴唇後再畫上兩棵大門牙。按照介紹的筆順去畫,還真的挺像大字報上出現的畫像。介紹房屋的畫法時用毛主席故居韶山作例子,然後是遵義會議的樓房什麽的。4年級下半學期才見到美術書,我照著畫法畫呀畫,畫完了自我欣賞,最後擺在玻璃窗前,讓爸看。
1971年元旦跟著真正的冬天同時到來了。生產隊的大喇叭傳來了《人民日報》的元旦社論:戒驕戒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廣播員的聲音在強烈的北風中打著晃飄到各家各戶,我敢說沒有幾個人認真聽這鼓舞人民鬥誌的社論,反而像爸這種人民的“敵人”在從社論中捕捉政治動向。我已經養成了聽社論時不說話的習慣。
放寒假的前幾天,孔家二丫告訴我:“今天何二白話來你家,爬在窗戶上看了半天”。她還模仿何二白話貓著腰,眯縫著眼的樣子。二丫比我小兩歲,是我在31號院的玩兒伴。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把二丫的話告訴了爸。爸滿不在乎地說“那家夥每年都來,看看咱家貼窗戶的紙上有沒有毛主席像。他肯定又來搜集匯報材料了”。
何二白話是村裏的治保會主任,專管爸這種人。聽說他想從糊窗戶紙上搜集立功材料,那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中加劇了。冬天是爸這種人受難的季節,真希望他找不到什麽材料,讓勞累了一年的爸過個安穩的冬閑,讓我們父女過個安穩的春節。
何二白話的“白話”是撒謊的意思,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加之愛撒謊,得了此名。他撒的謊不是一般的吹牛撒謊,而是坑人利己,以致綽號代替了大名。名字的由來要從土改說起,何二小學畢業,因為認些字在土改工作組幫忙。知道他想要的那塊好地要分給一個姓孫的農民時,他跑到姓孫的那裏說“你過去偷東西的前科我給你保密,分給你那塊地時你一定把它推掉換別的地方。要不,像你這樣的人別說分到土地了,非把你弄到班房裏不可”。等那姓孫的真要推掉好地的時候,工作組反而說“分地按現在家庭人口情況算,不記前科。以前偷東西是生活所迫,更說明你該分到土地。”
何二白話不願出力氣種分來的那片地,琢磨著賣了地過舒服日子。可是剛從共產黨手裏領到的土地轉手就賣掉,怕共產黨不饒,便開始鼓動別人賣地。讓別人先賣看看風聲,然後自己再賣。結果先賣的遭到了工作組的批評。20多年過去了,土改時的事已被人們遺忘了,他的真名大姓也隨著被遺忘了。
何二白話的年紀有多大,從麵孔上看不出來。夏天,他一隻手托著胃走路,那動作告訴人們他身體不好;冬天,穿著一件空心棉襖,上麵係一條草繩讓棉襖貼在身上,遇到人的時候故意把哮喘聲放大,讓你知道他有病。隨著季節更改病名,用體態告訴大家“我幹不了農活”。但是,嚴冬的深夜野蠻地敲門查戶口,命令“必須馬上去報臨時戶口”時的何二白話既不哮喘也不托著胃,儼然一個革命衛士。
何二白話裝病養出一個好身體,他家不斷出生的新生兒與他敦實健壯的體型成正比例。他的大女兒與我同歲,我們常在一起玩兒,她背上永遠背著弟弟或妹妹。
也許人真的有第六感,那種不祥的預感一直纏繞著我。寒假第一天的傍晚,三姑奶的小女兒匆匆忙忙地來我家。三姑奶家人是不到前五裏營子來的,她的出現,讓我意識到那不祥的預感變成現實了。
“今天下午,站四小學的班長來家裏通知,說明天早上9點開始給新力辦學習班,讓你準時到學校”,說完就匆匆地走了。
冬日霹靂!
知道什麽是“學習班”嗎?從某種意義上講像今日的“雙規”。當時社會上出現了很多偷盜搶劫的青少年,因為少年院已經廢除,對這些擾亂社會的青少年用辦學習班的方法進行管製教育。我什麽壞事都沒有幹,為什麽給我辦班?是爸牽連了我,還是我牽連了爸?
爸也愣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事將致時,人們希望時間過得快些。災難來臨前,但不知道是怎樣的災難時,也會希望時間過得快些。自然災害你可以設法抵抗,可以積極行動躲到安全的地方。這種來曆來勢不明的人災預告,如同鈍刀割脖。這是我那天晚上體會到的。
屋外,狂風颵著電線發出尖利的淒嚎,屋內爸說著什麽也解決不了的安慰話。那空間難耐,時間難熬!
第二天早上學校裏一片寂靜,我不知自己該到哪裏去。想了一下後進了平時上課的教室。一推開門我楞住了:治保會主任何二白話、治保會副主任楊寶琴、治保會秘書張連鳳;除了這三個前五裏營子的人以外,站四小學工宣隊長,他高而清秀,顯得比較和善;班主任大回力;把我塞進站四小學的前班主任周老師。六個人已經等在教室了。看到周老師,我腦子裏立即有誰下了命令:千萬不能牽連幫過你的陶老師、周老師!
“哦、你準時到了啊”何二白話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別的人也向我笑笑,表示打招呼。我什麽也沒回答,隻想等他們快點兒宣告。
“利用這個寒假,我們一起學習,把自己的私心雜念都道出來,爭取政治上的進步……”何二白話說。他今天和往常不一樣,穿了一身藍製服,戴了藍帽子,腰間沒有係草繩,臉洗得幹幹淨淨,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但土氣賴氣依存。
說完了“學習班的目的”以後,又接著重複了一遍我每天都在大喇叭裏聽到的中央的聲音:“我國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因為有無產階級專政人民才能過上今天這樣的幸福生活。為了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千秋萬代永不變色,偉大領袖毛主席在黨的第9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選定林副主席作接班人,無產階級將永遠作為國家的主人……”他一直在講,講的嘴角堆積了白沫。
這些誰都知道,為什麽單獨跟我講?我如入五裏霧中。
說完上麵的套話以後,何二白話掏出毛主席語錄念道:“什麽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麵,他就是革命派,什麽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麵,他就是反革命派。什麽人隻是口頭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麵而在行動上則是另一樣,他就是一個口頭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頭上而且在行動上也站在人民方麵,他就是一個完全的革命派(《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1926年3月)”念完他合上語錄解釋說:“就是說,雖然你生在反動的家庭,但是站在什麽立場,站在人民的一邊,還是站在敵人的一邊由你選,現在是選擇的時候了”。
我墜入更深的霧中。
“那麽,新力選擇人民呢還是敵人呢?”何二白話更進一步逼問。“新力”是我的昵稱,在學校沒有人這樣叫我,何二白話努力顯示親切這樣叫我。
“人民一邊”我回答說。
“那你用什麽表示你站在人民一邊呢?”何二白話問。
“用什麽?”我又不明白了。
“比方說你有沒有秘密?對人民沒有坦白的秘密?”何二白話啟發道。
“秘密?”我不解地重複了一下。
“對,秘密就是‘私’,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鬥私批修’,把秘密全部說出來就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就是戰勝了‘私’”,何二白話進一步啟發我。
“秘密是‘私’?”我又不解地重複了一下。
“沒錯,秘密就是對人民不利的‘私’”何二白話誘導著,別的人也跟著點頭表示讚成。張連鳳攤開紙張,準備記什麽。
我心裏有天大的秘密,被別人知道了我自己不愉快而已,沒有覺得它對人民不利。但是如果我說出來的話,能結束這個學習班,能放我回去,我就說出來。
“我-爸-媽-離-婚-了,這件事我一直不想讓人知道。”我下了半天決心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來。
寫這段最難過,覺得自己那麽傻。我家被一個地痞愚弄著……
向你學習!
可以用“紅色恐怖”形容那個時代。也是無賴壞人得勢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