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耀梅母親的控訴狀
《劉耀梅之死》,由八路軍晉察冀畫報攝影記者葉曼之拍攝
1943年12月初,在晉察冀邊區軍民反“掃蕩”的英勇抗擊下,盤踞阜平縣平陽鎮32天的日寇荒井部隊被迫撤退。抗日軍民從一口水井裏撈出了慘遭日軍殺害的該鎮羅峪村婦救會主任、年僅22歲的劉耀梅的遺體。
她雙目微閉,頭和脖子隻連著一層皮;腹腔被剖,胸前兩個大血坑露著肋骨;胳膊、大腿都被割得露出了骨頭……人們含淚把她側翻過來,由八路軍晉察冀畫報攝影記者葉曼之拍攝了後來廣為人知的照片《劉耀梅之死》。
這張照片,成為侵華日軍令人發指暴行的見證。
這張照片,也將一個忍痛傲刑、具有堅貞民族氣節的女英雄永留於世。
那是個愛唱歌的俊姑娘。在鬼子的“紅部”,受盡折磨的她還在柴棚裏唱歌。早上,鄉親們看到,在凶殘的敵人麵前沒掉一滴淚的鳳竹子(劉耀梅在娘家的乳名),臉上有兩道清晰的淚印兒。
羅峪村81歲的劉改善比劉耀梅小3歲,可論輩分,劉耀梅要叫他爺爺。在他的印象裏,鳳竹子“細高挑兒,長瓜臉兒,雙眼皮,長得白淨,性情好,模樣好。總是挨家挨戶地通知開會,還帶著姑娘媳婦們扭秧歌。”他記得,劉耀梅總是挎著一個自家縫製的挎包,“好像總是要到上平陽開會的樣子”。老人還記得,鳳竹子唱歌很好聽,常把從區裏學來的歌教給姐妹們唱。
“如今的婦女興剪發,又省梳來又省刮,
沒有亂頭發。
如今的婦女興撒腳,又能走又能跑,
你看多麽好。
如今的婦女興自由,
手拉手地找當頭(丈夫),
人人不害羞。”
“趕著毛驢上山岡,
邊區婦女送公糧,
同誌們吃了有力量,
堅決消滅小東洋!”
劉耀梅在家排行老大,如今姐弟七個已全不在人世。阜平縣科技局局長劉光龍是劉耀梅的侄子,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英雄姑姑,但他對姑姑一點也不陌生,從小就聽奶奶、爸爸講她的好多事。
當年村裏召開號召婦女剪辮子、放腳大會,姑姑是帶著剪子去開會的,在大會上第一個剪了辮子、放了腳。她18歲就入了黨,當了村婦救會主任。1941 年八路軍擴軍,姑姑曾和村裏的十幾個姑娘、小夥一起去平陽區報名參軍,區領導反複動員說,後方工作很重,少不了女同誌,姑姑她們才一步一回頭地回了村。
由於劉耀梅犧牲的慘烈,劉家老輩人一直都不願提起這樁舊事。劉光龍記得,奶奶在世時隻跟他講過一次姑姑犧牲時的事,“當時她老人家拉著我的手,渾身都在哆嗦。”
1943年11月19日,姑姑在羅峪村上邊的連家溝被抓後押到上平陽鬼子據點“紅部”,由荒井親自訊問,並施以酷刑。姑姑要麽一言不發,要麽大罵鬼子是“兩條腿的畜牲”,拒不說出八路軍藏武器和糧食的地點。
初冬的晚上,鬼子把遍體鱗傷、隻穿單衣的姑姑關在柴棚裏凍。誰都想不到的是,柴棚裏竟然傳出了歌聲:
星兒晶亮月兒明,星兒晶亮我心悲痛,因為鬼子正在我們國家橫行。
大家醒醒萬萬切莫再做夢,切莫醉死與夢生,夢生醉死何日才能趕走日寇殘暴兵!
據後來逃出據點的鄉親講,第二天有人看到,在敵人嚴刑拷打時沒掉過一滴淚的姑姑,臉上有兩道清晰的淚印兒……
那是一個有情義的好姑娘。她與丈夫齊尚書死於同一天,做到了她生前說的“死離活不離”。在她的婆家五丈灣,恩愛的夫妻至今還會以小愛子(劉耀梅在婆家的小名)的這句話表達愛意。
11月21日,劉耀梅被捕後的第三天上午,鬼子把她押到上平陽臨時刑場,綁在一棵樹上。
“中國人一定要擴大武裝,加強除奸。有了強大的武裝,你們就不能這樣瘋狂,清除了漢奸,你們就沒了眼睛。”羅峪村農婦陳壽榮等聽到了劉耀梅堅定的聲音。
鬼子漢奸一擁而上將劉耀梅的衣服挑破撕掉,荒井親手將劉耀梅大腿上的肉割下一塊,用刀子插著,當場在旁邊的火堆上烤熟,放在嘴裏吃。劉耀梅忍著劇疼大聲斥罵。幾個日寇又執刀圍上來,用刺刀割她胳膊上的肉……耀梅姑娘嘴唇咬爛了,忍受著一次次的蹂躪,一次又一次地昏迷。殘暴的鬼子又割掉了她的雙乳,扯掉她的頭發,直至砍斷了她的頭顱……
劉耀梅犧牲後,平陽區委號召全區軍民學習劉耀梅堅貞的民族氣節,在日寇屠刀下不動搖,不變節,不出賣民族利益,做個真正的中國人!
對敵人鐵骨錚錚,對親人卻是柔情萬千。在阜平縣五丈灣村,劉耀梅的小姑、71歲的齊尚榮講述了英雄生前身後許多鮮為人知的事:
我嫂和我哥有緣啊,他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是同年同月同死。上午我嫂在上平陽被老洋鬼生剮了,下午我哥在五丈灣的山溝裏被鬼子搜山時搜出,一刀砍了頭,兩人相互不知道,像商量好了一樣地去死!
我嫂手巧,鞋做得好,不光給我哥做鞋,還給我和弟弟做。那時嫂嫂工作忙,有一陣子見不著,她回來時會用繩拴著一串做好的小鞋給我們。
1943年邊區政府有了婚姻法,規定女18歲男20歲才能結婚,我哥那年17歲,我嫂22歲。我哥說,不然咱們就離婚吧,我嫂說:死離活不離。這句話後來傳遍了全村,現在許多小輩人也知道。
一些介紹劉耀梅事跡的文章寫道,劉耀梅為了響應邊區政府號召從五丈灣婆家回到了羅峪村,與丈夫“隔婚”,即與丈夫不解除婚姻而暫時分居。而在齊尚榮老人的回憶中,哥嫂名義上是“隔婚”,實際上嫂子隻要有空就會悄悄跑回家來與哥哥住一宿,然後很早就又走了。
就在1943年的這次大掃蕩中,劉耀梅、齊尚書兩家在一個月的時間裏各慘死了3口人。劉耀梅的父親劉榮榜被日軍狼狗咬死,二弟劉耀星被砍了頭;齊尚書的父親齊老末被鬼子先用秸稈燒後被刺刀刺死,二姐在婆家也被鬼子一槍打中頭部身亡……
在上平陽千人墓墓碑上的平陽慘案罹難者名單中,我們找到了劉耀梅的名字,劉耀梅的父親劉榮榜、弟弟劉耀星的名字也同樣出現在這個近千人的名單中。這些人都沒有確切的死難日,我們心裏能夠說清楚的是,這些人都慘死於日軍自1943年陰曆8月21日至1943年陰曆11月19日長達三個月的掃蕩之中。
“畜牲不如的鬼子把劉耀梅從連家溝押到我們村的'紅部','紅部'專司殺人。鬼子割下她的肉捏餃子吃,還讓捉住的中國人吃。鬼子還問吃的中國人說你們吃了這餃子香不,你們吃出來了嗎?這是劉耀梅的肉。吃的人全都噦了。”
“捉人的全是從下邊各炮樓抽來的漢奸,不是鬼子。荒井部隊誰都知道,連特務一共才三百多人,鬼子過不了幾十人。全是當地人暴露的,劉耀梅被抓不是有人暴露嗎?後來崩了好幾個都是當地的。”
鬼子退那天,剛天明,李鈞偷偷摸回了上平陽。“此時的上平陽,簡直成了一座大墳場,道兒上、院兒裏都是死人。”
“劉耀梅的屍體被鬼子扔在下平陽村北一口水井裏後,漂著沒沉底兒,是日下午才被陸續趕回村的村民打撈上來。”
劉榮福是當年到下平陽為劉耀梅收屍的四個羅峪人中的一個,他說,“我們到時人已經打井裏撈上來了。一個冬天,臉還沒變樣,能看出來,一見就認哩。 ”
“我哪回都跑出了鬼子的包圍圈。跑不出圈也得給鬼子弄死。”劉榮福說, “劉耀梅比劉胡蘭還劉胡蘭。看她死的那個慘勁兒,我們去抬她的4個人全哭啦……鬼子把她腿上的肉割沒啦,腦袋耷拉著,就連著一層皮皮。”
四個羅峪人悲痛萬分,找來找去,找不到更好的衣服,他們便隻把找到的一條破小棉褲給劉耀梅穿上。他們把她抬上擔架,上了路,方向不是羅峪而是西邊的五丈灣劉耀梅的婆家,“沒往回抬。結婚連一年都不到。那年她娘家死了她爹她弟連她三口,婆家死了她公公她男人連她也是三口……”
劉耀梅犧牲後,按當地的風俗,遺體送到了五丈灣婆家與齊尚書合葬。
齊尚榮老人回憶道:下葬那天,我們這一家孤兒寡母的,那個慘啊!已經瘋了的我娘抱著我哥被砍下的頭死活不放手,8歲的我抱著隻有4個月大的小弟弟跟在大人的後麵。我5歲的弟弟齊尚瑞給哥嫂倆打幡。我嫂的屍首是人們用擔架抬著一個席筒子卷著送過來的,入土時衣服沒法穿上了,大夥就把一件藍色粗布衣裳蓋在了她身上。也沒有棺材,就是在土裏豎了幾塊薄薄的木板……
在劉耀梅的家鄉,漫山遍野開著淡紫色的荊子花。這花開得熱烈,謝得倔強,幹枯後軀幹即變成堅韌的荊條。那是大地獻給耀梅姑娘不敗的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