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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州每年11月下第一場雪,白天化,夜晚凍成冰,凍凍化化,反反複複要到第二年3月底才能徹底化完。
雪後,前五裏營子汽車站旁邊總是等著一群孩子,客人上下完,汽車剛剛關上門,孩子們一窩蜂似地跑到汽車後麵,雙手勾住汽車的後底邊,隨著徐徐起動的汽車滑行一段。
貧民窟沒有下水道,生活用水都潑在院外的公道上。但並不是亂潑,而是朝固定方向往固定的地方潑,這塊地方夏天是“沼澤”,冬天是“冰場”。孩子們用自己的鞋把冰杵平5—6米,然後助跑一段滑過去。街上這種磨亮了的冰一段接一段,孩子們去什麽地方也是助跑一段,滑一段。特別是給家裏打醬油、買醋的孩子,搖晃著瓶子跑跑滑滑,滑滑跑跑,看著挺危險,但從來沒有人摔倒過。
3月中旬的一個中午,我下了公共汽車,路過合作社門口時,一個女孩問我“新力,你家搬家啦?”
搬家是全家提前幾天商量的事,早上出門時還沒有的事,怎麽會呢。當我拐進第三條街時,看到我家門前有很多人。加快腳步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在搬家。想找爸問個究竟,卻不見爸的身影。
“你爸在那邊呐”,有個孩子指著東邊的院子告訴我。
31號院!離我家現在住的房子隻有30多米。跑過去一看搬到了杜猴子家的對麵屋,爸正好從裏麵出來。
“爸、我不願意住這兒”,說著我的眼淚湧了出來。
“快別哭,讓人家看著多不好。拿這個去那家飯館吃碗麵條,下午到姑奶家玩會兒再回來”, 爸說著從兜了掏出錢和糧票給我。我喜歡吃麵條,爸過一段時間就讓我中午放學後去吃一碗。今天明顯是要把我支走。
我抹著眼淚又往汽車站走去。我還不知道搬家的原因,以為是爸自己決定的。再說,搬到哪兒都行,就是這31號院的現實我不能接受。
對麵屋是東北地區建築的主要特征。三間屋子連在一起,隻在中間屋開個門。中間屋左右兩側的牆壁上各開一個門,進兩側的屋子。兩邊的房間都稱中間的屋子為“外間屋”,稱對麵的屋子為“對麵屋”。外間屋靠兩側房間的牆壁各設一個灶台,灶台即可燒柴禾,也可以燒煙煤。灶台的煙通過炕道傳到牆壁的煙囪傳出去。這樣既燒了飯,又燒了炕,一舉兩得。
這種結構如果一家人住,方便安全。可是,幾乎所有的對麵屋住的都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兩戶人家。外間屋兩家共同使用,有一條心照不宣的界限,卻沒有明確畫出來。趕上大度的人性好的人家,會相處得如同一家,但多數都是互相不滿對方,矛盾重重。
村裏的人們出於政治原因不敢接近幾個“四類分子”,但是人們從心裏上歧視、嘲笑杜猴子一家。杜猴子是個20出頭的小夥子,跟寡婦媽和一個妹妹生活。村裏人很會根據人的特征起外號,而且一旦獲得了外號,就得背一輩子,讓人忘記了他/她的真名實姓。“杜猴子”估計是因為他兩腮無肉,尖嘴猴腮得來的。為了把腮幫子鼓起來,他買了隻母羊擠奶喝,可腮幫依然塌陷著。關於他同性戀呀耍流氓呀色鬼的謠言不斷。盡管如此,前五裏營子的高工分值,能讓所有的小夥子娶上媳婦。
秋天的一個傍晚,人們簇擁著村裏的一個大媽往杜猴子家走,孩子們也起著哄跟了過去。原因是杜猴子跟他那新過門的媳婦打架了,他媽勸阻不住叫來了調停委員。吵架的原因好像是杜猴子撕破了新媳婦的睡褲。
調停委員聽完各自的申辯後,衝著杜猴子說“你媽守寡這麽多年把你拉扯大容易嗎?你就不能讓她省點兒心”。
說完又把杜猴子的新媳婦叫過來說“毛主席給了我們這麽好的日子,你們不好好過,還吵架對得起毛主席嗎?還不趕快過來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請罪!”
杜猴子和新媳婦並肩站在主席像前,衝著毛主席像雞叨米似地鞠了幾個躬。調停至此完畢。杜猴子為沒有娛樂的村民提供了一場免費喜劇。
回家跟爸講看到的情景時,爸把我好好訓了一頓“以後不許再跟著人群看熱鬧!”
現在想想,杜猴子也許是個正常健康的青年,也許村裏的人們添枝加葉地誇大了他的“性醜聞”。跟媽和妹妹睡在一個炕上娶來新媳婦,能不吵架嗎?我們搬去的時候,他已經跟新媳婦離婚並找到房子搬出去了。
31號院共有五戶人家,四戶農民,一戶市民。市民家姓孔,有四個孩子,兩個大一點兒的兒子,打架範圍之廣,危害之大超出他們的年齡。常常看到有人領著孩子,拿著被孔家兒子撕破了的衣服來告狀。那時閑人多,稍有風吹草動就聚來一大堆人。眾人麵前,孔家媽媽從來不批評自己的孩子,而是把來告狀的人罵走,是這個地區有名的“護犢子”媽。孔家媽媽人高馬大,聲音洪亮,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渾身散發著市民的自豪感,人們背後稱她“孔大娘們”。
我不願搬進31號,除了不喜歡杜猴子家,還有就是怕孔家哥倆欺負我,還怕孔大娘們不講道理。
下午,我還沒走進院子就聽孔大娘們在破口大罵。
我懂的外語不多,不敢說“漢語髒話甲天下”,但我敢說“東北髒話甲中國”。在這個貧民窟裏說髒話的頻度更高。但是不管怎樣,髒話中有女人不能說的。可是那天從孔大娘們口裏罵出來的話,又髒又痛快。(猶豫了半天,還是把稍微幹淨一點兒的寫出來)
“臭王八犢子,早就看你不像人養的。你幹過人事兒嗎?你他媽的欺負誰不行,欺負老實人算你媽了個B呀!操你八輩祖宗的!王八犢子就是幹不出人事來,有種的你碰碰硬的去,臭王八犢子!……”
以為是她兒子又跟誰打架了,可是院子裏冷冷清清,沒有看熱鬧的人。再聽一會兒,發現是在指桑罵槐,指的是房東的孫女。
有一種女人,從她說話的聲音語調神態就能判斷她是潑婦。房東的孫女就是這種人,她嫁給了同一生產隊的周二禿子。周二禿子頭發密密的,亂蓬蓬的,不知道怎麽得了“禿子”的綽號。周二禿子是村裏的“進步青年”,抄我家時、半夜查戶口時都首當其衝。
夫妻倆不滿30歲,有兩個小男孩,在後五裏營子跟別人住對麵屋。那天他們跟對麵屋打架後,抱著孩子到村隊部找大隊書記評理:為什麽讓右派住隊有資產的大屋子,貧下中農的自己卻要跟別人住對麵屋?然後坐在大隊部不動,大有在大隊部住下來的架勢。
書記為難,到處找房子。正好潑婦的叔叔家有一間空房,書記出麵交涉後,爸就搬過來了。想想有多欺負人吧。潑婦自己不搬到他叔叔家來住,卻把我們擠過來,讓我們每月交4元房租。那天爸往外搬,周二禿子家往我們住的房子裏麵搬。
沒過幾個月,大隊用那套房子辦衛生所,周二禿子家也從那裏搬出來了。不過在這裏得聲明一下,房東的孫女是潑婦,人性極壞,但房東一家很善良。潑婦從小沒媽,是奶奶把她養大的。
孔大娘們底氣十足地還在大罵,見我從外邊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從房間裏走出來,那趾高氣昂的樣子和她的罵聲極其相配,走到我身邊時停住腳,臉上現出僵硬的笑容說“來家裏玩兒來!”不知為什麽,我竟從她那命令形的邀請裏感到了一點兒母愛。
那天書記讓爸下午不要出工,收拾房間。我到家時爸已經把家具布置好了。爸回到前五裏營子時,親戚把奶奶寄存在他家的家具拿出來兩件給了爸。所以我家有一個質地很好的板櫃和一個木箱子。板櫃高1米,長1.6米左右,很占地方,裝東西也很多。
房間很小,炕占了一半麵積。準確地講,這個炕睡4個人正合適,但很多人家是夫婦帶著4個孩子睡在上麵。空下的一半麵積放個大板櫃以後,就剩一個人站的地方。
晚飯後,看我還一直噘著嘴,爸說“來、爸背背你”。
走黑路的時候,我不高興的時候,爸總是背著我。隻要爬在爸的背上,摟住爸的脖子,我就高興,話就多。
我站到炕沿上爬到爸前傾的背上。
爸說“咱們量一下這房間有多大吧”。
說著爸站到空地的一端,然後邁出一大步,然後是一小步。
“一步半!你記住咱們這房子一步半,將來你寫書的時候,一定把它寫上”。
眼前的現實和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我的書,爸居然會說這樣的大話,我在爸的背上“咯咯硌”地笑了。
(8)示威·慶祝
我是年紀越大越覺得他好,真不容易做到。謝謝你讀這舊文。
謝謝閱讀和留言。
在那個黑暗時代裏看到的閃光點,能夠獲得人很多作人的啟示。
謝謝跟讀。
那天晚上的情景怎麽也忘不了。可能爸早就忘了。
您慈愛的父親還真有先知之明呢,知道您以後會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