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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和方言

(2010-07-21 05:28:08) 下一個

                                                關於故鄉和方言的聯想

 

                                                                                                            鄧世午

 

無論是哪國人,哪個民族,故鄉在心目中總是有特殊的地位。中文裏 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詩句,英文裏有“東方西方,難比故鄉”的諺語。無論境遇如何,無論處在何時何地,故鄉總是慰籍我們心靈的一道寧靜港灣。

 

不過,對於中國人,故鄉的意義似乎更加不同尋常。在西方,人們常說愛情是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而在中國,自古以來,懷鄉才是詩文裏更永恒的主題。

 

中國曆代文學作品裏表現懷鄉情感的詩文,汗牛充棟,舉不勝舉。比如說,唐朝詩人王維寫的: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短短20個字,明白如家常話,卻又韻味悠長,涵義深遠,觸動了多少代人心靈的琴弦!

 

因為古時候人們很少流動搬遷,親人和朋友大都在故鄉,思親和思鄉,在古代的中國,幾乎是一個概念。試看王維的另一首懷鄉詩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盡管說是思親,其實也是思鄉,因為他的兄弟們都在故鄉。 就連江淹寫的有名的別賦,雖然名字是寫別離情,其實大部分內容是描寫遠離親人,遠離家鄉的淒涼悲苦。所謂“割慈忍愛,離邦去裏”,指的就是這種痛苦。倘若家鄉有位青梅竹馬的紅顏知己在望眼欲穿地盼“子”歸來,所謂“君結綬兮千裏,惜瑤草兮徒芳”,那離別的痛苦就會更加椎心刺骨。

 

中國人對於家鄉的特殊情感甚至可以進而推之於素不相識的鄉人。中國有句諺語說:親不親,故鄉人,意思大概是說,隻要是故鄉人,不親也帶三分親。愛烏都可以及屋,愛故鄉當然可以及於故鄉人。

 

愛故鄉而及於故鄉人,甚至影響了中國曆代的政治風景。中國曆代王朝的統治者, 都很看重並倚靠家鄉人來支持自己的統治。 劉邦的政治集團裏,執掌大權的大部分是他的小同鄉,比如蕭何,曹參,樊膾,周勃等等。盡管為了奪取天下而不得不起用一些外鄉人,待到天下大定,就對外鄉人逐步開始有係統的清洗,沒有被清洗掉的,也大都被排除出了統治核心。

 

東漢的開國皇帝劉秀,政權的班底也主要是家鄉人。朱元璋賴以起家的所謂淮西集團,就是由他的鄉親組成的執掌大權的特殊利益集團。“馬上短衣皆楚客,城中高髻盡淮人”, 說的就是淮西集團當時的得意與得勢。

 

蔣介石更是看重小同鄉。靠著同鄉組成的集團和黃埔係集團的支持,他即便是下野後都能夠呼風喚雨,讓別人無可奈何。所以蔣介石的統治甚至能延續到兒子,待到兒子不再遵循老爸的處世之道和用人原則,他身死後,很快整個家族就退出了曆史舞台。

 

曹操大概是個例外。看三國,感覺曹操似乎是任人唯賢的,似乎不重視鄉親關係。不過,他所建立的王朝很快就夭折了,這同他的政權裏缺少一個以家鄉關係為紐帶的政治集團也許不無關係。倘若他建立了這麽一個集團,對曹氏效忠,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曹家大概也不會垮台的那麽快那麽慘。

 

李宗仁起家是靠鄉親關係組成的小集團。 靠這個集團的支持,他同白崇僖竟然能夠以廣西一隅之地,問鼎中原,同老蔣爭鋒。而他最後成了孤家寡人,同他沒有維係他的原來的小集團有直接關係。

 

其他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可以這麽說,中國曆史上凡是成功的領袖,大多數背後都有一個來自家鄉的小集團,沒有這麽一個小集團的支持,就無法奪取政權,而奪取的政權也會失去。

 

鄉親的關係對於中國政治的影響有如此之大,西方人大概是很難想象的。

 

人們不禁要問,為什麽中國人如此重視鄉親關係? 

 

依我看,大概同中國的不發達有關。一直到數十年前,中國還是延用非常古老的生產方式。我1969年回鄉種田,犁地主要靠耕牛。在春耕大忙的時候,耕牛不夠用,就要靠人拉犁來完成春耕任務,同幾千年前大概沒有區別。因為不發達,又因為中國主要是農耕國家,人們不得不附著在土地上,靠一點微薄的收入來維持最簡單的生活,人口很少流動,因為沒有必要,同時也流動不起。

 

人口不流動,就造成了各個地區之間的相對隔絕。久而久之, 各地就發展了不同的風俗和方言,不同的文化傳統,甚至到了不同地區之間連講話都很難溝通的程度。南方的某些地區,十裏之遙,發音就可能略有不同。中國人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種困難,大概不僅是指物質生活的不方便,恐怕也是指語言的難以溝通,風俗的難以熟悉和了解以及適應。

 

在那種情況下,人們願意起用自己熟悉的鄉親,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為家鄉人畢竟容易了解,容易理解,容易溝通,由此也就容易產生信任感。同外鄉人溝通困難,當然就要讓他們盡可能地靠邊站了。

 

確實,要想建立信任,語言的易於溝通大概是最重要的因素,其他諸如風俗習慣上的不同,畢竟仍然是同一個文化圈裏的不同,也不至於不同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試想,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看到的是陌生的人,麵對的是陌生的處世方式和風俗習慣,聽別人講一種自己聽不懂的方言,要想不懷鄉,要想不懷念家鄉話以及家鄉人的行為方式和風俗習慣,那才叫做奇怪。即便是現在,我到了廣東和澳門,盡管還能聽懂廣東人蹩腳的普通話,都會感覺廣東實在像是外國,廣東人像是外國人,思鄉情緒總是油然而生。而且,那種思鄉,還是在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離開這種說“鳥語”的地方的情況下產生的情緒,由此推想,古人到了異鄉,可能一停留就是數年甚至數十年都不得回鄉,而且家鄉遠在幾個月的路程之外,甚至“一赴絕國,詎相見期”?思鄉情感的強烈當然是很難為當代的我們所能理解了。

 

正是因為方言的不容易溝通,所以古代的官場都講官話,也就是古代的普通話。中國當前的教育當然注重普通話的教育。除了廣東在某一個特定時期之外,中國學校的教學語言理所當然是普通話,除非老師自己不懂普通話。如果說方言還要教授,那豈不成了笑話?方言還用教嗎?方言還值得教嗎?方言還 應該教嗎?

 

方言當然不便於溝通,對於經濟發展,可能有不利因素。不過,隨著普通話的普及和九年製義務教育的普及,特別是由於電視和廣播的普及,使得大部分民眾,特別是年輕人,人人能講普通話,方言對於溝通的影響,已經是微乎其微,將來就更是不會有什麽影響。

 

在這樣的情況下,需要擔心的,恐怕不是普通話的不普及而造成交流的不方便,而應該是方言恐怕最終會消失。中國的傳統文化在遭到數十年的摧殘之後, 方言可以說是中國傳統文化碩果謹存的最後一道風景。如果說這最後一道風景最終由於現代化而消失,這不能不說是現代化的非常遺憾的副產品。所以,也許將來會有一天,會有專門教授方言的教師或者學校出現。

 

在當今的生活中,方言可能不太有用,但方言自有其有趣的一麵。如果承認人並不是隻是為了吃飯而活著,那方言就有其存在的價值。

 

前幾天到一個朋友家裏聚會,有位風度翩翩的小夥子講了幾個同方言有關的笑話,其中有個笑話說的是有個人介紹鄉長致詞時說(當然是用方言):兔子們,蝦米們,鹹菜香腸醬瓜。他原來是說同誌們,鄉民們,現在鄉長講話! 他太太是東北人,用東北話朗誦了徐誌摩的再別康橋的開頭,隻說了頭一句,大夥兒就笑翻了。她是這麽說的:悄麽悄地俺走了, 正如俺悄麽悄地來......不帶走一疙瘩雲彩”。

 

不過,方言再有趣,最終大概仍然逃脫不了消失的宿命。隨著人口的流動日益增加,隨著普通話的普及,隨著各地的建築越來越趨同,隨著各地風俗習慣的不斷改變以適應這個日益匆忙的社會, 最後總的結果是全國各地越來越在各個方麵日益趨於一致。這種一致的最終境界就是中國在很多方麵類似於當今的美國,各地區都大同小異。發達是發達了,從人類文化的多樣性來說,我們就會失去太多太多的內容。比如在中國旅遊,不純粹是遊山玩水,還要體驗民俗,後者甚至是更加重要的內容。在美國旅遊的缺乏興味,一方麵是對美國文化曆史的了解不夠,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美國各地的風俗語言都差不多,窺一斑而知全豹,激不起人的太大興趣。

 

隨著各不同地區的地域差別逐漸縮小,中國人的故鄉情結大概最終會改變,甚至向美國看齊,而我們同方言有關的回憶,就真正成了純粹的回憶。

 

那難道沒有一點遺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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