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的呼喚
(2012-01-06 03:5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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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孔子的學生子路掉隊了,在追趕的途中他碰到一位長者,隻見他用拐杖挑著自己的勞動工具,子路上前打了個問詢:“老先生,你看見我的老師了馬?”長者回答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哪一個是你的老師?”長者說完引子路來到了家裏,殺雞宰鵝款待了子路。第二天,子路趕上了孔子。孔子知道後說:“那是一位隱士。”孔子讓子路再回去看看他,子路到了那裏,卻不見長者的身影。子路發感慨說:“不 仕不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對子路來說,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那位長者為何不去做官而寧願去當隱士。但是那位沒有留下姓名的長者還是走了,帶著家眷遠遠地走了。我想子路見到他時,他的樣子一定要比孔子瀟灑,他有著因為在太陽下勞作而曬得黑黑的皮膚,沒準在他袒露的胸懷裏還能看到他強健的肌肉,他之所以沒有在第二天留下來等待子路的感謝,一定是聽到了遠山的呼喚。
幾年來,我的腦海裏一直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形象,這個形象有點像唐詩裏獨釣寒江雪的“孤舟蓑笠翁。”有點像“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但又沒有那麽清晰,這個形象一直是一個背影,我看不清他的麵容,這個若即若離的背影消瘦而又飄逸,他們是曆史上獨特的一個群體,他們就是孔老夫子所說的“隱士”。 說他們是個群體並不確切,他們都是單獨的存在,他們都是些有著強烈的生命意識的個體。是什麽促使他們、誘惑他們歸隱山林、委身於山水之間?是什麽樣一種動力促使他們拋家舍業、廢長幼之序、忘君臣大意?他們又都是些什麽人?這些疑問折磨著我,我不得不循著他們的背影,以期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看看他們清瘦而又安詳的麵容。
孔子是不會做隱士的,他說:“君子疾沒世不稱焉。”他懼怕的便是死了以後沒有名氣。而當隱士顯然不是“君子”所選擇的道路。“君子”應該從事一些“顯達”的事業,“做官”即是最好的途經。隱士的選擇正好是“顯達”的對立麵。一直有個說法,中國的文人入世則是儒家,出世則是道家,遁世則是佛家。那麽隱士隱士又算作什麽呢?看來,隱士介於道家與佛家之間,又不據泥於任何一家,既不相信太上老君長生不老的仙術,又不相信釋迦牟尼輪回轉世的因果報應。隱士的精神在中國文化史上是獨立的。他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世俗處。”隱士就是那些隱而不仕的人,和仕對立,他們處鬧市如居深穀,視功名如糞土,真真實實體驗生命,感悟宇宙。莊子說:“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身而弗見也,非聞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令大謬也。當時令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令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莊子在他的寓言裏虛構了一個中國最早的隱士——許由。並且說堯想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卻推辭說:“您治理得已經很好了,讓我代替您,我是為了名嗎?鷦鷯住在樹林裏不過一枝,偃鼠到河裏喝水不過滿腹。廚師不在難道我還要替他烹調嗎?”但是,據司馬遷報道,曆史上非但真有許由,他還在箕山上看到過許由的墓。並且許由在聽了堯讓天下的話以後,跑到河邊洗他的耳朵。被另外一個隱士巢父碰到了,巢父牽著牛準備飲牛,問許由為什麽洗耳朵?許由說了堯想讓天下的話,巢父聽了後氣憤地說:“您要是呆在高山深穀裏,人道不通,誰還知道您。您肯定是有浮糟、又想做官,所以才名聲在外。您洗了耳朵的水豈不是弄髒了我的牛口?”巢父牽著牛到上遊飲牛去了。 在這裏,巢父詰問許由的問題其實就是你如果是個真隱士,有誰知道你?因此他從堯讓天下給許由這件事上推論出許由是個偽隱士,堯為什麽不把天下讓給巢父呢?在這則故事裏隱士最顯著的特點也就突現出了,那就是沉默。這讓我想起春秋時晉國的介之推。晉文公要獎賞那些曾跟著他流亡的功臣,惟介之推不受。介之推說了一番話,很能概括隱士的特點。他說:“言,身之文也;身欲隱,安用文之?文之,是求顯也。”介之推於是和他的母親一起隱居在綿山上。晉文公知道後,派人把綿山團團圍住,並放火燒綿山,介之推還是沒有按晉文公想象的那樣走出綿山,最終被燒死在綿山上。晉文公為了悼念他,用綿山上的木頭做了一雙木屐,成天穿在腳上,“足下”、“足下”地叫介之推。那座山從此改為介山,那個地方也由原來的界休改名為介休。
我以為,介之推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隱士。隱士並不是說官場上失意或者厭倦官場才歸隱山林,隱士一開始就把生命定位在永不出仕的原則上。但如果不把介之推算作隱士,我的麻煩也來了。曆史上就沒有隱士了,起碼沒有了那些有名有姓的隱士了。因為隱士都是些沉默的人,這種沉默不僅表現在不參政議政上,還應該表現在不著名不求顯上,而做到這兩點隱士們不就連姓名也沒有了嗎?因為他們真的是悄無聲息地當了隱士。
隱士實際上是想擺脫社會化的管理和政治上的製約,說白了就是辭去公職、遠離組織,成為一個“自然人”。實踐證明,當人類在精神上最自由時所釋放出的創造能力也呈最大值。大才子蘇東坡一些輝煌的詩篇和散文大都是在他被貶黃州時寫的,他在黃州時不僅沒有了官職,而且沒有了奉祿,成了“自然人”。
中國的隱士可以分為這樣幾種:一、官場失意後當了隱士,著一種隱士在朝代更換、政治集團間相互鬥爭之後顯得格外多。中國的文人從本質上說都是想當官的,如果滿腹學識得不到重用,他們就會在著書立說時把牢騷的情緒反映出來。王勃的《滕王閣序》中就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話。他們又跟山林在文化修養上有著某種親緣關係,比較容易地滑向隱士的行列。二、自始至終就是隱士。這是一種純粹意義上的隱士,他們結廬山間,或看行雲流水,或與天籟唱和、怡然自樂。他們跟政治的距離很遠很遠。三、把隱士看作是一種等待。這種隱士隻是把隱士當作一種姿態,大有伺機而動的味道,有點像賭徒,把東山再起的籌碼押在“明君出世”上。就跟垂釣渭水之濱的薑子牙一般。四、還有一種隱士把自己打扮得更高尚,他們不等明君出世,而是昏君當道才出仕。他們並不是助紂為虐,而是力挽狂瀾於頹敗,他們深信自己有這個能力。 後兩種隱士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隱士,他們把隱士看作是臨時扮演的角色。第一種隱士把隱士看成是生命歸宿,第二種隱士則把隱士當成是生命的全部。
讓我們把曆史翻到使中國隱士麵目大為改觀的魏晉,我以為魏晉以前的隱士和政治的聯係太密切,如諸葛亮之流當隱士隻是沽名釣譽的一種手段。自魏晉以降,這種和政治上的聯係逐漸淡了下來。而且魏晉之時,是受儒家思想的汙染比較輕的時代。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儒家思想積極的入世哲學正好是隱士精神的反對,魏晉幸虧擺脫了儒術禮法的束縛,佛教思想也開始在士族當中大流行,魏晉的學人崇尚談玄,上承老莊之學,而老莊又沒有完全被納入道家的體係,這就為隱士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在魏晉時期,最出名的隱士可能要數有五柳先生之稱的陶潛。宗白華先生在他的《美學散步》中寫道:“漢末魏晉是中國曆史上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魏晉是一段迷人的曆史,在史書上一些名士的傳記幾乎都寫著:“好老莊、嗜酒”的字樣。這為我的論說提供了再好不過的論據,可以這樣說,隱士在委身山水的同時,還應該選擇一種東西,這就是酒。他們幾乎是代表中國文化做出了這一選擇。酒神的加入使中國文化有了張狂的生命個性,中國的詩文也有了灑脫不羈、豪邁奔放的精神風骨。
隱士往往被罩上一層神秘的麵紗,在世人眼裏隱士被看成是一些身懷絕技的世外高人。他們如果出仕,勢必把整個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治大國若烹小鮮;他們如果從軍,肯定是運籌帷幄的龍城飛將之類的人物;他們如果從文,也一定是學貫古今的一代大師。但是他們沒有,這未免讓人們有些失望。他們的棲居被詩化了,如賈島寫的那樣:“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不僅普通人覺得他們高不可測,就連一些著名的人物,如阮籍、嵇康之流對隱士也抱有神秘的看法。阮籍和嵇康最終被好奇心所驅,先後拜謁了當時“著名”的隱士孫登。阮籍為此專門寫了一篇《大人先生傳》,把隱士比作大人,把褲檔裏的虱子比作小人。嵇康則從孫登那裏學到了古曲《廣陵散》。這就更加應征了人們認為隱士都是些身懷絕技的世外高人的看法。
讓我們還是通過陶淵明來看看一個隱士的遭遇吧。
陶淵明,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生於公元365年。他在當時崇尚老莊、黜六經的情況下讀了老莊、也讀了六經,於是構成他性格的兩麵性,在他身上濃縮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典型人格,既有兼濟天下的濟世之誌,又有獨善其身的退隱之意。公元393年,29的陶淵明踏上了兼濟天下的仕途,當了江州祭酒。但不久便“不堪吏職”回家了。州裏又召他幹主簿,他也不去,在家裏閑了六七年以後,終於有閑不住了,到荊州刺史桓玄那裏當了手下。公元401年因母親辭世,複有回到了家裏,開始躬耕生活。公元404年,劉裕起兵打敗了桓玄,陶淵明也背井離鄉、沿江東下,在劉裕的幕俯裏當了幕僚。41歲那年,又因生計所迫,做起了彭澤令。在官八十餘日,時逢督郵來縣,縣吏要求要束帶相見。這時,陶淵明說出了令中國知識分子揚眉吐氣、充滿氣節、底氣十足的話。他說:“吾不能為五鬥米折腰,拳拳事鄉裏小人邪!”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區區五百圓的工資算什麽,讓我像狗一樣去伺候鄉裏來的小兔崽子!”說完,陶淵明把官帽一扔,走了。這一走便再也沒有回來,官場裏少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吏,文化史上卻走來了一個重量級的大師。酒和山水從此成了陶淵明相攜左右的知己。其實陶淵明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隱士,但曆史書上卻把他歸如隱士的行列。顯然是將他致仕以後的後半生劃歸到隱士裏了。41歲的他,拿起筆來,寫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文章一出,立時成了中國隱士的宣言,千百年來,一直在文人心中激蕩!“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遺,複駕言兮焉求。”是的,我們沒什麽理由不歸去,田園將蕪隻是其中的理由之一,歸去歸去,看雲卷雲舒;歸去歸去,聽猿嘯雁鳴;歸去歸去,體會那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至境。 陶淵明並沒有至此輟筆,他又為有意歸去的人們描繪了一個“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桃花源。那裏的人們“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那裏的人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於是桃花源成了千百萬文人的精神家園。現代西方人的香格裏拉不過是用另外一種文字續寫的桃花源的神話。 陶淵明寫完《歸去來辭》以後,有人讓他當著作郎,他沒有答應。和三五個親朋好友整天介飲酒作樂。這其間他有大量的詩篇問世,他的“得歡當作樂,鬥酒聚比鄰”難道不是李白“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最早的淵源嗎?刺史王弘對陶淵明仰慕以久,來見陶淵明,陶淵明稱病不見。陶淵明想到廬山去遊玩,王弘得到消息後便在半道上擺好酒席,等著邀請陶淵明,陶淵明欣然接受。也許陶淵明覺得這種方式很特別,可以免去一些酒場上的繁文縟節。喝了幾天酒,王弘發現陶淵明沒有鞋,便想送他一雙,卻有不知道他的尺碼。陶淵明便把腳伸到酒席上,讓王弘的隨從量。王弘要回去辦公了,盛情邀請陶淵明到州裏耍幾日。陶淵明說我沒車,我還是回去吧。王弘便命令隨從把陶淵明抬到了州裏,公元427年,大詩人 陶淵明撒手人寰,享年63歲。
從陶淵明的身上我們不難看到,中國的隱士文化是一種農業文明的產物。不管隱士是士大夫出身,還是一介書生,他們都能直接或間接從事農業勞動,在自產自足的小農經濟中得以養命。也就是說“隱士”這一非社會化的行為在農業社會裏方能成立。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為隱士的茁壯成長提供了營養十足的土壤。隱士文化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功莫大焉,它的空靈飄逸、灑脫不羈、親近自然、落寞惆悵的旋律一次次在唐詩、宋詞、元曲中奏響。隱士鮮明的生命個性,獨特的生命主張無疑為中國文化注入了新鮮的血液,以至於古老的文明直到今天都顯得生機勃勃、魅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