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周大偉:“林良多”教授告訴我:那首網間瘋傳的愛國詩篇並不是他寫的! 2011年01月12日上午9點58分35秒,新華網發布了一條被有些人稱之為“2011年開年裏最豐盛美餐”的新聞,這就是: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退休華裔物理學榮譽教授林良多(Duo-Liang Lin)在美國《華盛頓郵報》上發表了一首英文詩《你們究竟要我們怎樣生存?》。新華網的編者按說,這首詩在互聯網上熱傳並引起中西方網友熱議。這首詩表達了許多美籍華人長期以來內心的壓抑和憤慨,因此被評論為是多年來受到雙重標準困擾的海外華人向西方偏見“射出的一記利箭”。 (詳見新華網 http://news.xinhuanet.com/comments/2011-01/12/c_12971602.htm) 隨後,海內外眾多媒體(包括各地的手機報)都紛紛轉載了這條新聞。當下,如果你在百度上搜索“林良多”三個字,可以馬上跳出近兩萬條網頁。其中稱讚和擁戴“林良多教授”的居多,有人甚至主張“林良多”和李小龍可以並列成為為史上最值得記住的兩個海外華人,也有人提議應當在大陸知識界、思想界中發起一股“向林良多教授學習”的熱潮。也有些網民開始對“林良多”大潑汙水,認為他是個偽君子 —— 這麽愛國還賴在美國不趕快回來;也有人用不少包含人身攻擊的粗言惡語咒罵“林良多”。還有些網民對這條新聞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認為這是條“假新聞”,至少也是條“舊新聞”,完全是有人弄虛作假、別有用心的炒作。 本來這首詩並不值得我格外關注。這種訴說曆史悲情和張揚大國意識的愛國長短詩篇,在過去中國一百多年的曆史裏俯拾皆是。但是,當我讀到詩中的詞語:“當我們推行馬列救國時,你們痛恨我們信仰共產主義;當我們實行市場經濟時,你們又嫉妒我們有了資本; …… 當我們動亂無序時,你們說我們沒有法治;當我們依法平暴時,你們又說我們違反人權。當我們保持沉默時,你們說我們沒有言論自由;當我們敢於發聲時,又被說成是洗過腦的暴民”的同時,又在網上看到,不知道是誰家鄰居的二小子在網上大喊著:“到底要咋樣?你們到底要俺們咋樣?再亂說我們這不行那不行,今天先讓利箭飛,明天就要讓子彈飛!”我在心生疑竇的同時,不禁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位美籍華裔教授寫的詩嗎?“林良多”是誰?到底有沒有“林良多”這個人?如果有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林良多”寫的這首詩? 我在深受千百萬熱情網民感染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對“林良多”這個人產生了好奇。恰好我最近正在美國休假和旅行,同時在斯坦福大學的胡佛研究所仔細查看“蔣介石日記”中關於民國“六法全書”的材料。眼下,我倒準備先放下手中的工作,打算花少許時間找到“林良多”這個人。 我的運氣挺好的,今天下午隻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找到了眾多網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林良多教授”,並在幾個小時後和他直接通了電話。 首先,我利用Google 搜索到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校區(University at Buffalo,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物理係教授的名單,果然可以看到上麵有名譽退休教授(Professor Emeritus of Physics)Duo-Liang Lin的名字,上麵還附有Duo-Liang Lin教授的電子郵箱。我還有趣地發現,該物理係33個的教授(包括副教授)名單裏,竟有8個是華人,其中兩位來自台灣,一位來自香港,還有5位來自中國大陸(他們大多畢業於北京大學、浙江大學、南京大學、南開大學、廈門大學等國內名校)。如果可能,我今後倒也挺想研究了解一下,他們這些旅美華人長期以來是不是像“新華網”說的那樣“內心壓抑和憤慨”,或是“多年來受到雙重標準困擾”? 網址上還有該物理係辦公室的電話。我先給該校物理係辦公室打了電話。一位很和善並負責的女秘書接聽的電話。我告訴他我是來自北京的一位法律學者,目前正在斯坦福大學做短期訪問研究工作。想詢問一下Duo-Liang Lin教授的聯係方式。她最開始似乎不能肯定到底有沒有Duo-Liang Lin這個人,她讓我讀出Duo-Liang Lin的拚寫字母,片刻後她告訴我,Duo-Liang Lin教授已經退休,不再到係裏來上班,隻有他的電子郵件可以找到他。同時,這位秘書還非常客氣地告訴我,如果方便,可以留下我的名字和電話,她可以盡快發郵件轉告Professor Duo-Liang Lin。(後來的故事證實,這位女秘書果然敬業無比,她立即給Duo-Liang Lin發出了信息)。 放下電話,我立即給Duo-Liang Lin教授發出如下內容的電子郵件。見括號內的文字: (尊敬的林教授: 我是一位法律學者,最近正在美國工作旅行和休假,同時在斯坦福大學做短期訪問研究工作。請原諒我很冒昧地給您寫信。 近日來,中國大陸眾多媒體都在轉發和熱評一首相傳是您撰寫的“愛國詩篇”。看來,事到如今,無論您是否情願,您已經成了無數大陸網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有人已經開始將您和李小龍並列為史上最值得記住的兩個海外華人,並提議在大陸知識界、思想界中發起一股“向林良多教授學習”的熱潮。同時,也有些持不同意見的人對您發起猛烈抨擊和詆毀。 但是,我也注意到,媒體間也存有不少疑惑,有人說您曾辯解過這首詩不是您寫的,也不曾發表在“華盛頓郵報”上。還有您的中文名字是林良多?還是林多梁?無論實際情況如何,您對此事有何評論和感想,特別想請教您。 我是一個法律學者,我目前的主要研究領域是中西方比較法律製度。我知道您是個早年來自台灣的著名物理學家,我們研究領域不同,但我相信這大概不會妨礙我們對共同關心的中國問題的交流。 我在加州的電話是:650XXXXXX,我們可以在電話裏敘談。我隨時恭候您的回複。 不勝打擾,再表歉意!順頌冬安!周大偉) 一個小時後,我收到 Duo-Liang Lin教授的回複,Duo-Liang Lin教授發給我如下內容的電子郵件,見如下括號內的文字: (大偉先生,我自退休後,搬到灣區附近居住。很高興能和你見麵聊聊。可惜我目前不在家。不過你可以用電話 302-XXX-XXXX 找到我。我估計要在春節前回家。我家電話為510-XXX-XXXX。多樑) 此刻,至少有一點是很清楚了,這位“Duo-Liang Lin教授”的真實姓名應當是林多樑,而不是所謂“林良多”。有些奇怪的是,即便是最初級的編輯人員,至少也應當把這個名字翻譯為“林多良”,而不可以是“林良多”。像新華網這樣的國家級網站怎麽能犯這類低級錯誤呢? 傍晚六點半鍾,我撥通了林多樑教授的電話。林教授本人接聽的電話。就像很多在美國生活工作多年的華裔教授們一樣,他在電話裏的聲音平靜和善而講究禮節。他說他已經收到大學物理係秘書轉來的信息,本來應該主動打電話給我的,但是因為住在美國東部特拉華州的親友家裏,不便用他人的電話打長途給我,請我原諒。我在電話裏告訴林教授:“我的籍貫是江蘇無錫,但一直在北京讀書,可以講標準的國語。您早年在台灣讀過大學,用我們的國語交流應當沒有問題。”。林教授告訴我,盡管他早年從台灣來到美國,但他自己在大陸生活高中畢業後才去的台灣,對中國大陸是難以忘記的。特別是,在大陸改革開放初期的80年代,他就被當時的清華大學校長劉達先生聘為客座教授。對大陸的記憶和了解並不少於台灣。 我說,林教授太客氣了,能和您聯係上十分高興。接著我們很快就把話題轉到這兩天網上瘋傳的那首“愛國詩篇”上來。 林教授很明確地說,這首詩並不是他寫的! 但為什麽此事會三番五次此和他扯到一起,事情的確很蹊蹺,他願意和我仔細聊聊。 林教授告訴我,2008年3月,他在美國偶然收到一個陌生人發給他的電子郵件,其中的內容就是這首英文詩。他當時讀後覺得這首詩內容很有趣,其中有些觀點自己也認可,於是就把它轉發給若幹個朋友。其中有位朋友誤以為這首詩是林的作品,又轉發給其他林教授熟悉的朋友。但林教授發現後,盡力對朋友們做了更正說明。這就是這件事最開始的真實情況。 但有意思的是,一個月後,當他到達太原等地講學時,發現“事情正在起了變化”。他打開自己的電子郵箱後,發現有近千封郵件在等候他閱讀,內容幾乎全是關於這首詩的評論。發信者幾乎毫不猶豫地認定,他就是這首“愛國詩篇”的作者。他為此感到哭笑不得,但也無可奈何。2008年5月初,林教授結束在山西大學的講學後來到上海,原準備繼續前往四川綿陽講學,由於四川發生“5?12”汶川大地震,因此沒有成行。 在上海逗留期間,應該是5月16日之前的一天,林教授突然接到一位《華盛頓郵報》編輯打來的電話。這位編輯先問林這詩是不是他寫的。林明確回答不是。編輯又問這首詩什麽時候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過,林說不知道。最後他問林能不能給《華盛頓郵報》就此事寫些東西,林教授說眼下沒有時間,旅行結束回到美國後才能動筆,這位編輯說那樣就不必寫了。”林教授以為,這首詩的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過了一段時間,林教授從朋友那裏得知,這首詩真的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過。後來,包括林教授在內的不少人都通過《華盛頓郵報》網站查詢到,這首名為《你們究竟要我們怎樣生存?》的英文詩全文的確曾經出現在《華盛頓郵報》2008年5月18日的“觀點”欄中,顯然這是《華盛頓郵報》編輯電話采訪林教授之後的事。但在詩文前編輯附有一句關鍵的話:“This poem appeared on the Internet in March and has since gone viral, popping up on thousands of blogs and Web sites, in both English and Chinese. Its authorship could not be confirmed”.(譯文:“此詩3月份在互聯網上出現,然後在中英文博客和網站上像病毒一樣迅速蔓延傳播,但此詩的作者是誰未獲證實。” (見:http://www.washingtonpost. com/wpdyn/content/article/2008/05/16/AR2008051603460.html)。 經過我本人仔細查詢,2008年4月25日,這首詩曾最早出現在《華盛頓郵報》網站的一個討論區內,而不是《華盛頓郵報》上。2008年4月25日《華盛頓郵報》發表一篇題為“Chinese Nationalism Threatens Beijing(中國的愛國主義威脅著北京)”的文章,在該文章的網絡版讀者討論區(forum)中,有人自己將這首英文詩發送於討論區裏,但無中生有地在開頭注明“A Poem Published by the Washington Post”(一首已經被華盛頓郵報發表的詩),同時在詩的結尾故意注明如下文字:Duo-Liang Lin, Ph. D,Professor Emeritus of Physics, University at Buffalo,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Buffalo, New York 14260-1500。給人的感覺此詩的作者是林多樑。(見網頁:http://onfaith.washingtonpost.com/ postglobal/pomfretschina/2008/04/chinese_nationalism_threatens.html)由此判斷,《華盛頓郵報》的編輯可能是看到這條帖子後,才給林教授打的電話。 林教授在電話裏告訴我,不知道為什麽,這首詩最近又突然在網間火爆起來。他覺得,當初既然自己會向朋友轉發這首詩,說明自己至少認為此詩寫得很有意思,有些內容也還不錯。不過,林教授還是認為其中表達的情緒有點過於偏激和強烈。他覺得,這首詩中的“我們”和“你們”隻是籠統地講中國和西方國家之間的恩怨和矛盾,倒並沒有特別指明美國。他發現一些中國年輕人借此對美國發表非常激烈的言辭,顯然這是不冷靜的做法。 短暫的電話交談,使我感覺到,林教授是個誠實可親、從容淡定、寵辱不驚的學者。對來自網上的追捧,他沒有感到興奮;對來自網上的咒罵,他也沒有覺得惱怒。事到如今,他似乎很想告訴人們的是,這首詩的作者並不是他本人。自己年紀大了,實在沒有精力去和外界做什麽過多的解釋。希望這首詩的作者自己浮出水麵。他真的不希望人們再繼續用他的名字去點燃那些盲目仇外的偏激情緒。 暫且先不論這首詩的內容正確與否,僅從新聞的真實性而言,如此這般炒作這件事,對林教授本人,對大多數中國人之“我們”,當然還有對西方國家之“你們”,都有欠公平。本人僅希望借助本文能啟發一些必要的理性,至少提醒新聞界應當恪守職業道德。新華網等相關網站有必要對此做出公開更正並向網民適當致歉。 就這首詩的內容而言,我個人的看法是:在這個資源有限並充滿競爭的地球上,國家之間或民族之間存在利益衝突是正常的,在今天相對文明的時代是如此,在一百年前沒有國際法製約的野蠻時代更是如此。中國本身在曆史上也侵掠過他人同時也曾慘遭他人侵掠。捫心而論,我們的國家長期沒有搞好,主要原因還是在於我們自己內部,而主要不是他人所致。僅僅用怨天尤人的受虐心態來訴說曆史悲情和討伐現實不公,無助於這個國家的長遠進步。 相關資料表明,林多樑教授,著名物理學家。生於1930年,字鬆濤,祖籍浙江青田縣,生於浙江瑞安縣(屬溫州地區)。1948年遷居台灣。50年代先後畢業於台灣大學和台灣清華大學。後赴美留學,在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任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物理係教授。1973年開始訪問中國大陸,大陸改革開放以來,林教授長期在清華大學、中國科技大學、複旦大學、浙江大學等知名高校擔任客座教授。目前已退休,現居住在加州矽穀地區。 本文到此,疑問仍然沒有消失。 到底是誰寫得這首詩?寫詩的人為什麽不願意浮出水麵?為什麽要三番五次地將這首詩的作者套在一個旅美華裔教授頭上(而且名字也都搞錯)?還有,為什麽2011年年初在官方背景很強的新華網上再次以訛傳訛地炒作這首詩?是因為美軍要在黃海演習?還是美國國防部長正在北京訪問?間或是,胡總書記馬上就要啟程去那個不少網民不太喜歡的國家進行國事訪問? 不知為什麽,想起一首名叫“看你怎麽說”的歌詞,也許可以拿來作為此文的結束語: “我沒忘記你忘記我 / 連名字你都說錯 / 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 / 看今天你怎麽說?” 2011年1月15日上午草於美國斯坦福大學。 *剛剛停筆,收到林多樑教授的來信,他說中青網的馬寧女士也對他做了電話采訪並在網上發出了相關信息。 附:你們究竟要我們怎樣生存? 林良多(來源:新華網) 當我們是東亞病夫時,我們被說成是黃禍; 當我們被預言將成為超級大國時,又被稱為主要威脅。 當我們閉關自守時,你們走私鴉片強開門戶; 當我們擁抱自由貿易時,卻被責罵搶走了你們的飯碗。 當我們風雨飄搖時,你們鐵蹄入侵要求機會均等; 當我們整合破碎山河時,你們卻叫囂“給西藏自由”。 當我們推行馬列救國時,你們痛恨我們信仰共產主義; 當我們實行市場經濟時,你們又嫉妒我們有了資本。 當我們的人口超過十億時,你們說我們摧毀地球; 當我們限製人口增長時,你們又說我們踐踏人權。 當我們一貧如洗時,你們視我們低賤如狗; 當我們借錢給你們時,你們又埋怨使你們國債累累。 當我們發展工業時,你們說我們是汙染源; 當我們把產品賣給你們時,你們又說造成地球變暖。 當我們購買石油時,你們說我們掠奪資源、滅絕種族; 當你們為石油開戰時,卻說自己解救生靈。 當我們動亂無序時,你們說我們沒有法治; 當我們依法平暴時,你們又說我們違反人權。 當我們保持沉默時,你們說我們沒有言論自由; 當我們敢於發聲時,又被說成是洗過腦的暴民。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麽你們這樣憎恨我們?” 你們回答說:“不,我們不恨你們。” “我們也不恨你們,隻是,你們了解我們嗎?” “當然了解,我們消息多的是,有法新社、美國有線新聞網、還有英國廣播公司……” 你們究竟要我們怎樣生存? 回答之前請仔細想一想,因為你們的機會是有限的。 夠了,這個世界已經容不下太多的偽善。 我們要的是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太平盛世。 這個遼闊的藍色地球, 容得下你們,也容得下我們。 英文原作如下: 《What Do You Really Want from Us?》 When we were the sick man of Asia, we were called the yellow peril. When we are billed to be the next superpower, we are called the threat. When we closed our doors, you smuggled drugs to open markets. When we embrace free trade, you blame us for taking away your jobs. When we were falling apart, you marched in your troops and wanted your fair share. When we tried to put the broken pieces back together again, free Tibet you screamed, It was an invasion! When tried communism, you hated us for being communist. When we embrace capitalism, you hate us for being capitalist. When we have a billion people, you said we were destroying the planet. When we tried limiting our numbers, you said we abused human rights. When we were poor, you thought we were dogs. When we loan you cash, you blame us for your national debt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